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质朴瑰丽的大地诗学如一个引力强大的心灵磁场,把神话、历史、现实与人生、人性、生与死等所有文学的母题,都吸纳进自己丰沛的想象世界中。其中,生殖的叙事是居于这个心灵磁场中心的核心故事,从他挖出高密东北乡的第一锨土开始,到登上瑞典皇家文学院的授奖台,他的传奇几乎都是以生殖为中心辐射出意义的疆域,有时是显豁的,有时是隐蔽的,常常是处于故事的开端或结尾,一如这个主题起于他全部创作的开始与最辉煌的巅峰,而且修辞范围最广,象征意义也最为复杂丰富。生殖因此成为他创作的—个母题,使广大的意义空间形成立体的宇宙图式,围绕着大地诗学心灵磁场的核心旋转。正是这个母题的反复变奏,使莫言的文学一开始就进入了人类学的意义空间,也因此衔接起人类世世代代的记忆与遗忘、光荣与梦想,以中国的神话方式为人类祈福。
莫言是迄今为止,全世界对于生殖主题涉及最多的作家。他目前已出版的著作中,直接涉及生殖故事的叙事,多达三十多起,如果加上隐蔽的生殖带来的身世之谜和其他物种互喻性的生殖叙事,以及人兽交合的神话传说故事则半百以上。而且是和食、性、生、死、爱纠结缠绕,展现人类最基本的人性本能,也描画出农耕民族的种群在现代性劫劣中挣扎与衰败的历史图景。
莫言虚构的文学帝国高密东北乡,一开始就以生殖为中心展现原始蛮荒的风景,第一篇出现这个文学地理标志的作品是短篇小说《秋水》。这个不足八千字的短篇小说,从“高密东北乡最早的开拓者”“我爷爷”八十八岁时的仙死开始,倒叙转述听来的往事,爷爷带着奶奶情杀逃亡来到这片当年荒无人烟的大涝洼,开荒捕鱼,陆续便有一些匪种寇族迁来,“自成一方世界”的传说,把思绪带到家族创世神话的起点,也是一方文化创世的起点。隔开一行,迅速转回到童年的记忆,爷爷当年最早落脚的“那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已经被十八乡的贫下中农搬走了”,而自然地理也只剩了升高了的洼地、雨水极少的干旱气候与密布的村庄。“十八乡”以数码化的方式取代“东北乡”自然方位的地理指涉,意味着被政权纳入规划与管理体制,这是社会学范畴的一般问题;而匪种寇族与贫下中农的分类则是新的权力结构中基本等级制度的重新划分,这是政治学范畴的问题,这两个范畴涉及中国现代性的基本问题,特别是乡村社会结构的改造与重组,干旱、荒无人烟与村庄密布,是自然与文明的两项对立,也是人口与资源的两项对立,是生态的问题,也是自然史的问题,更是现代性带来的最严重的全球性的环境问题。都使这则以“秋水”命名的生殖故事带有神话的指涉意义。爷爷和奶奶非婚结合的生殖故事与父亲的出生是文明之始,而标题的语义文化关联域,则使遍及人类的洪水灾难故事置换在中国文化的语义系统中,创世记的故事以老庄的哲学与美学理念为文化思想的源头。这个命名是莫言对文化史原点的回望,也是他美学理想的开端,他此后所有以高密东北乡承载的生命故事,都是在这个最基本的神话框架中演绎着出人意料的传奇,在丰饶自然与质朴人生的原始文化镜像中反衬出现代人的退化、堕落与萎缩,而生殖及其方式则一开始也就设置了基本的情境与症结。
这篇小说实在是一个大动机包,莫言所有的叙事主题义素都已经包含在这一则以生殖为核心故事的创世神话中。而且,最富于莫言风格的电影蒙太奇式的不断闪回与跳跃性联想修辞,以“我爷爷我奶奶……”开始的一整套叙事策略,由民间记忆转述的演述方式,血缘心理的时间形式等等,也都由此生成。这篇小说也是一个富于暗示性的开端,“高密东北乡”的所有生命故事,都必然要在这一巨大的文化镜像反衬下,演绎自身多层次的独特伦理意义。而作为核心故事的生殖叙事,则四通八达地勾连起所有故事的义素,发散出莫言表义系统层次丰富的思想光谱。
在爷爷的讲述中,高密东北乡的自然地理状况和村人口口相传的蛮荒景象相呼应:“方圆数十里。一片大涝洼,荒草没膝,水洼子相连,棕兔子红狐狸,斑鸭子白鹭鸶……”。但突出了原始丰饶的自然生态环境中个体生存的特点:“大洼里无官无兵,天高皇帝远……成群的蚊虫、湿草中像水一样流动的幽幽绿光和长大后马蹄大的螃蟹……令人神往神壮,悔不早生六十年。”这篇小说写于1985年,拟真实的叙事人“懂人事的时候”,应该是六七岁,从莫言写作的三十岁上溯到记忆的起点,童年应该是六十年代初,正是中国大饥荒的年代。从他出生的五十年代中,再上溯六十年,则是十九世纪末叶的1895年左右,也就是义和团运动之前,现代性还没有侵入的原始农耕文明的时代。六十年也是中国农历纪年的一个周期,所谓一个甲子,也就是一次历史的循环。莫言高密东北乡的文学帝国到《生死疲劳》《蛙》的时候,基本已经瓦解,乡村城市化的进程导致了耕地流失,《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的丧礼是她唯一的儿子上官金童勉强找足帮手才草草完成。从《秋水》到《蛙》,在社会史的层面上,是这个王国由开疆破土到收缩坍塌的过程,最终的消解是环境的破坏,《红蝗》以飞机喷洒灭蝗农药为高密东北乡的“恶时辰”,一如那位知识渊博“魔魔道道的青年女专家”所咏叹的“可怜大地鱼虾尽”,自然生态的恶性变异是乡土人生毁灭性的灾难;从家族史的角度,则是不断地由离散到回归再离散的反复重演,而最终的离散是家园已经不复存在,后人们流离失所、以各种方式漂泊在新兴的城市里;最终的聚合则是以死亡为终点永恒地回归大地,自然降生、大头的世纪婴儿,最终还是被确认为蓝家的血脉而回归家园,难产而死的母亲庞凤凰也埋进了蓝家的坟地。一个甲子的循环结构,以家族的聚合与离散反复循环的生殖故事,容纳了一个文化种群由勃兴到覆灭的漫长历史过程。莫言的历史叙事一开始就设定了基本的循环模式,动机已经播种在《秋水》的叙述方式中,而且是以现代生态学与遗传学为基本的知识谱系。
