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书仪作为中古文学的重要文学文体,曾经产生了较为重要的影响。近年来,随着敦煌文学研究的深入,敦煌文献中的书仪文学作品便逐渐受到学人们的关注。书仪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文体,那一段曾经辉煌而被湮灭的历史,逐渐重新浮入人们的眼帘,让我们重温那段历史盛世的岁月浮光。这些书仪作品立体地展现了中古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交往等多方面的信息,成为见证历史进程的活化石。
敦煌书仪作为敦煌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已经引起了学术界广泛而深入研究,再现了书仪这一古老文学艺术的价值魅力。最早研究敦煌书仪作品的周一良先生曾经指出,书仪不仅是敦煌写本的重要内容,也是敦煌文学的重要内容。日本学者池田温先生曾经站在中国文学史的高度指出,“书仪是在六朝贵族社会背景之下发展起来的以书翰为主的文例集”,它与契约文书最大区别在于“书仪属于著作物”,是以“带有四六文的文学性修辞”为主体的,从而充分肯定了书仪的文学价值。然而,书仪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文体,曾经流行于中古社会,那么它的发生、发展如何,何时出现,何时消逝,消逝的原因又是什么?有鉴于此,本文拟从发生学的角度,拟在周一良先生等研究的基础上,对书仪文体在中古时期的盛行表现、发展流变等加以分析、探讨。
一、书仪文体的出现与界定
书仪是“书”与“仪”的合称。即书札体式、仪注制度之类著作的合称。它应该包含“书”与“仪”两方面的内容。方家前贤解释“书仪”涵义时,多只偏重一面,不够准确。纪昀等《四库总目提要》给“书仪”下定义说:“盖书仪者,古私家仪注之通名。”认为书仪仅是仪注的一种,其侧重点是“仪”,因而将书仪作品归入经部礼类杂礼书之属。但值得注意的是,以《四库全书》收录的司马光《书仪》为例,他们的收录原则与其对于“书仪”的定义,是颇有出入的,不够严谨的。《四库全书》收录的司马光《书仪》为十卷:“凡表奏公文私书家书式一卷,冠仪一卷,婚仪二卷,丧礼六卷。”按其卷数内容的描述,首卷的《表奏》、《公文》、《私书》、《家书式》等作品,都应该是“书”的内容,余下九卷中的冠仪、婚仪、丧礼等,才属于“仪”的范畴。所以纪昀等对“书仪”涵义的界定,只强调“仪”,而忽略了“书”。清代四库馆臣这种对于“书仪”定义与收录原则之间的偏差,可能与宋代司马光《书仪》作品有关。据《隋书·经籍志》记载,中古时期的书仪作品数量较多,但后世颇多湮灭,能够完整保存至清代的仅有后来宋代司马光的《书仪》。司马光《书仪》作品,突出“仪”的内容,而忽视“书”的重要性,所以造成了后世认识上的局限。不过伴随敦煌写本书仪的问世,极大地丰富了书仪作品数量,弥补了书仪文学存世不足的缺憾,拓宽了人们对书仪研究的视野。
周一良先生是对敦煌书仪研究及其展开作出重大贡献的专家。他结合自身的研究,给书仪重新下了定义:“所谓书仪,是写信的程式和范本,供人模仿和套用。”在《唐五代书仪研究》的序中他更明确表示:“书仪,是供人们写信时模仿和套用的参考书。”与此同时,日本学者池田温也强调书仪是“以书翰为主的文例集”。不难看出,周先生等对书仪的涵义界定,与纪昀等相比,似乎过多地强调“书”的内涵,却忽略了“仪”的一面,不免有些矫枉过正。相比较之下,台湾黄亮文先生对书仪涵义的界定更为允恰一些。他说:“书仪为古代仪注图籍之一,缘起于当日社会需要而编纂之行用仪节及书信格式。”又说:“书仪者原为仪注之流亚,随时移易,成为古代士庶等知识分子日常生活中应对之书信格式及仪节制度。”这一涵义基本做到了将“书”、“仪”兼顾,并且吻合现存书仪作品的文献样貌。诚如周先生等对书仪划分的三种类型:朋友书仪、综合类书仪(吉凶书仪)、表状笺启类书仪。结合书仪作品对照,不难看出其中的第一、三类型属于“书”的范畴,而第二类则应为“仪”的内容,与书信无涉。总之,不管书仪的源头是书札还是仪注,但随着时代风俗的变迁,书仪演变成为二者的合体,则是历史的真实。
