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江南草长莺飞时节,我来到风景秀丽的红色圣地南京雨花台,寻觅“江南抗日义勇军”前辈神秘的人生后花园,瞻仰叱咤风云的苏南东路地区抗日英雄光耀千秋的灵魂安歇处。
六朝雨花凝天地神韵,一部青史铸千秋圣台。雨花台从公元前1147年泰伯到这一带传礼授农算起,已有三千多年历史。相传南朝梁武帝时,有位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感动上苍,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1962年1月24日,新中国成立前夕痛别妻儿被裹挟到台湾的于右任,在海峡彼岸饱蘸血泪写下了《望大陆》一诗,发出了呼天怆地的呻唤。
凭险临江的雨花台,历史上就是一个掩埋忠骨的地方,每每上演“山之上,国有殇”壮怀激烈的一幕。南宋抗金英雄杨邦乂拒不降金,被金人在雨花台下剖腹取心,宋高宗赐谥号,建“褒忠祠”。150年后,抗元英雄文天祥兵败被俘,押解大都(今北京)途中经建康(今南京),在《怀忠襄》一诗中,表达了对杨邦乂的敬仰之情和殉国之志。文天祥殉难后,人们在“褒忠祠”附祀他,遂改名“二忠祠”。1927年以后一段风雨如磐的岁月,雨花台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和爱国志士最集中的殉难地,无数志士血沃圣土,其中留下姓名的仅2406人。
1957年,叶飞与在宁的原“江抗”领导人动议,将1939年9月牺牲的“江抗”副总指挥吴焜遗骸从江阴定山湾迁葬雨花台。从那时起,随着“江抗”辽远悠长的集结号声的召唤,一些原“江抗”领导人及追随他们南征北战几十年的部属,百年后陆续汇聚于此,在这片圣土找到了人生归宿。
进入雨花台功德园拾级而上,最先看到的是吴焜由叶飞题写碑名的赭红色墓碑。光阴荏苒,流光似箭,这位当年苏南日伪顽畏之如虎的红军师长,在殉难地附近定山湾小憩十八年后,已经在这片充满英风浩气的圣地长眠五十八个春秋了。
据说雨花台的忠魂多红色恋情。生于1910年的吴焜,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二十九年充满了苦难和危险,当他刚刚与自己挚爱的镇江姑娘杨瑞年相识相恋时,不幸血洒江阴,以身殉国。很多人都知道“江抗”有个虎将吴焜,但很少有人知道吴焜与新四军战地服务团女团员杨瑞年甜蜜而又悲楚的恋情。今天的人们已经无法想象当年吴焜的壮烈牺牲,会给杨瑞年带来怎样的打击,但想起被囚于上饶集中营的这位新四军女战士在刑场上视死如归,身中六枪还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悲壮一幕,想起吴焜猛虎一样扑向敌人喷着火舌的机枪,夺过机枪掉转枪口向敌猛扫直至中弹牺牲的震撼人心场景,人们怎能不为两位新四军儿女的侠骨柔肠所感动和骄傲!吴焜和杨瑞年战火中的红色恋情,绚烂不逊五彩雨花,悲壮不输千秋忠魂!及至人们了解了杨瑞年因“托派”嫌疑至死都未加入中国共产党,扼腕痛惜之余,不免陷入沉思。
2014年8月29日,虎将吴焜的赫赫英名,光荣入选国家民政部公布的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
来自新四军老六团的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团长蓝阿嫩虽是小字辈,却是继吴焜之后第二个来雨花台的“江抗”红军战士。1963年4月7日,国家有关部门把蓝阿嫩的灵柩从山东运至南京时,专门动用了一节车皮。迎灵那天,刘飞、乔信明、廖政国、曾如清等来自“江抗”和新四军的将领,亲赴中华门车站为蓝阿嫩扶灵。当八名壮工用木杠把蓝阿嫩残旧的黑色棺木从火车上抬下,众多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将军用颤巍巍的手抚棺前行时,他们感到,那只英勇无畏的畲族雄鹰,凤凰涅槃般复活了,惯于呼啸沙场、斩关夺隘的蓝阿嫩,又重新回到了“江抗”和新四军、山东野战军、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的战斗序列里。
1947年1月15日,在鲁南战役攻克齐村的战斗中,华东野战军一纵一旅一团一营三连爆破手杨根思和战友受命炸掉十字路口大碉堡和周围三个暗堡。由于敌火力封锁严密,两名爆破手几次翻滚腾挪,怎么也躲不开敌人轻重武器编织的火网。杨根思匍匐前进来到连部,恰好蓝阿嫩到达前沿实施指挥。杨根思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蓝阿嫩说:“报告副团长,敌人炮火封锁得很厉害,无法抵近碉堡,我报告排长批准我牺牲,排长不批准。哪有人家要求牺牲也不批准的?”蓝阿嫩非常喜欢这个憨厚的战士,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是要你去牺牲,而是要你去夺取胜利!”他指着左侧一个四方形碉堡说:“你从二连那里插进去,可以避开敌人的火力封锁,先炸开方形堡,再从左面向里插!”
