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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与突破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下半月 热度: 13480
刘雪萍

  张炜的新作《独药师》较之《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作品,在题材、叙事、话语等方面有着明显的不同,《独药师》可以视为张炜文学创作上的一次突破与转型。

  一、陌生的题材

  “养生术”“修仙”“长生”对喜爱网络文学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网络文学的类型化写作中就有专门的修真、仙侠、玄幻一类,但在纯文学或严肃文学的领域,养生这一在中国传统道教文化中源远流长、占有重要位置的主题并未引起当代作家的关注与重视。张炜在采访中就谈到新作《独药师》题材的独特:“在雅文学和纯文学里面几乎不会涉及长生术这种内容,一碰就俗了,烟火气很重,除非把它当成一个反讽的对象来写,但我恰恰是从正面来写的。”①

  张炜对“养生”这一陌生题材的发掘与其故乡胶东半岛独特的人文环境息息相关。胶东半岛作为“方士”的摇篮,是东方长生术的发源地,有着许多海上仙山的传说,当地人对于长生不老的追寻在历代从未间断,这种长生文化到了现代仍然以养生、保健等形式或隐或显的流传于民间大地。对于浸润在齐文化滋养中的张炜来说,养生文化并不陌生。这部以养生为题材的小说,在张炜的心中已潜藏了数十年之久。张炜将之赋予笔端并发表成文,可以说是张炜文学创作上的必然之举。而它之所以经过如此长时间的沉淀、打磨才得以面世,与长生文化本身的神秘性以及难以用理性把握所导致的书写的困难息息相关。

  张炜执拗、倔强的书写养生这一难以把握的题材,自有其原因。从小说的内容上来看,以季府为核心的养生群体,形成了一套关于养生的话语体系。这套话语体系对于接受现代教育的读者来说是陌生的、具有冲击力的。张炜在小说中,并没有像网络玄幻修真小说那样执着于对具体养生细节的描述,而是把养生上升为一种关于生命本身的思考。

  养生从本质上来说是对生命的尊重与珍视。养生最直接的目的是延缓或阻止生命的终结,这必然导向对身体的保养与治疗。小说中作为独药师第六代传人的季昨非已经在时代的变局中产生了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既来源于季府药局的日渐式微与西医院的崛起,也与乱世中生命的轻贱不无关系。在官兵、土匪、革命党混战的世界中,生命的消逝太容易、养生成为一种奢侈,是“清贵闲人”的事业。但在养生家邱琪芝看来,“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春秋魏晋莫不如此”“这样的年头除了养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只有生命危在旦夕,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宝贵。”②小说中的养生家们也是这样做的,他们尽量避免陷于革命的漩涡,尽力为自己开辟一方避世的天地,并做到内心的平静与安宁。养生者在面对自然、人生、社会时所追求的内心的宁静与安稳与革命者的起义带来的生命的终结、社会的动荡、时局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种观点在以往关于乱世的叙事中是少之又少的,我们更为熟悉的是“乱世造英雄”“亂世多悲歌”。正如有论者指出,“乱世被赋予了革命正当性,充满了推倒重来的快意与舒畅”③。张炜在《独药师》中对“乱世唯有养生”这一在我们的文化中确切存在的生命姿态的叙述,为我们提供了历史叙事的另一种可能性。

  二、叙事的张力

  《独药师》并不是一部单纯讲养生的小说,其中还包涵了革命与爱情元素。与单纯的革命题材小说、爱情题材小说亦或革命爱情题材小说不同,养生这一元素构成了对革命叙事的消解。小说中关于生命的思考是在清末民初社会历史变革的背景中进行的,这就使养生与革命这两种话语体系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与对话的关系:

  在养生的话语体系中,死亡是荒谬的,完美的生命不应该死掉。而“仁善”是长生的基础,是养生术的根抵,杀伐是养生的反面。季府作为半岛养生术的核心,一直保存着原有的根抵与义理,以改良的方法用一味独药来挽救人生;与之相反,在革命的话语体系中,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革命就是要破旧立新,在大胆的破局、改变、尝试中,形成一个新的世界。

