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先剛的《柏拉圖的本原學說:基於未成文學說和對話錄的研究》
何祥迪
(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On Tubingen School’s Study of Plato:Notes on Xian Gang’sPlato’s
Theory
of
Principles
Author:He Xiangdi is assistant professor at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Chongqing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4,China).E-mail:345965907@qq. com先剛,《柏拉圖的本原學說:基於未成文學說和對話錄的研究》(Plato’s
Theory
of
Principles:An
Investigation
Based
on
the“Unwritten
Doctrine”and
on
the
Dialogues),北京:三聯書店,2014,432頁。2014年3月,三聯書店出版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先剛教授的著作《柏拉圖的本原學說——基於未成文學說和對話錄的研究》(以下簡稱PTP),該書是近年來國內柏拉圖研究中難得一見的大作,它以“圖賓根學派”的視角和理論,突破了傳統圍繞“理念論”的研究思路,將柏拉圖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圖賓根學派主張只有把柏拉圖對話錄(書寫)和未成文學說(口傳)結合起來,才能充分和完整地把握柏拉圖的思想,認爲“二元本原說”而非“理念論”才是柏拉圖關於萬物本質和生成的根本解釋,這種新的研究方法、思路、步驟和內容被雷亞利(G. Reale)譽爲一種“新”的範式,不同於逍遙派、新柏拉圖主義和施賴爾馬赫這三種范式(PTP,頁77-80)。毫無疑問,先剛教授是首位將“德國圖賓根學派”引入國內的學者,他在這方面也付出了最大努力和最多貢獻。早在2004年,他就在《哲學門》上發表長文《柏拉圖未成文學說的幾個基本問題》,介紹了德國圖賓根學派的人物和研究思路,以及柏拉圖本原學說的方法和核心內容。2007年,他又在《哲學門》上發表另一篇長文《柏拉圖的二元論》,以圖賓根學派的視角系統,立足於柏拉圖的對話錄和柏拉圖後人的記載,去分析柏拉圖“未成文學說”的主要思想。2009年,他在《世界哲學》上發表《國外柏拉圖研究中關於“圖賓根學派”的爭論》一文,澄清圖賓根學派內部和外部之間的爭論,以及關於“未成文學說”的歷史、文獻和義理三個問題。
PTP無論在廣度還是在深度上都堪稱巨著(411頁,33.6萬字),全書共有11章,可以分爲兩部分:關於方法論(形式)的討論(1-5章),關於柏拉圖未成文學說(內容)的分析(6-11章)。前言主要介紹作者本人的詮釋立場和學術資源,第1章勾勒柏拉圖的生平和著作問題,主要参考柏拉圖的《書簡七》和第歐根尼·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第2、3、4章是從《柏拉圖未成文學說的幾個基本問題》這篇文章擴展和深化而來,第5章關於柏拉圖對話錄的分析,強調口傳優先於書寫,哲學優先於詩歌,其觀點主要依賴斯勒紮克(T. A. Szlezák)的《讀柏拉圖》。第6、7、8章討論柏拉圖學說的上升道路:從意見到智慧,從經驗論和相對主義到理念,從理念論到“一和不定之二”的二元本原學說。