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燕是70后作家,她的小说集《单双》由《秋分》《如梦令》《亲爱的妹妹》《寻找激情》《单双》《无事》六个中短篇小说组成。这些小说主要描写当下年轻人的爱情生活,但郭海燕不是描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浪漫传奇,也不仅仅是描写爱情生活的酸甜苦辣,而是在爱情中展示男女两性关系的博弈纠缠。描写即使进入了新世纪,在政策、法律大力提倡男女平等中的当下,男女还存在着的实际不平等的现状,同时作者也看到在物质化充盈的今天,女性如何在男权压力和自身内在矛盾中艰难徘徊的处境。小说文笔细腻,如同女性纤细的心思;结构巧妙精致,如同女性漂亮的妆容;主题则深刻丰厚,表明女性在当下社会中的既有历史感又有反抗性的生存状态,展现了作者对两性关系独特的充满女性主义主体意识的深入思考。
一、爱情关系中的男权压力
爱情是男女两性关系中最突出的关系,也是最复杂的关系。郭海燕的六篇小说都是描写爱情的小说,都是爱情悲剧小说,她作品中的爱情大都因为各种原因而导致男女主角分手,结局都是劳燕分飞。《秋分》中柳卡和方杰在珞珈山樱花树下相识,然后相爱结婚,但婚后方杰却屡屡出轨,即使柳卡生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即使柳卡贤惠厚道,对公公如同亲生女儿对待父亲一般,方杰也改不了不断出轨的的恶习。而且方杰在带女儿中途还和其他女人鬼混,没有照顾女儿而导致女儿溺亡。方杰破罐子破摔,竟然在嫖娼过程中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在极度失望中,柳卡和章成辉走到一起,公公在为柳卡讨说法中目睹儿媳妇的外遇,急火攻心去世,家破人亡。《如梦令》中的喻言和方理相爱,喻言全心全意爱着方理,但方理却和另外一个女人是情人关系,并且让喻言看到了他们的出轨行为。喻言虽然表面上原谅了方理,但到底意难平,最后和朋友刘思有了一夜情,喻言和方理终于劳燕分飞。而《亲爱的妹妹》则充满了都市的爱情传奇色彩,平多放纵青春和富商王国强在一起,以为找到爱情,但平多不过是王国强众多女伴中的一个,后来她抛开王国强,找到穷小子付加,以为不计较贫穷,只要相爱便好,岂不知平多因为先天性子宫畸形不能生孩子,付加终于拗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和平多分手。这三个故事思路清晰,作者要表达的情绪和主题也非常明白,作者在爱情关系中,鲜明地凸显了两性关系中的表面平等而实际不平等的现状。这些爱情故事发生在当下,发生在21世纪,妇女解放、女性权利、男女平等提倡了近一个世纪,而且在文学史上也出现了具有强烈女性意识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在这个时代,男人已经叫喊女性得到了过多的平等权利,女性也虚妄地认为只要不痴情、不软弱,男女平等的时代已经到来了。岂不知男女平等还只是浮现在表面,大多男女平等的神话主要表现在政策、法律方面,揭开两性关系的深层盖子,具有女性意识的女性发现,盖子下面依旧污血横流、惨不忍睹。当然,妇女解放让女性走出了家庭参加社会工作,获得了经济自由,但这并不意味着男性就真正尊重女性,更何况在男权强势依旧的当下,更多财富还是掌握在男性手里,更多的权利也掌握在男性手里。即使在爱情关系、夫妻关系、家庭关系中,男性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竭尽全力想要平等、尊严、温暖、自由的女性打得一败涂地,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郭海燕希望用爱情小说、用生活中男女之间最亲密的关系——爱情来探讨这个问题。在《秋分》中,柳卡原是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这是男人最看重的好品质,也是男性话语中好女人的关键内涵。传统文学中这样的女人应该得到最美好的爱情和最美好的结局。但是柳卡却遭遇了丈夫屡屡出轨、女儿溺亡、公公急火攻心去世、丈夫因脑溢血而昏迷不醒的悲惨结局。这一切都源于丈夫方杰的不断出轨。作为男人,方杰觉得搞很多女人才不吃亏。