杨根思抱起炸药包,接连投出两颗手榴弹,趁着烟幕飞快逼近四方大碉堡,正要引燃导火索,忽听里面的敌人吵成了一锅粥,原来是争论投降还是不投降。说时迟,那时快,杨根思一个箭步蹿进四方形碉堡,高举着手榴弹大喊:“缴枪不杀!一个一个走出碉堡来!”犹如惊弓之鸟的敌人被突然出现的杨根思吓呆了,战战兢兢爬出碉堡,挤了一大堆,总共有上百人。杨根思迅疾令敌整队集合,跑步将这批俘虏押回二连。凌晨三时,齐村守敌被全歼,旅长李玉堂、副旅长李朴全以下两千五百余人被生俘。
1950年9月,连长杨根思从朝鲜战场归国出席全国战斗英雄代表大会,旋又重返前线。同年11月29日,在抗美援朝二次战役中,杨根思在长津湖率部阻击南逃美军,用尽弹药后抱起炸药包冲进敌群,与四十多个敌人同归于尽,胜利完成了阻击任务。1952年9月,中国人民志愿军为杨根思追记特等功,并追授“特级英雄”称号,命名他生前所在连为“杨根思连”。在志愿军197653名烈士中,只有杨根思和黄继光获“特级英雄”殊荣。
2009年,杨根思被评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杨根思成为名垂青史的著名战斗英雄,蓝阿嫩功不可没。
蓝阿嫩遗骨迁葬雨花台后,“江抗”老领导以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名义给他立了碑。让蓝阿嫩从陌生的战地回归一纵这个温暖的战斗集体,是“江抗”老首长对爱将最大的人文关怀。
吴焜墓前方不远处,是当年“江抗”东进时的副总指挥、开国少将乔信明的陵墓。这位第三个来雨花台报到的“江抗”老战士1930年参加红军,1932年入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乔信明任红军团长和政治委员、师参谋长,参加了中央苏区反“围剿”。抗日战争时期,乔信明任新四军某部团参谋长、“江抗”总指挥部副总指挥、苏中军区第二军分区副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乔信明任苏中军区后勤部部长兼政治委员,参加了黄桥决战等战役。新中国成立后,乔信明任南京军区空军后勤部政治委员。1963年9月4日,乔信明因病在南京逝世,终年五十七岁。
1934年10月,红十军与从瑞金北上的抗日先遣队红七军团合编为红十军团,时任红十军团第二十师参谋长的乔信明跟随方志敏北上。乔信明脚负伤后,医生准备截肢。方志敏批示: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保住这条腿,根据地买不到药,可到白区买,钱由省委报销。在方志敏关怀下,乔信明的腿保住了。北上途中,方志敏率部在怀玉山连续奋战七昼夜未能突出敌重围,遂把剩下的部队编成一个团,任命乔信明为团长掩护突围。苦战数日部队弹尽粮绝,敌人放火烧山时,乔信明和方志敏一起被俘。方志敏在狱中给乔信明写信说,你应很好地向干部进行教育,在敌人面前一定要顽强,怕死是没用的。我们几个负责人已准备为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你们不一定死,但要准备坐牢。在监狱中学习列宁的榜样,为党工作,坚持斗争,就是死了也是光荣的。方志敏牺牲后,乔信明被判无期徒刑,在狱中进行了三年不屈不挠的斗争。抗战爆发后,经徐特立营救,乔信明得以出狱,参加了新四军。
