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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集《都市风景线》由新感觉派小说的开创者刘呐鸥所著，全集主要由八个短篇小说组成，分别为《游戏》《风景》《流》《热情之骨》《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礼仪和卫生》《残留》《方程式》。这些小说分别从不同的方面描绘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摩登都市景象，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唯美颓废的都市风格。

一、写作背景

《都市风景线》是新感觉派小说的代表作品之一，新感觉派小说是二十年代末期至三十年代前半期的现代主义小说流派，代表人物有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等。他们较早地意识到了现代化的物质文明与人的精神困惑这一矛盾主题，擅长对都市景观和人物心灵进行刻画。因此，新感觉派小说因其刻意追求小说形式技巧的实验性和题材内容的现代性独树一帜。新感觉派小说的描写对象来源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当时，西方的文化冲击造就了上海繁华的商业街区、百货超市、电影院等广阔的消费空间，也催生了原市民阶层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巨大改变。与此同时，作为首开风气的上海，也陷入了传统与现代的巨大矛盾中，即便是“五光十色”的现代化建筑，也藏着一个代表传统农业文明的隐形的乡村社会。

　　除了新感觉派小说的兴起和摩登都市景象的出现以外，刘呐鸥的个人经历也影响了他的小说创造。刘呐鸥出生于二十世纪初期的中国，当时的中国还处在殖民统治时期，高中时他前往日本留学直至大学毕业，在此期间，他深受日本新感觉派的影响，回国后立志将新感觉派小说介绍到中国。随后他定居在现代化都市上海，当时的上海，是一个最具现代化的都市，有着“东方巴黎”的美誉。由于不同的成长环境，他精通多地文化，掌握闽南语、英语、日语等多种语言。不同的社会经历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洗礼，同时，也给他的作品带来了一股自由之风。他的作品体现了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尤其侧重表现都市与人物精神的碰撞与交融。

二、摩登都市景观

新感觉派小说笔下的都市空间是中国传统社会受到冲击而形成的都市空间。近代，上海在西方工业社会的影响下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现代化大都会，不仅经历了传统建筑风格的革新，同时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消费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人变得纸醉金迷，忘乎所以，形成了一个“物包围人”的社会形态。与此同时，随之改变还有传统的生活方式及价值观念。在这些变化下，都市中上演着一幕幕有关职场生存、生命之思、家庭爱情的悲喜剧情。

(一)现代化的物质空间

现代化的物质空间包括现代化建筑、生活工具的现代化(电话、煤气灯等)、消费场所的现代化等，正如李欧凡指出：“二三十年代，现代都市生活的绝大多数设施在十九世纪中叶就开始传入租界了，西式街道一八五六年传入，银行于一八四八年传入，煤气灯一八六五年，电一八八二年，电话一八八一年，自来水一八八四年，汽车一九零一年，电车一九零八年。”李欧凡在这里只提到了现代化建筑和生活工具的引进，事实上，消费场所的现代化更能体现出上海一片繁华的大都市景象，正如不断涌现的茶楼、妓院等。

　　《都市风景线》中有不少有关现代化生活工具的描写：在《礼仪与卫生》中，姚启明借由电梯这一工具从七楼到地下做了一个垂直运动，面对的是像甲虫一样的汽车塞满街道。在《游戏》中，步青通过电话和自己的意中人交流。《流》中，镜秋时常一个人坐电车回到家中。这些现代化的交通和交流工具已经体现出了浓重的西洋味，这些工具的存在直接促进了传统交通、交流方式的进步，也在无形中加速了都市人的生活节奏，消费场所的现代化体现于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二三十年代，上海正值现代化的“黄金时代”，其中最能体现当时消费文化特征的空间当属茶楼——青莲阁、心仪园、顺丰楼、四海升平楼等地，除了茶楼，同样热闹非凡的便是合乐里、群玉坊这样的妓院和数不胜数的跳舞场。如《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里的赛马场、吃茶店及茶舞馆等。在《礼仪与卫生》中，也有很多有关上海妓院的描写，文章中的主人公姚启明一直惦记着一个叫绿地的妓院姑娘，他们却相识于一个充满风情的跳舞场。这里的妓院、跳舞场反映了当时消费场所的多样化特征。

