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
文/李登建图/刘程民
铁匠铺就三个人,六十来岁的老头是掌钳的师傅,上锅腰,脸、额头上一层黑麻点儿—长年累月的火星儿灼的;他的儿子,少言寡语,是个只会“哼哧哼哧”抡大锤的铁塔汉子,人们都叫他“大憨”;女儿枣花,十六七岁,模样俊俏,只是两腮锈红太重,身板也过于茁壮,她管拉风箱。
这是个铁匠世家,祖祖辈辈靠打铁为生,家就在龙头山那边的大李村,离这儿六七里路。“割尾巴”的年代,因穷得叮当响,被准许串乡“为人民服务”。他们每年麦收、秋收前都到我们村“下乡”。东山墙下是生产队长派活的地方,上午、下午老槐树上的大钟敲过,社员们都来这里,领了活才走。另外,这里还是“交通要道”,其他生产队下地也由此经过。老铁匠肯定经过“地形侦查”才选定这里的。往往,社员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来领活的时候,发现了已经生好炉灶、点着火的铁匠铺,不觉喜出望外,立刻踅回头,回家去拿用坏了的锄、镰、锨、镢等家什。有的拿来一件,有的提来一篮子,都扔在一边,等从坡里收了工,来取新的就是。
成熟的庄稼的香味在田野里弥漫,大团大团地涌向村庄。村子里骚动起来,不要说壮劳力们渴望拼杀一场,就连那些平常不下地的老人、孩子也坐不住了,开始做着收割的准备。这翻滚、飘散的香味同样撩拨着铁匠炉的火苗儿,它一蹿一蹿,越蹿越高。很快,埋在炭火里的铁被烧得通红,老铁匠持一把长钳夹到铁砧上,右手里的小锤刚发出“当”的一声,儿子大憨的大锤就应声砸下来,四溅的火花迸出老远,吓得周围的人慌忙跳开。而砧子跟前这一老一少,却不在乎那纷飞的火星儿,并不是因为他们扎着羊皮围裙,系着羊皮裹脚,而是铁实在是需要趁热打,一分一秒也耽误不得。老铁匠的小锤叫“响锤”,他敲哪里大锤砸哪里。小锤叮叮当当,大锤铿铿锵锵,一阵天衣无缝的合奏之后,铁也凉了,一件器具也打成了,然后浸入水中淬火,“咝”的一声,算是画上句号。
另一件是一把镰刀,老铁匠在往炭火里埋时注意看过—对每一件要回炉的铁器他都要仔细瞅瞅,在心里琢磨怎么对付它。这把镰刀正是他上次来时打制的,当时那刀片又宽又薄,主人用它砍过多少柴草?才两个月工夫,它就变成了一弯又窄又厚的小月牙,就被土地“吃”光了。老铁匠叹了口气,他找了一块好钢,埋进火堆,嘴里还咕哝着:“得加点钢,没有钢不行。”现在这把镰刀加上了钢,它又锋利如初了,老铁匠的嘴角出现了一丝笑纹。
铁匠和锡匠不同,锡匠的砧子充其量只有拳头大小,多数时候随便一块小圆铁就可当砧子用,锤子更是袖珍到了极致,敲起来如鸡啄米一般。熟练的锡匠打制锡器就像闹着玩儿,边说笑边做活儿。铁匠这里就粗笨多了,他们的风箱简直像一堵厚厚的墙,砧子如同千年老龟的背,伙计的锤子是那种大榔头,这种大锤得抡圆了才好。铁匠活儿耗力气,刚打了三五件铁器,大憨身上就冒汗了,他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干。这真是一副好体格,胸大肌高高凸起,肱二头肌、三角肌是一块一块的大疙瘩,这些肉疙瘩在他抡大锤时是那么灵活地滚动,仿佛里面嵌了钢珠儿。大憨有的是力气,有一句话叫“打铁须得自身硬”,好像说的就是大憨。他饭量也大,一顿能吃半锅干饭。累了,“咕咚咕咚”喝一大碗凉开水,力气又鼓满臂膀。不过打一上午,中间他还是要歇一次的,他蹲在老槐树底下抹腋窝的汗,用结了厚厚硬茧的大手一遍遍揉发木的膀子。这时,枣花就上阵了。枣花的差事其实也不轻松,那风箱杆重且涩,一般十几岁的孩子都拉不动,可她抱着木柄往后使劲仰,拉出很长,然后身子又往前趴,前胸顶着木柄把它送到底—她用上了全身的力量。不知是心疼哥哥,还是觉得一个铁匠的女儿是应该能抡大锤的,看到哥哥粗气大喘撑不住的时候,枣花就过来替哥哥抡两下。枣花抡锤的时候,嘴里总是“嗨嗨”地喊,锤抡得越猛,喊声越高,好像这喊声能为她鼓劲儿。
