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对于身处其中的我们每个人来说,似乎都是一个太熟悉不过,以至不言自明的概念。然而,作为一个理论追踪,我们再去关注“日常生活”这一概念“本身”时,发现它远非想当然的那样澄明。也就是说,“日常生活是每个人的事”①,每个人都拥有日常生活,但并非每个人都真正认识到日常生活的价值和意义。
当代小说中的日常生活叙事,本是一个平常至极的话题,在现代性的理论语境中,日常生活叙事从当代文学本来的民族—国家叙事一统天下的格局中杀将出来,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又一领域,并且具有了当下性的意义。
目击当下,不得不承认的一个现实是,如果说在日益多元化的时代里,日常生活世界越来越不断展现自身的精彩,那么作为一种对日常生活世相进行艺术呈现的文学特别在小说中却似乎相对缺乏原创性的发掘和揭示,更多的是小說文本叙事的破碎和意义的苍白。究竟小说日常生活叙事是否真的走到尽头?否则,又当如何再度打开?仍在行进中的小说叙事自身似乎一时无法告之我们其所向为何。
关于小说日常叙事话题的讨论常谈常新,并将一直在路上。如鲁迅在《集外集拾遗·自序》中说:“邯郸的步法是天下闻名的,有人去学,竟没有学好,但又已经忘却了自己原先的步伐,于是只好爬回去了。我正爬着。但我想再学下去,立起来。”面对21世纪中国日新月异的社会风尚,在种种萧索无奈中,当代作家们并没有停止思考和探求的脚步,正像鲁迅一样:“我正爬着。但我想再学下去,站起来。”
生活在此处——底层社会小人物的喜怒哀乐
小说《打车》描写了家住田家沟镇的外来务工人员老栓在拿到自己辛苦一年的工资后,打车回家时一波三折的遭遇。小说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把老栓打车的经历写的跌宕起伏,曲折离奇。一直吸引着读者:老栓到底打着车没?那一万六千九百元是否安全?俨然一出《天下无贼》的大戏。
老栓和《天下无贼》里的傻根一样,自己的血汗钱一定是自己保管才最安心,把钱全都塞进行李包,连拿出来的一百元打车费都“好几次想把手中的钱塞回行李当中”,文章最后司机也这样说道:“谁一万多块钱不往身上搁往破包里搁?”作者用细致的细节描写刻画了底层社会小人物对待金钱的态度,是贫穷的生活让他们变得如此斤斤计较,甚至反复计算公交车和打车哪一个更划算,在买车票时一直高声嚷嚷:“大姐,我不要保险,不要保险。”吝啬于那一元的保险费。
自新时期以来,当代小说就从宏大叙事逐渐转向日常叙事,没有金戈铁马的浩然正气,没有生离死别的惊心动魄,有的都是司空见惯的日常琐事。日常叙事津津乐道于日常生活中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等平庸琐碎的日常经验,崇高、理想、爱情、诗意等精神价值都被驱逐出去。日常叙事对生活“原生态”的还原就是把生活还原成了“日常生活”,生活就是“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太阳出来了得赶紧晒被褥,气候变化了得赶紧换上时令的用品……,②这种活法“就是复杂得千言万语都说不清的日常身边琐事”,③而“不是文学名著里的那种生活”。④老栓一点点算计着坐中巴车回家和打车回家的价格和时间,在没有坐到中巴后又差点被黑车骗,坐上回家的车后接着算计哪条近路可以省钱,索然无味却又无比真实。
“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标志着一个民族的文明态度,对待工人农民的态度,则可考验这个民族的良心。”老栓第一次打车,出租车司机围成一圈和老栓七嘴八舌算车费的样子像极了鲁迅《示众》里面那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看客们。老栓看着这些出租司机们,司机看着老栓,看老栓的家乡田家沟,是城市底层小人物和乡村底层小人物的看与被看,也写出了老百姓日渐流变的“淡出”理想、注重现实、不再神往、顾及世俗的追求,老百姓过去那种无限虔诚的精神向往推向世俗生活的现实生存。司机,中年妇女等人都问老栓:“就是那个某某县的田家沟?”语气态度里仿佛充斥着轻蔑,说的老栓不高兴了,“田家沟不是人呆的地方?”也表现了城市与乡村的隔膜,疏离,怅惘与冷漠。
作为兼具“农民”和“工”这一城乡双重文化性质的特殊社会身份,对其“底层”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惑”呈现,一笔两处,自然而然地在城市与乡村的意向空间交错中充分表达了爱恨交加的世事情感,言说了城市生活日常的另一面。
