1
仪表盘的指针仿佛崩溃了似的摇摇晃晃向右倾斜,陆离仍然在继续狠狠踩着油门。高速公路上的景物一幕幕的消失在脑后,坐在旁边副驾驶座上的女孩不由得一手拽着安全带一手拉着扶手,生怕什么时候就会被甩飞出去,与苍茫的天地融为一体。她用力抓着抓不住的一切,就如同不肯放下她身旁二十厘米外那个男人的心。嘴里嘟囔着“陆离,你慢一点,陆离,你慢一点”。哪知陆离又是一脚油门,车子飞速驶向远方。
高速公路上最高最低时速都有限制,执行起来应该没什么难度,但这时陆离想想却觉得操蛋,从县城出来已有了两个小时,陆离并没有在平茶镇的出口下高速,而是顺着高速向了北。速度还在一点一点往上加,即使现在出了什么意外,陆离也不会觉得是太坏的归宿。
陆离本没打算下午去,如同陆荣鑫也没指望陆离真的会来。爷俩斗争了小半辈子,第一次平心静气坐下来隔着一堵墙用电话沟通,才发现彼此的眼泪是多么透明和相似。
上面的意思很明显,要打老虎要打苍蝇,陆荣鑫不过是个镇长,他够不上老虎级别,比苍蝇又大些,他最多只能算只猫,还是只小猫。可是猫假虎威,顺着猫尾巴就可以找到老虎。准见家属也是顺着猫毛捋捋,让他变得温顺而听话。陆荣鑫在家属联系人那栏就填了一个名字,他跟看管他的人说,我只想见儿子。
陆离最终拗不过母亲的央求才答应去见他爸。他憎恨他爸,可又同情他妈,因为这些年对母亲的同情使他更加憎恨他爸。
陆离带上的那个姑娘叫苏立春,是他在首都艺术大学无数女朋友中的一个,他把这也当做对抗陆荣鑫的一种方式。自从高三毕业的谢师宴上,一位陆荣鑫的同僚,县城的供电局局长笑言儿女亲家之后,每个超过三天节假日的飞机上,陆离身边必定会坐上不同的姑娘。头两次陆荣鑫夫妇还会殷勤地忙上一桌菜,包上一个大红包当见面礼或是带上“准儿媳”去走亲访友,次数多了也慢慢只是藏在家里,深怕镇上人的碎嘴。陆离的女友、女人的衣服、镇政府的闲人、平茶河里的垃圾,世上最不缺的四样东西,不知不觉就作为段子传遍了整个小镇。
陆荣鑫在平茶镇镇长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多年,别的官员三年便调动一次,不管是左迁还是右任,反正在陆荣鑫身上都没有发生过。十多年过去了,父母仍然是父母,“官”字却被“打虎拍蝇风暴”给拿掉了。陆离在父母吵架时听说本来在八年前县里有个副处级别的职位是留给陆荣鑫的,但正好那段时间陆荣鑫和一个女下属的桃色新闻被捅了出来,从此只能是在正科的岗位上混一日三餐。每逢过年,亲友一桌吃饭彼此祝贺“升官发财”,陆荣鑫都会说“年纪到了,升官是不想了。发财么,俸禄也就那么点了。”
陆妈妈很强势,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使陆荣鑫的破事儿她全都知道却也管不住什么。充斥在陆离童年的便是无尽的吵嚷声、器物的破碎声和哭闹声。如果陆离是个女孩,陆妈妈在哭的时候肯定会抱着她说:我不离婚就是为了你。初中时,陆离实在看不下去就干脆劝他妈妈离了算了。陆离这句话其实是陆妈妈的真实想法,只是现在这个社会再怎么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离婚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其实离婚什么的,早在陆离两三岁时陆妈妈就想过,甚至离婚协议书都写好签好字了,只是递给陆荣鑫签字时,陆荣鑫冲到陆离的婴儿床边把二十个月的他拎在三楼阳台窗户外的半空中,要求陆妈妈撕掉协议书。到后来陆离大了,父母也渐渐老了,折腾大半辈子了,也没能有个非此即彼的结果。还有什么是时间做不到的呢?陆家的主要矛盾也渐渐从夫妻矛盾转化为父子矛盾了。
大概是因为父母婚姻不太幸福的缘故,陆离对“爱情”两字特别地嗤之以鼻。陆离六年级就开始谈恋爱,初中后半阶段就开始约不同的女孩去宾馆了。全中国的中学都一样,乡镇中学也挡不住少男少女如火的心,加上黄海县以教育质量高闻名遐迩,吸引了一大批周围城市的孩子来借读,给本已干燥的木薪浇上了红透湿润的油和蜡。高中毕业,陆离不出意外是他们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几个人中成绩最差的一个,只比三本的分数线高了一分,陆荣鑫费尽心思找关系托朋友花了不少银子,这才通过“点招”把陆离送到了北京,陆荣鑫当官说过很多的胡话鬼话,但陆离把一句话记得非常清楚,并将它贯彻到青春期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男人都是花心的,就看他有没有资本。”
2
“我们回去吧,很晚了。”苏立春声音有些颤抖,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一米七的个子,白皙的脸庞,恰到好处的胸和屁股,长腿,一看就是学艺术的,比夏天还要夏天。
“几点了?”