炉火不熄,铁锤就不停地敲,这就像是命。老铁匠除了到风口擦擦烂红的眼,弓着腰咳嗽一阵、吐一摊痰,一上午不歇手。他干活时一句话都不说,只任手里的响锤叮叮当当,好像他全身心陶醉在了这声响中。他的工作也从来不要别人代替,有时候,一旁的人听着这支“锤乐”,看着那钢铁的舞蹈出了神,进而两手发痒,想过来敲打敲打,都被他推开,就是他的儿子这时也不能摸他的响锤。他对儿子的功夫还信不过,儿子当兵回来,打铁才有几年?而他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没有锤把高,就给父亲当帮手,一直到四十多岁,父亲老了,他才熬成了掌钳师傅。他对儿子说:“你要当一个好铁匠,就得先老老实实地抡大锤,别看打铁是力气活,里面有学问哩,马虎不得,祖传的手艺不能断在你手里哩!”
晌午,枣花到村里挑一桶水,淘了小米、绿豆倒进锅里,把锅坐在炉子上,擦擦手,照忙不误。等干饭做好了,老铁匠封住炉,枣花端下饭锅,大憨捡来一摞砖当凳子,爷仨在过道里吃饭。刚坐下,就有人在背后喊大憨的名字—人们陆续来订活、算账了。订活的带着旧农具或者一两块废铁,算账的也带着废铁来—用废铁顶钱(很少有支现钱的)。乡人习惯这样。大憨扒一口干饭,收下一份。这个走了那个来,大憨的这顿饭吃得七零八碎。好歹还有枣花,枣花还没吃饱,就把哥哥换了下来。她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接过废铁,两块对着一敲,掂一掂,再放进荆条篓子。
饭后,炭火“噼噼啪啪”捅开,老铁匠和大憨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攥紧了锤把。接下来的这一段是十分精彩的,简直可以当艺术表演来欣赏。这时候,一是他们经过短暂的午休养足了精神,二是村人出工前聚在这里,都来围观—这很重要,这样才打得有劲儿。老铁匠稳稳地站在砧子前,沉默不语,眼皮也不抬一抬,好像根本没看见周围的人,好像他眼里只有炉子里的铁,但他脖子上的青筋却绷紧了,呼吸屏住了。少顷,烧得发了白、淌着铁水的铁块被老铁匠敏捷而又从容地夹上铁砧,而几乎与他那“定音锤”响起的同时,飞来了大憨的大铁锤。大憨耍的是那种“满月锤”,他甩开膀子,“嗖嗖”生风地抡圆,抡出了花,却又砸得那么准,锤锤夯在要害处。随着锻打,老铁匠不断移动、翻转铁块,每翻一遍都变换一种形状,像揉面一样,紧揉慢揉,越揉越劲道。眼看揉成团了,却又拉成了条儿,或者把砸扁了的板儿折叠为四四方方的“盒子”,随心所欲,叫人惊讶那坚硬无比的铁在他们手里竟是这般柔软。待这件器具的毛坯基本形成,老铁匠的响锤往砧侧一敲,大憨改成弓步半锤,锤只举至肩头,但节奏加快了,锤点密了。老铁匠的响锤又作出示意,大憨最后用上了点锤,锤距砧子顶多半尺,锤落如雨,这样砸出的铁器表面平整,光滑得像用手抚过。铁匠们在众人眼皮底下尽情地表演着自己的绝技,十八般武艺都拿了出来,他们不怕被别人偷了艺—铁匠的艺没人偷,打铁是世间最苦最累的行当,谁愿意吃这碗饭!
这时候是他们最快活的时候。
大人们看一会儿,心满意足,啧啧赞叹着下地干活去了,小孩子们却还围着铁匠铺不散,铁匠来打铁这一天是他们的节日。
(吕雅清摘自《山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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