爷爷种地,奶奶捕鱼,靠天的恩赐与人的勤劳,即将获得最初的收获——粮食与孩子的时候,洪水如黄色的马头一样“从四面扑过来”,而奶奶的难产则是生命又一重的灾难,归根结底,也是自然的灾害,两性交媾的生殖方式把人牢牢固定在大地上,和其他哺乳类动物的生命延续方式没有差别,作为一个物种的人类,难产也就是自然灾害的一部分。从《秋水》开始,灾难与难产成为莫言生殖故事中的基本情境,只是灾难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这以《丰乳肥臀》最典型,战争的灾难和分娩的困厄是基本的主题,开篇第一卷就是外族入侵的警报和上官鲁氏难产交替演进着叙述,这是历史的两个开端。《十三步》中高马卷入村民请愿的事件被投入监狱,怀孕的妻子不堪事故的打击上吊自杀,已经长成的孩子因为没有剖腹取胎也随之死去,这是社会灾难导致的生殖悲剧,比难产还要恐怖;《食草家族·二姑随后就到》中二姑的母亲看见她手掌上的蹼膜便晕厥而死,被抛弃与被虐待都是孤儿处境的必然,而返祖现象隐喻着的家族“恶时辰”,则是一个种群宿命的孤绝处境。《三十年前的长跑比赛》中的著名演员蒋桂英,是被错化右派下放的年代里生了两个血缘不清的孩子,这是政治历史的灾难。《筑路》中的一对婴儿降生时,父亲被罚劳役、代人受过被罚推磨、为生计盗窃,饥饿的母亲近于乞讨,分娩出一对婴儿之后自己截断脐带,被极端贫困的父亲扔掉的女婴,被野狗撕咬粉碎,父亲也随之陷入疯狂,这是一个时代的灾难。《红树林》中卢面团是在讲出身的年代来世,而难民身份的残疾母亲也因此去世,这是社会政治与文化的灾难;林岚是在丈夫自杀之后、生下与公公私通的儿子不久,抱着婴儿参加公公的追悼会,很快又被打入监狱,这是干部腐化与政坛权斗的灾难。《扫帚星》中的主人公,因为是彗星闪过时出生,母亲难产死亡,而被指认为扫帚星投胎,被家人扔到冰雪中,这是原始信仰的灾难。《蛙》中的中俄混血儿陈鼻则是在父亲被划为地主押解回乡之后来世,而且也是难产,这是社会改造的政治苦难;而管小跑的妻子王仁美、陈鼻的妻子王胆,都是因为计划外的怀孕引产时意外身亡,难产在这个时代演变成引产的困厄,这是文化心理与生育被纳入规划时代的冲突,对于重视子嗣的乡土中国来说,也是社会文化性的灾难。
这个基本的情境,使莫言的生殖叙事一开始就和他的历史叙事共生,由此派生出一系列的义素。《丰乳肥臀》是典型,上官鲁氏的女儿们几乎都是灾难的产儿,是母亲为给夫家延续香火借种受孕,是夫家断子绝孙的巨大恐惧笼罩下的母亲灾难,本身就是屈辱的化身,而她们的身体又都和各种党派的人结合,导致血亲之间的野蛮杀戮,一如她的二女婿司马库所言,“所谓亲戚,其实都是建立在和女人睡觉的基础上,也就是建立在生殖开始的伦理秩序中。残酷的党派政治是对这个血缘伦理秩序毁灭性的冲击,把莫言所有作品生殖故事连接的历史本事发生的年代顺序排列,就是一部地方特色明显的中国近代史,在充满血腥杀戮的伦理悲情中,遍布身世之谜与人生沉浮、人命危浅的历史涡旋。这使他的历史叙事呈现为高度混乱的粘连与惨烈,混融如野生杂树林的参差与蓬勃,最集中地践行着他超阶级的文学理想,也从始至终都带有庄子齐物的世界观背景,以及哀祭文的功能特征。
一
《秋水》中的祖父因为洪水的天灾与祖母的难产而陷入绝境,“一个彪悍的男子汉”束手无策,只能“眯起鹰隼样的黑眼”,用手支撑着下巴,弯曲着身体,“端的一个穷途英雄”。敢于杀人的精壮男人,面对自然的灾难与难产的困厄,特别是对于深爱女人分娩苦难的无助,鲜血和激情都显得苍白与虚飘,这是文明主体最基本的无奈处境,也只能是困守土山、盲目等待。奇迹出现了,被洪水冲过来的紫衣女人,“不知是人是鬼”,居然是医生,而且是以新法助产,祖父自然“以为女人是仙女下凡”。偶然性也因此成为莫言灾难生殖故事的重要情节,几乎所有灾难中的难产都有意外的转机,而这些转机又无不和近代中国的文化震动与助产方式的改革相互扭结,成为文化史新旧杂陈、接续更替的经典细节。《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的生产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先是婆婆为了省钱请兽医代劳,其后则是央求仇家孙大姑助产,刚刚接出龙凤胎,还来不及激活他们生命的新状态,侵略者的暴力就迅疾而来,孙大姑在反抗中惨死,最后是日军医生完成助产的最后步骤,使两个幼小的生命和母亲得以存活,而照片又用作宣传王道乐土的资料,文化史和政治史重叠错杂,是非难分泾渭。铁血暴力与文化革新,首先在助产方式上夹缠不清,大历史的混乱与斑驳比党派政治的血缘纠葛更复杂。
从《秋水》中的紫衣女人开始,莫言的生殖叙事中逐渐形成一个新式助产医生的序列。孙大姑是有见识的传奇女性,响马出身,犯事以后逃避官府刑罚而下嫁到高密东北乡的小炉匠家,她有着临危不惧、放弃前嫌、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并且最终舍生取义的侠女性格,而她的助产方式和西学传人的方式不同,原理或潜在相通,但药物显然不是化学制品,是本土的物产顺乎天然物理性能加工而成。这几乎是一个过渡性的人物,到《凌乱战争印象》中的女军医,《司令的女人》中公社卫生院妇产科王医生,一直到《蛙》中上海医学院毕业、因右派身份发配来的资本家出身的黄秋雅,都是乡村的外来者,也是西式助产方式的文化载体。而大量的乡村妇科医生几乎是中西医结合的产物,她们大都出身乡土,受过新式培训,从《扫帚星》中妓女出身的接生员二曼,到《蛙》中的姑姑,都属于同一个类型。她们在助产方式上显然带有除旧布新的特殊贡献,都必须面临与旧式接生婆的竞争与冲突,而且相对于完全西学背景的黄秋雅们,她们的知识构成与乡土文化的信仰心灵相同,要承受更多的精神压力。新式接生员二曼和老式产婆祖母的观念是一样的,先出手的孩子都是祸害,把婴儿拖着胳膊拽出来之后,她赶紧逃走。根正苗红的姑姑未婚年轻,受训回来以后,接生的第一个孩子居然是地主家中俄混血的婴儿陈鼻,而且是在愤怒殴打驱赶愚昧野蛮的旧式产婆之后,开始自己的工作。这则生殖故事的隐喻义素包括超阶级、超种族、划时代的意味,因此具有中国生育制度史的文化标记性质。从紫衣女人、孙大姑到姑姑,都有着镇静从容而又理智温柔的特征,接近中国古代侠骨柔肠的女英雄理想。而且这些新法接生的妇产医生,都没有生育,反倒是以传统药理接生、下嫁给小炉匠的孙大姑生了三个儿子,但都是哑巴,是否也隐含着她早年响马生涯中杀生受天道惩罚的隐喻?《白狗秋千架》中的暖嫁哑巴生三个哑巴孩子是遗传的原因,这一则故事显然不是遗传的问题。中国古代的侠女们通常都没有生育的记载,连著名的四大美人都没有孩子,是否也隐含着红颜薄命的语义。
