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制造的间隙,写诗
文/葛佳男
“诗歌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它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它的东西。”
邬霞
毫无诗意可言
制衣厂的流水线一年到头都是灰的,每天踏进来,邬霞都感觉眼前粘了一团蒙蒙的雾,就像总也睡不醒。14岁开始,她就进了厂,每天重复剪线头的动作。管理人员常常藏在成堆的衣服底下窥伺,抓到工人说闲话,立刻就要揪出来收罚款。满厂房的人,个个面无表情。厂里有很多的规矩:不能说话,不能随意上厕所,不能在工作时间坐着,不能穿自己的衣服。工作服是深蓝色,毫无美感的直筒式,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太不合身。邬霞喜欢自己在夜市上花25块钱买来的一条裙子,晚上冲过凉,等大家都睡熟了,她蹑手蹑脚去洗澡间穿起来,把窗玻璃当镜子,悄无声息地美一会儿。每天在流水线上站十几个小时,她知道或许永远没机会穿上自己生产出来的吊带裙,只好把幻想写在诗里:“而我要下班了/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我已把它折叠好/打了包装/吊带裙/它将被运出车间/走向某个市场/某个时尚的店面/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等待唯一的你/陌生的姑娘/我爱你。”
“那个时候,很想很想通过写作改变命运。”如今32岁的打工诗人邬霞坐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对记者讲述自己写作的缘起,它源于生活的愁苦,毫无诗意可言。她说,在那些“白天是机器人,晚上是木头人”的日子里,写作是她所能想到的、逃离工厂的唯一希望。
很少有人注意到,打工者们在生产“中国制造”的间隙里也生产了大量的诗歌。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邬霞以为打工族里只有她一个人有这样的念头。她不知道的是,中国的2900个大大小小的县城里,存活着2.3亿农民工,再加上有城市户籍身份的产业工人,总数约3.1亿。2014年5月,诗评人秦晓宇在财经作家吴晓波的邀请下,开始着手编一部《工人诗典》,他发现,这个群体所创作的诗歌数量惊人。可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声音都隐匿在工厂巨大的轰鸣里声。
工厂里的写作
从邬霞的出租屋出来,穿过一座天桥,再转过一条小路,就到了她最初打工的制衣厂。“我称那个工厂为牢房。”邬霞说。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原先那家日资工厂在年底搬到了越南,旧厂房现在被好几个小厂瓜分了。2000年从那家厂离开之后,邬霞辗转于多个制衣厂、电子厂,也做过前台,摆过小摊,直到孩子出生,她不得不放弃工作。故地重游,邬霞从一扇生了锈的铁门穿进去。她告诉记者,这门从前是锁死的,里面的工人出不去,家人想来见一面,只能隔着铁栏杆,就像探监。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少女,身材瘦小,一看便知是非法童工。线上的老工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这孩子真可怜啊,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而她听到这些只觉得厌恶—每当管理人员发火说线头没剪干净,她们的怜悯立刻消失了,毫不犹豫地把责任推到邬霞身上。
仅有的快乐时光属于夜晚。所有人都睡了,她悄悄爬下铁架子床,拎上塑料泡沫做的小凳子,躲到厕所,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写作。
她在臭气熏天的蹲坑边上,编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写漂亮小白领和多金大老板的恋爱:“在明媚的春光下/我的身姿开始吸引你/我早穿上漂亮的裙子/那是我最美之时。”4年里,邬霞写了几十首诗歌、6部小说,每天凌晨三四点和衣而睡,第二天早上7点又站到流水线上。
绝大多数打工者都经历过几次罢工,食堂饭菜太差是最常见的导火索之一。大家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相互打好招呼,站在院子里把饭盆敲得当当响:“快出来,谁还干活谁就是小狗!”