《隋书·经籍志》记载书仪作品18部,详其种类,亦为不少。(1)若按社会身份或适用对象划分,有迩仪、妇人书仪、僧家书仪。迩仪即常人书仪,符合于一般大众。妇人书仪、僧家书仪分别专用于妇人、僧家。(2)若按适用范围划分,有皇室仪、家仪,或有内外书仪。适合于不同社会阶层的需要。(3)若按吉凶划分,有吊答仪与吉书仪。敦煌写本中合称吉凶书仪。(4)若从书仪本身形式划分,有新仪、文仪、言语仪等。上述四类,再加上周一良、赵和平等先生根据敦煌写本划分出来的朋友书仪、表状笺启类书仪两类,合起来共六类,可见书仪种类的丰富性。此外,周一良先生还将释子文范、结社文、放妻文、放良文、祭文等文范,归入广义的书仪概念中。可惜《隋书·经籍志》记载的书仪大多消亡了,而敦煌写本中的书仪,经过周、赵等先生的辛勤整理,数量也颇为可观。敦煌写本书仪中,朋友书仪的文学价值最高,凭借这些书仪作品,可以窥见中古书仪的文学风貌和创作形态。
二、书仪文学与感物兴发的创作传统
感物兴发,吟咏情性是中国文学创作的传统之一。汉儒在《毛诗大序》阐述诗歌的产生时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礼记·乐记》也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对外物的情感萌动成为激发文学创作的内在动因之一。《文心雕龙·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感物兴发,吟咏情性,莫非自然。寒来暑往,冬去春来,自然物候的悄然变化,都会引发文学创作者的激情,与之同欢共悲,“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为自然生命的荣枯而伤感、而喜悦。“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钟嵘《诗品》)或悲或喜,都通过对自然物象的咏叹而流露出来。自然寒暑的交替,往往也更多地牵动在外游子和家中人的心弦,而书信的往来成为他们相互嘘寒问暖的最好方式。所以,书仪作为人们写信时的模仿和套用的参考书,它较为全面而集中地反映出自然物候的变化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以及每一次物候变化牵动人们彼此思念的深情。敦煌写本《朋友书仪》作为人们写信的参考书,它将自然物候的变化与人们的相互牵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朋友书仪》中,体现了自《毛诗大序》以来对自然感物的认识。它的主要内容源自南朝,成书在梁代以后,隋朝之前。因而在时间上,它是与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相去不远,应为同一时代的产物。所以上引《文心雕龙》、《诗品》中对物候的兴发创作的理论阐述,在《朋友书仪》中得到较为丰富的展现。
《朋友书仪》按一年十二月的结构谋篇,其中一篇原卷题名为“十二月相辩文”,将一年十二月“孟春”至“季冬”物候的变化,人们彼此思念熔铸成篇,充分展现了“瞻万物而思纷”的兴发创作。如“正月孟春犹寒(尚寒、余寒、太簇),……词发春花,但某乙边城独叹,柳室孤嗟,昼抱思而为邻,夜将愁而作伴。朝寻滨水,望跃鲤而附归书,夕望碧波,托飞鸿而寄家信。”将冬去春来,思家至深。又如“二月仲春,……蒲关柳媚,鱼跃莲辉。蜂歌绕翠叶之欢,蝶舞戏红芳之乐。愁人对此,倍更相思。远念朋友,何时可忘?”将欢快的春景,与两地相隔的愁绪相映衬起来,有“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之感。又如写秋思,更是精彩:
孟秋七月……河边媚柳,接胜地而连阴;灵武浮萍,牧金花于紫水。草沉鸟径,莲隐鱼踪,双凫随渌浦之游,两燕绕红梁之乐。花开百转,叶里千声,听鸟响而愁多,引娇莺而转切。良宵桂月,上伴恒娥,清夜垂星,由携鹜女。思乡之客,思绮帐而难逢;落邑愁宾,忆罗帷而叵见。想上官才同峻岭,隐桂月于璋林,叶并芳亭,接飞龙于云汉。高楼适志,摇月扇而追凉;邃室游情,避韩晖于毒日。横琴膝上,响飞卓女之楼;笛竖前襟,声跃长波之鲤。忻杯聚乐,不羡昔贤;宴习高阳,谁思西侣。但某乙兰郊望月,思蓬径而星啼;白云是愁气非添,清泉伴流泪之益。