“快七点了。”
想着与高中同学邢璟的约定,陆离放松了油门,把车灯远光调成近光,在前方一个出口下了高速。
夏夜过了七点天才往黑里走,在他们还是孩子时,他们总会骑很远的自行车去五公里外的一个小镇打篮球,从下午两点打到天黑,再骑回来。陆离学艺术不会往专里学,形体舞蹈这类的专业课他都不会去教室,不知不觉小肚子都已經不小了。车速慢下来后苏立春突然活泛起来,她忽然伸手过来掐了一下陆离的大腿,陆离“哎哟”一声叫唤出来,大腿上已全是肥肉了,一指甲下去格外的疼。
“你回来前一天夜里干嘛去了,是不是又找大娃喝酒了,一夜不回来。二娃都跟我说了。”轿车下高速上了乡间公路,为稳妥起见陆离把速度慢下来很多,苏立春也慢慢有了话。陆离那天确实跟大娃喝酒去了,但不仅仅是喝酒这么简单。大娃、二娃都是陆离的同学,他们班一共八个男的,除了陆离外的七个男生给自己的头发染了七种不同的颜色,被戏称“葫芦兄弟”。
“那天大娃被女朋友给甩了。你知道的,他女朋友不是跟了一个富商了嘛,就是一个月给她四万零花那个。他心情不好就陪他喝点酒呗。他喝了两杯就醉了,后海离学校太远了,我就把他扛到他租住的那个房子去了。”二娃的嘴笨,但脑子还可以,说漏的第二秒就知会了陆离。陆离知道女人总会问,早就想好了说辞。苏立春知道大娃在外面租的那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大娃女朋友,现在是前女友了,还请他俩尝过一次自己的厨艺。大娃和那女的分手已有两个月了,他们当初同居用的房子却一直没退,他和“葫芦兄弟”整天花天酒地,总有用着它的地方,毕竟离后海近。倒不是图省钱,大娃自从听网上说某宝有卖开房记录之后,对向宾馆前台递交身份证这一行为有了恐惧,将来终归要结婚,年轻还是不能太无极限了。
“哼,你看,就你这样,我跟着你,你还不珍惜,下次才不要担心你。”
“好啦宝贝,是我不好,下次我肯定事先汇报好不好。”说着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苏立春的脑袋,苏立春还在小女生脾气地娇嗔着,不过已是无关痛痒的小作了。男女之间就像海上的两艘船,靠近相处久了难免会有摩擦和激起风浪,这时要做的不是任由风浪把两艘船越拉越远,而是想办法把两艘船捆扎在一起,一起去面对。
回去还需要一个多小时,苏立春有些困乏已经在副驾驶上打起了瞌睡。陆离将空调调高了两度,然后伸手从后座拿来一条空调毯轻轻盖在她身上。这是近年来他交往最久的一个姑娘了,上次带那个有美人痣的姑娘回平茶时,他们就已经在交往了。
天完全黑下来,夜空安详而静谧。苏立春睡熟了,陆离摇上车窗,旋即又把车窗开了一条缝,他点上一根烟。
3
和香港的兰桂坊,上海的衡山路一样,北京的青年人也有自己的放松方式和场所。在北京的一年半以来,陆离号称已经摸透了天子脚下每一寸土地的脉搏。他曾经在三里屯一夜输掉五千大洋,也曾在798一晚拿下五个姑娘,“只比萧伯纳少一个”,那阵子陆离总是这样吹嘘自己。
“明天中午十二点的飞机回家,万一夜里来了事,下午都不一定起得来。”大娃怂恿自己去玩,陆离一开始并不是特别热衷。
“装什么处男啊,明天就要各奔东西了,再去喝一次呗。外国那什么单身聚会你懂不,就是明日要结婚了,今晚我们再各自来一炮,各自安心。”大娃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歪理,若是不答应,大娃还会源源不断地说下去。“及时行乐呗。”
“去你妈的,少给我说这些,那你说去哪儿吧,798?我十二点前可要回来。”陆离知道出了门便起码到凌晨三点,嘴上逞一寸强便是一寸,同样大娃也知道这点。
“798?你以为你还是纯情大学生呐,三里屯太乱,我们还是去后海吧。”
798有时过于安静,而三里屯大娃曾在那里吃过亏,后海就后海。在酒和女人上,陆离从不挑剔什么。
北京白日天空的蓝远比不上其东南二百公里渤海湾的蓝,但入夜后的黑绝对和这个世界一样黑。气息浑浊,明星稀少,若不是琳琅交错的车灯和霓虹光,这里不过是背倚黄土高坡,饱受风沙雾霾侵蚀的华北普通城市。
十一点十七分,在震耳欲聋的“BOOM SHAKALAKA”声中,陆离跟着大娃排队钻进了一家叫“溪下”的夜店。音乐声大有声大的好处,可以让人们一下就进入状态,一点点前戏都不需要。
“十一点方向,二十米,那两个姑娘怎么样?”大娃果然是大娃,觅食的眼光尖锐而独到。陆离借接酒的空隙瞄了一眼。一个长腿一个胸大,面容中上,浓妆,当然妆不浓也不来这里。起码身材是真的,关了灯谁管你长得怎么样。《活着》里不是说了嘛,女人外面再怎么样千姿百态、色彩斑斓,下面不过是同样的一块肉。
