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或艺术家,可以尽情在作品中深刻、复杂、神秘、晦涩,可以触及文明的幽暗和道德的底线,可以超越或者疏离这个世界。但是在现实里还是简单一点好,普通人而已。很多所谓作家,东西不值一提,吃饭聊天时自以为身份特殊,说话深奥无比,云里雾里。给我的感觉是,一个短跑运动员从来进不了亚洲前一万名,请他吃个饭,他在包间里跑啊跑啊,还坚决要脱下衣服冲着镜头摆造型。
这是我为今后的职业段子手生涯练习写下的一个段子,可以作为鉴别标准加以使用,说的也是常见现象,我遇到过一个七八线的女模特,在饭桌上愤慨地说:在我看来大街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走路。众人默然,有人鉴于她是女性而附和一下。如果顾前在场,他会不会因此而愤慨,并回应该女士说“在我看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都不会写小说”呢。
顾前不会这样的,至多嘿嘿一笑,因为他从不会如此狂妄且偷换概念,也不会对一位女士生气。虽然其小说已经达到了被众人热爱的高度,顾前在现实里就是一个如我所想的普通人。曾经的美男子,如今的小老头,融时尚休闲居家旅行于一体。
顾前的话题也仅限于当下,如果有人大谈未来,顾前会使劲打断说:“别说这些没意思的,喝酒喝酒……”如果有人惆怅于过去,顾前会粗鲁地打断说:“别说这些没意思的,喝酒喝酒……”我一直觉得,顾前对谈话内容也是极为审慎的,任何令人怀疑的话题,任何过于具有时代特色的话题,任何虚张声势的议论,任何让人不知不觉狂妄起来的对谈,任何关于未来的辉煌而愚蠢的谋划,在顾前看来都是不得体的,应该闭嘴。这样看来,顾前其实又是一个极其清醒的人,对喋喋不休、盛产骗子的时代有一种天然的疏离和厌恶。
如今流行很多心灵鸡汤,一些人大谈“舍得放下”从而人模狗样,那是因为没有遇到顾前,顾前几乎放下了人世间的一切了,你那些只能算是欲盖弥彰;有些人大谈“断舍离”从而觉得高级,那是因为没有遇到顾前,顾前最大的需求是门卫、煤炉和啤酒,你那些只能算是牌坊;还有人大谈“诗和远方”,一样的,没遇到顾前而已,顾前二十来岁时突然决定和养蜂人一道出去走一年,你那些豪情只是社交网络的面子工程而已。
但我们也不能称顾前为一个隐士,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来自星星的男人……都不是的,顾前是普通人,过日子是他最大的烦恼也是最大的乐趣。他只是比绝大多数人更早做到了把物欲降到最低,把生活化繁为简,只看喜欢的书,只和极少数朋友玩,只打八十分——关于八十分,下文再说。简言之,顾前是一位老朋友。
唯有老朋友,才会自然而然地说:“好久不见……”
让我们走进顾前的小说,也就是被广为热爱、被称为共和国最好的小说那些作品。顾前的小说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一个人的若干年经历,带有显而易见的传奇色彩和宿命感;一种是极短时间内的热情与躁动,一些无中生有的事和一个猝不及防的结局。前者如《炎热的岛屿》《回家》《温情不再》《葬礼》《有关一个女人的点滴消息》等等,以及被视为代表性的难得的中篇《打牌》;后者如《立杆》《巧克力玫瑰》《方糖在哪里》《三两水饺》《爱情离我们有多远》《塑料发卡》等等。
前一类小说极具传统小说的神韵,用不长的篇幅将一个人的半生或者一生呈现出来,留白多而画面感极强,犹如传奇笔记或聊斋故事;后一类小说则更为“现代”,没来由的激动,一闪而过的情绪,没有后文的麻烦事,点到为止又意味深长。
我们不能用东西兼顾、古典与现代兼容之类的妄语来评论顾前,相信顾前内心并无这样的策略和自我期许,他只是写他认为值得一写的人或者事——往往还不是故事。这些人和事,均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至今,均发生在中国,顾前作为活在其间的人,深感这些年世界变化太大,自己被裹挟其中,就顺手写下了其中的人和一些片段,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任何的强迫或者规划,没有目标和成功。
三十多年来社会变化太大,令人感慨,而所谓的变化,无非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出现极大的转折,以及在一瞬间让一个人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其实毫无关系。顾前写的,仅限于此两类小说,也就写时代强加在个人身上的最为真实的两类感受。所谓构建自己的文学版图,所谓不断的自我突破以期达到某个境界,这些在顾前的写作中完全没有,生活原本是零碎的,文学也当是如此。这个世界上如果有文学这件事,那么它应当是无处不在、若隐若现的,可遇不可求。绝对不是一小撮人用一小撮时间堆积起来的事物,并且像砖头一样砸向人群。我相信一个在平日里专心如一的人可以更多触摸到文学,乃至达到某种高度,绝不相信那种整日愁容满面、要献身文学的人会有什么文学成就——想献身就早点动手吧。
