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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新雨后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7361
■石光明

  辋川秋雨后的一个黄昏,竟然惊艳了上千年。

  秦岭北麓,初秋薄暮,山雨初霁。一场秋雨一场凉,山林里暑气消散,清新怡人。夕阳隐入西山,天色渐暝,一轮皓月等不及地早早挂在东边的松林上,清亮的山泉跳跃着奔跑着,从山涧的石头上潺潺淌过,流向平缓的辋河。如此空寂清幽的山水,凉爽风轻的季节,令山居主人沉醉,诗情画意浮现眼前,如丹青随意挥洒。忽然竹林里传来一阵姑娘们的嘻笑打闹声,是浣衣女要回家了。河边亭亭如盖的莲叶乱摇纷披,一条渔舟顺流而下,竹篙轻点,撑开了诗人的思绪: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春天早已消逝,随他去吧,眼前这清幽明静、清新闲适的秋色,足可让我留连徜徉了。这是王维《山居秋暝》里描绘的景象,飘着静气,散发空灵,透着禅味,读来令人尘念顿消,心静神娴,千年后依然让我迷醉。

  一直想去辋川看看,据说王维的辋川别业遗迹仍在,但不知他笔下的辋川二十景,那一片秋雨后的静美空山,他与裴迪、钱起等诗友“模山范水”、“练赋敲诗”的余韵还有几缕?然而,未能如愿,遂只是在王维的诗里一遍一遍地行走,一篇一篇地寻觅。

  王维的诗生前就早享盛名。《旧唐书·王维传》说,“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王维去世后,唐代宗李豫曾要宰相王缙进献王维诗集,王缙是王维的弟弟,代宗为此亲拟答诏赞誉:“卿之伯氏,天下文宗。”又与王缙回忆起自己少年时的见闻,“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代宗的话,坐实了史家记载,进一步抬升了王维的诗望。诗圣杜甫则在《解闷》组诗中赞道:“不见高人王右丞,最传秀句寰区满。”

  以题材和风格论,王维诗歌当以开元末年为界,大致分前后两个阶段。前期以宫廷诗、边塞诗和抒情诗为多,后期以田园山水诗为主。王维前期诗作,不少写得激情洋溢,豪兴遄飞,遒劲有力,至今是唐诗记忆中的珍品,如他的边塞诗。其送别诗则明朗清新,轻柔明快,风味隽永,抒情小曲更是朴素深挚,声情沁骨,婉曲动人。

  王维诗集里写作时间最早的,是他15岁写的一首五律。赴长安路上,过骊山,看到秦始皇陵山岭苍苍,想象其豪奢紫气,有感而发。全诗意思平白,隐含调侃。末联“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引用了秦始皇登泰山躲雨,封松树为“五大夫”的典故,读后颇让人感悟,山川如斯,除了松涛如泣,还有谁记得这位始皇帝呢。这首《过秦皇墓》不如杜牧的咏史诗,也不算王维最好的诗作,但出自一位15岁少年,不能不刮目相看。始皇陵墓和万里长城都是秦朝的浩大工程,不知后来清朝大学士张英写信劝喻家人“让他三尺”,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作喻,是否受了王维诗的启发?

  王维17岁的诗历,是大写的一笔。京漂少年来长安二年了,虽然攒了点名气,毕竟还没有通过京兆府试,离进士更差一步。光阴荏苒,又到重阳,秋高气清,正是登高怀远时候,长安城里茱萸飘香,市井空巷。王维独坐客栈,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此时却起了乡愁,思念家人。“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构思奇妙,以平常之语,说人之常情,明明是独在异乡的他思念兄弟,却写成兄弟在家乡登高时想起他。“每逢佳节倍思亲”成为重阳节诗篇的经典之作,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佳句。

  王维早熟,年纪轻轻,抒情小诗却写得意味深长,抒情手法炉火纯青,不靠辞藻取胜,只以意境动人。印象最深的是这首五绝《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借咏物寄相思,王维不是独家,但是最成功的一个。因物起兴,设问寄语,一语双关,动人情思。论者都说情调高雅,意境饱满,语言朴素,韵律谐美,是上乘佳作。当时就很受人们喜爱,是梨园弟子最爱唱的歌词。

  渭城是咸阳故城,唐时属京兆府,在长安西北附近,是丝绸之路的东起点,唐代从长安西去,多在这里送别。因王维在此送别元二,更加扬名天下,世人瞩目。“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这既是一首送别诗,更是一幅饯行图,选取酒阑席散时的细节,极具表现张力。元二名元常,唐史查无记载,生平不详,只知是王维好友。从他“使安西”判断,应该是位中低级官员。阳关还在萧关外,西出阳关,瀚海穷荒何漫漫,八千里路云和月,哪里去找故人呢?惜别体贴,风味隽永,抒情到了极致,信手拈出,便脍炙人口。