从生理角度来说,方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先出轨傅小丽、后出轨水果女人,最后干脆嫖娼。作为男人,方杰一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男人就是如此。但带给柳卡的却是灭顶之灾。她受不了这样肮脏的丈夫、受不了这样肮脏的生活,于是她不断洗手,在没水的时候不断地搓手。当柳卡找了情人被公公发现后,公公竟然直接气死,男女差异如此之大,除了男女生理原因外,应该还有更加深刻的社会原因。这就是几千年的男尊女卑意识的传承,是男权意识不断巩固、不断发挥、不断传承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的观念的当下表现。在《亲爱的妹妹》中,郭海燕不想只是侧重于男性生理原因探讨,郭海燕将社会原因导致的男权压力描写得淋漓尽致。首先,男权最鲜明的表现就是拥有财富,王国强做生意赚了很多钱;其次赚钱的动力之一是可以凭借财富多找女人。当然现在是新社会,是新世纪,有钱的男人不能公开的三妻四妾,但并不能阻止男人有钱了换老婆,多找女人,而且常常找单纯年轻的女孩。因此年轻、单纯同时又对金钱没有抵抗力的平多成为了王国强的猎物,单纯的平多以为王国强喜欢她的纯洁,岂不知平多只是他无数个女伴中的一个。作者在这里并没有把王国强写成十恶不赦的坏人,当平多知道自己的处境后,和王国强的手下付加相爱,王国强并没有如那些通俗电影一样找人打呀杀的,而是大度地允许平多和付加在一起。天真的平多识破了金钱控制的两性关系,却没有识破传统男权的另一个致命的桎梏,平多可以不计较付加贫穷,全心全意地和付加一起共渡难关,但是因为平多不能生育,于是传统男人的必须传宗接代的观念杀死了他们的爱情。男女两性关系中男权的硬核不露声色地凸显出来,女性只能是被伤害的一方。《如梦令》中的喻言是如此,《亲爱的妹妹》中的平多也是如此。
二、女性意识的内在矛盾
郭海燕的爱情小说也可以称之为女性小说,她的小说充满对男权的反抗和批判,但她的小说不同于1980年代以张洁、张辛欣为代表的女性小说,也不同于1990年代以陈染、林白为代表的女性小说。郭海燕的爱情小说所描写的两性关系具有当下的时代特色,描写的女性生活比张洁和林白她们要复杂得多,作为女作家对待男性的态度以及描写女性状态也和她们有很多不同。1980年代张洁的女性小说,大力弘扬男女平等,追求男女精神上的平等,最突出的特点是对女性地位和处境的确认,对人道主义理想的渴望。但是张洁们的女性小说具有鲜明的缺点,就是弱化男性甚至驱逐男性。在《祖母绿》和《方舟》等作品中,男人虚伪、粗鄙、自私、怯懦,因此女性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女作家用偏激的语言赞美女性而将男性贬得一无是处。1990年代的陈染、林白则采取敞开几千年来对女性的遮盖,敞开女性内在的体验甚至是性体验来呈现,在这个过程中,男性是外在的,是疏离的。她们运用反抗的笔调将不能说的话说出来,将几千年被男性遮蔽的女性体验展示出来,这种以展示女性隐私为反抗方式的女性小说,打破了几千年由男权文化制度所造成的女性内在体验的神秘化,但是过分展示和描绘女性的生理隐私和性隐私,把女性解放等同于身体解放,实则也是问题。郭海燕在描写两性关系时,采取比较客观的态度和方法。在切合当下时代特色的情况下,郭海燕一方面深切地看到男权的强悍,另一方面也看到基于女性自身的弱点和矛盾性。由于几千年男权的统治,男性具有强悍的男权意识,其实女性也是,她们在男权意识的无处不在的压迫下,很难成为真正独立的女性。她们在争取独立自主、自立自强的征途上,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阻碍。更何况女性也有自己的欲望追求与弱点。因此,郭海燕对女性抱有更多的包容和理解,同时也不像以前的女性小说将女性描写得单一和简单,将两性关系描写得水火不容,或者从男性单方面去寻找两性关系不和谐的原因,从而呈现出基于女性内在的复杂深厚的内涵。在《秋分》中,柳卡不断受到方杰出轨的打击后,她并不是如过去被伤害的女性那样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她除了做好自己工作以外,在感情上或者说在生理需求上也找到另一个男人来慰藉自己,这种做法说是报复也可,说是出轨也行。