莫言写了好几个旧式产婆,而且和主人公都有血缘关系,祖母是对她们共同的称谓,婆媳冲突的激烈爆发集中在对异状新生儿文化意蕴的阐释,天然的母性使她们本能地勇敢对抗愚昧长辈的杀子阴谋。《祖母的门牙》中的祖母要扼杀出生即生着门牙的孙子,以为是前世的冤家投胎来复仇,而一向逆来顺受的母亲以母性的本能冲破家族制度的尊卑观念打了祖母,保住了一条幼小的生命。而《扫帚星》中的祖母能通灵野兽,亦医亦巫,几乎是山林文化中集大全的职业妇女,接生、说媒、主持婚丧仪式,一生接过的孩子死去过半,简直是一个职业杀手,但基本干的还是“积德行善的事情”,而“死去的孩子都是讨债鬼”的解释则是潜藏在愚昧杀子中的原始巫术信仰。就是在开化很早的中原乡村,包办早婚、多产、频繁生产与婴儿高死亡率也是普遍的现象,如陕北情歌所唱:“十三上定亲十四上迎,十五上守寡到如今”,至于婴儿死亡率之高,则比萨满信仰中的山林民族更严重,因为营养不良与缺医少药等等。据山西某县某村几个时段的调查,婴儿死亡率最低也是31.2%,最高则达70%。因为彗星闪过、母亲难产,而把先出手的孙子认定是“狗都不吃”的妖孽,肆无忌惮地把它扔到冰雪中,是一只母狼喂养温暖了他,父亲因此被以弃婴罪判刑十年。满族血统的祖父、蒙古族血统、近于萨满身份、精通所有山林文化知识的祖母,是这一则杀子故事最基本的意识形态承担者,也是主使者。愚昧无知的杀子是旧式助产方式的普遍现象,而计划生育时代的引流则是又一种合法杀子,一个由于愚昧,一个根据现代的科学理性。姑姑在乡人眼中由“活菩萨”与“送子娘娘”,到“妖魔”的形象变化,被以天道的名义责问与诅咒“……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遭天谴吗……”,是国家的生育政策的调整带来的形象转身,在救人危难的助产侠女和愚昧杀子的旧式产婆的两项之间,由此出现了一个被迫不得已的中间项——当代乡村妇科医生,她们既是生命创造的帮手,又是生命的扼杀者,如《司令的女人》中的王医生所言:“这辈子好事全让我干了,坏事也全让我干了。”民族集体意识的诅咒成为她们命运的一部分,姑姑“文革”中被迫害的遭遇、晚年被恐吓、祸及家人被追杀殴打,都和她的职业身份有一定关系,她在承担着民族集体无奈的同时,也承受着女性身体的空虚、心理无奈的畸变,使决绝的性格超越政治的信仰与职业的需要。叙事者所谓“姑姑对她所从事的事业的忠诚,已经到达疯狂的程度;”母亲所谓“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都是职业带来的命运悲剧。而且相对于完全现代大都市知识背景的黄秋雅们,乡土文化生殖信仰的精神诅咒使她前意识中的罪恶感时时涌现,一个无所畏惧的女英雄居然害怕生殖图腾——青蛙,并且导致精神奔溃,以帮助丈夫做泥人救赎不得以杀子的罪孽,艺术创作成为生殖的替代形式。唯其如此,她所承受的巨大心灵苦难也就是整个民族现代性苦难中的深度历史创伤。
《扫帚星》以生殖为中心展开的曲折复杂的因果链,又是与土匪出身、娶日本贵族孤女为妻的外祖父一家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互文参照——怀着孩子的外婆是被红卫兵乱棍打死,而且是由养子带人来行凶。父母无爱、政治残酷、社会险恶、人命危浅,使这个狼都不吃的孩子历经磨难与曲折,最终做了变性手术。生殖的主题,由此而纠结着政治历史的深层窠臼、种族仇恨的心灵症结、意识形态的激烈沿革、文化溃败中释放出来的性欲望,与贫瘠人性中的暴力施虐本能……多种力的角逐与对抗,绞缠在一个生命艰难的诞生与成长中。而叙事的背景还涉及复杂的国际政治场域与中国党派政治舞台的显赫片影,是近代中国在现代性劫掠中,沉人民间的历史碎片形成多种族混溶拼接与最终粉碎的漫长过程。杀子与弑父(母)交替演进是现代中国历史场景中,文化失范、生命伦理瓦解的历史剧目的核心情节,都是以生殖及其相关信仰的知识谱系为逻辑。而历时性的时间形式成功地置换出—个生命出生前后的传奇,共时性的时间形式成为叙述历史沉积物的黏着剂。生殖由此成为所有叙事的神经中枢,—个畸形的生命以血缘的方式、以遭遇不同助产方式的信仰背景,而连缀堆积起文化的断层,线性、平面、静止的零散生命故事由此而立体化、富于动感地旋转起来,对宿命感中偶然与必然的辩证,对当下思想界的深度道德质疑,对人生与人性的悲悯,都由这个基本的神经中枢中传导,完成对非理性生命苦难的悲悼。
由于这样的叙事策略,莫言的历史叙事(政治史、民族史、文化史与心灵史)高度胶着,难分轩轾,模糊而粘连,只有生命的价值在这个血腥、斑驳而污浊的背景中明亮闪烁。变性意味着主动放弃生殖,和被动的阉割一样,是终极的衰败与灭绝。这和《红高粱》中余占鳌在外来暴力种族灭绝一样的屠戮中,看到儿子被疯狗咬伤男根的绝望异曲同工,也延续着《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无后的隐喻象征语义,都是在对“种的忧虑”中,寄托对民族命运的巨大忧患,而且是父权制文化的主体性恐惧与焦虑。莫言的生殖叙事与历史、种族、文化与民族精神高度整合,是写实,也是象征,是叙事的策略,也是汇合了所有主题的终极追问:“生殖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
四