第9、10、11章則討論柏拉圖學說的下降道路:從二元本原的混合到萬物產生,從辯證法到二元本原的認識,從哲學智慧到政治統治。因此,第8、9章是該書的核心部分,也是最有哲學深度和創見的部分。全書的論題也許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柏拉圖的“未成文學說”,即關於二元本原(一與不定之二)的學說,不僅存在而且比理念論更根本和更重要,必須結合對話錄和未成文學說才能真正完整地把握柏拉圖的哲學。乍看上去,PTP的章節安排似乎未經縝密考慮:第2章第1部分與第5章都是討論柏拉圖的寫作問題;第2章第2部分與第7章第1部分則都是鉤沉“未成文學說”的背景;第5章第2部分似乎應該置於第4部分之後;第6章第3部分與第7章第2部分所表達的內容幾乎相同;第10章作爲對柏拉圖方法(辯證法)的討論似乎應該收入第6章,以便表明柏拉圖有別於智者們。第11章顯得有點突兀,從柏拉圖的本體論突然轉向政治哲學,即從預設的下降道路突然轉向“宇宙本原論”與“政治本原論”的平行類比,令人想起《王制》中城邦正義與個人正義的類比。所有這些口頭風格(口語化,不講究佈局,離題等),要麼表明作者對於哲學寫作技巧並沒有深入的研究或者不在乎寫作技巧——但是這種可能性不太,因爲從PTP可以看到作者對柏拉圖的寫作問題有深入的分析,不會把嚴肅的哲學寫作當遊戲(PTP,頁49—58)——要麼表明作者有意模仿柏拉圖對寫作的態度,堅持口頭教導佔據重要性,而文字教導次之,但是爲了讓所有理解他的思想,爲了“所有的人寫作”(PTP,頁144),他被迫將自己的教導形諸於文字,同時讓這種文字保持口頭風格。
一、立場與方法
我們要對先剛教授表示敬意,不僅因爲他把圖賓根學派引入汉语学界,使得我們對柏拉圖有了全新的認識,更因爲他表現出現代學者所具備的坦誠和勇氣。第一,他公開聲明堅持圖賓根學派的立場,相信每種詮釋多少會帶特定立場,而各種立場又難以協調(PTP,頁2—3),以至於我們被迫承認任何對柏拉圖的詮釋立場都具有正當理由,或者這種立場與那種立場之間沒有對錯高低之分。可是,後來先剛教授在談到圖賓根學派與其他學派的論爭時,卻斷言前者對早期學園的詮釋已經成爲“被普遍接受的標準”(PTP,頁95),這就暗地裏設定圖賓根學派的立場佔據詮釋的制高點。但這個“普遍”肯定是針對德國學界,而不包括英美學界,因爲我們知道英美學界對未成文學說並不太感冒。 第二,他宣稱全盤接受柏拉圖的立場,從整體上把握柏拉圖的哲學,堅信只有把對話錄和未成文學說結合起來,才能對柏拉圖哲學進行“完整的、忠實的理解”(PTP,頁5)。我們完全贊同先剛教授這種努力,即從異質的部分回溯到整體或本原;我們不該像“懷疑主義”那樣以爲柏拉圖沒有提供教導,亦不應該像分析哲學那樣肢解柏拉圖。然而,先剛教授所提供支撐整體詮釋的根據並不夠充分。首先,从第三章来看,關於“未成文學說”的文獻基本上屬於逍遙派,而早期學園派的文獻並沒有流傳下來,因此,我們只能得到單方面的報導。即使我們承認柏拉圖的某些親炙弟子完全領悟柏拉圖的未成文學說(PTP,頁82),亞里士多德指責早期学园派领袖把數當作理念這個事實也足以說明:要麼雙方只是理解柏拉圖的部分學說,要麼必定有一方誤解了柏拉圖。因此,這些文獻無法整體再現柏拉圖的未成文學說。其次,先剛教授急於證明整體性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以及未成文學說比成文學說更重要和更根本,因此在理解柏拉圖的“整體”觀時多少顯得斷章取義。他猛烈抨擊那些“反體系”的浪漫派(PTP,頁199—209),并用《會飲》里阿里斯托芬關於愛的定義(“對於整體的渴求和追求”,PTP,頁209)和《呂西斯》關於友誼的定義(追求“本己的東西”,PTP,頁210),來證明柏拉圖實際上是追求整體的。他完全沒有理會《會飲》後面蘇格拉底對阿里斯托芬的批判,也不顧及《呂西斯》最終並沒有得出積極的結論。