先以两地分隔起篇,兴发悲秋之情;继而是“草沉鸟径,莲隐鱼踪,双凫随渌浦之游,两燕绕红梁之乐”,仿效《诗经》的比兴手法,引入到悲秋主题之中。再是对秋花秋叶、桂月垂星的景物描写,巧妙地以秋景带动思乡的愁绪与悲情。其中不乏典故的镶嵌与穿插,颇具有灵动与华美之感。再如写仲秋:
八月仲秋渐凉(已凉、甚凉)。燕绕珠梁,思发三春之客;鸿游玉苑,多伤九夏之宾。丹乌排空,光流兰芷。飞萤映草,耀满麦(?)萧。且鱼游紫浪,惊莲叶之花翻;鸟隐琼林,采凉风之举翮。……离家迢递,隔关岭之胡乡;桑梓枌榆,阻山岩之虏邑。衣随戎变,语逐羌夷。面羞水于三朝,头阙梳而累月。边思密友,逐胜浪而途遥;塞念亲朋,望风波而转远。欢喜处少,凄切弥多。愁眉开叶里之前,结思起飘蓬之后。边城节气,春夏不殊;外邑风光,秋冬一等,时景即此,不委如何?……黄沙漫漫,终无寸草之苗;野泽辽辽,境乏停阴之木。流令境外,砾石兰庭。池水沸而成汤,泉流波而复热。楼台之侣,尚自难襟;何况他州,谁能割忍?……况秋树吟蝉,雕梁去燕,羁人感思,旅客伤嗟。
睹物思乡,想起仲秋时节的家乡美景,令人陶醉,不胜向往。而边地此时的恶劣气候,更加重了自己的乡思之愁。这是透过一层而写乡愁的方法,加倍渲染浓浓的乡思之情。借“秋树吟蝉,雕梁去燕”,表达“羁人感思,旅客伤嗟”,深得《文心雕龙》等文艺总结的创作之妙。
边地秋冬风光之恶劣,在“十二月季冬”中又有所体现:“十二月季冬严寒(极寒)。节移月管,失乡之客多悲;塞外彷徨,九夏之宾转怆。……丰州土地与晋地不同,城池无笑树之花,县邑无垂条之叶。黄沙万里,终无寸木之阴;积月狂风,尘气迷天之际。”这样的气候,对身处异乡的游子来说,倍增悲伤,而思乡益切。因此,《朋友书仪》继承了自《诗经》以来感物兴发的创作传统,“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将对一年中的“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等物候的变化,无一不诉诸于笔端,绽放了这朵在敦煌文学作品中少有的感物而抒情的艺术奇葩。
三、书仪的文学性修辞
书仪是骈文时代的产物,它一方面继承和发展了自《诗经》以来的比兴传统,缘物而发,另一方面受到自六朝已降的骈俪文风影响,吸收了其多种艺术表现手法与技巧,体现出一种内在的兴发之蓄与外在的形式之美的完美结合。在敦煌书仪作品,特别是《朋友书仪》中,运用形式多样的多种艺术手法,将书仪的文学性修辞特征充分地表现出来。其涉及的修辞方法丰富多样,以下择要略举一些,希冀藉此能够大体窥其全貌。1.比喻。《朋友书仪》中比喻句不多,如“来宾等出岫之云,去客似归山之雾。”将“来宾”比喻为“出岫之云”,“归客”比喻成“归山之雾”,联系丰富,颇有创意。“等”、“似”为比喻词,说明这是一个暗喻句。
2.拟人。《朋友书仪》中拟人的句子较多。如“谁谓珠颜一别,关河隔万里之欢;玉貌暂分,边塞起千山之恨。”“双凫随渌浦之游,两燕绕红梁之乐。”“蜂歌绕翠叶之欢,蝶舞戏红芳之乐。”其中的“欢”、“恨”、“乐”均具有拟人色彩。又如“思蓬径而星啼。”“陇水悲鸣,耻三荆之贞切。”其中的“啼”、“鸣”,均为拟人。再如“柳叶落而羞眉,桃花飞儿愧颊。”其中的“羞眉”“愧颊”均为拟人,形象而生动。
同时,也有拟物的,即把人拟作某物。如上引“来宾等出岫之云,去客似归山之雾。”既是比喻句,又是拟物句。将“来宾”、“归客”分别比拟成“云”、“雾”。
3.对比。对比的手法,见于上文引述的例子。如“二月仲春”中将春景之欢快与个人的愁情相对比;又如“八月仲秋”中将仲秋时节家乡的景色与边地风光相对比;再如“十二月季冬”中,把“丰州”与“晋地”的风光相对比。睹物思乡,所有这些对比,都是加强渲染或烘托思乡之情。
4.夸张。《朋友书仪》中的夸张手法,比较新颖。如“池水沸而成汤,泉流波而复热。”颇具有敦煌沙州的地域色彩。又如“白云是愁气非添,清泉伴流泪之益。”有意夸大思乡的悲伤之情,其写法较为独特。这种写法,为后世所仿效。如王实甫《西厢记》中写长亭送别时,形容崔莺莺的忧愁苦闷之深说:“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此处夸张的手法,与敦煌写本《朋友书仪》有些相似。