《秋水》中的核心故事生殖是套在血亲仇杀的外围故事中叙述,伴随着艰难新生的是惨烈的凶杀。祖父在洪水中最早打捞起来的是一具垂老的死尸,七个手指的身体特征成为父亲诞生以后惊险故事的谜底。坐在彩釉大瓮飘来的白衣盲女弹着三弦琴,唱着富于隐喻性的歌,这和医生身份的紫衣女人一样,几乎就是高密东北乡文明之始的象征,而到《丰乳肥臀》中,她已经是司马库家族的母系始祖,因为“说出话来谁也听不懂……解不开她话里的意思……”而被母亲指认为“狐狸精”或“神经病”。她不在场却影响着这个家族后人的性情与对于文化艺术的特殊偏爱,电焊切冰、嘎斯灯、发电、跳伞,从演文明戏到请美国飞行员放电影,成为现代西方物质文明最早的自觉传播者,“……本司令要为地方造福,引进西方文明。”而且在强梁火并的险恶环境中,以盲目之躯而夷然生存下来,并且繁衍子孙,祖父祖母熬过了自然的灾难,而白衣盲女则度过了人世的灾难。这是一个对文的结构,原始的生命力与超越暴力的文化艺术精神战胜了自然与人世的灾难。而白衣盲女唱的歌谣色彩斑斓,包括了生物圈食物链弱肉强食的唯美演述,也包括了反自然的以弱胜强的传奇特征,但是最终的大限则强与弱都无法逃避——大化归一的死亡,使庄子齐物思想以形象生动、旋律单纯的歌乐形式复述。这个盲目之人倒是看清了天道的生死轮回,简直就是一个置生死恩怨情仇于度外的智者,超度了所有伴随着生殖而来的死亡,使人类最永恒的生与死的意义都消解在无始无终的自然之道中,莫言生与死的主题由于和生殖的直接联系而独树一帜。而且在她“童音犹存,天真动人”的歌声中,“洪水开始退了”,这简直是一个通天地鬼神、超度亡灵的女祭司。莫言借助她的歌声,借助生生为大德的天道表达了消弭仇恨、放弃暴力的拯救理想。
这个外围的故事,谜底在最后揭穿,神秘的紫衣人杀死了黑衣人,原因是后者杀了她的父亲——七个手指的顶尖豪强七爷,而黑衣人称白衣盲女为“干女儿”,称紫衣女人为“侄女”,且有“你跟你娘像一个模子脱的”临终遗言,在这个复仇的故事中,似乎还隐藏着一个连环套似的血亲情杀故事。而黑衣人与鲁迅《铸剑》中的黑衣人又有精神血脉的联系——为弱者行侠而牺牲。语义的含混之处在于“干女儿”的暧昧称谓,白衣盲女究竟是他的被保护者,还是情人?或者兼有两者。莫言重视遗传基因对性格与命运的决定性影响,白衣盲女的后裔、“司马家的男人,都是一些疯疯癫癫的家伙儿”。一如《食草家族·二姑随后就到》中的兄弟两天与地,尽管残忍相似,相貌却差别极大,一个高大漂亮、蓝眼黄毛,着装与武器皆为欧式,一个矮小猥琐,着装与武器接近亚洲国度。而黑衣人对白衣盲女的关爱似乎又透露着两者之间隐秘的关系,在这个扑朔迷离的语义场中,在爷爷和奶奶的公开生殖故事之外,似乎还隐藏着一个隐秘的生殖故事。在《生死疲劳》中,身体健壮、四肢发达、胆量很大,靠渔猎为生,后来又领导了最早的武装抗德的司马大牙,把坐着盲女的大瓮拖上岸,盲女生了一个男孩儿就死去了……他用鱼汤把男孩喂大。而这个名叫司马瓮的孩子与他的两个儿子都风流成性,似乎不是司马大牙的遗传基因。
这样的叙事迷宫造就了莫言的传奇故事中不少的身世之谜,《酒国》中酿造学教授妻女的相貌与智力差异,《红树林》中秦虎血缘世系的混乱,《食草家族·玫瑰玫瑰香气扑鼻》中小老舅自叙母亲被嫉妒的父亲杀死,又最终揭开叙事者我(金豆)的身份之谜,乃是革命之子,系支队长的血缘之后,等等。革命造就了大量的隐秘生殖,也遗留下大量无父的孤儿,使杀子与弑父的演进由此断裂。这一代人的悲哀是现代人的悲哀,父亲的缺失是文化失范最好的隐喻,而皮团长代表的革命文化对子一代的精神阉割则是生殖主题的转喻,与变性的隐喻修辞方式相同。一直到《生死疲劳》中的世纪婴儿蓝千岁,隐秘的血缘都隐蔽在无父的孤儿身份中。应该说,最早的叙事动机也萌芽于《秋水》中隐蔽在血亲情杀的生殖故事里,情杀开始的生殖叙事使一显一隐的两个故事形成对文的关系,生殖也因此才能够成为莫言心灵磁场的核心故事。
五
血亲仇杀则是这个外围故事最显赫的特征,复仇是基本的动机。这个主题在《丰乳肥臀》中表现得最直接,而且是和生殖的核心故事重叠交错,司马库与上官鲁氏二女儿的一对未成年的双生女儿,是被上官鲁氏五女儿的丈夫、自己的亲姨夫鲁立人宣判死刑,而且最终死于身份不明的骑手枪下。党派政治的恶斗直接以血亲仇杀的方式,演绎着《秋水》中外围故事的主题,而且将以弱胜强的英雄故事反转为屠杀无辜的弱小者卑劣丑剧,也是违背生生之大德的造孽。而这正是莫言在《食草家族》中对于返祖现象蹼膜恐惧的一部分,而且是由乱伦引起的衰败宿命的表征之一。而其中一部分的情杀,则是核心故事情杀生殖的重复,莫言在《食草家族》的开卷语中,明确写作动机之一是“表达了我对性爱与暴力的看法”,《秋水》中的核心故事当为最初的呈现。
这和《红高粱家族》的叙事动机一脉相承,对于违背生命规律的、垂死者的无爱之性占有的婚姻制度,是他“种的忧虑”的重要内容,是和对外来暴力的种族灭绝一样愤怒的情绪。而纳入生育规划时代贫富导致的生育权力之不平等,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蛙》里的小扁头所言“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而现代科技与商业大潮共同推动的代孕现象,更是类似莫泊桑《人妖之母》似的人间丑闻,其中以性别估价的商业制度,更是比难产还要令人发指的母性灾难。其他如跨国婚姻,混血生孩子,几乎都是应对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生殖变通。连他对携巨款出逃的女贪官的诅咒,都是“让她到北极圈去给爱斯基摩人生孩子去(见《藏宝图》)”。而《秋水》中爷爷和奶奶由爱而患难与共的生殖故事已经成为一个壮美的镜像,反衬出所有现代中国离奇生殖的荒诞,爱与性的分离、爱与生殖的分离、母亲与孩子的分离是基本的语义。