两杯龙舌兰下肚,一切欲望开始蠢蠢欲动。陆离点了点头,用右手食指指了指大娃,又指了指自己,今天谁做谁的僚机,你先上还是我先上?大娃得到了陆离的态度,没有回复什么,端着酒杯就去了那桌。
“我有个造梦师朋友,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我想不出答案,不知两位美女能不能给我答案。”
“什么问题?”胸大的那个活泼一些,正对大娃胃口。
“那个造梦师朋友问我一只北极熊有多少斤,你们能给我答案嘛?”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北极熊到底有多重,但我知道北极熊的重量足以破冰,正如我们之间的关系。”
然后两个姑娘笑了。
“我叫Nick,你们呢?”大娃伸出了他资本主义的魔爪,握了握两位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小姑娘。正如每一个夜店咖所必备的,Nick是他无数花名中的一个。
二十米外陆离喝下第二杯龙舌兰,僚机开始正式发挥作用。
“哦,对了。我那个造梦师朋友长得很帅,他就站在那儿。他最近刚失恋,前女友是个model,上个月跟一个老男人跑了,最近一直有点抑郁,我怎么开导他都没用,你可以帮我劝劝他嘛。不过他是个老实人,嘴巴有点笨,你可别欺负他。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朋友的。”大娃对长腿姑娘说出这句话,僚机退下,主角要登场了。
那个发生在大娃自己身上的故事被他颠来倒去使用了无数次。一旦只要激起一个女人的同情心,便能燃起她的爱。屡试不爽。
大娃递给长腿妹一杯烈火佳人,她优雅地走向陆离,而陆离那时正坐在全场最吸引女生目光的位置上,靠近女厕所的座位。
陆离抬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姑娘,然后低头看了眼手表。
“你就是Nick说的中二的造梦师朋友?听说你刚失恋?”长腿妹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沙哑,是陆离喜欢的类型。
“除了中二外,别的都是假的。”陆离礼貌地抬头向姑娘笑了一下,随即又低头看了一眼挽起的衬衫袖口旁的手表。
“请问你赶时间嘛?”长腿姑娘不可能还没注意到陆离的动作。
上钩。
“不,我戴着的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手表,我刚才在测试它的性能。”陆离把视线从手表上挪开,落在长腿妹浓妆艳抹下美丽的脸上。
“哦?世界上最先进的手表,有什么特别的吗?”她望了一眼陆离的手表,没有看到想象中的Cartier、Patek Philippe、甚至Rolex,而只是很可爱的米老鼠。
“我这块手表跟我有心灵感应,它用β射线将我想知道的源源不断地发射给我的大脑。”陆离很认真地故弄玄虚,男人认真的时候格外有魅力。陆离认真起来有点像老罗上身,我不是为了输赢,我就是认真。
“哦,是嘛,那它剛才告诉你什么了?”那个长腿妹并不相信,任何一个接受过社会主义春风般九年义务教育的成年人不出意外都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它告诉我,你没有穿内裤。”
“哈哈,不对哦,我穿了。”在酒精和荷尔蒙催化下的这种场合,什么话说出口都不会显得失礼或过分。
陆离拍了拍手表,说了当天晚上的最后一句话:
“这该死的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快了一个小时。”
黑夜寂静之中,男人点燃一根烟的独处时光是最重要的时光,陆离能想很多很多事,尤其是现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在北京的夜晚充斥着太多酒精和欲望。即使真的去干什么事,一个小时的车程,在路上会堵四十分钟。思考和高潮一般被打断,就难以继续,远不及现在乡间土路上车子开得顺畅,脑袋瓜子也想得顺畅。陆离是平茶镇他们几个朋友中唯一一个抽烟的,从小就抽。但知道邢璟他们几个不喜欢,聚会时他从来不带着火,实在忍不住了就玩命嚼口香糖,刚开始时邢璟还以为他去北京后染上了什么不良嗜好,被吓得不轻。