5.对偶。书仪作品,特别是《朋友书仪》中,对偶的句式特别多,如“日有百刻,无一刻不思;夜有五更,无一更不忆。”其中“日”对“夜”,“百刻”对“五更”,“思”对“忆”,较为工整。又如“红颜顿减于边州,美貌便亏于外邑。”其中“红颜”对“美貌”,“减”对“亏”,“边州”对“外邑”。再如“来时玉面,逐思而消;别日金颜,随愁而改。”其中“来时”对“别日”,“玉面”对“金颜”,“逐思”对“随愁”,“消”对“改”。还如“胡马长思北阙,越鸟恒顾南枝。”可谓字字相对。不过,这些对偶多是正对,词语意思相同或相近。反对的较少,如“来宾等出岫之云,去客似归山之雾。”也只是大体上词义相对。
6.用典。书仪作品中,不少地方喜欢运用典故。仅以《朋友书仪》为例,文中出现的典故多达数十个。而《朋友书仪》作为写信的范本和参考书,为方便学习者理解,大多将典故的来历,一一用双行小注的形式注释在相应的典故下面了。典故的内容与形式不一。从内容上来看,有的出自正史,如“二月仲春”中“含璋每俦于陈思”之下注云:“陈思王七步成诗”,出自正史《三国志》;有的出自野史小说,如“七月孟秋”中“星流感石室之宾”之下注以严子陵与汉光武帝的故事,其内容与正史记载不同;有的则来自民间流传的故事,如“四月孟夏”中“花飞王母之园”之下注云:“王母桃花若千林之变色。”此当为敦煌民间传说故事。从形式上看,典故的字数少则只有几个字,多则长达数百字。如“七月孟秋”中“巢下断金,王(玉)连分而两绝。”下面的双行小注字数竟长达三百余字,“俨然是一篇小小说”。
此外,书仪作品讲求骈俪,多运用四六句式,偶杂以五言、七言句式,颇富于变化。以平仄声律而论,聊举数例:
(1)花飞王母之园,
叶落陶潜之室。
(2)攸攸渌水,望旧浦以翻波;
寂寂行云,恋故川而转叶。
(3)蜂歌绕翠叶之欢,
蝶舞戏红芳之乐。
(4)草沉鸟径,
莲隐鱼踪。
(5)双凫随渌浦之游,
两燕绕红梁之乐。
以上(4)例平仄相对,词性相同。(5)例除“之”字外,其余平仄相对,且词性相同。(2)例除“望”与“恋”、“旧”与“故”外,其余均平仄相对,且词性相同。其它各例,亦均除个别字外,其余均平仄相对,且词性相同。所有这些,体现了《朋友书仪》自觉追求平仄对仗的声律节奏的艺术创作。
四、书仪的发展流变与《岁时杂咏》之关系
根据周一良、赵和平先生的研究,书仪主要集中在唐五代时期。除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书仪外,传世的书仪文献很少。“流传至今的最早传世作品是西晋人索靖的《月仪帖》。是否出于索靖之手。清代姚鼐曾有怀疑。此帖很可能是唐人摹写。……台湾故宫博物院所藏唐人真草两体《月仪帖》(又名《十二月友朋相闻书》,内缺三个月),可能是现今传世的唯一一种唐代书仪。北宋则有司马光《书仪》十卷流传至今。”“中外历史学界一般的看法,认为中国历史上的世家大族出现于魏晋,兴盛于东晋南北朝,衰落在唐末五代。作为士大夫行动规范准则的书仪兴衰,与世家大族的命运相表里,几乎和世家大族的盛衰相始终。”这可能是书仪至五代以后渐趋衰亡的一个原因,但不是重要原因。这从周一良、赵和平先生紧接的论述中也可以看出:“《隋书·经籍志》仪注类有很多书仪的著录,两《唐书》内著录的书仪,除去南北朝时流传下来的若干部外,唐人著述也只有三五部。宋朝以后,每况愈下。”可见书仪著作的渐趋衰亡,不仅仅与世家大族盛衰密切相关,应该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原因。因为世家大族在唐代近三百年间,势力还是相对稳定的,只是到唐末五代走向了衰落。所以,如果说“书仪兴衰,与世家大族的命运相表里,几乎和世家大族的盛衰相始终”的话,就无法很合理地解释为什么书仪在隋代著述甚多,而反而在整个唐代却只有三五部呢?很明显,书仪的衰落,与世家大族命运的衰落,关系并不密切。鉴于此,笔者认为,书仪的渐趋衰亡,应很大程度归因于从唐代开始兴盛的类书编撰之风气。《朋友书仪》类似唐人《月仪帖》,按月编排,每月往复各一通书札。《朋友书仪》作为最早形态的书仪,“降及开元天宝后,《朋友书仪》不再单行,而是并入到综合型的吉凶书仪中。稍晚,表状笺启类书仪也包容了朋友往来的内容。”而表状笺启类书仪其实绝大部分是公务往来书札,与早先的《朋友书仪》已经有了较大的区别。《朋友书仪》在盛唐以后发生的这种多次变化,体现出其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一面。