1959年夏秋时节,乔信明利用和夫人于玲在黄山疗养之机,在有关同志帮助下,创作了反映方志敏最后岁月和记述自己狱中斗争生活的长篇小说《掩不住的阳光》。这部由“江抗”伉俪以杜鹃啼血精神创作的纪实小说,计51.8万字,雪藏半个世纪之后,终于于2011年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人们为这部书终于与读者见面感到庆幸,同时也为作者未能亲眼看到倾注了自己全部理想和寄托的著作问世感到遗憾。2011年4月4日,于玲的骨灰安放在江阴祝塘烈士陵园时,细心的子女将一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掩不住的阳光》,轻轻放在于玲的骨灰盒上,聊补于玲生前未看到心血结晶付梓之憾,告慰其在天之灵。
廖政国仍旧性急,打了大半辈子仗,才过了十年太平日子。1972年4月16日,这位五十九岁的南京军区炮兵司令员,就早早循着“江抗”集结号的号音,到雨花台望江矶报到来了。独臂将军廖政国的英年早逝,据说是因为一起医疗事故。
生于1913年的廖政国是大别山的儿子,“江抗”东进时,任“江抗”东路二支队支队长,因火烧虹桥机场声名鹊起,成为江南威慑敌胆的抗日英雄。战争年代,廖政国任过新四军团长、旅长、苏浙军区第四纵队司令员、师长、军参谋长;新中国成立后,任过军长、舟嵊警备区司令员、上海警备区司令员等职。
“江抗”领导人素来个性鲜明,共性也高度趋同,即生来命大,人人都摸过几回阎王鼻子。廖政国战争年代八次负伤无损虎威,1940年10月任团长时,给大家讲解一批从伪军缴获的手榴弹的构造原理,不料手中的手榴弹突然哧哧冒起白烟。当时,院子里有人在晒太阳,窗台上趴着正在听讲解的警卫员和马夫,里屋团政委在休息,手榴弹朝哪扔都会危及别人。千钧一发之际,廖政国一面让大家隐蔽,一面飞身蹿上桌子,挺身举弹,尽可能让手榴弹远离屋内外的同志。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周围的人安然无恙,廖政国的右臂却被炸飞了。
廖政国高擎意外自燃的手榴弹经历惊天一爆失去右臂后,依然敢闯敢冒,孜孜不倦研究开发武器装备作战性能。转战苏中期间,廖政国所部挖出两个光绪元年生产的炮筒子和三十几发炮弹。两门古炮只能打一发填一发,且没有炮栓。廖政国却如获至宝,组织供应处攻关十九个昼夜,把两具古炮筒改造成平射炮,第一次试射就把土地庙打了个大窟窿。后来打双林桥头堡,两门古炮凸显神威。这门独角炮现藏北京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
鲁南战役前,廖政国发现被击毁的国民党飞机上有13.2毫米高射机枪,就派人拆卸回来,由修理所将高射机枪电击发改为手扣扳机击发,用来对付敌坦克。鲁南战役打国民党第一快速纵队时,这挺穿甲力强的高射机枪,对敌坦克构成很大威胁。