而且,在莫言的生殖叙事中性爱是生殖的起点,生殖是性爱的目的。没有生殖的性爱在他的文本中几乎与“淫毒”同义通假,不仅是婚外的乱交(如《与大师约会》),还包括婚姻制度认可的合法性行为(如《野郎中》),连没有结果的爱情都是病,《蛙》中的王肝迷恋小狮子十几年,在她与蝌蚪结婚以后才如梦方醒,成了一个诗人,而且是能够阐释日月精华、宇宙之道的抒情诗人。莫言大量写了无爱生殖的故事,最极端的叙事是《金发婴儿》中军人无爱的婚姻与军嫂的婚外生殖,以及最终酿成的惨剧。不仅是男性的生殖欲望与爱情分离,比如《变》中的何志武娶俄罗斯姑娘的目的是为了多生,坦言“男人,如果不能与自己爱的女人结婚,那就要找个最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女人结婚”;也包括女性强烈的生殖冲动高于爱情的欲望,比如,《球状闪电》中的茧儿对蛐蛐的求爱动机之一,是眼馋同龄姐妹们都抱上了孩子,而蛐蛐看到女儿出生才对茧儿生出爱情,重复着“先结婚后恋爱”的古老婚恋模式,变化在于性别偏见的消失,比起古代溺杀女婴的野蛮风俗和当下丢弃女婴的现象,毕竟是一个长足的进步。而《蛙》中小狮子则是由于被压抑了的母爱,在育龄终结之后,不择手段地获取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连明察秋毫、铁面无私的法官以灰栏试母的古老审案方式也断错。在女人的生殖欲望中,男人几乎成了被动、单纯的种,由此带来的也是血缘世系的混乱,朋辈陈鼻以舅舅的身份闯金娃的满月宴。当然,也有正面的叙事,比如《石磨》中的乡村青年“我和珠子”就是自由恋爱成功地逃离父母之命,以经营磨坊成家立业,并且以可爱女儿的出生为叙事的终点。《秋水》中爷爷在灾难中对奶奶“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吗”的问询;《革命浪漫主义》中的老革命在战争中“失去了传宗接代的家伙儿”的自嘲;《地道》中外号耗子的方山毁家纾难般悲壮地超生,“管它耗子还是人,只要是公的就行”的目的,也化解为李手对蝌蚪的开导:“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到一个携带着自己基因的生命诞生,他的诞生,是你生命的延续。”尽管仍然重视生殖,但是生殖的意义已经从家族制度延续香火的文化需要,转变为个体生命延续的心灵需要,但孩子也因此成了一个特殊基因的载体。因此,蝌蚪的母亲所谓女人就是为了生孩子来世的性别文化观念,也被母性的伟大与庄严取而代之,进而使白衣盲女之孙司马库的临终喟叹“女人是好东西啊——”,也被“但归根结底女人不是件东西呀”的反诘颠覆掉。莫言两性和合的性别理想是由生殖出发,借助对母性的崇敬而建立起来,而现代科技也为年老的小狮子催生出旺盛的奶水,这是绝望中的希望之泉,是文明主体处于善恶两难的伦理悖论中的福音。
激情结合、两性和合、创造生命从《秋水》开始,就是莫言生殖故事的伦理理想,奶奶在阵痛中呼天抢地,洪水却一直不退,他绝望地对爷爷说“……咱活不出去了”,而爷爷却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朴实言辞安慰鼓励之,“你是怎么啦?咱人也杀了,火也放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初就说,能在一起过一天,死了也情愿,咱一起过了多少个一天啦?”生死相许的性爱激情是激发男性责任感的催化剂。奶奶在难产的阵痛中生不如死,乞求爷爷行行好、杀死她,“我生不下你的孩子啦!”爷爷好言安慰,为她做饭喂食补充体能的同时,也以决绝的愤怒激发她的意志:“好吧!要死大家一起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奶奶由此振作起来,夺过饭碗流着泪进食。莫言的生殖故事中最集中地体现了两性和合的理想,共命运的意味也包括共同承受创造生命的职责。因此,生殖叙事才得以成为他大地诗学心灵磁场的核心故事,堂奥所在是人类存亡绝续的健康生命延续,生殖是希望的象征。
《秋水》中艰难的生殖场面是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厅里悬挂的伏羲女娲像一样庄严的场面,由此沟通了全人类克服危机的梦想。他的现代生殖故事中,总是影影绰绰地闪动着这个场面的光谱,《天堂蒜薹之歌》中卷到蒜薹事件中的高羊,在监狱里,为灾难中出生的儿子取名守法;《红树林》中的林岚让真情关爱她的马叔为自己戴上手铐,马叔也以辞职等待的约定,坚定她忘掉过去、重新开始的信念,而且表明心曲:“其实,我一直爱着你。”《生死疲劳》中自然降生的世纪婴儿,几乎就是人类的希望所在,尽管先天有缺陷,但是终于能够承担起叙事历史的重任,疗治家族乃至人类的遗忘。
六
莫言的生殖叙事中还有一大类带有寓言性质,这和《秋水》的文化寓言的文体形式相同。《食草家族》中蹼膜的身体标志是起源于祖先的乱伦,而再次生出蹼膜孩子则是家族“恶时辰”的开始:“……带蹼婴儿的每次降生都标志着家族史上一个惨痛时代的开始。“‘这是文化封闭、与世隔绝的社会文化语义借助近亲繁殖的生物学知识谱系的故事隐喻,而关于家族中人驴交合丑闻的叙事和所有男盗女娼的家族往事一样,都体现着一个僵死的文化制度导致人性的堕落与衰朽。而惩罚导致蹼膜婴儿的乱伦行为的家族火刑、由皮团长领导的革命阉割,则是恐惧中以恶惩恶的无奈之举,一如因为生蹼的前人罪恶导致的遗传后果带给二姑的苦难,成为她血缘混乱的儿子们复仇的理由,而非理性的屠杀则是以暴易暴的历史隐喻,杀子与弑父的演进是充斥着血腥暴力的循环历史之基本结构,由此,“二姑随后就到”成了一句屠杀与灾难的咒语:“一个充满刺激和恐怖,最大限度地发挥着人类恶的幻想能力的时代就要开始,或者说,已经拉开了序幕。”缺席的二姑成了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恐惧因此笼罩在一个家族将被斩尽杀绝的末日天空,一如在皮团长庄严隆重的丧礼时分,“革命在天空中飘扬”。在《秋水》的巨大神话镜像反衬下,乱伦与刑罚都是违背天道的,和大地上一片衰败与污浊的末世景象互为表里,“家族历史有时几乎就是王朝历史的缩影”,食草家族以乱伦开始的衰败宿命,显然是历史的缩影。而“一个王朝或一个家族临近衰落时,都是淫风炽烈,扒灰盗嫂、父子聚唐、兄弟阋墙、妇姑勃貉一表面上却是仁义道德、亲爱友善、严明方正、无欲无念”。面对“蹼膜的恐惧”就是对泛滥的人欲的恐惧,包括性的欲望与屠戮的欲望,美国女艺术史家琳达·诺克林认为,强奸与屠杀是男人的游戏。红色沼泽实在是欲望的载体,蝗灾则是人欲的象征:“蝗灾每每伴随兵乱,兵乱蝗灾导致饥馑,饥馑伴随瘟疫使人类残酷无情……”这段点题之语,使莫言的历史反思、文化批判与人性的质疑,直抵现代性的中心问题——人与自然关系的逆转,解构着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思想的核心观念“人是万物的灵长”“……人跟狗跟猫跟粪缸里的蛆虫跟墙缝里的臭虫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最根本的标志就是:人类虚伪!”由此,莫言的生殖叙事以乱伦的变异情节转喻人类堕落的宿命主题,并且重新建立起一个符合规律的文化理念,把社会、历史、文化置于宇宙自然的大系统中,粉碎人类中心的集体谵妄和个体自我的膨胀,借助中国古代的原始思想重新建立起对自然的敬畏。