小时候,总有各种各样的叔叔阿姨往家里跑,陆荣鑫是平茶镇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镇长。叔叔们送来千奇百怪的东西,能送的都会送,从陆离小时候玩的高档四驱车、肯德基汉堡到烟酒礼盒,而阿姨们则是乘陆妈妈不在的时候张开双腿把自己送上陆荣鑫的床。陆离从记事起就反感父亲,陆荣鑫不在家时,客人送完礼品就走了,陆离便开始报复性地毁坏礼物,用剪子剪,用打火机烧。头几次陆荣鑫回来发现了还会把小陆离暴打一顿,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不管了,反正礼品也多。而陆离人生的第一根烟是在三年级。那是2003年,那阵子对非典的恐惧已从北京蔓延到全国、又从城市扩散到农村,一开始学校只是每天排队量体温,后来便停课了。那时陆离还因感冒进过隔离室,后来被他爸弄了出去,放在家里养病了。邢璟仗着他爸是个大夫还敢天天窝在陆离家。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抽烟也可以预防感冒,两个小男孩装模作样嬉皮笑脸地一人点起一支。陆离抽了一口便咳嗽不再继续了,邢璟则硬撑着坚持抽完一根。从此陆离便开始了他的烟民生涯,而到现在为止,邢璟生命中的抽烟经历还是十岁那年的那唯一一支。
时间比人们想象的要快得多或慢得多。他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姑娘,自己还从没对她说过“爱”这个字,一时间他竟然感到一丝浅浅的内疚。
4
陆离到的时候邢璟正在做咖啡,最后一步往卡布奇诺上加一点抹茶粉的时候,陆离推门走了进来。黑子迎上去,刚准备问几位,陆离酷酷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吧台内的邢璟。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陆离跟在邢璟后面走,邢璟在大厅停下来,现在没什么客人,空荡荡的多少显得有些寂寥。
“我记得不是有包厢嘛,包厢满了?”
“包厢有最低消费,我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而且你爸……”
“包厢。”
这是邢璟认识陆离十六年以来第一次想着为陆离省点钱。从前一直开玩笑说趁着土皇帝还没倒多吃一点,把这辈子纳的税全部从陆离这里吃回来,真到了一语成谶这天,邢璟心里反倒五味杂陈。点的单还是陆离的风格,两个人吃不了多少,那就往贵里点,总要过了最低消费。再不济可以打包回去吃,中央的“光盘”政策要遵守。陆离极要面子,家里出了这么大变故也都不放在脸上,谁也不知道他心里起着多大的波澜,只看得见他该吃吃,该喝喝。
这么多年兄弟下来基本上彼此一抬腿就知道彼此放的什么屁,倒不是逞强或是硬撑的问题,长期的习惯使陆离拥有了一种固定思维的模式,习惯用他的眼光去思考一切。贫穷和富裕都很容易让一个人的眼光变得倾斜,同时也很容易成就和塑造一个人,关键在于你怎样看待问题对待这个世界。你给乔布斯100亿他能改变世界,你给乔布斯100块他未必能活下去。邢璟深知这一点,把菜单递给替自己照顾着吧台的黑子,“买单的時候打六折,我去跟老板说,说不通折扣用我的薪水补。”然后脱下了工作服的围兜,走进了包厢。
“下班了?”陆离本来做好了等邢璟下班“打持久战”的准备,已经开始在手机上玩起了消消乐。
“恩,找了一个小伙子替我了。老板现在也不会来,没大碍的。”
“在这边现在怎么样,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挺舒服的呢,一天六个小时,一个月休三天,两千五的底薪。实习嘛,混日子呗。”这时候黑子把最容易泡的茶端了上来。邢璟熟练地拎起壶,沏进两个玻璃杯里,当年那个只知道喝可乐的少年也喝起碧螺春了。他将茶杯推至陆离面前,“我今天早上去看你爸了。”
“哦,你去了?”陆离还是那样的不动声色,仿佛议论的主人公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寻常男人单单不是他爸一般。
“他和我说了很多,精神很不错。说是表现好也许过几天就能出来了。”
仿佛邢璟知道陆离想问但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他今天还好吗”一样。那里面的一天长如一个世纪,小时与小时之间的情绪都天差地别,毕竟一个人除了想象之外干不了别的事是很容易疯掉的。仿佛陆离也知道,邢璟想说的就是“你担心他吗,别担心他,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担心他,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妈也是。”