第三,在柏拉圖的著作日期與思想的關係這個問題上,他對施賴爾馬赫的整體規劃說、赫爾曼的思想發展說和阿斯特的機緣說都持保留態度(PTP,頁35),但出於對整體理解柏拉圖的需要,他被迫同情施賴爾馬赫。這恰恰反映出近十多年來國內柏拉圖研究的轉向,即從發展論轉向統一論,從分析哲學轉向政治哲學。有意思的是,先剛教授强调整体论,不承認發展论,但是如果拿PTP第2、3、4章跟他十年前的論文《柏拉圖未成文學說的幾個基本問題》進行對比,就會發現他對柏拉圖的研究有一個發展過程:(1)他先前否定柏拉圖對話錄的重要意義,現在則肯定對話錄有重要意義(PTP,頁69);(2)他先前設想柏拉圖的各種存在是一種“等級結構”,現在則設想它是一種“等級階次”(PTP,頁118);(3)他先前提到“現存的柏拉圖授課筆記《論善》”,現在則意識到此筆記已佚失,所以刪去這句話(PTP,頁120);(4)他先前將柏拉圖回溯到本原的分析方法說成是“共存法”,現在則修正爲“歸同法”(PTP,頁120)。顯而易見,這些修正表明先剛教授的思想有一個發展和揚棄的過程,原因在於他過早和過多地依賴於圖賓根學派的立場,急於表明柏拉圖有一個未成文學說,並論證這個學說是最重要的。當然,我們也知道一般人的思想是有發展的,但是像柏拉圖、孔子、穆罕默德或基督這樣的聖人卻未必是有發展的,因此,先剛教授本人的思想發展無礙於他堅持柏拉圖的思想是不發展的。二、柏拉圖的對話錄
先剛教授關於柏拉圖對話錄的分析主要集中在第2章和第5章,他明顯注意到柏拉圖批判書寫與寫下大量對話錄這個矛盾。首先,他認爲柏拉圖之所以批判書寫,是因爲文字使得讀者和作者變得被動(PTP,頁48),所以柏拉圖不願意把最重要的思想託付給書寫(PTP,頁50);同時柏拉圖又受到蘇格拉底哲學論辯的影響,所以決定採用口頭教導,口頭教導包含“許多核心問題和最困難的探討對象的最終答案”(PTP,頁69)。其次,他認爲柏拉圖之所以寫下大量對話錄,是爲了反駁別人那些“充斥錯誤思想的文章和著作”,盡可能讓更多的人接觸其“大量深刻和重要的思想”(PTP,頁138)。再次,他認爲柏拉圖是爲所有人寫作(144),還認爲柏拉圖的對話錄是對口傳的模仿(PTP,頁150),但他不像施賴爾馬赫那樣崇拜對話錄(畢竟是模仿)。最後,先剛教授得出結論:口傳優先於書寫,但必須把未成文學說和對話錄結合起來,才能“完整和正確”地認識柏拉圖的哲學(PTP,頁157)。有意思的是,先剛教授像德國浪漫派那樣承認柏拉圖是詩人哲學家(PTP,頁152、173),但他跟浪漫派相反,轉而認爲哲學高於詩歌、柏拉圖哲學是有體系的以及哲人有智慧(PTP,頁215)。先剛教授強調未成文學說的重要性,這一點非常具有創見,發國人所未發,讓我們明白僅僅閱讀對話錄是不夠的,柏拉圖哲學除了理念論之外,可能還包括未成文學說。但是他對施賴爾馬赫和施特勞斯派的拒斥,恰恰反映出他低估了柏拉圖對話錄的複雜性。首先,他僅僅從字面去理解柏拉圖在《斐德若》和《書簡》對書寫的批判,由此得出柏拉圖(能夠但)不願意將口傳寫下來這一結論,而反對施特勞斯提出的所謂迫害論。據說公開宣稱真理有可能對作者有害——被誤解而遭迫害。先剛教授竟然無視蘇格拉底、基督、塞涅卡等人被處死這些事實,以爲“迫害”是近代才有的現象,是施特勞斯把它套到古人頭上,誇大事實,危言聳聽(PTP,頁155注1)。他甚至認爲《斐多》和《蒂邁歐》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講述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學說(PTP,頁63)。