在莫言的生殖故事中,对于《秋水》的结构性调整最大的变异是人与动物生殖的互喻性修辞与对文式故事布局,而且具有特殊的表意功能。《丰乳肥臀》第一卷在战争与生殖两个主题交替演进的叙事中,还有一个派生的主题,就是头胎生仔的驴的难产。这个对文性的结构主要用来表达旧时的生育制度的反人道性,驴因为是头生而受到近于母爱的悉心呵护,上官鲁氏因为已生过七胎而无人关爱,还要承担对于新生儿性别文化功能的焦虑,只有祈祷中外民间的各种神仙鬼怪,让自己生一个男孩出来,改变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为了省请接生婆的财物,她的婆婆让兽医代劳,可见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在人类神圣生殖活动中卑微的处境,连牲畜都不如,而人类创造生命的庄严感也消解在家族香火的盲目迷信中。这个主题义素并不是莫言的创见,萧红等现代作家早已经表述过。而《蛙》中姑姑为难产的母牛接生,则是莫言空前的首创。万物平等的原始自然观中的生命伦理是这则生殖故事的思想谱系,母亲所谓“菩萨普度众生,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尽管最后还是脱不出母牛比女孩儿金贵的传统观念,但是姑姑对父亲的奚落已经代表了时代文化的更新。姑姑在接生的时候不但超越了根深蒂固的阶级论政治观念,“……她将婴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而且也超越了物种的范畴,而“那母牛一见姑姑,两条前腿一曲,跪下了。姑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原始的母性改写了现代作家们生殖叙事互文见义的表义结构,人与动物的情感交流是大生命伦理的自然观之形成的依据,也是莫言的生殖叙事通往世界动物伦理与生态哲学的情感端口。莫言生殖叙事的知识背景是古今中外复合的,不限于现代遗传学,也浓缩着中国古代的医学伦理。当然,也包括了农耕民族对于牛的特殊感情,有神话的心理原型,这与他的《生死疲劳》以人与畜的投胎转世完成历史叙事的策略殊途同归,都是泛神论的原始自然观中众生平等的生命伦理。而《野骡子》里以屠宰牛来牟取暴利的屠户黄彪,跪在母牛前大哭,乃是在奶牛悲哀的表情中发现了母亲的愁容,使他深信奶牛是死去母亲的投胎转世,从此把它养起来,改行屠狗,这是集体无意识中原始自然观的倏忽涌现,冲垮了金钱至上的商业法则,同样是超越物种的母性启发的觉悟。一如上官鲁氏为被捕的二女婿司马库临行送饭时,对五女婿鲁立人的质问:“他五姐夫,你们这样折腾过来折腾过去,啥时算个头呢?”但是和域外现代的动物伦理观念还是有着文化价值观的差异,当然这也是莫言无奈的幽默,虽然同是动物,牛和狗这两个物种原始的象征意义,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文化种群,前者是农耕民族的圣物,后者则是游牧渔猎民族的圣物。《蛙》中对陈鼻的诅咒,几乎一开始就设定了他的命运与归宿,姑姑急忙骑车冲过石桥去接生的时候,吓得一条狗惊慌失措掉到河里,狗在汉民族的语言文化象征系统中绝大多数的语用是贬义,莫言小说中的狗多数情况下都是危害生育的障碍,惊慌失措的落水狗几乎是陈鼻一生的象征。而在游牧渔猎民族中,则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而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则是一样的,生产和生活中的彼此依存使人与动物的关系最直观地显现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极端的表意则是《人与兽》中,北海道的山林女人生出毛孩儿的故事,最终的相悖也是莫言式的无奈幽默,而作为逃亡的劳工爷爷余占鳌险些成为这则生殖之谜的谜底,就是在孤绝处境中,莫言对英雄的性爱叙事也是有伦理底线的,余占鳌瞬间消失的强暴欲念,是因为看到了那女人和九儿相似的内裤,人性由此战胜了兽性,性爱与暴力的关系中,爱是超于性之上的心灵源泉,这是人与兽的根本区别。这和现代绿色运动中兴起的动物保护与环境理论意念相通,莫言以中国/东方思想回应丰富着全球人类的心灵呼唤。
在莫言的生殖故事中还有两则人畜交合的生殖叙事则是文化寓言,区别于《食草家族》中人驴交合的家族衰败隐喻,则带有忏悔录与启示录的性质。在《十三步》中人猿相遇于荒岛交合生子的故事中,是男子遇到离开荒岛的机会背弃动物—一立即抱着孩子跑上小船,母猿追来紧紧抓着船尾,男子在孩子“Ma——Ma——”的叫声中,毅然斩断母猴的巨爪,回到人世。他在母猿的眼神中读出了怨愤,听到了动物界对人间末世的质问:“……我问你人间又有什么好/使你狠心将奴来弃抛/你不见寺无僧狐狸弄瓦/你不见官无能乌鼠当街/森林大火冲天起/江湖污染无鱼虾……”这是和食草家族/农耕文明的恶时辰相呼应的危机警示。男子心中愧疚不娶,教养聪颖过人的儿子弱冠而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他向父亲追问母亲,男子被逼无奈,只好拿出盛有母猿巨爪的锦盒告知实情,状元渡海寻到山洞,见断爪枯骨,大哭祭奠,头撞石壁而死。这个两难处境中的男子简直是罪恶深重而又良知未泯的人类化身,也是人类在自然界中尴尬位置的体现。莫言在对“南山大玃、盗我媚妾”神话的改写中,颠倒了性别的文化秩序,也颠倒了文明与自然的等级秩序,儿子以死献祭是对动物、对自然界表达像对母亲一样无法救赎的原罪感,这也是一种杀子的方式,和血亲仇杀、弃婴、引流、代孕一样,都是危机时代生命伦理瓦解的寓言。