邬霞压根儿不关心罢工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罢工的时候,那扇常年锁着的铁门会被打开,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可以溜出去给一家远在大连的艺校打个长途电话。那是她好几个星期前就在一本杂志上看好了的,她想去学编剧,然后永远逃离工厂。
她们怎么会这么满足呢
到今年为止,邬霞在深圳居住了17年,比在家乡生活的时间还要长,可这座城市对她而言依旧是陌生的。问她去什么地方该坐什么车,什么建筑在什么位置,哪里有好吃的东西,她一律答不上来。她所熟悉的只有西乡镇,一个工业产值占该区GDP超过70%的工业区。父母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30年,工业区是一家人唯一找得到工作、租得起房子的地方,他们无法离开。从出来的那一刻起,打工的人就失去了根系。他们从未真正属于城市,却也不再属于乡村。东莞一家整染厂里的工人冯师傅,花了小半辈子纠结要不要在老家盖房子。盖房子,一年到头也没人住;不盖房子,过年想回家又无家可回。他想不出答案,于是继续这么漂着,不知不觉,10年就过去了。邬霞一家在四川的老房子,在他们出来之后没几年就倒了。前年春节他们回去过一趟—那是来深圳打工以后唯一的一次返乡。然而由于没有房子,他们只能在几个亲戚家里蹭住,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只待了20多天,一家人就回到了深圳的工业区。邬霞很想为家乡写几首诗,但是时间实在太短了,她连自己家里的地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看。
邬霞有时看着厂里的女工们每个月拿固定工资,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她们真的是对那样的生活非常满足……怎么会这么满足呢?”
但邬霞不愿表现出自己有什么不同。不久之前,她看过一部记录工人诗人的纪录片的预告片,有个诗人在里面说:“诗歌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它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它的东西。”她愣在屏幕面前。除了父母和妹妹,邬霞不敢告诉工厂里的任何人自己在写诗的事情。她害怕被人嘲笑。
写作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2001年年底,邬霞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此时距离她开始写作已经过去5年。那时她刚刚在大连的艺校花光了之前攒的8000块钱,拿到一个无人承认的编剧文凭。那是第一次,邬霞觉得写作也许可以改变她的命运。邬霞于是疯狂地拿之前写的言情小说投稿,却只收到一封又一封退稿信。
深圳市文联前副主席杨宏海被邬霞称为“贵人”。他与邬霞在2007年相识。当时邬霞四处碰壁,又赶上失业,由一位打工诗人介绍给杨宏海。杨宏海看完她的作品,劝她:“你一个恋爱都没谈过的女孩,老写什么爱情诗歌、言情小说?你要写打工文学,写自己身边的事情。”邬霞从谈话中找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有了新的指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工厂。揭开过往岁月的痛苦就像揭开血痂,她一边写,一边哭。终于有人看了报道联系她,说要帮她出书。邬霞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花几个月的时间整理好书稿寄了过去,对方却没了音讯。她打电话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书还出吗?”毫无预兆,那边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撂下一句:“不出了,我说不出就不出。”掐了电话。邬霞大哭一场。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然而渐渐地,类似的事情见多了,居然也就习惯了。
杨宏海今年已经退休,记者在电话里跟他提起邬霞,他已经记不起什么值得讲述的细节。他说,在他接触的打工诗人当中,邬霞天资不高,最多算得上中等。当时她打动他,完全是因为她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坚持了那么多年,“就像那种小草,生命力还是很强的……但是一般人看来,瘦瘦弱弱,也不起眼”。
今年2月的工人诗歌朗诵会上,邬霞朗诵了自己的那首《吊带裙》。她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束了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昏黄的灯光从顶棚投下来将她笼在里面,温柔的光影里,她轻声朗诵:“陌生的姑娘,我爱你。”没有配乐,整个剧场寂静无声,近乎梦幻。
3月20日本该是邬霞启程的日子,她订好了机票,要去天津大剧院参加第二场工人诗歌朗诵会。19日凌晨1点40分,朗诵会的微信群里突然跳出一条消息,临时通知活动延期到5月,因为天津大剧院的售票情况很不理想。邬霞没去过天津,原本一直盼着,然而看到那条消息的瞬间,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感到失落,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对自己说:“取消了正好,我还要在家照顾女儿。”
(于小彤摘自《人物》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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