  在养生与革命这对看似相悖的关系中,也存在着相同之处:它们都在用一味独药来疗救,只不过一个是指向人的身体,一个是指向世道。养生与革命只不过是疗救的手段,其目的都指向健康与长存。从这一层面上来讲,革命是民族、国家层面上的“养生”。正如张炜所说,“由于信仰的不同,书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药师,觉得自己的那一味‘独药能够拯救社会和人生。”④

  养生与革命二者间的对话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小说中的革命历史叙事的神圣性。小说中的第一次起义的结果是一千多海防营官兵和起义军的死亡、西医院的一堆重伤员和季府药局的一堆轻伤员。相比第一次起义的成功,第二次起义以失败告终。登州遭到屠城,革命军新任的登州都督尸体被吊在城门示众,两千多起义军战死,西医院堆满了海岸守军的伤员。小说结尾的第三次起义虽然获得成功,但惨烈的战斗带来的是比前两次起义更多的伤亡。革命以普通人特别是年轻人的生命为代价,不管革命成功与否,对于因之牺牲的人来说,生命再无重来的可能。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革命的正当性、神圣性被消解。与以往歌颂革命的小说不同,季昨非眼中的革命带来的更多的是对生命的践踏。而革命对于把养生作为唯一追求的邱琪芝来说,竟像不曾发生过。他关于革命的一席话具有深长的意味:“一些事情总要发生,然后又过去,几千年都是如此。我们做的是更大的事情。”⑤

  清末民初这个历史转折时期注定是一个战乱流血的革命时代,但是在养生的话语体系中,革命这一宏大的主题变得渺小,“事关永恒”的养生被抬高到凌驾于革命之上的位置。对养生的倾心,使季昨非、邱琪芝等人暂时脱离了他们深陷其中的乱世,在养生文化独特的生命哲学的指引下守住内心的平静与安宁,达到与宇宙、自然的融合。

  三、真实与虚构的交织

  《独药师》作为张炜“最贴近历史的原貌和真实”的小说,与张炜在小说中使用的叙事策略是分不开的。小说由扉页、楔子、正文和附录组成。

  扉页上的那句“谨将此书,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可以视为解读小说的一把钥匙。张炜在小说中塑造的季昨非、邱琪芝、徐竟、王保鹤、朱兰、陶文贝等人物形象无不拥有“倔强的心灵”。他们对养生、革命、信仰等都有自己的信念,并且都用自己的执拗与倔强保持着对信念的执着追求。

  楔子是小说叙述人的自述,讲述了“我”大学毕业后到档案馆做档案员,发现了胶东半岛养生世家季府的档案资料,并将其整理成故事出版。这与作者张炜本人的经历也符合,张炜确实在大学毕业后到山东省档案局做了四年历史档案资料编研工作,并随后调入省文联从事专业文学创作。小说的楔子也因作者本人经历与小说叙述者经历的重合给人以真实的感觉。带着这种真实的感觉进入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视角的虚构的小说,极易有以假乱真之感。

  小说的附录是季府管家的手记。张炜在小说第四章的开头中已经对季府管家肖耘雨的“手记”做了交代:手记的内容是季府和半岛的大事,手记上的文字从不示人。因此张炜在处理管家手记时,保持了与正文内容的一致性,将其作为档案中发现的资料直接置于小说的末尾。为了增加手记的真实性,手记的语言采用了符合清末民初时代特征的书面语——文言文。季府管家作为时代历史的参与者,以历史大事记的方式记录了清末半岛革命的进程。管家手记与作为档案员的“我”整理后的故事互相照应,补充了小说中残缺的革命叙事,使白开水般平淡的革命叙事有了波澜和起伏,情节上也更加连贯。对革命中的尔虞我诈的敌我斗争的讲述展现了革命的曲折、残酷以及胜利的来之不易,冲抵了正文中对革命神圣性的消解以及对革命历史叙事的弱化,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平衡。