而《食草家族》中的最后一梦《马驹横穿沼泽》简直就是对人类原罪的忏悔,也是回归自然的渴望借助更久远的神话传说,寄托救赎的梦想,简直就是一篇祈祷文,呼应着第一梦《红蝗》中古代的《祭蜡文》,是现代人渴望恢复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启示录。一代一代的爷爷们重复着先人口口相传的家族起源故事——红色沼泽中仅剩了一匹红色的母马驹和一个少年,他们在孤独绝望中相依相助,少年陷进泥潭的时候,红马驹用尾巴把他拖出来,当红马驹听到小哥哥同意合婚的时候,要求他承诺结成夫妻之后永远都不要提马字,得到爽快应诺便立即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春草。他们在神鸟苍狼的光明照耀下,获得精神力量,受尽千辛万苦走出沼泽,成为食草家族的始祖,生了两对男女双胞胎。“搭起了草棚,开荒种地,打猎逮鱼……”这也是《秋水》故事基本结构变异性的重复,灾难中的生殖。只是自然的灾难转变为红色沼泽所象征的人欲灾难;难产的自然灾难则转变成丧失生殖力的终极灾难,而且是因为香草误食了彩球鱼的卵块所致。当少年变成了壮汉,春草变成了憔悴的农妇,一心扑在土地上的父亲发现儿女们偷偷干欢爱之事,一怒之下枪杀了其中的一对,另一对躲在母亲身后,春草流着眼泪哀求,他愤怒之中违背誓约,骂一双儿女是两个母马养的畜生!随之而来的巨大响声中,妻子春草重新变成了红马驹被红色烟雾卷走了,只留给他仇恨的目光,两个孩子搂抱着喊“Ma!”后悔了的壮汉在一天之内变成又黑又瘦的活死尸。这则神话传说无疑复合了中外多个创世的神话,兄妹交合是两代人的命运重复,父母是人与动物,而子女则是同一血缘的兄妹,语义却处于价值体系的正负两极,父母一代的结合象征着人与其他物种患难与共的和谐相处,而兄妹则是听凭本能的无知乱伦。葫芦兄妹的故事在中国流传甚广,灾难之后别无选择的乱伦婚配,是试探了天意的。而食草家族的始祖兄妹是两个不同物种在绝境中别无选择的相依为命,而由马幻化为女人,则是万物有灵泛神信仰中大量存在的原型性故事结构,从白蛇转身为白素贞,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蝶,都是生命轮回转世的信仰,体现着人与其他生命的平等关系。而且,人为导致的后人蹼膜的遗传灾难责任在父亲,因为他对妻儿们的不关爱、不教育而导致无知的乱伦,区别于俄狄浦斯王的无意乱伦。这是对《圣经。创世纪》性别文化的颠倒,由于父亲的蒙昧而造成了血亲的伦理惨剧、家族的衰败,而不是由于女人被蛇引诱偷食智慧果而被上帝驱逐出伊甸园。母权文化的罪责转变为父权文化的罪责,有意识地偷吃变成了误食,智慧果变成了彩球鱼卵,同是自然物,一个寻常,一个稀缺,临近红色欲望沼泽的人类,很难不被未知的食物毒害。以人与兽的结合为种族的创世神话,这在不少民族中都存在,比如檀君与熊女的故事。而马是食草的物种,正契和莫言“……渴望食草净化灵魂的强烈愿望,而且“马不骈母”,与人的伦理观念也接近。且马又与妈同音,在莫言的文本中几乎具有通假的语义,红马驹与春草地来回转身,正是这一语义的通假语用。而最后也是最初的灾难来临,则是由于父亲背弃了对母亲的承诺,也就是背弃了对动物/自然的承诺,而受到自然的惩罚,而一切循环往复的血亲仇杀几乎都是源自这背弃者导致的最初宿命。
人与自然关系的破坏在莫言的生殖叙事中,承担着对现代文明最激愤的批判,而对于父权文化的诘问则是这一批判意向最富于杀伤力的情感矢量。《十三步》中人猿交合故事中父亲的两难处境转变成了母亲的两难处境,但仍然是以杀子为中心情节,两则神话把《秋水》中生命创造的神圣感改写成创造生命者的原罪与无法克服的文化悖论。抛弃妻子则子死,杀子则失去妻子,文化不可克服的怪圈是这些人兽交合神话故事的重要喻意。而母性自身的缺陷也是悲剧产生的原因,母猿对男子的监控占有,春草误食绝育异物,人与兽的共同困境,寄寓了自然与人类共同的灾难。而汉语中马与妈的同音异调,是最大的无意巧合,还是文化史的姻缘际会?汉族历来有关于马的神话传说,著名的有不同版本的蚕马故事,都是以人的失信与戏弄屠杀马为基本的情节。农桑是形成于黄帝时代的生产方式,马已经是重要的畜力,驾驶轩辕的必然是马,而且,彼时已有文字,可见与农耕民族的生产生活休戚与共,是人与自然依存关系最直观的象征。借马以注声,加女会意,形声结构的字体是对口语称谓的标记,而文言通常是以母为指涉。这也是一次对神话的改写,变故同样是由于人失信于动物,但是结合有强行与自愿之分别,古代神话强调的是人对动物的忽视造成的无意过失,包括对动物的残酷屠戮导致的惩罚,而这则家族神话则是人与马平等热恋而自愿结合,而且幻化为人身,为人类生育儿女。而且,蚕马的故事灾难具有转型的功能,由于马皮包住了女孩儿,而诞生出能够造福人类的奇异昆虫——蚕;而红马驹的真身离去则导致了毫无拯救希望的子孙退化、堕落与萎缩。