(二)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空间

现代化都市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可以说，当大规模的机器代替劳动工人进行劳作，工厂的生产速度随之加快，当不断穿梭的汽车、火车代替艰难前行的自行车，人们之间的交流也变得更为快速便捷。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人们工作和生活的节奏逐步变快。这种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在《方程式》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在《方程式》中，密斯托Y是生活在沪上的少壮实业家，C大房子的五层楼的两大室都是密斯托Y的小王国，他每天多半是和这里的二十几个办事员忙着过去的。可以说，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像密斯托Y经营的现代化企业数不胜数，它们像雨后春笋一样在西方现代化企业的影响下拔地而起，同时改变的还有作坊等中国传统的手工业。这些现代化企业造就了快节奏的工作方式。密斯托Y的工作是快节奏的，和传统的慢生活不同，现代工业化要求人们必须跟上时代的步伐，跟上那些毫无感情的机器设备的步伐。因此，密斯托Y每天早晨9点半出来，到办公室是十点缺一刻，可是忙着事务却是从十点缺一刻起一直到中午，即便是午饭的时间也是忙碌而又充实的，这足以反映他们快节奏的生活方式。

　　在快节奏工作方式的影响下，密斯托Y的生活和婚姻也是快节奏的、机械式的、刻板的。唯一吸引密斯托Y的只有青菜，结束工作后他只会去两个地方，要么是影戏院要么是家里。可见他的生活是多么单调乏味。密斯托Y的婚姻也是快节奏的，他和妻子由相识到结婚的过程快得让人觉得可笑，前一任妻子密昔斯Y死后，他共见过三个美丽的小姐，密斯A，密斯W和密斯S,他认为三人中能够在两天之内和他结婚的人将会成为他的新娘，最后和他相拥的是密斯S，因为密斯A的祖母恰在前天逝世，而密斯W又跟父亲到青岛去了，所以到最后和密斯托Y结婚的便是密斯S小姐。可以在两天内确定结婚对象并结婚，足以看出密斯托Y婚姻的快节奏和机械性。

(三)欲望的情爱空间

新感觉派小说的性爱观表现出一种现代化的特质，具体表现为个人对于选择对象、选择性爱关系的自由意识。这和传统的封建观念不同，传统的封建观念强调一夫一妻制，夫妻双方要忠、信，女子要遵守妇道，绝不能做有违妇道的事情，有违了妇道是要受世人辱骂和唾弃的。

　　新感觉派小说的性爱建立在“愉快地相爱，愉快地分别”的轻便，不再是“铁肩担道义”的厚重。在二三十年代上海的大都市里，酒馆像现在的咖啡馆一样普遍。相比于旧时的妓院，酒馆是人们可以公开释放荷尔蒙的场所，也因此为大多的年轻人所青睐。在《游戏》中，男女在“探戈宫”里随着旋律摇摆，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酒精、油脂和汗液的混合物。嘻嘻闹闹的人群，独具特色的酒馆，醉人的浓酒，这些环境足以让人自我陶醉。独具特色的消费空间给人们提供了可以寻欢作乐、消愁解闷的可能，在酒馆这一场所下，已经有着未婚夫的移光和步青拥抱着。后来面对步青的追问，移光说出：“我或者从明天起开始爱着他，但是此刻除了你，我是没有爱谁的。”从这里可以明显看出独具特色的酒馆给男女带来了释放天性的空间。同时，面对道德观念和婚姻的束缚，男女是有权选择身体和精神上的自由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了都市现代化对人们思想的解放。同样地，《风景》又进一步抒发了男女性爱自由的主题，燃青在火车上结识了一个漂亮的已婚女伴，火车走到半路，他们便一同下车来。随后夜幕将近，他们坐在青草地上，女伴把衣服脱得精光和燃青相识而睡。这种性爱追求很大胆，全然不顾自己已婚的身份。这种性爱追求在刘呐鸥的其他小说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如《热情之骨》里的已婚女人玲玉与比也尔的热情，《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里的近代型女人与H、T两个男人的甜蜜约会等，刘呐鸥的小说充分展现了男女在情爱选择上的自由意识。

三、摩登都市人

《都市风景线》中，描写了两种摩登都市人，第一种是生活在大都市里备受压抑，备感束缚的人，第二种是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充满欲望的女性形象。

(一)压抑束缚的人

上海自1843年与外交通以来，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迅速走上了现代化的发展之路，在打开国门的同时，引进了西方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设备、制度、管理方法。到了二三十年代，上海已成为商业化、工业化兼备的现代化大都市，早已与国内一些小城市不可同日而语。都市化浪潮的形成，带来了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同时也压抑束缚着大城市中的都市人。

