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国外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研究焦点多聚结于诗中人物身份的认定:Mr.W.H究竟为何人?黑肤女郎是谁?诗人的对手诗人是谁?诗中的“我”是否为莎翁本人、十四行诗是否为他内心最隐秘的告白?评论家们观点不一,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争论,由于缺乏史料记载,这些问题的答案,如同莎翁本人的经历一样,将是永久的不解之谜。英国当代莎士比亚文学评论家John Blades认为直到1950年之前的莎翁评论主要关注的是十四行诗的传记性质,由于评论家们太多关注莎翁十四行诗包含的身份之争,而忽略了对十四行诗深层次内容的解读。
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创作之前,英国曾出现过一个十四行诗创作的高峰期,16世纪50年代英国诗人Thomas Wyatt和Sidney将十四行诗体的形式介绍到英国,模仿意大利十四行诗人彼得拉克等人诗的形式写诗,并对此进行了创新和改变。尽管莎士比亚毫无疑问深受彼特拉克十四行诗传统的影响,他的作品却与之有很大不同。JohnBlades认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通过展现全新、复杂的生活体验和内心隐思拓展了十四行诗的写作空间。英国桂冠诗人华兹华斯曾写下这样的著名诗句:“勿轻视十四行诗;批评家,/你皱眉,忘了它的光荣历史;用这把钥匙,/莎士比亚打开了他的心。”不管莎士比亚是否在诗中倾诉了他隐匿的心事,难以否认的是诗情的表露不可避免地会反映出诗人的情感和思想,对于莎翁十四行诗的深入解读和对诗中爱情主题的分析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发掘其主题,从而揭示出围绕着莎翁本人和他生活时代的更多隐秘所在。
一、“安慰之爱”——谦卑和无望的主仆之爱
莎翁十四行诗的后半部分似乎对诗中描写的感情进行了总结,第144首诗写到诗人的两种爱情,诗人称之为“安慰之爱”和“绝望之爱”,分别代表了诗人与年轻男友的感情以及与一位黑女郎之间的情感纠葛:“一个叫安慰,另一个叫绝望/善的天使是个男子,风姿绰约/恶的幽灵是个女人,其貌不扬。”诗中的美少年之俊美超过了希腊神话故事中爱神维纳斯爱恋的阿多尼斯,他集外在美和内在美于一身,是“美善真的结合”,是诗人心目中理想之爱的化身。在109首诗中,诗人充满激情地宣布:这无垠的宇宙对我都是虚幻;/你才是,我的玫瑰,我的全部财产。
英国文学评论家Patrick Cruttwell认为,十四行诗中美少年的形象因过多理想化的色彩而缺乏真实感,美少年被诗人塑造成文艺复兴时期青年男子的完美象征:外形俊美,出身高贵,个性十足,魅力不可抗拒。㈣许多莎士比亚研究者试图从十四行诗中解密作者内心隐秘世界,因此围绕着诗人对美少年的爱出现了种种解读,20世纪的评论更是大胆打破长期以来神化莎士比亚的做法,把这种关系解读为莎士比亚同性恋甚至是双性恋的倾向。但这种观点会让我们产生一个疑问,那就是在16世纪英国社会现实的背景下,面对悬殊的社会地位、年龄和外貌等各方面的差距,诗人和美少年之间是否有产生真正爱情的可能?
