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睡夢之門”的前世今生
——讀海巴傑《睡夢之門》
王承教
(中山大學人文高等研究院)
“The Gates of Dream s”in the Past Times:
Reading Ernest Leslie Highbarger's The Gates of Dreams:
An Archaeological Examination of Vergil,Aeneid VI,893-899
Author:Wang Chengjiao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Liberal Arts Colleg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E-mail:shermanking@aliyun.comErnest Leslie Highbarger,《睡夢之門:維吉爾〈埃涅阿斯紀〉卷六.行893-899的考古學審視》(The Gates of Dreams:An Archaeological Examination of Vergil,Aeneid VI,893-899),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40,xiii+136頁。
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卷六結末設置的“睡夢之門(The Gates of Dreams)”曾讓許多人魂牽夢繞殫精竭慮,而海巴傑(Ernest Leslie Highbarger)教授就是這許多人中比較突出的一個。他於1940年出版的《睡夢之門:維吉爾〈埃涅阿斯紀〉6.893-899的考古學審視》(The Gates of Dreams:An Archaeological Examination of Vergil,Aeneid VI,893-899,以下簡稱《睡夢之門》)總共不過一百多頁,卻在這樣簡單的篇幅裏充分展現了其廣博的知識和豐富的想像力。對維吉爾“睡夢之門”的解釋來說,是一部有趣和值得一讀的小冊子。
在《睡夢之門》的前言中,海巴傑明確指出,這本小冊子的研究內容屬於一部叫作“維吉爾所受到的藝術影響”的更長篇幅的待刊著作。海巴傑稱,他在研究希臘繪畫和羅馬雕塑對維吉爾的冥府和福林的影響時,不得不採用了歷史研究(考古學)的方法,並因此得出結論認爲,“睡夢之門”可溯源到東方世界。他說:
我迅速摒棄了關於這些“門”的寓意解釋,轉而採取歷史的進路來探究其意涵。結論最終變得清晰起來:“牛角門”是一個遠古的東方概念。儘管荷馬的詩歌有所反映,但其根源甚至在邁錫尼時代就已經爲希臘人所忘卻。相反,“象牙門”卻似乎是希臘人之豐富想像力的發明,其被發明的時間可能在邁錫尼時代。(《睡夢之門》前言,vii)
畢竟是在上世紀40年代,用考古學研究的方法去探究維吉爾的“睡夢之門”是否合適還是個問題。爲了解決這個問題,海巴傑甚至不得不“戴罪立功”,他說:
設若當前的研究取消了“睡夢之門”的部分魅力,唯望該研究所帶來的理解上的進步可補償這一損失。(《睡夢之門》前言,viii)
當然,海巴傑已經聰明地把維吉爾與考古學關聯起來,稱他爲所在時代最好的考古學家。維吉爾的作品裏綜合了地形學、傳奇、歷史藝術和文學,這些都是考古學家常常需要的知識。這樣,對“睡夢之門”進行歷史研究的合法性問題似乎就已經解決了。
在《睡夢之門》的第一章,海巴傑提出一個極其重要的差異,即在維吉爾之前的荷馬、柏拉圖等人的敍述中,“牛角門”的“牛角”用的複數,即Gate of horns,“象牙門”的“象牙”用的是單數,但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裏卻將複數的牛角變成了單數形容詞“牛角的”(cornea)。故此,追根溯源,維吉爾的兩座門中,一座當是“牛角(複數)門”(以下所有“牛角門”均指複數的牛角門,不再特別標出“複數”二字),另一座當是“象牙(單數)門”。
海巴傑之所以強調牛角爲複數,是因爲他認爲牛角門這一概念起源於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宗教中的“天之門”(Gates of the sky)這個概念。在古代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人的信仰中,“牛角門”坐落在作爲死者靈魂棲息地的西方,亦有人稱之爲“西方之門”。而且,美索不達米亞的古代藝術表明,這座“西方之門”極其狹小,有一公牛橫臥其前,充作護衛——埃及法老墓前的牛頭形飾物可能也與此一脈相承。唯此牛移去其頭角,死者靈魂方得以循此門進入棲息之地。故此,“西方之門”前的公牛意味著靈魂行進途中的危險與阻礙,而它的雙角作爲武器正是這些危險和阻礙的象徵物。東方宗教概念以各種方式和途徑傳入克里特和其他希臘世界之後,牛的神聖性日趨弱化,但其危險性卻逐漸在文學藝術中得到更多的象徵性質的表達——海巴傑認爲,這就是複數形式的“牛角門”的來歷。