“早就知道?”不平静的反倒是邢璟了。
“我早猜到了,甚至这一天来得比我猜想的要晚了好几年。小时候我觉得他怎样怎样不好,现在觉得无非就是那么一回事。我现在慢慢也想通了,倒也不怪他什么。记得我跟你谈过去年我想纹在身上的那句话吧,做起来比说的难多了。”陆离他们学校去年刮起一阵风,很多少男少女都把信仰当做烙印刻在自己肌肤深处,陆离也是冲动了好一阵。他想纹的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把这事在QQ讨论组里跟哥几个说的时候还遭到了一致的嘲笑。邢璟嘲讽得最凶,“陆离你丫真逗,要我就在大臂上纹个切·格瓦拉的头像,要不太祖皇帝的大头照也行,多红色啊,多爱国啊。”当然后来陆离想想还是作罢了,一旦纹身了就不能再献血,当年他妈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差点命就没了,从18岁开始他就义务献血,今年已经是连续第四年。“不说这个了,你找我什么事,不是说有正事嘛?”
“你那有余钱没有,能不能借我两千。”
“怎么了。”一般在陆离这儿,问怎么了就是同意了的意思。不像别人,总是在好奇驱使下先窥探别人用钱的目的,然后再去想办法拒绝。
“宗明子怀孕了。”
“卧槽,怀孕了。”在性道德方面一向淡泊的陆离也吃了一惊,“怎么那么不小心?”大概是想象这种事自己也经常做,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还引人心烦,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两千够么?”
邢璟也没有想到会在如此尴尬的时候中了枪。印象中也不记得哪次大意没有做好防护措施,但又像哪次都有可能。宗明子和邢璟是彼此的初恋,技校校风极差,能找到完璧之身的实属不易,所以彼此加倍珍惜。宗明子初中学习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被送到黄海县读技校,这所技校校风虽差,但有几门课的实用性很强。刚来时宗明子举目无亲,在那样的环境下遇见了邢璟。
他们交往一年后有了第一次身体交流,那时他们十七岁,是男生性欲刚开始萌发的阶段,同时段的陆离已经是“百人斩”了。邢璟很早就跟明子提过,明子一直不肯,佯装发几次火邢璟就不敢再提要求了,对那个年纪的少年来说,上床更多的不是身体需求,而是一种心理需求。爱一个人总觉得要拥有她的全部才够。宗明子也不舍得男朋友整夜整夜地煎熬着,最终选择了一个有意义的晚上彼此坦诚相见了。
现在想来也觉得当时挺有趣的,俩人躺在一张床上五年,种了五年的种子终于开出了第一朵花,也不好怨天尤人,毕竟那句成语怎么说的来着,天道酬勤。他们发生关系后的每个月都会紧张计算经期来临的日子,要是晚来个几天都会闹得茶饭不思心神不宁,要怪就怪杜蕾斯包装盒上那句不负责任的话:没有哪一种方式可以做到百分之一百避孕。
这次是停经四十二天,一开始两人都没有很紧张,也没有很当回事。毕竟“狼来了”的故事喊了五年,是个人就会松懈。到三十八天的时候明子开始厌食并时不时的想吐。那个时候邢璟还是没怎么放在心上,明子火气大,内分泌不是特别协调,最多的一次四十七天才来。但姑娘有些慌了,自个儿买了验孕试纸,就着清晨第一泡尿在第一抹阳光下,试纸清清楚楚显示着两条杠,姑娘心想这下完了,初一没来的十五还是来了。
“你那有多少余钱?你——”邢璟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自己开销这么大,家里又发生了这种事,够用吗,我再问其他同学拿点就是。”
“你别管我。这样,我帮你联系医院。钱你别问他们借了,一来麻烦,二来他们也穷,这事包在我身上。”
邢璟还有些顾虑,但陆离坚定地摇了搖手。邢璟了解陆离在这方面是老手,医院方面也有熟人,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没再多说话。
“兄弟不就是拿来用的吗,你等等,我给你看个东西。”
5
给牛顿杠杆他能翘起地球,让中国的石油工人吼吼,地球会抖抖。现在手机愈发智能化,一个手机甚至都能让地球改变。陆离掏出他的苹果机,点开一张图递给邢璟。陆离的一切电子产品都是最高端的,倒不是攀比使然,归根到底还是其这么多年养成的消费思维,你总不能让我穿着阿玛尼,带着百达翡丽,背着爱马仕,用只雷布斯的小米吧。
两张图,除了题头的市值增长表和访客分布图外邢璟看不懂别的什么。“这是什么?”