  四、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与融合

  从笔者的阅读感受出发,《独药师》中张炜对季昨非与“鹦鹉嘴”“酒窝”白菊、朱兰以及陶文贝的情爱场景的叙述近似于低俗小说中的情欲故事,有着浓郁的情色气息。但《独药师》并不僅仅是一部单纯的情爱小说,对情欲场景的描写更多的是为了展现小说人物在修持与纵欲、养生与情爱间的徘徊与挣扎。季昨非在邱琪芝的安排下以被动受害者形象被“鹦鹉嘴”夺去童贞,到他对“酒窝”白菊的爱不释手、在“小白花胡同”的沉沦,到他与朱兰的榻上缠绵以及最终靠意念自囚三年,重拾养生术的过程是一个迷途知返的过程也是一个死而复生的过程。对长生的追求让季昨非以决绝的姿态断绝了与白菊、朱兰的情爱关系。但是陶文贝的出现打破了季昨非对长生的信念。季昨非与陶文贝这两个符号化的人物象征着中医与西医、东方神秘主义与西方理性主义、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长生与死亡等一系列的矛盾冲突。张炜在小说中将这些冲突处理成了季昨非对陶文贝的执着追求,在追求的过程中季昨非可以为之放弃极为珍视的生命,两人最终以陶文贝的方式结合,并在婚后的生活中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陶文贝简直就像是从21世纪穿越回百年前与传统的守护者季昨非展开爱情纠葛一样。在她的身上有着关于“自我”“平等”“自由”的清醒意识,她并不允许这一独立的意识受到侵害。因此,在二人的关系中,陶文贝对自身基督教信仰的坚守与对半岛养生术的尊重并存。在婚后家庭生活和个人事业的平衡被打破后,她果断选择了个人事业,离开季府北上燕京。反观季昨非,在他青少年时期就知道其作为独药师的第六代传人肩上背负的责任,经历过放纵与沉沦后仍不忘初心。但在他被陶文贝吸引后先是以死明志、再是放弃信仰,简直是节节败退。在婚后,陶文贝的避孕使其不得不面临独药师后继无人的局面,他却并没有阻止。在陶文贝随医院北上后,他经过短暂的犹疑即决定放弃季府,用自己的一生去追赶他的至爱——陶文贝。

  如果说张炜用季昨非对陶文贝的追赶代表了一种已经发生、正在发生着的历史潮流,那追赶这一行为就不仅仅代表着历史的趋势,也是对小说前半段季昨非、邱琪芝等养生术士对传统的坚守的无情的嘲弄。如果说季、陶二人从季府药局与麒麟医院的互相敌对,到季府主人去麒麟医院看病、医院院长请药局大夫诊疗,到二人在教堂里的结合代表着东、西方的冲突与融合以及东方的退让与妥协,那么小说结尾季昨非打破对自己的禁锢,情绪高涨地开始新一轮的追赶意味着新一轮的冲突与融合的开始。历史的车轮辗过百年的时光行进到当下,这一冲突与融合的过程仍在持续,追赶还没有停止。

  小说《独药师》中潜藏的张炜文学创作上的新的品格与质素远远不止上文中涉及到的几点,还包括张炜创作姿态的调整,对读者阅读趣味的迁就。小说简介中的“历史秘辛”“长生奥义”“爱欲笔记”等标签的设置,达到了吸引读者眼球、激发阅读兴趣的效果。“在长生、爱欲、革命之间,这个曾经清闲无为、作风虚浮的少爷能否结果传承百年的衣钵,守护日渐式微的季氏家业?他在革命的召唤中又该何去何从?”这种封面上的引导词,极易使读者产生一探究竟的阅读冲动,对这部纯文学作品产生传奇故事、猎艳小说的阅读期待。这并不仅仅是小说的销售策略,随着小说故事性、趣味性、可读性的增强,小说也更接近普通的读者大众。已有评论者指出张炜在这部小说中对镜头感的强调,戏剧冲突场景的设置以及具有现代意味的语言和细节使其具有了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可能性。从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张炜对自我的超越以及超越中的蜕变。我们期待当下文坛能多一些《独药师》这类具有独特品格的作品。

  注释:

  ①何晶,张迪:《生命与革命的诘问、质疑、对话》,《文学报》,2016年7月28日。

  ②张炜:《独药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1-12页。

  ③韩浩月:《走出“旧房间”的中国病人——读张炜〈独药师〉》,文汇报,2016年7月4日。

  ④顾学文:《献给倔强的心灵——对话著名作家张炜》,解放日报,2016年7月29日。

  ⑤张炜:《独药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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