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鋒

　　(同濟大學哲學系)

　　“學習”釋義

　　吳小鋒

　　(同濟大學哲學系)

　　“學習”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學習”一詞以及“學”“習”二字的涵義，卻並非如想像中的那樣不言而明。本文嘗試從《論語》首章的語境出發，探討“學”“習”二字字形的構造與變化，深入分析“學”“習”二字的涵義，並由此比較古今“學習”目的與品質的差異。從“學”字的最初構形看，可以說，“學”本身就是“明道”的活動。這就需要去觸摸摹寫陰陽消息之道的經書以“明明德”，認識天地陰陽消息變化之理，也認識自身，由此改過遷善。如果“學”更多傾向於認清自身從而厘定修身志向，“習”則強調通過反復練習，將學所認識到的自身性情缺欠加以修繕，練就爲德性。進一步說，“學”由後天認識復返先天，“習”接續“學”的見識由先天重新進入後天，此爲“學”“習”二字的聯繫與張力。“學習”後來成爲一個詞，是先天合於後天，知行合於一。

　　Author:W u Xiaofengis lecturer at College of Humanities，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092，China)．E-mail:hermeson@126.com從《論語》的篇章結構來看，起首的“學而時習之”章非常關鍵，對此章的理解深度很可能影響著對整部《論語》的理解程度。如果《論語》當“五經之錧鎋，六藝之喉衿”，囊括孔子撰述六經之微意，“學而時習之”章的地位和意義更加非同小可。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論語》首章言“學”，學的內容卻並未明言。正因其不明言，“學而時習之”這個開篇仍如源頭活水。“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而時習如何能引發出內心的喜悅，關鍵在領會“學”“習”二字的涵義。深入理解“學”、“習”，才能爲理解《論語》首章、進而理解整部《論語》找到一個相對穩靠的入口。不僅如此，揣摩古人於“學”“習”的看法，對如今我們正在過的學習生活，尤有啟發。

　　

　　

　　

　　“學”字構形，金文已經完成，其寫法一直持續到上個世紀。簡化字方案推行后，“學”字簡寫爲“学”。比較兩“學”字字形的變化，亦可見古今之“學”的差異。簡體“学”字，“子”的部分與“學校”(“冖”)的部分都在，關鍵在於簡化的“学”字取消了古字中“爻”這一部件，而“爻”在古代恰恰代表著學的內容和品質，去掉“爻”，無異於去掉了“學以明道”的學習品質。古人爲學“志於道”，這個“道”從始至終頂在頭上，今之“学”則用三點代替“爻”的位置，使得爲學的目的變得含混不明。比較“學”字古今字形的變化，已然可見古今學習品質的重大差異。

　　

　　哀公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雍也》)

　　季康子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先進》)

　　一是哀公問，一是季康子問，孔子的回答都一樣:如果要推弟子中的好學者，顏回可當。顏回如何可稱好學，《雍也》的這一章說得很清楚，顏回“不遷怒、不貳過”。可是“不遷怒”、“不貳過”如何稱得上好學?“學”的關鍵在“反情治性”(《說苑·建本》)，通過學來規導自身性情，在這個意義上，才能理解“不遷怒，不貳過”的好學意義。《中庸》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性情中本有喜怒哀樂之情，在“喜怒哀樂”中，“怒”最難控制，所謂“怒火攻心”、“怒不可遏”，孔子在這裏是舉“怒”以該性情。人的怒氣最容易過分，最難以節制，“不遷怒”並非要人徹底打消怒氣，而是不將怒氣發泄在無干的人或事上，止其所當止，“發而皆中節”。

　　“不貳過”的涵義更深一層。何謂“過”，“過”即是“錯”，故有“過錯”之說。《說文》:“過，度也。”過，本爲某種標準限度，後來引申爲超過某種限度，當行爲超過限度，就變成了“過”。相應地，不及某種標準，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過”，“過猶不及”，皆未“中節”。《周易》有小過卦與大過卦，小過爲陰過，爲不及，大過爲陽過，爲太過，過與不及皆是過。人之所以會犯下“過錯”，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爲是“過錯”，從這個意義上講，過錯反應的正是一個人性情與德性的距離，正是此人性情的缺欠。人的過錯，實根植於人的性情。因此，由人的過錯，可以窺見人的性情，孔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論語·里仁》)不同的人犯了相同的過錯，表明他們性情相近。過錯，乃是性情的表現，因此，認識過錯的要害，並不是找到犯錯的表面原因或外在原因，而是在於認識自己的性情以及自身性情與德性之間的差距，“認識你自己”。不過，認識自己，正是學問中的最難事。在這個意義上，才能充分理解“改過”的意義:改過的前提是認識自己，找到自身性情的缺陷，不僅如此，改過還意味著修繕自己的性情。“小人之過也必文”(《論語·微子》)，小人對待自己過錯的態度是掩飾，只有君子才能坦誠面對自己的過錯並加以改正。“過而不改，是謂過矣”(《論語·衛靈公》)，如果發現自己的過錯卻不加改正，過錯就永遠成了過錯，性情的品質也由此而定。“過，則無憚改”(《論語·學而》)，從過錯中見出自己的性情缺陷，並由此加以修繕，以進其德，自然“不貳過”。對君子而言，發現自己的過錯，反倒是修身進德的契機。“不貳過”，是將自己言行中的過失，反省到自身性情中，不斷加以檢查調整，終日乾乾，日新其德。故孔子唯贊顏淵好學:“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子罕》)。孔子言“觀過知仁”，通過自己的過錯，可以認識自己，通過別人的過錯，可以認識別人;由於“人之過也，各於其黨”，還可以由此來區分不同性情品質的人;甚至還可以通過人類的過錯，認識人類本性。