对于这样的状态,郭海燕没有直接给予评价,但从她公公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导致急火攻心而死亡的描写,作者也表明了作者难以言说的评价。如果讲道理的话,方杰出轨在先,柳卡出轨在后,那么柳卡就有道理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真的难以评价。郭海燕将这种现实情况呈现出来,就是要引起人们对两性关系的深刻思考。在《如梦令》中,方理背叛了喻言,虽然喻言表面上原谅了方理,但内心深处却难以释怀。问题是,喻言竟然在好友飞飞结婚前夜和飞飞的未婚夫刘思搞在一起,这样的桥段实则很狗血。但作品不仅仅是描写几个年轻人在爱情、欲望方面的低俗状态,而是从社会、性别、生理、心理、欲望等多方面去探讨当下年轻人的真实状态。《寻找激情》则更多描写欲望,描写基于女性的身体欲望的难以言说的状态,描写女性在欲望和心灵之间的徘徊和迷茫。《单双》则采取更加复杂的内在心理,描写女性和男性难以把握的内心世界,费琪(文中的“我”)可以说是当下女性对于两性关系既清醒又迷茫的人物,她既有对远方、对未来的向往,又有难以具体实施的障碍和羁绊,尤其是在和女性和男性的交往中,她真切感受到女性和女性之间的相互理解,也感受到女性和男性之间差异和相互吸引。因此在《单双》中,郭海燕更加深层次地将女性特有的隐秘的状态以及更加复杂的两性甚至同性关系展示出来,表达郭海燕对当下两性关系、爱情纠葛、女性欲望、男权压迫等多方面的独特思考。
即使郭海燕在作品中将女性的欲望、弱点甚至不堪描写出来,但郭海燕一直是站在女性一边的。女性在两性关系中,从本质来说,开始都是单纯的、痴情的,是希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但是由于男权的压迫,由于几千年的深入在男性骨髓里的男尊女卑的基因,在爱情中,往往是男性一方先背叛、先出轨,女性被伤害后常常是不知所措。在做了很多努力都无法回到最初相爱的状态中以后,她们才开始采取和男性相同的方法进行自救,亦或者是自毁?柳卡如此、喻言如此、费琪如此,但是这些女性和男性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女性在两性关系中,比男性多些善良、少些无耻。当柳卡在那种尴尬的状态下依然选择救助方杰、在方杰反复出轨后还是精心照顾公公;当喻言和刘思有了一夜情后,喻言选择独自远去。既不同于方杰无耻到极点的不断出轨,也不同于方理背叛喻言后的无所谓。更不用说王国强利用金钱玩弄女性、付加因为对方不能生育就抛弃平多。因此郭海燕的这部爱情小说集是特色鲜明的女性小说,只不过郭海燕比张洁、林白们对女性生存状态的复杂性看得更加清楚,或者说,郭海燕对两性关系描写得更加客观。
三、精致的结构和独特的女性心理描写
很多初学者写小说常常结构单一,通篇只是表达一个主题,还常常脱离人物、情节、故事、情感而去生硬地表达主题。真正的好小说是需要故事的丰富、人物的丰满、情感的丰沛、语言的丰盈,郭海燕做到了这一点。郭海燕的小说阅读感很好,语言流畅,读起来如抚摸丝绸一样顺滑。尤其是小说结构精致,具有娴熟地把握结构和内容的长处。《单双》小说集中的六篇小说的结构都非常精致,娴熟地运用巧合、悬念、倒叙、回忆等等方法,使得小说的结构摇曳生姿、精致独到。《秋分》的结构很有新意。作品一开头描写一个嫖娼者突发脑溢血的现场,在对门男性家里一个叫柳卡的女人娴熟地救助脑溢血患者,因为她的救助及时,使得这个患者脱离了生命危险;读者一直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在危急时刻的助人为乐,岂不知故事大有玄机,当柳卡离开现场以后哈哈大笑:“有谁知道呢?两个小时前被送进医院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方杰”。如此巧合的故事里面包含了太多悬念、太多问号,于是读者随着柳卡的视觉一点一点地将该故事的前因后果“剥”识出来。柳卡给公公买菜,安排好租户照顾公公,然后回忆她和丈夫相识相爱过程,描写方杰第一次出轨后的柳卡不知所措,后来一步一步描写方杰不断出轨给柳卡身心的巨大打击。其中还采取悬念的手法描写女儿因意外去世,后来在和水果女人的争斗中才知道,女儿溺亡是因为方杰带女儿时去和别人偷情才导致悲剧发生。尤其是当公公为柳卡讨说法时,意外发现了柳卡的外遇导致公公的死亡。故事节奏紧密,一环扣一