小男孩和春草是领受了龙香木上金色巨鸟苍狼的光明,获得神奇的力量,才走出绝境。这则创世神话的神灵显然是作者幻想出来的神鸟,金色巨鸟飞行有火光,却取兽名为号——苍狼,叫声亦如狗吠。苍狼与狗都是与北方游牧民族相生相伴的物种,苍狼还有图腾的意义。而东部夷族的殷人祖先则以玄鸟为图腾,苍与玄色系接近,而且还有天上的语义,苍狼也可以解释成天上的狼。而关于玄鸟的另一种解释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四翅鸟类,羽毛呈淡黄色,性暴戾,喜食鹰肉,居平顶山。和莫言笔下的苍狼形体与颜色等特点较为接近。玄鸟民间称燕子,是顺应季节生产的农耕民族视为体现着信期的物种,而且是契之母食其卵而孕,成为殷人祖先神话生殖叙事的核心意象。而几乎灭绝了的四翅鸟类,在古生物化石中尚有遗骨留存,则是中侏罗世生物由水生到陆生,再向天空发展的演化过程中,由兽到鸟的过渡形状,特点是体大,近鸟龙就是其中幸存尸骨的种类,神话其实是被掩埋和遗忘了的上古自然史。《易经·乾卦》九五爻爻辞取象“飞龙在天”,就是对这些巨型鸟类最初的名称。龙是虫的音转,所有长体巨型的动物皆称为龙,民间所谓马长八尺为龙是这个命名方式的语义折射。莫言取《诗经·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殷人祖先神话、《山海经》玄鸟的形状样貌,北方游牧民族的图腾名称、游牧渔猎民族共同的圣物狗的叫声,复合出这个神灵。种族起源、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天行健的吉言爻辞,糅合在人类朦胧的远古记忆中,成为超越所有文化之上,使人“神壮”的新图腾。而苍狼筑巢的巨大龙香树,则是唯有亚热带以南才存活的物种,类似于蚌病成珠的原理,则可以解读为是苦难升华的芬芳,如《食草家族·玫瑰玫瑰香气扑鼻》中美丽而苦难的母亲之名,且和马一起出现与消失,语义多有交集。而分布的地域性,则和温带以北的物种命名的神鸟苍狼组接,成为覆盖全球的人类祖先之图腾。
七
这侧寓言中黑色男人唱的歌:“苍狼啊苍狼,下蛋四方——声音如狗叫飞行有火光——衔来灵芝啊筑巢于龙香——此鸟非凡鸟啊此鸟乃神鸟——得见此鸟啊万寿无疆——”简直就是祈福的歌词。而出入于坟墓的黑色人就是最早背弃红马驹/香草的小男孩/壮汉,是食草家族第一代祖先,是灾难中的开拓者,也是背弃动物、施暴自然种下罪愆的人;生着蹼膜的“小杂种”则是第二代乱伦者的后裔,代表了所有承受着祖先原罪的食草家族的后人/现代人类。他与黑色人相遇,就是和祖先的灵魂交往、对话。而黑色人唱词中“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再亡再兴仰仗苍狼……”,则几乎是家族命运的谶语,启示着退化了的后人重建对自然、对祖先的崇拜。因此,成为食草家族图腾崇拜的红马驹在一代一代爷爷们的讲述中,能够激励家族后人的梦想与勇气:“……世世代代的男子汉们……总是在感情的高峰上,情不自禁地呼唤着:ma!ma!ma!这几乎成了一个伟大的暗号。”兼有情人与母亲的ma,既是血缘之母,也是自然之母。对于母性的呼唤是力量的源泉,这则主要以男性为主体的启示录,将男性集体无意识中的恋母情结与人类对大自然的永恒依恋,借助语义双关的声音符号糅合浮现,将文明主体“无意乱伦”的宿命原罪升华为祈福的崇拜,超度了所有无家可归、在红色沼泽中挣扎的现代灵魂。这和《秋水》中的爷爷看见紫衣女人“素自如练”的身体时,“一片虔诚、如睹图腾”的庄严语义聚合,爷爷“仰头祝拜明月”的虔诚之心,和“四方下蛋”的苍狼之歌,都是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祝福质朴的生命创作,为种族也为人类祈福。生殖叙事由此承担起莫言大地诗学中神话思维的基本艺术方式,返璞归真是主要的意向。
自《秋水》开始,莫言“神话般谈论着”大洼的创世故事,就设定了这个东北乡神话的主体是农民。而开篇祖父的体面仙死,村人以为“生前积下善功”的评价,带给全家人的荣耀,都是对这一则神话体现的乡土人生价值观念中农耕民族意识形态特征的强调。而后文关于父亲的评价,“……出生时很有些气象,长成后却是个善良敦厚的农民”,则强化着这一神话的主体。而这个农民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农民,也没有阶级身份认定的政治学色彩,是在乡村被数码化之前、没有按照阶级论分划贵贱时代的农民,而且是生态文明意义上的农民。这是莫言的大地诗学得以创立的文化史依据,而以生殖叙事的核心故事勾连起来的历史叙事,则将一个农耕为主的民族一个多世纪衰败的宿命以各种变异的形态演绎生发,将“种的忧虑”内化在现代性劫掠导致的遗传变异与环境破坏的恶时辰标注出来。而且,坚信最终的拯救也只有依靠这个依存于土地的文化种群,是和神话一样质朴的古老文化种群,而且是“……最重要的职业。”父亲的出生如孔孟、释迦牟尼、如耶稣、如所有宗教历史的叙事起点,祖父则具有鲁迅《故事新编·理水》中大禹的原始形貌,具有在滔天洪水中中流砥柱的文化坚守功能,《生死疲劳》中坚持单干的蓝脸原形之一就是莫言的祖父,他偷偷去开小荒,拒绝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我爷爷1958年时就预言,人民公社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一如美国生态哲学家小约翰·柯布所言:“……世界的命运就掌握在你们(农民出身的学人)手里。”并且希望“……中国以务农为生的村落能够起到带头作用。……带领全世界进入生态文明。”新一轮的创世已经开始,经历了五次投胎动物的转身之后,西门闹的灵魂转世为保守农民蓝家的孩子。地主和长工的阶级身份被血缘弥合,回到了《秋水》的起点——在现代性的滔天洪水中,讲述一个文化种群的历史起点,而父死母亡的孤儿处境则超越了一个文化种群,象征着疏离了大地母亲的人类共同的命运。大头的世纪婴儿虽然先天有缺陷.,但是祖辈的造血机能是拯救的秘方,也“如赌图腾”,苍狼之歌主语重复的祈祷句式与《诗经》式的四言叙事节奏,是心灵返璞归真的呼喊,远古的生殖图腾“蛙”是“金娃”的守护神。而莫言由“我爷爷我奶奶”开始的一整套叙述方式,也就不仅仅是叙事策略的问题,还包括适应对祖先的追慕与自然的膜拜,所有的忏悔与启示都是借助对上古文化精神的深度认同,以生殖叙事为核心故事完成神圣的祭祀。
梦想还在延续,但是植根在祖先灾难中的生殖、创世的质朴光荣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