　　小過不改，終成大過。大過《彖》云“棟橈，本末弱也”，要防其過，務在建本。大過初六“藉用白茅”，乃是初九乾元之用，用即“本末弱”而成“大過”，故初九乾元不可用。大過《大象》云“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義通乾初九《文言》“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則在大過之時，當培植乾元，以正橈棟，以濟大過。孔子以顏淵象復初乾元，“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易》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周易·繫辭下》)“有不善未尝不知”是知過，“知之未尝復行也”是不貳過。之所以能知過與不貳過，是因爲顏淵“不遠復”，復初九《象》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過的根源不在身外，而在身心性情中。復初即乾初，以修身爲本，確乎其不可拔，則本立而道生，顏氏之子，實乾元之象。且顏氏之子的名與字，皆乾初之象。顏氏之子名“回”，字“子淵”，《說文》:“渊，回水也”。乾九四“或躍在淵”，謂九四或躍上至五，或下潛至初，初九爲“淵”，乾元潛藏處。顏淵一生早卒，有爲邦之心而未及用事，雖得乾元之正以居復初，未及得時而上息，惜哉。

　　

　　《詩·周頌·敬之》中有一句詩將“學習”的涵義說得特別清楚:“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就”是成就，“將”是進步，“日就月將”是說每天都有收穫，每月都在進步，學習之所以取得成就與進步，因爲“學有緝熙於光明”。“緝熙”的“緝”，《說文》訓爲“績”，績與“積”通，“熙”爲光明，“緝熙”，是說一點點地積累光明，如子夏云，“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論語·子張》)。“學有緝熙於光明”，相當於說“學習”的過程就是向“光明”的東西借光的過程，學習就是不斷地借光，從而照亮自己，讓自己“白”起來。此學習之效，猶《中論·治學》所云:“民之初載(生)，其蒙未知。譬如寶在於玄(幽暗)室，有所求而不見。白日照焉，則群物斯辯(通“辨”)矣。學者，心之白日也。”現代人喜抹各種護膚品讓自己變得更白，與古人由內而外的白已是兩樣。此“白”的兩樣，亦是“學”之兩樣的表現。如今信息時代，學習基本等同於收集和販賣資訊或知識，做的都是表面功夫，忽視內心的修養。孔子所言:“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論語·憲問》)，放在今天其義猶著。古人學習首先是爲了自己，把自己搞清楚，搞明白，所以古人學習，重在“明心見性”。明心見性，光彩自生，虛室生白，不僅能照亮自己，還能照亮別人。“學”即變成“教”，禪門“傳燈”之象當此義。今人學習則多是爲了給別人看或給別人用，自己受不受用不再關心，這種學習與認識自己以及修身養性已經脫離關係。這是古今學習品質的又一個關鍵差異，而這種差異很可能與“學以明道”這樣一種學習目的的消失有關。

