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桑:以低姿态穿越喧嚣的尘世
◎蒋登科
重庆的诗人很多,我参加的诗歌活动有限,对很多诗人都只知其名,只读其诗。我读冷雨桑的诗更早一些,主要是在一些诗歌网站上。我一直比较关注网络的传播功能及其在诗人成长中的作用。网络不但成为很多经典作品再次传播的重要平台,也推出了不少具有特色的诗人。冷雨桑写诗多年,但真正使她的作品受到读者关注,主要还是因为她在网络上发表了大量作品,之后,她又从网络走向了平面媒体。
《小记录》是冷雨桑的第一本诗集。
我喜欢“小记录”这个名字。当下的学术界、诗歌界都存在一种另类的“假大空”。在学术界,有些人动不动就用“填补空白”、“开创新领域”、“国际领先”等表述谈论自己或同人的成果,听起来挺吓人的。对科技领域,我不了解,但是在人文领域,我一直不认可这样的说法。如果有那么多人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我们还愁什么“国际领先”、“世界第一呢?在诗歌界,不少人创作的文本确实也比较独特,他们使用了很多古代的、外国的、现代的表达方式,但也许是我的水平太差,对有些作品反复阅读很多次也难以读懂。在这些艰深的文字背后,我们难以发现什么新的东西,既没有让人感动入心的情感,也没有使人眼前一亮的思想,更没有引领人们反思、提升的境界。那些看起来深奥难懂的文字只能给人一种“空壳”的感觉,用俗话说就是“花架子”、“空壳壳”我在和我的学生交流的时候经常说,诗歌不一定遵守语法,但是一个诗人首先应该学会把句子写通顺,否则他也就做不了超越常规语法的艺术创造。
在中国,“假大空”害人不浅,诗歌也曾经深受其害。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有些人能写点文字就以为自己了不得,眼里只剩下自己,没有他人,也没有世界。其实,无论是在时间还是空间的维度上,人之渺小,犹如蝼蚁与砂砾,我们能够做好的首先是渺小的自己。一个诗人也是如此,首先要熟悉自己的生活和心灵,才能以此为基点关注人类和世界。在我看来,小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小中可以蕴大,但没有基点的“大”往往是空虚的。王明凯先生曾经出版过一部诗集叫《蚁行的温度》,其书名也有向“小”的特点,使人一见到就有一种亲近感,乐意去接近它。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这样的话:“‘蚁行’是一种姿态,一种贴近大地的人生姿态,一种小中见大的艺术姿态,一种默默耕耘、张扬群体精神的人文姿态;‘温度’是一种格调,一种人生格调与艺术格调。多年以来,人们对诗歌的温暖已经有些陌生,‘蚁行的温度’也许不那么惹人注目,无法给人们带来春天的温暖和夏天的清凉,但那毕竟是行进中的温度,对‘温度’的感悟也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启迪。诗人以‘蚁行’来比喻自己的人生跋涉,是应该受到尊敬的。”在这里,我愿意借用这段文字来表达我对冷雨桑这部诗集的第一感受。
“小记录”式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顺应了当下诗歌界的一种潮流,那就是摈弃诗歌创作中的理念化、高蹈化倾向,回到日常生活中,回到细腻的内心体验。冷雨桑的诗在题材上基本上都延续着这种向度,诗人所写的都是自己在日常生活和人生经历中所感受到的点滴体验,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可能存在交集。她通过这种方式,抒写了自己对于现实、人生、过往经历的多种感悟。
对于诗歌创作来说,生活化不是对生活的描摹,而是要对现实进行诗意的剪裁,其间蕴含着诗人的诗美发现与艺术提升。冷雨桑的很多作品都是抓住现实中的一个场景,剪裁其中的诗意片段,再融合诗人的体验,便形成了独特的诗篇。比如《小别》:“拥抱,挥手,再拉拉你的袖口/昨天给你买的毛衣/是宽领玫红/你爱不释手/不对,是爱不离口/这一条求学的路上/充满艰辛,堵车正盛/乖乖,看着你依依不舍的背影/渐渐变暗/变轻/变成红灯”,篇幅很短,语言也不古奥,但作品通过一些细节抒写了诗人对孩子的关爱、牵挂,似乎是一个流动的场景,诗人的情感也随着场景的转换而流泻出来。诗中的有些表述还有别样的深意:“这一条求学的路上/充满艰辛,堵车正盛”,“堵车”既是指现实的堵车,也暗示了求学之路的艰辛,具有双重意味,延伸了诗人的艺术发现。可以看出,在冷雨桑的诗中,场景的选择、细节的剪裁,看似随意,但又不完全是随意的,其间包含着诗人的匠心。
和当下的潮流有所不同的是,冷雨桑的诗抛弃了当下社会流行的浮躁情绪,努力寻找生命的真谛,追求一种平静。吕进先生在给诗集撰写的序言中对此把握甚准:“冷雨桑的诗,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平静,没有目下都市诗人常见的狂躁和焦虑。经历了坎坷的人生,诗人的这份平静是令人感到的。”(吕进《春桑正含绿》)写诗需要激情,但激情不一定就是诗。在很多时候,诗是激情冷却、沉淀之后的产物。我们还可以从另一首诗中读到诗人的自省与追求:
我学会微笑。清晨梳妆。对路人点头致意
买的水果一分为二,并且边走边赠与
我希望见到的每个人,都沐浴在春风里
我准备握手时,只需要伸出手去
迎接我的是温暖的回应
和无限多怀抱的可能
我对时局研析,对未来破译,也对伶仃的行人绕行
我不希望太多人看到端庄的瓶身下面
只需要一点怒的火星
就可以,让玻璃回到淬火的从前
——《我必须学会控制身体的狂躁》
这是一种值得我们注意的人生态度,在解剖自己的同时也提升自己。在浮躁情绪非常流行的时代,诗人努力克制这种流行病式的情绪,向往一种温暖、平静、和谐、淡定的人生状态。这样的诗,有感受,有思想,有追求,有境界,本应受到读者重视,但有些诗人或者读者可能会因为它不够先锋、不够新潮,也不够标新立异,而对这种取向持不同的态度。诗当然需要热情甚至激情,但诗不只是愤青式的指责、谩骂、嘲讽、挖苦,更不是低俗的迎合和单纯欲望的发泄,而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这样的体验大量出现在冷雨桑的作品中,“爱,就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让活色生香的生活/变直白和简单/让海洋/变得更加宽阔和饱满”(《小爱》);……这些诗句并不深奥,但在情感上是平静、温暖的,超越了浮躁、喧嚣,留下真实的、长久的诗意,成为冷雨桑诗歌的一种精神标签。
冷雨桑的诗多是短诗。她也写长诗,不过她的长诗也往往是由多个短章组成的,每一个短章几乎都可以独立成诗。相比而言,她的长诗融合了更多的对流动的时间与场景的观察、体验,但其精神指向依然是向内的、向上的,努力指向生命的终极端关怀。《小记录》抒写的是诗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点滴思考,说是“记录”,并不准确,因为其间流动的是诗人的内在的体验。在诗的最后,诗人写道:
欢爱。孤单。沉寂。消磨。小自在
融侨半岛。我的香弥山
蜗居被挂在这个城市巨大的树上
我的枝条和这个完整的秋天一起伸得老远
总可以抓住些什么
吹向此窗的风又开始转向,开始打旋
“伸得老远”是一种期待,一种渴望,诗人以为这样可以“抓住些什么”,但“转向”、“打旋”的风又将这种梦想给吹散了。这首长诗之中有坚毅的心智,有小快乐,有小期待,也有淡淡的忧伤,更有缭绕不断的梦想。这样的诗,还是属于冷雨桑的。
我从来不反对中国诗歌要向外国诗歌有所借鉴,这种借鉴必须是为我所用,而不是让别人牵着我们走。但在当下的许多作品中,我们可以见到不少翻译体的作品,就是模仿西方的诗歌创作的作品,看似新鲜、深奥,与众不同,却总让人觉得有些隔:语言的隔,文化基因的隔,精神取向的隔。另外一个极端现象就是,有些诗人追求口语化、生活化,但缺乏对生活和口语的提炼,缺乏剪裁与节制,写成了流水账,甚至很多脏话、国骂也进入了作品中,散文化倾向也非常明显,在很大程度上让人觉得贬损了诗歌作为一种精神性文体的身份。冷雨桑似乎没有追随这样的潮流,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诗人(据我不多的观察,她似乎也很少和某个或某些诗人打得火热。)。她的诗歌语言属于比较典雅的现代语言,既借鉴了一些口头语言,又通过自己的选择对日常语言进行了提炼,并借助并列、跳跃等方式打破了日常语言的结构方式,可以说建构了一种比较有个性,也具有一定代表性的现代诗语。她当然也不喜欢那种空洞的、格式化的语言方式。比如《小羊》,写的是人与动物的特殊关系,诗人没有把那种场面写得血淋淋的,但是她对“小羊”的牺牲是怀着敬意的:
小羊,把你的温暖穿在身上
我们就穿过了你的一生,一世
诗人使用的是很普通的词语,但剪裁机智,又有独特的蕴含,所以也是富于诗意的语言,属于比较典型的“诗家语”。其中的“穿过”既指“穿衣服”这种日常行为,也包括了“穿透”、“穿越”等含义,暗示诗人体验了“小羊”的生命过程,其中的滋味当然是多样的。这样的语言,对于现代汉语、诗家语的发展和诗歌艺术的探索都具有不可忽略的意义和价值。
简单谈到了对冷雨桑诗歌的阅读感想,我们不是说她在诗歌艺术探索的道路上已经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她还需要继续磨练——事实上,她也确实在继续摸索。但她对诗的理解,对生活的感悟,对人生的解读,是值得我们关注和肯定的。在她的生活中,诗好像只是一种和精神相匹配的意味,她并不是为了成为诗人而写诗,而是试图成为一个具有诗意的人。这样的人,不一定能够成为名诗人、大诗人,但一定可以成为令人敬重的真诗人。
2015年4月11-16日,在重庆之北
【蒋登科,文学博士,富布莱特学者,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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