淮海战役中,国民党飞机俯冲低飞,把老百姓草房的屋顶都掀掉了,战士们气愤地用机枪和步枪射击,往往无济于事。师长廖政国来到修理所,要求用迫击炮打飞机,就是打不下来,吓唬吓唬狗日的也好,使它不敢飞得这么低。徐琨等人受命后,绞尽脑汁开发82迫击炮对空射击功能,通过改变底火触发装置、改造对空高射引信起爆管,采用高空定时爆炸的方法,使迫击炮弹能在400至600米高空爆炸。用于实战,敌机再也不敢在一师阵地上空耀武扬威,大大削弱了敌人的空中优势。
廖政国意外失去右臂成了他军旅生涯的一个拐点,也给他波澜壮阔的人生平添了新的传奇色彩。飞来横祸不仅促使他学会了用左手打枪、写字、吃饭、穿洗衣服,而且注定使他成为共和国又一个独臂将军。1955年授衔,毛泽东说:“中国从古到今,有几个独臂将军?旧时代是没有的,只有我们的红军部队,才能培养出这样的独特人才。”
从吴焜墓向南第三排有刘飞的墓。1939年9月22日,“江抗”政治部主任刘飞在江阴与敌作战时负伤,子弹留在肺中。“江抗”奉命西移北上时,刘飞和一批伤病员来到常熟阳澄湖芦苇荡养伤。1949年11月,在兄弟部队配合下,华野第一纵队副司令员刘飞,指挥部队在江苏窑湾一举歼灭国民党第六十三军,淮海战役首战告捷。新华社战地记者崔左夫赶来采访,刘飞闭口不谈制胜秘诀,反而带崔左夫去看部队。路遇打扫战场归来的一七五团二营时,刘飞说,这个部队当年坚守阳澄湖敌后斗争有很多感人的事迹,将来有机会,你一定要写一写他们。1957年,崔左夫赴苏南采访两个月,写出了纪实文学《血染着的姓名》。新四军老战士、上海人民沪剧团党总支书记、副团长陈荣兰意外获得此稿,与文牧等一起创作了抗日传奇剧《碧水红旗》,陈荣兰在征求老首长刘飞意见时,又得到他写的回忆录《阳澄湖畔》《火种》,遂改名为《芦荡火种》,1963年底上演后大获成功,后改编为京剧《沙家浜》。1984年10月刘飞逝世后,刘飞夫人朱一与子女商定,将蛰伏刘飞胸中四十五年的子弹取出,捐赠苏州革命博物馆。江苏省和苏州市领导考虑到刘飞抗战时期一直战斗在苏南和苏北,特别是作为阳澄湖三十六个伤病员的代表人物具有很大影响,建议刘飞安葬在苏州。1989年8月初,刘飞夫人朱一和子女亲属一道,将刘飞安葬在苏州西南善人桥一所墓园。随着朱一年龄的增大,年复一年去苏州扫墓日感艰难,于是老人萌发了将刘飞迁到南京雨花台的想法。在有关部门支持下,2001年5月1日,刘飞骨灰由苏州迁葬雨花台,在原墓留有衣冠冢。刘飞成为“江抗”部队第一个进入雨花台功德园的将军。
姗姗来迟的戴克林是1990年去世,于2001年来雨花台报到的,安葬在刘飞墓的西侧。戴克林1913年出生于湖北红安,十五岁参加共青团,十六岁参加红军,经历过鄂豫皖地区历次反“围剿”和创建保卫川陕苏区的斗争,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在河西走廊恶战中身负重伤,一路乞讨回到延安,1940年4月和刘飞一起随谭震林到东路。4月25日,谭震林在会上刚宣布戴克林任一支队支队长的命令,支塘、沙溪据点里的日本鬼子突然进犯徐市。谭震林对戴克林说:“你去指挥,打退这股敌人!”
“我去!”身穿长袍、头戴礼帽的戴克林忽地站起身,扎煞着两只手说,“我这身打扮,部队听不听指挥?再说,手里什么家伙什也没有啊!”
谭震林一挥手,厉声说:“快去,快去!你一面宣布命令,一面指挥战斗,把仗打好!”