《朋友书仪》“降及开元天宝后”渐趋式微,“不再单行”,这一变化是《朋友书仪》发展流变中的重大转折点。促使《朋友书仪》发生这种变化的,是类书《初学记》的流行。《初学记》为唐玄宗时官修类书。在唐代类书中后出转精,《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它“叙事虽杂取群书,而次第若相连属”,“在唐人类书中,博不及《艺文类聚》,而精则胜之,若《北堂书钞》及《六帖》,则出此书之下远矣”。由于它承六朝余绪,注重讲究辞藻典故,同时又侧重“务取省便”、“易见成就”的原则,所以此书一出,《朋友书仪》的地位便开始下降,“不再单行”。《初学记》在《艺文类聚》、《北堂书钞》的基础上,简括精要地编为三十卷,其中第三卷、第四卷的“岁时部”涵盖四季、以及一些重要的节日等。从内容来讲,它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朋友书仪》的地位,而成了人们写作书信等相关文书时新的参考书。
步入宋代以后,类书的编撰更为兴盛,内容也更加丰富。可以说,宋代《岁时杂咏》的出现,基本上已经完全取代了《朋友书仪》的按月编排的范本模式,而更为完备,文学价值及其应用价值也更高。先是北宋宰相宋绶的《岁时杂咏》,选取汉魏古诗至唐朝人诗作,按一年四季的时令编次而成。其内容丰富,极被蒲积中推崇,并誉为“前世以诗雄者,俱在选中”。后来蒲积中在宋绶的基础上加以扩充,增加诗歌一千二百四十三首。为了与宋绶《岁时杂咏》以示区别,蒲积中将自己的书称为《古今岁时杂咏》。该书共四十六卷,按一年四季的节气时令编排,从正月一直到十二月,既有如《朋友书仪》中按月编排的书仪,也有《朋友书仪》中所没有的节日书仪,共选录文学作品共二千七百零九首(《四库全书》统计数字为二千七百四十九首。此处从中华书局徐敏霞先生统计数字),均为汉魏至宋的佳诗名篇,文学性远高于《朋友书仪》。由于其所收录诗歌甚丰的缘故,《四库全书》编撰时,将它归入《集部·总集类》,但它在当时亦具有类书的功能,作为人们题诗作文的重要参考书、工具书。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赞说:“古来时令之诗,摘录编类,莫备于此。”《岁时杂咏》、《古今岁时杂咏》一出,《朋友书仪》的功能完全被它们所取代了,其消亡则势在必然。其他类型的书仪,伴随着宋代相关类书的出现,也相继被取代,而退出历史舞台。如唐代中晚期流行的表状笺启类书仪,到宋代其功能则被《翰苑新书》、《事类赋》、《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类书取代。这就是书仪著作“宋朝以后,每况愈下”的内在原因。
〔1〕周一良、赵和平.唐五代书仪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2〕池田温著,张铭心、郝轶君译.敦煌文书的世界〔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97.
〔4〕周一良.书仪源流考〔J〕.历史研究,1990(5).
〔5〕黄亮文.敦煌写本张敖书仪研究〔D〕.台北: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1997.
〔6〕周一良、赵和平.唐五代书仪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7〕徐敏霞.本书说明〔A〕.古今岁时杂咏〔Z〕.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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