  我曾在宁夏沙坡头徘徊,看黄河浩荡,古渡依旧,羊皮筏子仍系着唐时的波涛。望不到尽头的腾格里沙漠还没到落日时分,一队骆驼慢悠悠地从沙漠深处穿越而至,抢去了千年前孤烟的镜头。友人夸耀“天下黄河富宁夏”,话音未落,我却遇见了王维雕像和诗碑。只见他背衬滔滔黄河、逶迤祁连,斜对大漠,风尘仆仆,衣袂飞扬,左捻须,右握毫,昂头高吟。诗碑上,千古名句格外醒目又无比苍茫。“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使至塞上》)。这是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王维以监察御史奉命出塞的情景,画面简洁,意境雄阔,他用诗句将它保鲜至今。这一年,提携重用王维的宰相张九龄因忌才妒能的李林甫谗言,被玄宗贬去荆州担任长史。王维被李林甫视为张九龄的人,自然也被排斥,李林甫的“口蜜腹剑”在王维身上充分表演,明升暗贬,先把他由从八品的右拾遗提拔为正八品的监察御史,然后派去凉州慰问边关将士,并担任河西节度判官。单车只影,千里颠簸,没有随从,与飞蓬归雁为伴。萧关在宁夏固原东南,六盘山脉隘口,依险而立,又叫陇山关,是汉唐以来屏护关中西北的重要关口,到黄河和腾格里沙漠边缘还有数百里路,离凉州更是千里之遥。好在遇上了一队骑马的侦察兵,方知都护将军还在遥遥远方。诗中描写的塞外荒凉景象,浓重的战争气氛,诗人悲喜交集的心情,谱写了一曲盛唐气象的绝唱。

  读陶渊明传,曾对王维评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忘大守小”不以为然。后读高适的《别董大》,又不免与王维的《渭城曲》相比,以为同是送别,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意味深长,而格调没有高适的“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及至细读王维,方觉得自己对王维苛求了。

  王维出身名门望族,含着金钥匙出生,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有颜值,有才华,弱冠进士,才名动京华,60岁官至尚书右丞,很多人倾慕,算是唐朝诗人中的佼佼者。览其生平,他一生多苦多难。九岁时便少年丧父,随母寄寓舅家。在长安打拼几年,得贵人相助,靠自己努力,好不容易赢得了诗名,又科举及第,成为朝廷官员,虽品级不高,职位清闲,但仕途可期。没想到春天打马长安,秋天就碰上了“伶人舞黄狮子”事件,被贬为遥远的济州(今山东济宁)司仓参军,也就是粮库管理员,这一年他才21岁。济州几年蹉跎,终于等到开元十三年(725年)十一月,唐玄宗封禅泰山,赦天下,他才得以在第二年春离开贬所。只过了几年的清幽闲居生活,30岁时,妻子却难产而亡。这锥心蚀骨之痛,如何消解?他先是漫游巴蜀,后又隐居嵩山,想在陶醉山水中忘掉这一切。直到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张九龄拜相执政,才拔擢他为右拾遗,但好景不长,刚直不阿的张九龄遭谗被贬,王维也被李林甫支出长安,去了西域。

  最不幸的是安史之乱中,王维来不及随唐玄宗逃离长安,为安禄山拘押威逼,被迫服药装哑。第二年唐肃宗收复两京,又被拘禁审查。幸好王维被拘于洛阳菩提寺时曾写过一首《凝碧池》,“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明白表达了国破的悲痛和思念朝廷之情,再加上参与平定叛乱有功、已任刑部侍郎的弟弟王缙,上奏愿削己官职为兄长赎罪,才得到唐肃宗的原谅,免遭杀身之祸。

  可以说王维把人生百般滋味都尝遍了。坎坷沉浮,人生无常,消磨了他的功名热情,和济世壮志,对政治前途逐渐失望,乃至厌倦担心。正直但又软弱的矛盾性格,滋养了他消极随俗、明哲保身的思想,寄情山水、潜心向佛的追求。他后期的诗中每有表露,“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酬张少府》)。

  张九龄是最后一个开元名相,他的罢相和去世,成为盛唐的转折点。李林甫更加肆无忌惮,一手遮天,长期把持朝政,唐朝政治逐渐走向腐败,为安史之变埋下了伏笔。王维自此对官场彻底失望,逐步走上一条回避政治,全身远祸,退居林下,半官半隐的路。当时心境,他在《寄荆州张丞相》已有流露,“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他先是在终南山营造别业,天宝初年,又卖掉终南山别业,买下宋之问的蓝田辋川别业,整修后,邀请情趣相投的朋友隐居从游。其诗风也随之一变,由应制、边塞、送别、抒情内容,转向描写山水景物。这本是无奈之举,却成就了他山水田园诗的宗匠地位。

  王维的隐居生活,他的诗里有很多反映。后期的山水诗,特别喜欢使用“空”、“闲”、“归”、“闭”等字词,处处流露他思归慕隐,掩扉闭关,看空名利,摆脱烦恼的意识。他的眼里心里,总是“空山”、“空林”、“空悲”、“空知”,不仅秋山空,还有春山空;问了“王孙归不归”,又代人作答,“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落日时分“归来且闭关”,即使春草萋萋,也“惆怅掩柴扉”。

  王维的半隐之念,山水之恋,还源于他的佛禅之缘。唐代佛教盛行,王维母亲一生信佛,“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他从小便受到母亲的熏陶和佛教的浸染。追求功名屡受打击后,仕途的艰险使他感叹,“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于是开始参禅悟理,交游名僧,希冀从佛教中寻求超脱。他常蔬食,不吃荤腥,晚年更长斋,穿着朴素,“不衣文彩”,住的房间摆设简陋,只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有事上朝,退朝回家,便焚香而坐,以诵禅为事。他还曾为十多名僧人提供饭食,每天与他们谈经说禅。古人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王维真是把这三种境界融在一起的高人。“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王维在这首诗里,把自己的心迹袒露无遗。而且,他把僧人和隐士生活结合起来,开创了居士的生活方式,他应该是佛教历史上最早的居士。

  步出黄昏秋雨后的空山,跟着诗佛的节拍,走进春山月夜的《鸟鸣涧》,不禁又为其中静谧空寂的境界惊叹。“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花落,月出,鸟鸣,大自然的律动,更显出月下春涧的幽静,使人身世两忘,尘念俱寂,如踏入无我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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