环,扣子一个一个解开,谜底一个一个揭示,犹如侦探小说。
《亲爱的妹妹》结构则更加精致和巧妙。平多遇车祸受重伤,被送到医院,无依无靠的她竟然有一个以前从来不认识的自称哥哥的人精心照顾她,在照顾过程中,平多给这位哥哥讲述自己和王国强、和付加的故事。该小说的主干故事是平多和王国强和付加的故事,而不是平多和这位不认识的哥哥的故事。当平多和两个伤害她的男人的故事结束的时候,这位神秘哥哥的身份才让读者知道——原来他是王国强的疯子弟弟王国壮。王国壮曾因为受到婚姻伤害得了疯病,他在照顾平多的过程中竟然治愈了自己的疯病。猛一看来,这好像是一个充满了巧合的传奇故事,但该小说中心不在于传奇和巧合,而在于揭示男女两性复杂的关系,在于批判无处不在的男权压迫。郭海燕采用一个传奇故事的框架,将传奇、巧合、悬念等手法运用得娴熟自如,显示一个具有良好才华的作家的才气。
《单双》小说集另一个突出特色是作品充满了独特的女性心理描写。郭海燕运用自己作为女性作家的独特优势,在作品中采用行云流水般的、优雅流畅的语言,对女性心理进行细腻的、准确的描写。作品中很多细节描写都采用女性的心理描写,作品很多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是依靠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写进行推进。“喻言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猛烈地烧,而外面却寒风凛冽,冰刀刺骨。她觉得难受极了。想着,世界末日到了,自己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漩涡似的风暴把她举到三十层楼高的天上,又重重地摔下!她躺在火车的铁轨上,浑身痛得不能移动丝毫,眼看那喷着黑烟的庞然大物向她轰隆隆、轰隆隆地驶来,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无助地让痛一遍遍一遍遍肆意地狂碾,狂碾,碾过她像一层薄纸似的身体。她飞起来了,轻飘飘地飞起来了,有从坟墓里出来的磷火在追她,她连眼泪都不敢擦,拼命地逃,逃,脸上的泪水如奔涌的河……”这是《如梦令》中,喻言在现场看见自己一心一意爱着的人在和别人偷情后的感受,把一个纯洁痴情、一个对爱情无限忠诚和向往的女孩在被爱人背叛后的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这段描写不仅细腻真实,作者还采用了意识流的方法,运用意识流思绪的心理跳跃,将喻言受到极大打击后的心理活动展示得真实自然。同时作者采用独特的比喻形容喻言那大起大落、无比痛苦的心境。作者用火在烧比喻喻言内心的焦灼;用风暴把她举到三十层高楼然后摔下,用躺在铁轨上被火车碾压比喻喻言的无比痛苦;用坟墓里的磷火追她,她只好拼命地逃跑来比喻她此刻无所适从的心境。这样的心理描写在这部小说集里有很多,皆生动、细腻而又新奇。
郭海燕的《单双》爱情小说集如果划分类型的话,应为女性小说,但她超越了张洁、林白等女性小说比较单一的思维,将当下两性关系的复杂性客观地描写出来,既对两性关系中的男权压迫作了深刻地揭露,也从女性自身的问题探讨两性关系中女性应该承担的责任。从而超越一般的爱情小说,深入到两性关系幽深而复杂的内部,为当下爱情小说创出一条新路,同时也为当下女性写作增加了新的维度。
杨彬,女,土家族,文学博士,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三级教授,博士生导师。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奖委员会委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北省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南民族大学教学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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