　　《流》里的镜秋被卖去了脑筋和精力，做了堂文父亲纺织厂里的小工，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一个被剥削了剩余价值的机器，整天没日没夜地干活。即便如此，老主人还把他当作自己一个现年十三岁女儿的丈夫的候补，想让他帮助自己不太聪明的儿子管理纺织厂。这种现象在当时的上海是常有的，富豪们常常因为儿子的笨拙和纨绔而为其寻找助手，因此，女儿的丈夫成为他们精心培养的助手。在镜秋所工作的工厂里，工人和厂主的纠纷，调停的职业都是落在镜秋一个人身上的，因此，在工人闹停工之间，镜秋独自一人处理工厂的大小事务。这种压抑和束缚使他总是一不出神就走入神仙的王国去了，他时常在过马路时幻想着属于自己的自由王国，这种美好幻想和残酷现实的强烈对比无疑更加重了他的压抑感。

　　《风景》则以另一种形式诉说这种都市的压抑与束缚。主人公燃青和已婚的太太从火车下来后便在古色苍然的小乡村停留，小乡村傍晚就像一朵向日葵，初秋的阳光是带黄的。在这幅美好的图画中，已婚的太太在一片田野里将身上的衣服脱下，燃青不由感叹，一切城市的建筑和器具都由直线和角度构成，而现在这里不是摆脱机械中央的最佳场所吗？乡间美丽的景象与现代化的大都市截然不同，大都市里到处都是现代化的建筑，快节奏的生活，使人觉得压抑，而乡间的风光会使人想慢下来，尽情地享受来自大自然的陶醉。这种乡间与都市强烈的对比，从侧面也反映出都市生活对人的压抑。燃青最后发出的感慨及他脱下衣服的行为反映了他感觉到了都市生活的压抑束缚，想通过脱下衣服这一行为来摆脱昔日的压抑，尽情地沐浴在自然中。

(二)充满欲望的女性形象

《都市风景线》中描写了三种欲望女性形象，一种是混迹于性爱场的妓女形象，一种是同时和多个男人交往的已婚女性形象，一种是近代工业化了的女性形象。

　　欲望像一杯充满香味的浓酒，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欲望是十分强烈的，但这种欲望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滥情，它彰显了一种对情爱的自由选择，是人们的一种生存权利。正如吴福辉所说，海派的脂粉气息直接传承的是中国古代言情体，海派小说不排斥肉体的诱惑，但指归仍在精神，他有性描写但不含赤裸裸的肉欲宣泄。

　　《都市风景线》中的女性，都是充满欲望的性爱追求者。《礼仪与卫生》中，有“绿弟”这两个字的门灯聚集了无数的妓院女。《游戏》里的女性与步青从酒馆便开始了欲望的萌生，以致到后来不顾自己已婚女人的身份和步青发生性爱关系，同样地，《热情之骨》里的玲玉也是自由的性爱追求者，在与比也尔发生性关系后，她大胆地向比也尔要了500块钱，这并不表示她只是一块不值三文的肉块，在她给比也尔的信中她提到了正义、道德、价值。

　　《流》中的倪晓瑛是一个大学期间因闹风潮而被开除的女大学生，后来应征成为纺织厂主女儿的家庭教师。晓瑛有着不同于传统女性的特点，她可以说是一个近代化了的女子，肌肤是浅黑的，发育了的四肢像母兽一样粗大而有弹力，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从那额角的散乱着的短发荫下射着人们。不仅她的外貌不同于一般的传统女性，她的学识和素养也和一般女性不同，她受到过高等的教育，会英文，读过布哈林的英译的唯物史论。可见她是一个具有了启蒙理性主义思想的现代都市人。与其说她的性爱观是充满欲望的，不如说她所坚持的性爱观是充满自由的。“假如觉得一个人不高兴，我可以陪你睡。”晓瑛对同一个屋檐下工作的静秋发出邀请，这种自由的男欢女爱并不一以婚姻为枷锁，它体现出了一种情爱和欲望的自由之态。

四、唯美颓废的艺术风格

刘呐鸥的小说借鉴了日本新感觉派小说的创作特点，小说中唯美颓废的风格很明显，具体体现在他所描写的都市情爱与肉欲给人一种美好而又奢靡的感觉，这既是一种资本化道德沦丧的表现，同时又将肉体美上升到一种纯粹的审美与享受。