　　不管是從羽從日，還是從羽從白，“習”字大義要在明心見性，勤修其德，成就其所是。“鷹乃學習”，鷹在後天學而能飛，是因爲其先天稟賦，日出學習是爲了成爲真正的鷹。於人而言，學習的意義同樣如此。具體來說，“學”重在從後天返回先天，認清自身性情，“習”則是承接學的認識與調整，從先天重新進入後天，練就性情成爲德性。從這個意義上講，學與習不可分割，脫離“學”而“習”，“習”容易變成“習染”、“習慣”、“習氣”、“習心”之“習”。如此之“習”，乃是在某種特定的環境中重復某些特定的事情，使得後天的染習逐漸遮蔽先天稟賦，造成先天與後天錯位。先後天錯位，即是人性扭曲發展。如此“習”成，則終究意識不到自身之“過”，犯過一次難免再犯。由此可以揣摩《周易》“坎”名“習坎”之義，也可揣摩《周易·序卦》以習坎繼大過之義。《序卦》曰:“物不可以終過，故受之以坎。坎者，陷也。”過就是陷，也是險，陷於過中而不知過，則沒有真正出陷的機會，始終生活在坎險之中，如坎初六“习坎，入於坎窞，凶”。窞，爲坎中小坎，坎窞，即陷中之陷，爲重重習氣籠罩，無法自拔。坎陷，正是人生活境況的寫照，坎陷之象即洞穴之象。染習或習慣就是坎陷，就是洞穴，“入於坎窞”不外是落入第二洞穴而已。坎水入於坎窞，水成死水。“不貳過”，入陷復即出陷之象，犯下一錯，馬上可以反思到性情根本處，從根本處下手調整，“問渠哪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習坎”之“習”，包含兩義，不僅說明習染坎陷的危險，同時也表明學習出險的方法。坎卦《大象》云“君子以常德性，習教事”，“常德性”是對性情的引導與調教，針對習氣而言;教即是學，“習教事”即是學習之事，習不可離學。習坎初六“習坎入坎”，《象》曰“失道凶也”，學以明道，知道可免坎陷之險。

　　由學而習，學而時習，逐漸淨化自身過往習氣，因爲人真正的自主學習，總是在長大之後才開始，“吾十有五而志於學”(《論語·爲政》)。在此之前，難免沾染習氣，養成不好習慣，自己本身是怎樣的人，也許已經變得朦朧。《論語》開篇言“學習”，認清自己，先要掃蕩習氣，這也是《莊子》以“消搖游”開篇的意思。“消者，消其習心，搖者，動其真機，習心消而真機動，是謂之消搖。惟消搖而後能游，故曰‘消搖游’”。要成真人得真知，先要跳出原來的地方，飛到天上看一看，喝點天池的水。

　　“習”字從構字上看，意思比較清楚。段玉裁在解釋“習”字時補充說:“彗，古文作習”。“習”、“彗”同源，二字古可互通。《说文》:“彗，掃竹也”，彗本是竹子做的扫帚，引申为扫除。彗星亦称扫帚星，取象扫帚而名之，古书谓彗星有除旧布新之象。古人造字，智慧之“慧”从彗从心，心上放一把扫帚，意为扫除心中后天尘垢，消除習心，則智慧自出，犹《周易》之“洗心”，《道德经》之“损之又损”，要旨皆在由後天復返先天。孔子言“性相近，習相遠”，歷代諸家以爲人人本性相近，後天習染不同，故表現出各種差異。不過，此言或許尚有另一層涵義:人之初生，天真未漓，與自己先天氣近，待及年長，先天氣漸漸爲後天習氣所消，此謂“習相遠”。後天學習，要在復其先天，然先天不可向外遠求，本在自身之中，此即復初“不遠復”之修身義。復其先天，即老子所謂“復歸於嬰兒”(《道德经》二十八章)，莊子所謂“雕琢復樸”(《莊子·應帝王》)，亦是《論語·學而》尾聲子貢與孔子討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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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n the M eaning of“Xuexi”

　　It is understood that“xuexi”is of great importance．However，the word“xuexi”aswell as the meanings of“xue”and“xi”are farmore complicated than usually imagined．Beginning from the context of the first chapter of the Analects，this paper tries to approach theword-formations and changes of the two words“xue”and“xi，”to have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meaning of“xue”and“xi，”and to have a comparison of the different aims and natures of“xuexi”in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In terms of the original structure form of“xue，”it generally means“Confucius learns yao．”And“yao”represents the changes of Yin and Yang，with Dao behind them．Therefore，“xue”per se is an action of“understanding Dao．”According to the ancients，“xue so as to understand Dao”not onlymeans the recognition of the growth and decline of Yin and Yang in the world，but also purports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nature and deficiency of one's own．Knowing oneself and finding out the disposition of one's own ask for a careful study of the classics containing the Dao of the growth and decline of Yin and Yang．Only through aminute reading of classics，learning from which the Dao of the growth and decline of Yin and Yang，getting the realmeaning implied in classics，can one see the disposition and deficiency of one's nature．This is just why“the Dao of Daxue”valuesmost“Ming Mingde．”Making clear“Mingde”is the only way to the recognition of one's deficiencies，which leads to a further improvementof one's nature．From this perspective，“xue”is not only amatter of self-recognition，but also a process of self-improvement．

　　In the phrase of“xue and xi constantly，”“xi，”an action after“xue，”is to put one's understanding and insight into words and action．Furthermore，“xue”is an action from acquirement to a priori，while“xi”continues the recognition from“xue”to re-enter into acquirement，which is the connection and tension between“xue”and“xi．”These two words later compound into one word“xuexi，”meaning the harmony of“a priori”and“acquirement，”aswell as that of knowledge and action．

　　xue;xi;nature;virtue

　　關鍵詞:學習性情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