小说结尾:老栓说:“他娘,我饿了。”把饭吃了后告诉女儿钱找到了不要挂心,睡着前骂一骂这狗日的世道。如《一地鸡毛》中的小林,老婆孩子热炕头,生命的快乐存在成为人们追求的唯一目的,“活着”成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和意义。
又见人间烟火——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
与《打车》充满乡土气息的描写不同,《光怪》写了平茶镇镇长的儿子在首都北京的日常生活。主人公的名字和小说的名字光怪共同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陆离的爸爸是平茶镇的镇长,按上面打老虎苍蝇的指示,算老虎太大,算苍蝇太小,顶多算一只假虎威的猫。后因心脏病在关押期间去世。父母感情一直不和,即使没有离婚也早在陆离两三岁时就已同床异梦。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陆离,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玩弄爱情,在首都北京尽情挥霍着自己的青春。
随着现代经济的不断发展,人们相信通过社会、经济和政治的解放,就能够解决生活上的问题,但是结果并非如此。社会改革和革命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解放和发展,现代性社会制度逐步取代了传统社会制度,但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却依然无法走出自身的困境。相反,社会分工的日益多样化、细致化,社会生产的专门化,科技理性的实用主义的社会价值标准,反而成为越来越控制人的日常生活的枷锁。在膨胀的现代性与科技理念笼罩下,日常生活发生着异化,呈现出精神缺失、物欲横流、商业化过重的社会气氛。小说中的陆离正是在日常生活异化的大背景下悄悄发生异化的一位个体。作为正处在青春期的大学生,没有“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激情,更别提“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责任,身无长技的他除了会撩妹以外一无是处。大学上的是花钱的学校,学艺术形体学出了小肚子和大腿上的赘肉,不相信爱情,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快,记得的父亲对自己的唯一教导就是:“男人都是花心的,就看他有没有资本。”
另外有趣的地方是小说中有一段陆离和自己的兄弟在酒吧和美女搭讪的描写。酒吧,俨然已经成为了现代都市生活的代名词,暧昧的灯光,狂野的乐曲,诱人的美酒,半裸的肢体,共同构成一个梦幻迷醉的世界,一个纯然审美的世界,一块自由的飞地。酒吧是日常生活艺术化了的世界,更是一个欲望世界。⑤
异化大致可表现为三个层次:一是人和物的关系的异变,人对物的能动支配,变为人在欲望下物对人的统治支配,自身被对象化,为“非人”即“物化”;陆离作为都市生活个体的代表,正在经历着人与物的欲望化,笑贫不笑娼,老子不缺钱;二是人与人关系的变质恶化,为相互否定的关系,一个人对于他人来说都是非人,成威胁、斗争甚至暴力行为;父亲的死对陆离来说,是他早就想到的,死了就死了,内心是冷漠与无情。夫妻关系的恶化演变为父子关系的恶化。三是人性本质的异化,人的精神或灵魂上的扭曲,表现在性格、心态和行为方式的改变甚至变异。
但也不是说陆离的内心没有一丝波澜。从点滴之中能看出他是个内心柔软的孩子,想给自己纹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纹身,但因为纹身后不能献血而放弃。对自己爱的姑娘的不负责任,会心生愧疚。回想起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十五岁一起打球流汗的午后,眼底流出的也是脉脉温情。日常生活本身就是庸俗的、苍白的、浅薄的,本然如此,应该如此,且将永远如此。这就人为的阉割了日常生活的多种可能性,一种本然的日常生活全盘取消了必然的日常生活,这里引用里尔克的一段话:“人对日常生活的谦卑与珍爱也许能够给我们以无尽的启示:归依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
此心安处是吾乡——故乡的日常生活图景
《月光遍及的故乡》用诗意的语言描写了在省城读书的弟弟叶士白回到家乡和哥哥叶夕以及奶奶相处的一段短暂时光,道出了弟弟舒适安逸的生活背后哥哥为家庭做出的付出和牺牲。
叶士白带着一身优越,穿着各种名牌回到了阔别两年的故乡,发现哥哥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微胖,跛脚,衰老无生气,和奶奶开着没大没小的玩笑……