英国评论家Robert Matz认为,十四行诗开头诗人通过写劝婚诗来表达和美少年之间的感情令人费解。虽然文艺复兴时期英国已有人在写劝婚诗,但以这种方式表达爱情的忠诚却有些另类。在Robert Matz看来诗人的口气更像是一位长者在谆谆教导少不经事的美少年,而不像是浪漫的爱情表白。Robert Matz还认为十四行诗中诗人宣称的亲密友情对美少年而言也许是种侵扰,甚至是令人难堪的关系,就好像粉丝强加给名人的狂热追逐。在诗中我们发现显然诗人也意识到自己卑微的地位,担心他的友谊会使贵族美少年蒙羞,从而采取了更为谨慎的态度。第36首诗写到:
我再也不会高声认你做知己,
生怕我可哀的罪过使你含垢,
你也不能再当众把我来赞美,
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
评论家普遍认为莎翁十四行诗写于16世纪90年代,很有可能是在1592到1594年的那场瘟疫期间,剧院被迫关闭,难以预知何时或者是否能再次开放,虽然当时莎士比亚在戏剧写作上已是小有名气,但他必须找到其他的谋生方式。莎翁的两首长篇叙事诗便写于这个阶段,Venus and Ado-his于1593年出版,此后27年中出版了11次,The Rape of Lucreee于1594年出版,两首诗均献给莎士比亚的保护人南安普顿伯爵。而十四行诗直到1609年才出版,正值伦敦再次遭受瘟疫。英国莎士比亚评论家Patrick Cruttwell认为莎士比亚也许希望通过十四行诗的写作可以让他获得戏剧领域的成功所不能带给他的东西,赢得王室和贵族的青睐,甚至得到当时轻视戏剧的学者的认可。因为当时“戏子”的地位低下,远不如诗人,这种自卑的情绪也很清楚地带进了他的《十四行诗集》: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对美少年的爱成为照亮诗人暗淡潦倒生活的阳光,不管这种爱是否得到回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忠实于他。在第57首诗中他称自己为美少年的奴隶,随时等待伺候主人的心愿。第58首诗更是表明自己任由主人随心所欲。诗人与美少年的关系似乎反映出当时仍然存在的骑士文化中贵族保护人与地位低下的被保护者之间的关系,诗人和美少年之间的感情与其说是一种同性爱,倒不如说更像谦卑、忠诚的主仆依附关系。虽然史料不能证明十四行诗中描写的诗人与美少年的关系即为莎士比亚和南安普敦伯爵的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保护人关系对于社会地位低下的莎士比亚的重要性。
16世纪英国作家Francis Meres的Phal—ladis Tamia(1598)最早提到莎士比亚的作品,书中写道honey-tongued的莎士比亚在私密的朋友中流传两首长篇叙事诗和sugred(蜜糖般的)的十四行诗,暗示十四行诗在出版前就已在莎士比亚有地位的朋友中传阅。被人们称为honey-tongued的莎士比亚,也许不仅指莎士比亚善于在诗中倾诉甜蜜的爱情,还暗讽莎士比亚善于辞令以取悦于上流阶层的青睐。十四行诗的第37首写到:
我,受了命运的恶毒摧残,
从你的精诚和美德找到力量。
因为,无论美、门第、财富或才华,
或这一切,或其一,或多于这一切,
在你身上登峰造极,我都把
我的爱在你这个宝藏上嫁接。
由此看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献给美少年蜜糖一样的赞美,不仅是出于浓浓的爱意,还因为诗人看到这位集世间美好与财富于一身的爱恋对象是名利的宝藏,与美少年的友谊寄托了诗人对命运转机的期盼和强烈欲望,是在绝望的生活中挣扎的诗人唯一的希望。在十四行诗缠绵的情话、赞美和诗才的炫耀背后,处处可见诗人的无奈、自卑以及对手诗人的提防和妒忌,“安慰之爱”带给诗人的是唯恐丧失美少年宠爱的深深忧虑和自我焦灼的情绪:
我曾喝下了多少鲛人的泪珠儿,
从我心中地狱般的锅里蒸出来,
把恐惧当希望,又把希望当恐惧,
眼看着要胜利,结果还是失败!
二、“绝望之爱”——爱的颠覆和道德的沦丧
对于莎士比亚创作十四行诗的动机,人们一直存有不同的猜测。其中最大的疑惑在于为什么莎士比亚会将传统十四行诗的赞美对象由少女改为美少年(The Master Mistriss of my pas-sion),如同彼得拉克十四行诗所描写的男子对美丽、贞洁却又遥不可及的女主角laura忧伤的爱,诗人对男友的爱恋之情也是无望而又难以摆脱。虽然作者遵循十四行诗的传统保留了理想的爱的形象,但却将它投射在美少年身上,而诗中女主角的形象则与美少年形成鲜明的对比。
诗人对黑女郎的形象和情感描写彻底颠覆了传统十四行诗中美好而单纯的爱情。黑女郎的“黑”代表的也许不仅是女郎的肤色,而是邪恶和丑陋的象征。诗人感慨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黑既成为美的继承人”,而“美便招来了侮辱和诽谤”。与黑女郎的情感纠葛显示出诗人对美的追求和理想的放弃,以及对现实的无奈。诗人对自己内心价值观的混乱感到不安和焦虑:
