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北农村,比贫乏更贫乏的是想象力的贫乏。对一个孩子来说,他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习以为常,很多年前就是这样,很多年后依然会这样;书,那肯定是少的可怜:学校需要建图书室,它号召同学们捐书,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蔚为壮观”的家庭藏书盛况:《黑猪饲养大全》《长毛兔防病手册》《珠算口诀》《果园杂草管理》《上海故事会》《毛泽东选集》《毛衣织法90式》……当然,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两本红色封面的《婚后计划生育》,这两本书一定是从父母抽屉里偷出来的。黔驴技穷。
即便如此,我仍然能感受到某种想象力的饱满,仍能阅读,只不过这样的阅读更需要借助想象力,因为很多时候你根本没有书籍可以凭借,你还没有在会飞的扫帚上施展想象力时,你首先就得调动身上仅存的想象力去观察别人的阅读行为:咦,他在读书耶!
1
我看到第一个在读书的人是父亲。如果不阅读,我的童年应该还可以容得下很多事情:拍萤火虫、到门前大桥上乘凉、躺在打谷场上的凉席上看像烟火炸裂的星星。如果不阅读,我的父亲也可以做很多其他事情:出诊(他这一生似乎做得最好的一个角色就是“赤脚医生”)、看电视、外出溜达、到大桥上乘凉。但就是在那么一个晚上(其实有很多晚上即便有电,电压也低得出奇,除了半亮的灯泡之外其他电器都动不起来),停电了,他点起煤油灯——他取下灯罩,随手从一本书里扯下一张纸,把玻璃灯罩上的黑色灰迹用力擦拭干净——他的阅读时间开始了。在堂屋里摊开凉席,坐下,捧起一本书静静地读。光线昏暗,他倒影在墙面上的身影都是模糊不清的,但这些都不能够影响到他,他一头扎进他的阅读里,一头扎进这个暗沉闷热的夏日,也一头扎进我对他深深的凝视中。无疑,这样的一个阅读者的状态让我觉得好玩,也很有意思,心想肯定有什么巨大的乐趣在这其中,要不然为什么它能如此吸引我这位脾气一向不好的父亲,让他难得有这么平静的时光。于是,我开始了平生对阅读的第一次探索,这次探索堪称“伟大”——我装模作样地也找来一本厚厚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尽管我对这些字的读音和意思还一无所知,但这也并没有影响我的“读兴”。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我的父亲在如下地点阅读:床头、灶膛边、茅坑边、自行车上……而我成年之后竟然也渐渐染上了这些“不良习气”,这些地点也渐渐成为了我阅读地点。其实,父亲那时那刻读什么对我而言没有多大意义,我也不关心他在读什么,他只是把我拉进了那么一个阅读的仪式中,对于我来说这个阅读仪式如此神秘、如此之美、如此庄严,这就够了,至于读什么,命运自会安排。
2
我看到第二个在读书的人是祖父。我老早就能从他人的阅读中读到我所期许的东西,这几乎是我在孩童时期的本能,甚至比我自己从书籍中读到的东西更多。祖父从隔壁村的一个大学生那里借来了几本很厚的书,里面好像有《红楼梦》《三国演义》和《七侠五义》。自从他把斧头、刨子、墨线盒、锯子……放进那只木箱子之后,他要做的事情就是读书和喝酒。我曾看到他蹲在西面墙根下,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唱)——所有的书他都是在读,而不是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字句,更像是在哼唱。只有这个时候他似乎才从沉默中走出来,或是走进更深的沉默,唉,谁知道呢?那是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很多油腻的东西粘在第一页纸上,被翻过很多次的书页,看起来潮湿暗沉,像一件件刚脱下来的雨披,它们无力地耷拉在祖父右手的无名指下面。临近傍晚时直射过来的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沐浴在一片红晕中,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难得的神采。我不知道这本书叫什么,他看得很认真,像是在书本里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物,或是看到了多年前神采奕奕的自己。他的余生是就在这两样东西上度过的,除此之外就是沉默。原来阅读可以让一个人彻底的沉默。这是属于我的第一个发现。
3
我看到第三个在读书的人是我自己。读书的地点有点特别,在自行车上。在我正式上学之前,大多数白天的时光是和我五姨妈呆在一起的。五姨妈当时在鎮上一所幼儿园做老师。早晨我妈把我送到这所幼儿园,傍晚的时候五姨妈送我回来。送我的交通工具就是当时乡下最为时髦的永久牌自行车。我骑坐在后座上,自行车的速度开始了。五姨妈一边骑车,一边一字一句地教我读这首诗,还不时纠正我的发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教我这首诗,而不是别的什么诗,为什么当时她没有给我讲个什么童话故事?看起来讲个类似《小红帽》这种童话故事的可能更大,因为之前她就经常跟我讲这类型的故事。我当时还没开始识字,估计除了会画出我的名字之外,并不能拼写出其他汉字。但就是在样的一条五月的乡间路上,在自行车上,在一个傍晚,我的五姨妈把这首诗歌交还给我,没有什么诗能被什么人真正教会我们,诗是被交还的,本就属于你,只差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恰当的方法,它被交还给你——同时还交还给我第一次睁大双眼看到眼前这个世界:白日接近远处一片低矮的房子,路两边的桑树林已是葱茏茂密,空气中有万物生长的味道,自行车路过之处都滚落下王子涣这首字字清脆的诗。
诗人于坚说“自行车是工业文明发明的最人性的事物之一。自行车源于人类对速度的渴望,自行车的速度比起原始的速度来,更符合人性。它可以令人从世界中出来,但又不离开世界。”至此,我可以宣告,我对诗歌的第一次阅读从自行车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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