“我去年和我们学校计算机系两哥们合办了个网站,一开始只是他们的作业,我看有点意思就入股了。他们有资金就好继续下去了,本来只是玩玩,没想到还真能赚到钱。虽然我是渣渣,但我们学校还是有几个牛人的。”
“不错嘛小子。”别的邢璟看不懂,五月利润那串数字结尾的四个零他还是数得过来的。
“怎么样,牛逼吧。”
“你?你混得再好不还是那个喝两杯就倒在桌子底下的那个人。”
时光在这一刻停滞了,两个快奔向三十岁的男人,靠着椅背温柔地看着对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每一个打球流汗喝水看天的午后,眼里尽是未打磨过的单纯。
“这次是认真的吗?”
“什么这次?苏立春吗?”
邢璟点了点头。
“她是个好姑娘。”
“既然是好姑娘就好好对待人家。”陆离能说出好姑娘三个字已经不一般了。邢璟没再多说什么,饭此时端了上来,茶餐厅的饭菜就和酒吧的酒一样,只是个幌子,许久未见的老友也不会在乎这么多。
“你准备怎么办,一直这样混下去?”陆离指了指脚下的这家咖啡店。陆离知道这里关不下他,但有些话要点到一定层面才好继续往下说。
“我在准备考咖啡师。”
“咖啡师?难考吗,你老头子知道吗?”跟全中国大多数人一样,一提到一项考试,除了考试有什么好处就是关心为了得到这项好处需要多大的努力。
“我还没跟我爹说呢,你知道他总是不怎么相信我,告诉他八成要遭到反对的。他肯定觉得咖啡师没什么用,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完这个月跟着大舅去上海卖空调。”
“把握大吗,证考到手,然后呢?”
“六七成吧,看看运气。我爹就想让我去上海卖空调,去了上海一辈子都走不出他们的影子了。”
“明子那儿也不去?”
“应该不去。去了不成上门女婿了吗。我知道新时代上门女婿没什么丢人的,小孩以后跟谁姓在我们家也不是个事,但我总觉得面子上抹不开。我才二十二岁呢。现在就把之后四十年的人生安排好了,不觉得难捱吗?”
邢璟知道一些明子她爸的想法,明子她爸准备把他和明子安排在他的公司里,虽然他和明子到目前还不知道他这个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想必不是杀人越货的活计。明子她爸渐渐老了,将来总要退休,再说老一辈辛苦大半辈子不也就为了膝下一双儿女嘛。当然若是小两口不愿呆在公司,他要不就是找关系安排好他们想要去的工作单位,要不就是给点钱让他们去做生意。明子她爸觉得这样的筹码已经足够诱人了,殊不知邢璟却志不在此。
“下个月考试,先把证考到手再说,到时再跟我爹提一下,看能不能问他要点钱。顺利的话,我想在黄海县城或者去黄海市区开个咖啡店。现在城里人越来越追求享受了,总会有市场的。加上咖啡师的名头,不愁养不活自己的。”
“要是你老头那里不拔毛,要不到时我接济你点。”陆离开玩笑地说出这句话,知道邢璟也不会当真。
“去你妈的。你的钱留着买酒吧。”
天氣预报说的后半夜开始下雨,不到九点就等不及哗哗啦啦掉下来了。陆离把苏立春送回家出来时拗不过他妈还是带上了伞,老太太说了,这么多年风吹日晒雨淋,看看天就知道什么风,黄海卫视的天气预报就没有准过。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十点多了,站在门口陆离看到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苏立春的。苏立春怕打雷,长江中下游地区夏天的雷阵雨尤其迅猛。七点开始黑天下雨,过了一个小时才打来电话,也是难为她了。
6
陆离有个羞于启齿的生活习惯,就是每每抱着姑娘睡觉,这夜就会睡得异常踏实。几乎屡试不爽,毫不例外,但偏偏昨夜不是。
昨夜从邢璟店里回来后自己打了盘街机格斗就上床了,本来睡着了就完了,可以一觉到天亮,可那边苏立春一个小时后看完韩国综艺节目上床时动静大了一点,弄醒了陆离。陆离不知怎么的极度劳累,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裹着被子就继续朝墙睡了,可这一醒却没再睡着过。
失眠总容易把良夜拉得无比漫长,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梦是醒,就这样度过了七八个小时。反正他记得临睁开眼之前隐约听见外公慈祥的声音在温柔地呼唤他,他走过去,走到外公对面,却只看见嘴巴在动而听不到任何声音。
听陆荣鑫和妈妈说,外公刚去世那几年,陆离总是有一阵没一阵的生病。没有大病,但时不时的小病同样令人头疼。邢璟他爸总是治好一种又迎来另一种,中医调理也不见成效,其实就是气虚体质差。邢璟他爸说,“荣鑫啊,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得换种方法给孩子治。”
“你的意思是去省城或是上海大医院做个全面体检?正好下个月我要去上海开个会。”