我再无生望,既然丧失了理智,
整天都惶惑不安、烦躁、疯狂;
无论思想或谈话,全像个疯子,
脱离了真实,无目的,杂乱无章;
因为我曾赌咒说你美,说你璀璨,
你却是地狱一般黑、夜一般暗。
诗中的黑女郎被描述为一个充满了肉欲、残忍、卖淫的无情女子,诗人对黑女郎的情感没有一丝的浪漫,却充斥着自我放纵和谎言。明知黑女郎是“人人行驶的海湾里”,却又难以摆脱与黑女郎的肉欲纠缠,“我既欺骗她,她也欺骗我,/咱俩的爱情就在欺骗中作乐”。在与黑女郎的这段关系中诗人赤裸裸地宣泄情欲,欲罢不能,在自我放弃和自我放纵中挣扎绝望,陷入了更深的心理矛盾和人格分裂;
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
就是色欲在行动;而在行动前,
色欲赌假咒、嗜血、好杀、满身是
罪恶,凶残、粗野、不可靠、走极端;
欢乐尚未央,马上就感觉无味:
感受时,幸福;感受完,无上灾殃;
事前,巴望着的欢乐;事后,一场梦。
这一切人共知;但谁也不知怎样
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
许多莎翁十四行诗的评论家将诗人对美少年的爱称为崇高的精神爱恋,而将对黑女郎的情感称为邪恶的肉体欲望。笔者认为不管是对美少年的爱还是对黑女郎的欲都是社会现实关系在诗人内心的真实投映,正如John Blades所认为的那样,这两种爱可能象征着美德和邪恶,但也可能是作者复杂和自我分裂的内心世界的写照。Patrick Cruttwell认为莎翁十四行诗展示的情感并非单一的,而是复杂变化的情感。无论是与寄托了作者美好希望的美少年的情感,还是与象征着道德沦丧的黑女郎的关系,都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内心世界的绝望和挣扎,美少年所代表的社会和理想生活对于诗人而言美好而又遥不可及,因此诗人希望从美少年那里得到的“安慰之爱”注定是一场自我幻想和折磨;黑女郎是邪恶、低级的肉欲生活的象征,也许是作者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与黑女郎的情欲充满了欺骗和谎言,恰恰意味着理想、美好、浪漫的爱情在庸俗的现实社会中已无处可寻觅,即使寄托着作者美好希望的美少年也陷入了黑女郎的诱惑,“善”被“恶”带入了地狱,改变命运的理想和美好的爱情希望在现实中幻灭,诗人对自我身份和自我价值产生怀疑和否定,内心痛苦扭曲,陷入更深的失落、痛苦和绝望。
结语
1590年是一个社会变革剧烈和动荡的时代,在伊丽莎白执政晚期,社会出现了新的变化、新的思想和新的情感,这直接导致了英国诗歌创作的莎士比亚时期。正如罗益民所说,莎士比亚是一面镜子,是一个时代的缩影。㈣莎士比亚的诗与这个阶段的其他诗人的作品相比,更好地反映了时代的变化,他的十四行诗绝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体现,还显示出对时代事件的敏感和认知。十四行诗中爱的伦理颠覆同时折射出社会现实道德伦理的扭曲。社会道德在腐败,诗人目睹的一切都在堕落腐化,这种不满与郁郁不安最终变为对生活的恨、对社会现状的质疑和对生活的讥讽,因此我们看到了一个分裂和多重的人格。在第66首诗中诗人发出了愤世嫉俗的谴责:
厌了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疾呼,
比方,眼见天才注定做叫花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
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
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箝口,
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
囚徒“善”不得不把统帅“恶”伺候。
从十四行诗整体来看,不管我们把它看成故事或者是真实的内心独白,在表层之下隐藏着莎翁内心世界的内容:对自我演员身份的嫌弃、对日渐衰老的恐惧、对其他更新潮诗人的嫉妒、对世俗社会现状的不满和愤懑、对诗歌创作的自我怀疑以及对爱和欲望的厌恶。
可以说,莎翁十四行诗中爱的本质是“焦虑”,莎翁十四行诗中体现出的情感并非情爱交融的甜蜜之爱,而是充满了失望和焦灼,在像“蜜糖一样”甜美的莎翁十四行诗情话的背后,我们看到了猜忌与怀疑、欺骗与自我欺骗、背叛与谎言、渴望与妒忌、痛苦与沮丧,十四行诗中混乱和自我折磨的情感反射出时代的影子,诗人对自身价值的不确定、对理想和美的放弃、对社会道德沦丧的不满,都让我们看到社会变革和价值观念的改变刻在诗人内心情感世界的印记。
(责任编辑: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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