　　在刘呐鸥的笔下，人与人的性爱生活是美好且迷幻的，是在美好的环境下发生的人与人不自觉的感情状态。例如《游戏》中步青与女郎在美妙酒馆的抱合；《风景》中燃青与已婚女伴在初秋带黄阳光中的相拥；《流》中静秋与晓瑛在浪漫床中的缠绵；《热情之骨》里玲玉与比也尔在美丽的花房相遇而由此产生的一段美好情愫；《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里女郎在美丽激情的茶舞场与H和T两个男子同时约会；《礼仪与卫生》中姚启明在浪漫画室中对白然裸体的欣赏与赞美；《残留》中霞玲对男性肉体的渴望与向往等。小说集《都市风景线》中的8部小说几乎都表现了浪漫场景下的男女性爱之美和对美好性爱的向往与迷恋。这种性爱之美的发生场所往往都是美好又奢靡的，它充满着醉人的香味，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这种唯美颓废的风格使小说显得迷幻又美好，给人一种错落的美感。

　　刘呐鸥所构筑的唯美颓废的艺术风格是由多种意象组成的，正如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这样形容《尤利西斯》的创作方法：“运用了无数参照和前后参照，重造了一天中的景色、声音、人物，且不同地点重新出现的活动是有统一的印象及同样的感觉。”把各种不同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形成整体的印象，通过不同感官和活动的交织来表现唯美奢靡的性爱之美是刘呐鸥小说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如《游戏》中，有关“探戈尔”宫的描写就充分地展示了这种多意象性。男女的肢体，五彩的灯光，光亮的酒杯，红绿的液体及纤细的指头，石榴色的嘴唇，发焰的眼光。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着四周的椅桌和人们的错杂的光景，使人觉得，好像入了魔宫一样，心神都在一种魔力的势力下。在这里，体现了视、听、触等各种感觉的过程，如接触的肢体，看到的灯光，听到的酒会音乐等。除了这些，还有不同的颜色意象，如五彩的灯光，红绿的液体，石榴色的嘴唇，发焰的眼光等，这些不同的颜色使人迷乱，仿佛入了魔宫一般。所有的这些景象和错杂的人群又交织在了一起，创造出一种迷幻的景象，这段环境的描写呈现出了诸多的意象，这些意象共同构筑了一个唯美令人陶醉的氛围。在这种迷乱的氛围下，男女的身体抱合了，全身的筋肉也和着那癫痫性的节律，发抖地战栗起来，很快沉醉在这麻痹性的音乐迷梦中去了。把这些片段、参照、意象结合起来，就产生了印象，产生了一种体验。

　　《残留》更是把这种多意象化发挥到了极致，整篇文章几乎都是霞玲的内心独白，她的所见所感再加入一些她的想象，构筑了整篇文章的主要内容。霞玲的丈夫先行离她而去，于是文章大部分是霞玲关于男女情爱的想象。“白文你到底怎么啦？怎不把我快点抱起来，哼，怕触着我的身体吗？”“没有个男性晓得我此刻的心理吗？良宵不可虚度呵！”这种多个意象的混乱交织体现了霞玲内心深处的慌乱与无奈，同时也体现了她对男女情爱和肉欲的渴望。多意象的表达使得文章充满了无数的想象空间，在想象中似乎构筑了近乎真实的浪漫情爱故事。

　　《都市风景线》作为新感觉派小说的代表作品之一，体现了现代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间的融合与碰撞。现代科技将城市点缀得熠熠生辉，各种现代建筑、生活用具和消费场所全都彰显了现代都市上海的风景。快节奏的物质生活将上海风景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快节奏的工作，快节奏的婚姻等。除了现代化的空间和快节奏的生活外，充满欲望的情爱空间也是作者所描写的重点。在各种物质空间的映衬下，上海涌现出五光十色的人群，压抑束缚的人、充满欲望的女性等。女性不再是男性欲望表达的对象，而是获得了主体权，成为确定人物关系和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人物。值得注意的是，刘呐鸥笔下的女性形象带有异域的美感，这种美感体现在两种女性形象上，一种是东方的西化女性形象，一种是西方幻想中的东方女性形象。从这些女性形象中我们可以窥探出都市书写的异域视角和唯美颓废的艺术描写风格，这些风格是刘呐鸥小说中所独有的特点。

　　总之，《都市风景线》作为新感觉主义的代表作有着独到的价值和意义。整部作品展现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上海的现代化发展，同时，摩登都市的发展也伴随着人的精神困惑和对性爱的自由追求。受日本新感觉派影响，文中也呈现出了众多意象化的情景，这些意象共同表现了一种唯美颓废的风格，给我们带来了艺术与美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