據說公開宣稱真理還可能對讀者也有可能有害,有傷風化,這一點阿里斯托芬(《雲》)和盧梭(《論科學與藝術》)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先剛教授既認定柏拉圖爲所有人寫作,他肯定想不到思想居然還會對讀者有害,以至於思想需要和能夠“藏著掖著”(PTP,頁71)。其次,柏拉圖使用對話錄寫作給我們理解他的“成文學說”或者他本人帶來巨大困難,因爲我們根本不知道哪個人物的觀點代表柏拉圖的看法。先剛教授肯定意識到並有意忽略了這個難題,以便能夠將所有人物的看法都歸於柏拉圖,或者哪種看法適用就引用哪個。比如,把《斐德若》中蘇格拉底對寫作的批判當作柏拉圖的批判,把《書簡七》當作柏拉圖本人的真實自傳(這封書簡本身並不可靠);把拉爾修關於蘇格拉底的記載當作對蘇格拉底的描述,而把《高爾吉亞》中蘇格拉底的說法當作柏拉圖的說法,以此區別蘇格拉底與柏拉圖(PTP,頁66);把《法律》的雅典老人(PTP,頁170—2),甚至《會飲》的阿里斯托芬當作柏拉圖本人(PTP,頁209)!既然柏拉圖筆下的人物均代表柏拉圖的意見,那麼逍遙派或早期學園派的柏拉圖似乎也就可以代表他們自己的意見,也就是說“未成文學說”似乎也可以理解爲那些報導者的意見!最後,先剛教授把柏拉圖的對話錄當作最偉大的詩,這令人期望他會像當今盛行的文學研究方法那樣去討論對話錄的語言、人物、場景和情節等等。可是,我們從未看到他在這方面做出努力,爲了在一部著作中“整體地”理解柏拉圖,他不得不省略所有這些“詩”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正確地]強烈批評分析哲學家威廉姆斯對《王制》的正義的分析是“捏造”,“愚笨的婆娘”和“無的放矢”(PTP,頁396),自己卻以另一種方式抽離了柏拉圖對話錄的文學細節。三、柏拉圖哲學的方法論

先剛教授過於受到现代康德辯證法和当代圖賓根學派的影響,只是指出柏拉圖辯證法的一般原則,即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但並沒有提供一個系統和全面的描述。實際上,在古代經過中期柏拉圖主義者的努力,柏拉圖的邏輯學體系已經建立起來,儘管他們往往把逍遙派和斯多亞學派的邏輯學歸屬於柏拉圖。按照他們的說法,柏拉圖的辯證法(邏輯學)包含劃分、定義、分析、歸納和三段論;其中劃分就是化屬爲種或者化整體爲部分;定義就是首先把握“屬”,再通過恰當差異來劃分出各種“種”;分析有三種(可感上升到可知,可證明上升到不可證明,假設上升到非假設);歸納在於得出概念(從相似上升到共性,從個別上升到普遍);三段論包括三種直言三段論和三種假言三段論。由此可見,先剛教授把那兩條原則理解爲“歸同法”和“演繹系統”,或者“統攝”和“劃分”,其實自下而上的方法包括分析和歸納,自上而下的方法包括劃分、定義和演繹。

四、柏拉圖的理念論和未成文學說
讓我們把目光轉向關於柏拉圖理念論和未成文學說的論述,這些論述主要集中在第3章(簡述),第6和7章(反經驗論,從自然科學到理念論),第8章(從理念論到本原論),以及第9和11章(從形而上學到政治哲學)。

五、結論和启示
先剛教授在PTP中用“圖賓根學派”的立場和方法去研究柏拉圖,這是繼十多年來甘陽先生和劉小楓先生引入“施特勞斯學派”之后,又一個新的理論和視角。先剛教授的著作表现出罕见的坦诚、堅定和勤勉,他試圖突破傳統圍繞“理念論”的研究模式,提出只有把對話錄和未成文學說結合在一起,才能完整地理解柏拉圖的哲學;他證明“二元本原學說”才是柏拉圖關於世界的最終認識和解釋。他同時也能夠反思圖賓根學派的某些問題,比如這種研究方式嚴格來說並不是“新的範式”,而是柏拉圖主義傳統的“復歸”(PTP,頁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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