何克希递过一支驳壳枪,夏光拿来一具望远镜。戴克林甩掉礼帽,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一手拿枪,一手拎起长袍,一个箭步蹿到屋外,冲着部队官兵吼道:“我是新来的支队长,这个仗由我指挥!”说着令人架起梯子,噌噌爬上房顶,拿起望远镜一看,只见公路上上百名日军成几路纵队,野马般冲了过来,距开会地点只有百把米。戴克林指挥部队立即占领北港庙村和公路一侧,急令调来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把抱在怀中,率先向敌开火。清脆的机枪声犹如战斗号令,部队官兵的长短枪也一齐开火,一下子把敌人打蒙了,新“江抗”与日军形成对峙。二支队支队长陈挺率部火速驰援,两队官兵合力击退了日军。
抗战胜利后,戴克林任过团长、师参谋长、师长、副军长、省军区副司令员等职,是从阳澄湖起家的沙家浜部队名副其实的老领导。大约生前的战斗情谊意犹未尽,戴克林在杭州辞世后,家人遵他生前之嘱,送他来南京雨花台与老战友和老部属会师。
源自阳澄湖的战斗情谊,使“沙家浜部队”具有超越生命本体和时空的特殊凝聚力。20世纪70年代以来,相继到雨花台的新四军老战士有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刘先胜,兰州军区副司令员张藩,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副政治委员曾如清,南京军区炮兵司令员颜伏,安徽省生产建设兵团政治部主任邱布,江苏省军区政治部顾问洪大中等。
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使中华民族蒙受了空前的浩劫,但也创造了成就中国共产党千秋伟业和凝聚中国人民的历史契机。金瓯破碎的严酷现实,血火交织的殊死抗争,东方的睡狮醒来了,八国联军挥刀直取义和团头颅时麻木不仁围观的中国人,凝聚起来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赤县神州亿万不愿做亡国奴的同胞,在血火劫难中告别一盘散沙,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觉醒和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抗日救亡的万里长城,打破了日寇妄图变四万万五千万炎黄胄裔为家奴的梦想。从中国共产党人引颈就戮的刑场,到万众膜拜革命英烈的圣地,雨花台的变迁,见证和折射了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整体觉醒、广泛动员和空前凝聚这一最伟大的转折,而永垂青史的历史性转折,正是包括苏南东路抗日英雄在内的无数志士仁人热血浇灌的丰硕果实。
历史仿佛在冥冥中作出了新的安排,当年率部进军东路的“江抗”领导班子成员,除叶飞怀着未竟之志,于2000年4月18日把自己的指挥位置放在与台湾和金门隔海相望的厦门外,其余成员又进入了一个新的任职期,横跨雨花台烈士墓园和功德园,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组成了新的战斗集体,准备完成生前未了事,同时开始新的进击。
令人欣慰的是,铁流东进中凝结的战斗情谊像优良传统一样绵延不绝,“江抗”第二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有父辈那样铁肩担道义的禀赋,而且大大发展了上一代人的友谊和关系。有好几位第二代在共同的理想和事业中结为秦晋之好,使一些战争年代生死与共结下深厚友谊的“江抗”前辈,又成了儿女亲家。
5月的阳光下,如诉如泣的音乐流水般在墓园荡漾,充溢着江南丝竹特有的人生况味。墓园本是凝固的民族精神文化史。近代以来,特别是欧洲那个共产主义幽灵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以后,赴义千秋、血沃圣土的雨花台,便以其无与伦比的特有浩然正气,深藏厚植着中华民族百死不悔、万难不屈的精神密码。伫立在红色天堂的入口处,但见满山忠骨,遍地英灵。每一座墓碑都是一个巍然矗立的灵魂,每一个名字都承载着一段光耀千秋的历史。置身庄严圣洁的民族精神之林,游目骋怀,我仿佛又回到了旌旗招展、鼓角争鸣的烽火岁月:陕北的深远经略,云岭的拨云见日,茅山的星夜进击,澄南的喋血厮搏,阳澄的芦荡坚守,茂林的绝地反击,延安的隐忍取义,窑湾的梦回苏南……曾经点亮“江抗”乃至波澜壮阔中国革命战争历史的一个个或震撼或隽永的场景,一齐在我的眼前迭现、翻飞,一如凹凸有致、栩栩如生的浮雕,山呼海啸般齐集我的眼帘。那一刻,我读懂了何为历史在这里聚焦、风云在这里际会!