而至于境界,顾前自《他们》第一期起,就让无数的后来人惊叹:这才是人写的东西。
所谓人写的东西,就是指顾前小说的闲聊本质,亲切自然,不急不慢,摈弃一切炫耀。顾前的小说几乎没有任何安排,所谓充满隐喻或象征的情节,所谓对语言的高度自觉,所谓对现代人困境的探究追问,在顾前的小说中一律不存在。同样的,顾前小说中的人物如同作为小说作者的顾前本人一样,有着普通人的细微而隐蔽的情感,并且层出不穷;有着谦卑的欲望,但这些欲望如同柴米油盐一样正当而凄凉;还有一颗惟恐天下不乱的心,但也仅限于朋友之间。
通过顾前的小说来推测他的生活,或者反之,用他的生活来观照他的小说,都可以成立。顾前是经历过生活历练的人,虽然一直活得心不在焉,但至少有过常人难有的家境、南下、赚钱与落魄。
问题不在于此,问题在于,顾前的小说没有丝毫的文学腔。很奇怪最近几十年的文学事业造就了一股浓浓的文学腔,即不说人话。一位著名作家在
一部长篇中塑造了三教九流上百号人物,每个人说话都是那种文学与哲学兼顾的腔调,即作者自鸣得意的说话方式,这就是文学腔。把这种文学腔操持得最好的人于是成了中国文学的代表人物、国家队,以及后备队、新生力量、希望之星,还有无数心向往之的二三四五六七八流作者,散布在众多城市与广袤的乡村。这种文学腔铺天盖地,随处可见,重点集中在高级期刊和权威奖项之中,每一句文学腔都在说:看啊看啊,这就是文学!
事实上,无论我们回溯到传统小说,还是放眼其他国家,这种文学腔是不存在的,中国独一份,这其中的原因既有扭曲的文学传承(硬生生将文学降格为服务行业),也有基础教育的过度滞后(以抒情及胁迫你一起抒情为绝对核心的语文教育从小学一年级即开始了)。文学腔有一种内部不断膨胀的趋势,令人目眩神迷,误以为这就是文学本来的面貌,顾前自从在80年代瞥了一眼之后,再也没有兴趣。
最初,顾前不是以文学、而是以说话的方式写小说,这一方式始终没有改变,犹如人还健在。娓娓道来的方式经过顾前的趣味和谨慎,成了一种不可多得风格。这种风格不是风格化,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取舍,把无趣的去掉,把所有让人头皮发麻的灵魂价值心灵人生等等重大词汇去掉,把细部放大,使之清晰,成就了一篇篇生动而珍贵的小说。
说到底,小说就应该是顾前那种方式,张口就来,慢慢说,有必要就来几下倒叙插叙,戛然而止也行,依依不舍也行,再无其他,但一切都在。如果一定要让小说具备同那些耸人听闻的评论与理论相匹配的技巧与意识,那么小说势必沦为一种与人心无关的封闭的技能,即非物质文化遗产,然后,由国家权威部门来鉴定承认传承人,来区分大师、一级二级三级……
顾前不是天才,而是天才地回避了八十年代以来的越发浓烈馊臭的文学气息。事实上,顾前过于正常,方式过于正确,文学界整体上的腐朽和不正常衬托出了顾前天才。
当然,文学界报复性地用回避和视若无睹让顾前成了一个不被提及的人,使之落魄。这倒也符合顾前的性情,他就是一个隐于生活的人,如今的“自由职业”,不是一些青少年所采取的那种誓要献身文艺的决绝抗争,只是历经多份工作后,人到中年的无奈选择。
天才一词加在顾前身上有些突兀,与他的老朋友形象不符。顾前的朋友不多,而且单一,犹如他的小说一样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洁癖。而在朋友眼里,顾前是一个应当有很多朋友的人,因为和顾前交朋友,条件很简单,一要贫穷且本分,二要能喝点酒,三要会打八十分。
顾前一直把打八十分视为最爱,自认为是绝顶高手,可以开宗立派、著书立说。这几年流行五个人打的“找朋友”和四个人打的“掼蛋”,顾前一概不参加,并嗤之以鼻。有时候他宁愿一个人坐在一边喝酒,也不愿意加入战斗,越喝越显得落魄老迈,人都快要掉进酒瓶里去了。有时候,哪怕这边四缺一或者三缺一,顾前也不肯搭把手。
好在,最近顾前同意在缺少人手的时候施以援手,却又忍不住说掼蛋不用脑子,八十分才好玩。一次,被杨黎有理有据地狠狠批评一通后,顾前嘿嘿嘿地笑起来,露出了知错就改的、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愿顾前永远年轻。
顾前,南京人,自由作家。小说发表在《收获》《花城》《当代》《大家》《钟山》《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并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著有《嗨,好久不见》《去别处》《有关一个女人的点滴消息》《杯酒人生》等小说集和长篇小说。曾获紫金山文学奖和金陵文学奖。
李黎,男,1980年生于南京郊区,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供职于出版社、副编审。1998年开始发表诗歌与小说作品,曾获第三届“红岩文学奖”“《扬子江》诗刊2016年度青年诗人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拆迁人》《梁山群星闪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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