邢璟他爸摆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治不好的病,省里大夫一般也治不下的。”邢璟他爸在医术方面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如病人对他也有盲目的信心。“我的意思是孩子的病可能不是出在身子上。”说完邢璟他爸摆出了个作揖的姿态然后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然后陆荣鑫明白了,当天就给过世的老头子烧了纸。当官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陆荣鑫几乎什么鬼神都拜过,单单没拜过自家的祖先。加上那阵子和秘书不清不楚刚被陆离妈发现。也许老头子的威力全显在外孙身上了。
陆离起床的时候苏立春还没醒,他悄声走出房门,洗脸刷牙时看着窗外的小雨,他决定去外公墓上看看,自己去了北京两年,清明节都没有回来过,假期里又不思量去,想来也是不孝。
出门之前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号码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题头加粗写着“黄海县纪委”五个字,陆离就猜到了全部的来意。
平静地读完短信,平静地锁屏,将手机塞回口袋,平静地下楼发动汽车,一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信息简洁明了:今天清晨陆荣鑫同志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52岁,经查明,陆荣鑫同志存在一定数额的行贿受贿违法事实,但停职检查期间表现良好,积极配合组织调查,依法予以宽大处理。加上如今病亡,根据相关规定,对其不加以刑事追究,讣告将于今日十一点发布,请家属节哀。
倒也没有什么节哀不节哀的,人终有一死,陆离把这一点看得极淡。现在倒是有点懂了昨夜梦的含义了,若是陆荣鑫真如短信上所说活过了昨夜,是清晨去世的,那他应该也会梦到外公。陆离没有期望过父亲会从里面出来,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个无期,现在比最坏更坏的结果就这样出现了,陆离心中像活生生地剥下来一块,空荡荡的,不疼,但是难受。
桥北公墓是平茶镇的唯一一块公墓,很多邻镇有时也会有人葬到这里来。当时公墓刚刚建起来,人们安土重迁,即使死了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家,选择埋在自家祖坟或者责任田里,这时候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就要显现出来了,外公是老镇长,也是第一批埋进公墓的,后来则越来越多。那个时候和现在不同,一块墓地只要象征性的一点点钱,不像现在阴宅比阳宅还要贵。
公墓不是很远,但老镇长的栖身之所要下车走一段路才到。“小伙子,买花圈?”陆离一进门就被一位中年妇女拦了下来。
“拿一个。”陆离想了想,“拿两个吧,多少钱?”
“哟,这是陆离吧,来看老镇长?两个你给20吧,算你一个的钱,真有孝心啊。老镇长的栖身地儿公墓的工作人员每天都会扫两遍,别人的地儿忙起来就顾不上了,唯独老镇长那儿风雨无阻。”
递给她一张淡黄色的钞票,陆离接过花圈走了进去,镇长公子的名头很响,陆离在整个镇上都很有名气,但在墓地也可以刷脸倒是着实未曾想到。看大妈的反应大概还不知道镇长已经去世的消息。不知道几年之后自己带着孩子再来扫墓会遇上怎么样态度的人。陆离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叹口碑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为了给公墓营造出安详静谧的感觉,平茶镇政府没少往项目上投钱,光墓道上一水儿的法国梧桐就花了七位数的财政收入,墓道很长很长,长到陆离撑着伞捧着花圈走到外公墓前时,伞下人已经听不到伞上有滴滴哒哒坠落的雨声。
7
陆离轻轻地把两个花圈放在外公的墓前,然后找了块干一些的位置就地坐下。陆离才只有二十二岁,死亡对他来说还只是个空洞而宽泛的概念。他还不懂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开始被拉着办网站时陆离还有很多疑虑,自己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创业是不是太早了。跟大娃说起时,大娃摊开一张白纸,“我给你画个东西。”
大娃是艺术生,主修的是美术,美术是童子功,陆离也乐得坐在一旁看着大娃如何用画来给他讲一个道理。大娃用尺打出了一个30乘30的格子,“你开始做表了?”