“牛角門”就是“西方之門”,就是靈魂進入其棲息地的通道,而在荷馬和維吉爾等人的著作裏,亡者魂靈的棲息地是冥府/哈德斯。因此,海巴傑認爲,通向冥府/哈德斯的大門就該是“西方之門”,也就是“牛角門”。但在《埃涅阿斯紀》裏,埃涅阿斯被卡隆渡過斯提克斯大澤真正進入冥府前,首先要面對的并不是豎起兩隻尖角的公牛,而是一隻叫做刻爾勃路斯的大狗。海巴傑認爲,牛之所以被狗取代,是因爲在希臘世界,尤其是米諾斯文明裏,狗作爲狩獵的夥伴,在神聖性上比牛享有更高的地位。但即便被狗取代,冥府之門依舊叫“牛角門”,這恰恰是東方文明和希臘文明相雜混的結果。
海巴傑將埃涅阿斯進入冥府的那個洞口,即由刻爾勃路斯守衛的通道等同於“牛角門”。所以,在《埃涅阿斯紀》卷六中,埃涅阿斯和西比爾首先通過“牛角門”進入冥府,并最終通過“象牙門”返回人間。
“牛角門”既是冥府的入口,那么“象牙門”就是冥府的出口嗎?在海巴傑的解釋裏,其實不然。他介紹說,在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宗教中,處於日出之地的“東方之門”也叫“太陽之門”,與“西方之門”的意涵相對,象徵生命、幸福等所有光明的事物。這個“東方之門”便是荷馬筆下的“奧林波斯之門”,守門者正是時間女神荷賴(Horae)。而“奧林波斯之門”就是“象牙門”,因爲按荷馬的說法,奧林波斯之門由時卷時舒的白雲製成,早期之所以被比喻成象牙似可能由於二者顏色類似,且珍貴的象牙是製造通向諸神棲息地之門的合適材料。
如若埃涅阿斯返回人間時走的那道“象牙門”其實就是“奧林波斯之門”,則埃涅阿斯後半段旅程就應該發生在奧林波斯周圍的天上。這樣一來,《埃涅阿斯紀》卷六中的整個旅程也就不能僅被稱之爲“冥府之旅”了。加上發生在天上的部分,先前左右延展的平面旅途如今又有了上下的維度,形成一個立體結構。也就是說,埃涅阿斯先是在地下的冥府中遊歷,待獻過金枝,經過冥王狄斯的城堡後,便升到天上,接著去遊歷福林(Elysium),然後經由“象牙門”即“奧林波斯之門”返降人間。海巴傑說,這樣的行程符合當時的羅馬人關於宇宙的球形想像圖景。
至於夢的真假,海巴傑認爲那與時間和來源地無關,僅與遣夢者的意圖相關。因爲夢的內容可分爲兩種,一種是鬼魂或天神在人們睡眠裏的顯現,另外一種則是諸神假造的幻想,一如尤諾爲了將圖爾努斯救出戰場,在圖爾努斯眼前假造的埃涅阿斯的幻影一樣(參《埃涅阿斯紀》10.630以下)。在前一種夢裏出現的鬼魂或天神經由“牛角門”或“象牙門”,意在警戒人們,而後一種夢由諸神假造,經由“象牙門”送往人間,意在欺騙人們。因爲鬼魂並不欺騙人,所以,經由“牛角門”的都是真實的,但天神卻不然,除自己向人們顯現之外,還常常將幻影遣到人間,因此,經由“象牙門”的倒每有假夢,故此門亦是“假夢之門”。
得出這樣的結論後,真相似乎業已大白,這本小冊子也就該結個尾了。但其實不然,海巴傑此時才剛剛開始談《埃涅阿斯紀》中的“象牙門”呢。海巴傑認爲,維吉爾的“象牙門”就是埃涅阿斯和西比爾在渡過斯提克斯大澤之前經過的那個佈滿了各式各樣怪物的洞口(《埃涅阿斯紀》6.264以下)。由於吸收了早期希臘世界遺留給羅馬世界的宗教和文學傳統,並爲這一傳統注入庫邁地區的各式宗教傳奇,維吉爾爲這個入口設置了多種事物,包括庭院正中的大榆樹上懸掛的幻夢、各式各樣擬人化的人間苦難,還有神話傳說中的種種怪獸。這樣的入口恰與作爲“假夢之門”的“象牙門”性質一致。這樣一來,維吉爾就把“奧林波斯之門”/“象牙門”拉下來,落實到地面與冥府的過渡地帶了。而且,這“象牙門”與由刻爾勃努斯犬所守衛的冥府之門即“牛角門”其實相距不遠——也就是一個需要卡隆擺渡的斯提克斯大澤的距離。相對“牛角門”靠內的位置,海巴傑把“象牙門”稱之爲冥府外太空的大門。
因此,在海巴傑的結論裏,埃涅阿斯的旅途實際上最先經過了“象牙門”,然後才渡過斯提克斯大澤到達“牛角門”,遊歷冥府之後,抵達安奇塞斯所在的福林(或就在奧林波斯山),然後經由“奧林波斯之門”即“象牙門”返回人世,從“象牙門”開始,到“象牙門”結束,正好構成一個回環,恰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生命之輪概念的體現。
由牛角的單複數問題著手,將“牛角門”追溯到東方的文明傳統,藝術考古的眼睛確乎讓人茅塞頓開,著實有趣。然而,海巴傑對埃涅阿斯的冥府——福林/地下——天上的旅途重構卻多少讓人暗生疑竇,弱點尤其落在“象牙門”即“奧林波斯之門”等相關的證明上。但無論如何,這一重構倒也豐富瑰麗、氣象闊大,頗值玩味。只是從“象牙門”返回人間的埃涅阿斯終究只是一個幻影,未免讓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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