与功德园近在咫尺的望江矶东端,新四军军部三位老领导项英、袁国平、周子昆,与新四军老六团几员虎将守望相依,抵足而眠。历史大舞台上,他们都曾厉兵秣马,叱咤风云。
人生如戏,戏却永远逊于意蕴无穷的人生。历经世纪风雨和沧桑,曾经的金戈铁马、气冲霄汉,都在这里戛然而止,化作一帧瑰丽而令人回味无穷的历史映像。
1941年1月中旬的一天,在皖南突围中藏身螺丝坑的项英,与失散的新四军二纵参谋长谢忠良和军部作战科长李志高等不期而遇。看到他们衣衫褴褛的样子,项英激动而惭愧地说:“新四军这次失败,我是要负主要责任的,把你们搞成这个样子!”
假若项英与吴焜有幸在天堂相会,项英在全面深入地了解了吴焜和杨瑞年的情感经历,特别是了解了他们两人惊天动地壮烈牺牲的情景,他会为自己当年劈头盖脸批评吴焜,指责他刚到南方就腐化,甚至改变初衷,由安排吴焜任团长到改任副团长而感到后悔和自责吗?
群冢无语,绿树飒飒。时光回溯七十四年,在皖南三县交界的崇山峻岭中,项英以他带血的忠诚,向亲爱的党和战友作了披肝沥胆的回答。
古希腊哲人赫拉克里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如同悲壮的皖南1941这一页将永远被历史翻过一样,武汉—南昌1938吴焜和杨瑞年相识相知的种种切切,也早已付诸历史长河,在鲜为人们知悉的书刊中留下几分惆怅,几声叹息。当年的新四军秘书长李一氓,曾在一篇读后记中,郑重地向杨瑞年表示“引为遗憾和歉恨”,光明磊落地坦言“应该向她道歉,应该为她平反”。要是吴焜和杨瑞年能听到更多这种虽然迟到但却发自心底的真诚道白,九泉之下,他们将何其欣慰而释然啊!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江南的杜鹃花年年映山红,兼有血谊和亲情的“江抗”儿女们,岁岁来雨花台看望和祭奠自己的亲人,在天上人间的凝目相视和心灵感应中,向父辈汇报自己的奋斗进取和所得所获。
昨日的红色追忆令人回味无穷,今天的金色梦想正衍生出新的传奇。
高天流云,江风浩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长江,正穿过虎踞龙盘2600个春秋的古城金陵,一泻千里,蔚成万千气象。
一个雄心勃勃编织无与伦比复兴梦想的民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永不枯竭的精神动力。而回望七十多年前那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人们蓦然发现,炼狱之火熔铸的,正是凤凰涅槃极可宝贵和不可或缺的东西。
大江南北,神州八极,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热潮正方兴未艾。那是一个民族在新的历史起点上的苏醒和重塑。
(节选自作家出版社《一颗子弹与一部红色经典》,本节为作品的尾声)
作者名片
高建国,男,1954年10月生,山东青岛人。军事学博士,博士学位论文《21世纪中国军事人才发展战略构想》,于2002年被评为全国优秀博士论文。上个世纪80年代出版《地球第一雕塑》《当代中国军人婚姻透视》《东方写真录》等4部作品集。主要获奖作品有,1988年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的中篇报告文学《本世纪无大战》,获全国百家期刊“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二等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和济南军区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同年发表的中篇报告文学《绿色罗曼》获首届《三月风》文学奖金奖。2014年发表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上的散文《焦裕禄的家风》,2015年获“中国梦·强军梦·我的梦”全军征文奖、第三届长征文艺奖并被《新华文摘》转载。2015年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散文《冰湖上的小木屋》获人民日报社和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故事”征文优秀奖;散文《历史深处或蒹葭苍苍》获“沙家浜精神”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全国征文特别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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