刘震云说:“生活是严峻的,严峻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严峻的是那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事……于是我们被磨平了,睡觉时连张报纸都不想看,于是我们有了一句口头禅:‘混呗。”⑥池莉也说:“那现实琐碎,浩繁,无边无际,差不多能够淹没一切也销蚀一切。在它面前,几乎不能说想干这,或者想干那,很难和它讲清道理。”⑦
在对日常生活的琐碎、世俗、烦恼的叙述中,消解了任何一种附着于其上的诗意象征。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已成了昨日的神话,海德格尔的“林间小路”也难以在此地接通。生活被逐渐地还原成一种日常状态,充塞其中的只是些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神秘和浪漫被无情地驱逐,理想和激情被狠心地吞噬。这是一种未加理想“装饰”的日常生活,一种人的基本物质生存状态的“冷面”摹写。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很早就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历来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如同小说中的叶夕,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早已放弃了自己继续深造的梦想:“‘下班回家又要备考,那么厚的书——叶夕说着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试了一个厚度,大概七八厘米,‘十多本,全都要背。”这就是生活,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整日为柴米油盐、衣食住行这些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而奔波劳累,为吃喝拉撒等日常琐事而烦恼。这些琐碎的生活,这些烦恼,不断地扭曲、销蚀着他,慢慢磨去了他的锐气,他身心疲惫,渐渐失去对生活的理想和激情。
小说的题目是《月光遍及的故乡》,自古至今,故乡永远是无数文人墨客吟诵的对象,“福克纳总是称他的家乡“邮票那样大小”,福克纳一生都在写那个邮票大的地方。”桑德拉·希斯内罗丝在《芒果街上的小屋》里写到“他们不会知道,我离开其实是为了回来。为了那些我留在身后的人。为了那些无法轻易出去的人。”到不了的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书中有很多描写故乡温情的场景,以及叶士白在无比熟悉中泛出的生疏。“白云像一朵朵浪花绽放在蓝蓝的天空。”因为这个句子一成不变,叶士白被妈妈说想象力不丰富,但今天,如果还要造句,叶士白还是会造:“白云像一朵朵浪花绽放在蓝蓝的天空。”因为一成不变的,不是造的句子,而是少年心里的故乡。
“月亮彎弯弯上天
牛角弯弯弯两边
镰刀弯弯好割草
犁头弯弯好耕田
……
昏暗的家里,一盏幽幽的小吊灯只见祖孙三人在崭新的沙发上扑来倒去,嬉哈叫唤不止。”
无论是留下来的叶夕还是走出去的叶士白,都没有错,故乡的存在,永远是他们灵肉合一的地方。
注释:
①李青宜:《“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资本主义理论》,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142页。
②池莉:《池莉文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36页。
③刘震云:《磨损与丧失》,《中篇小说选刊》,1991年第2期,第47页。
④池莉:《我写<烦恼人生>》,《小说选刊》,1998年第2期,第8页。
⑤于淑静:《“唯物”的新美学——论当代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2页。
⑥刘震云:《磨损与丧失》,《中篇小说选刊》,1991年第2期。
⑦池莉:《我写<烦恼人生>》,《小说选刊》,1988年第2期。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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