“这是多少个?”
“900个。”
“你看着。”
大娃将前九排用橙色的笔涂满,上色是个漫长的过程,橙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大娃只有用他最喜欢的东西才能完成他最讨厌的步骤。而于陆离,两者都是讨厌的。
“你到底在干什么?”
大娃没有说话,直到完全涂好。闪出角度让陆离看到这幅画,画中橙色的格子已经占了几乎三分之一。
“人生只有九百个月,而橙色的是你已经过完的岁月,还早吗?”
那幅画后来被陆离买了下来,大娃不肯收钱,陆离便直接用支付宝把钱转了过去。“好歹也要对得起你涂了半个小时的橙色。”
夏天雨一停,第二秒就能出太阳。陆离感觉到有点热度了,掏出了手机,早上离家时因为不想被打扰,手机开了飞行模式,电话打不进来。
已经十一点半了。
肚子还好,不饿。短信上说的讣告应该已经发出来了。陆荣鑫受贿是立多大功也磨灭不了的事实,县里竟然还给他发了讣告,着实是意外之举。用手机打开县政府的網站,红黄配色的主界面已过,新闻栏里第一行就是黑体加粗写着的“沉痛哀悼平茶镇镇长陆荣鑫同志因病去世”。
点击进去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访客。陆离第一次看讣告,觉得这种文体也不过如此,生平介绍,政治履历,最后是深切哀悼。如若这篇讣告的主人公不是陆离的亲爹,他可能还会笑出声。全文没有提陆荣鑫的行贿受贿包括财产问题,反倒更多说的是他如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甚至最后还有“原定将于周日进行陆荣鑫同志的追悼会,因本人意愿而取消”之类的话。
慢慢地读完全文,一连串的脚步声传过来,是邢璟。“总算找到你了。”邢璟的气还没有顺过来。
“我妈在找我?”
邢璟点了点头。
“我等会跟她说,你先看看这个。”
陆离把手机给了邢璟。这其间的间隙,陆离还拿邢璟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回家报了平安。
“你爸有心脏病史?”邢璟一个字一个字看完,“我爸没跟我说过啊。”
“我也没有听说过。”
“你的意思是——”邢璟明白了。
8
一前一后,他们进了平茶公园。
“我上午在公墓的时候,那时候你还没来。我站在墓前想了很久,然后念了一句,如果你也想我,就让旁边的树动一动吧。雨那时刚小下来,忽然就过来了一阵大风。我当时鼻子酸酸的,心里却是满满的。”
“节哀顺变吧。”邢璟不知道该往下接什么彼此才能心中都会好受一点。
“我有个室友给我讲过一个理论,他说,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离去的亲友就是心中的暗物质。我愿能见到你,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但是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锤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这样想想是不是心里好受多了,”
邢璟没有接话茬,他就地躺了下来,草坪被太阳晒得不那么湿了,一点点的水珠沾得背上很舒服。紧接着陆离也躺了下去。
并排躺在身旁的男人还在呢喃感叹着什么,但这些已经入不了陆离的耳朵。时间往午后在走,阳光开始一点点变得柔和起来,像爱抚一个孩子般打在陆离身上,陆离困意涌上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青春的一幕幕在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脑海中重新轮回。
九八年那场大雨,自己在四楼的这边,那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叫邢璟的孩子在另一幢楼四楼的那边,他们就这样对望了一个夏天,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友谊将会绵延二十年。
四年级那次打架,是邢璟抱着自己追赶着生命才把自己救了回来。
十五岁那年中考,很多人考不上高中这辈子便注定和考上的活在两个世界里了。那个平时凶凶的语文老师考前最后一次听写,听写的是全班人的名字。
十八岁那年高考,英语听力试卷喇叭还在源源不断地放着“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所以这道题你应该选B。”如果给自己的青春估个价,够不够得上九磅十五便士呢。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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