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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记忆与围城经验——试论晓苏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4297
■安 静

  晓苏曾提到自己的气质适合写短篇,然后还补充说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包括气场、气量和气息等因素,可以说是一个人内部气韵的总和。从他的写作成绩来说,短篇最为突出。去年他出版了《夜来香宾馆》短篇小说集,在后面附有“晓苏新世纪短篇小说创作目录索引”,从2002年到2018年,晓苏在十七年的时间内写了175个短篇,可见晓苏对短篇小说的情有独钟,这些短篇里面不乏经典作品,比如《花被窝》《酒疯子》《三个乞丐》等,应该是当代文学重要的收获。其实短篇小说也更契合时代的现状和人类阅读的态势,能有效地表现出当下日常生活中的碎片、绝望和温暖。晓苏、短篇小说以及时代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同构的气质,加之晓苏特殊的成长经验、知识构成、审美趣味、身份背景等因素,他在表达时代大事记和个人小事记时选用不同的叙事策略,借用油菜坡和大学城建构起属于自己的文学地形图,呈现出独特的民间记忆和围城经验。

  乡村是晓苏的精神原乡,也是他写作的起点,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的他对乡村有着极为深切的了解和热爱。他的油菜坡,如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苏童的枫杨树故乡,都是他们书写故乡的地理空间。而大学城则是晓苏当下的生活场,也是他写作的王国之一。当然,作为学者的他,对文学研究有很深的造诣,正是因为身兼多重身份,给予了他多维度处理问题的视域,写出了桃源生活与残酷现实的短兵相接,也完成了传统美学和现代叙事的水乳交融,获得了一种日常的奇遇,更释放出真正的大爱和大善。晓苏作品中的爱和善主要来自两种视点,那就是对民间的包容和对知识分子的审视,民间思维是他写作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不仅接通了中国传统的叙事和美学,也丰富了晓苏作品的精神体积和文化思想含量,在艺术上获得了更为广阔的空间。

一、致敬民间记忆

民间不仅是晓苏叙事的视角和资源,更是他对生命理解的一种形态,既是方法论,也是世界观。在晓苏的小说中,能感受到浓郁的生活实感,有对人性微妙的解读,也有对生活独特的感悟。他注视着油菜坡大地上的一切,世间世情,风物风情,以戏谑幽默的方式消解生活的沉重,关注乡村精神的荒漠化和底层人物的命运和情感,书写变革中的油菜坡,并呈示出油菜坡与外面世界的互动。这一切都是在致敬民间的庞杂和浩瀚,是从油菜坡的根部来记忆这片土地上各有曲直的故乡人事。

  之所以说晓苏的写作是向民间记忆致敬,是因为在他的作品中能感受到自由活泼的传统的文学资源。他所运用的这一套民间话语体系有别于传统的正史,而是更接近于生机勃勃藏污纳垢的乡野叙事,偏重于表现市井故事,兼具民间说史的味道。晓苏的短篇小说不仅具有超强的可读性,还具有显著的可讲性,这正是民间说史的典型特质,与那些民间渔樵讲古、戏文传授甚至民间歌谣有一脉相承的气息。这或许是晓苏短篇小说极有魅力也极富活力的原因之一吧。

  如果细读晓苏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的叙事对象有一个重要的印记,那就是“性”。晓苏在《西湖》发表的和姜广平的访谈中说道:“老实说,我的不少作品都写到性。并不是我喜欢写性,主要是性在乡村生活中的地位太重要了,恐怕仅次于吃饭和穿衣,要想真实、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乡村生活,性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个内容。”晓苏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没有绕过性,而是有意识地写好性,写出性的复杂、纯粹及美感,更是“以性写人”,写出人的困境和情感底色。这也是解读晓苏小说的密码之一。如果进一步细分的话,晓苏所写的性又分为不同形态的,有自然美好的,如《花被窝》《除癣记》《回忆一双绣花鞋》等;有隐忍痛苦的,如《酒疯子》《我们的隐私》《道德模范刘春水》等;有意外随意的,如《传染记》《花嫂抗旱》等。

  “花被窝”是最具美感的意象,主人公秀水与修电视接收器的李随之间有偷情,秀水担心婆婆秦晚香遇见,因为晒花被窝而露了马脚的秀水决定接婆婆回来,好好孝敬她。没想到原来婆婆和她曾有一样的处境,公公也是一外出就大半年不回家,而且婆婆和他人约会时还带着一床花被窝,终于秀水和婆婆有了对饮的一刻。这一刻包容了人事和言说,也包容了过去和现在,表现形态上是轮回,但内涵是指向人心的和解,是庞杂而浩瀚的人性。《除癣记》记录了一次人性的自然解放,谷婶是一位传统保守的母亲,对女儿谷珍的管教极为严厉。谷珍在三年级跳绳时,不小心裤带断了,裤子滑落到地上,谷婶竟然因为此事让谷珍退学。结婚后浑身长癣的谷珍从婆婆家回到娘家,本来想请油菜坡的除癣专家谢去病看病,但谷婶因为谢去病的名声不好,坚决不让谷珍去看。经过几番较量,最后走投无路的谷珍住到了谢去病家,她终于可以放纵自己一次,享受一下太阳、花香和性爱的美好。《回忆一双绣花鞋》是一对老夫老妻的故事,六十八岁的金菊终于等到温九过七十岁生日,她充满期待,又满心惶恐,因为温九答应她,在他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告诉她绣花鞋的秘密。虽然谜底揭开的那一幕让金菊恼火,但最后还是和温九握手言和,甚至要一起去看看秋红。小说中充盈着现实、性格、伦理等各种纠结,但晓苏有发现之心和转换之魅,通过散乱的生活截面呈现出真实的人性风暴和大浪淘尽后的安宁,浓缩,饱满,令人动容。

  在书写隐忍痛苦的性爱中,晓苏也颇有建树,写出了《酒疯子》《我们的隐私》等力作。酒疯子袁作义是文学史上一个极为独特的形象,值得研究。小说的开篇写了酒疯子袁作义骑着村长的摩托车来到“我”的杂货铺,并且选了一瓶价值二十二元的好酒,然后开始了一系列的疯话演说,村长黄仁死了,他要当村长,还要找村长的女儿当相好。最后当“我”把喝醉的袁作义送回家时才知道村长黄仁在他家里。小说中这样写道:“袁作义的媳妇连忙对黄仁解释说,当时一听到你的摩托车响,我就让他出去溜达溜达。可他说,出去溜达可以,但必须给他点儿钱。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总是在这种时候找我要钱。我本来只想给他十块的,可身上没零的,就给了他二十,哪想到这个酒疯子又跑出去喝酒了,还骑走了你的摩托车。”在这里,酒疯子袁作义和村长黄仁两个形象互为映衬,村长在权力阴谋中张狂自大,酒疯子在装疯卖傻中受尽折磨,时风衰败,人性堕落,酒疯子救赎不能,只能一醉解千愁,小说在极具荒诞的言说中使得文本弥漫着极强的艺术张力和情感感染力。

  油菜坡的大地上有备受压抑的酒疯子,也有隐忍的刘春水。晓苏在《道德模范刘春水》中塑造了一个另类的道德模范,刘春水作为倒插门女婿和家有两个瘫子的孙开蕊结婚了,一个瘫子是孙开蕊的父亲孙德满,另一个是孙开蕊的儿子孙福多,没想到的是结婚不到一年,孙开蕊身患癌症离世了。刘春水之所以被评上道德模范,是因为他没有离开这个家,继续照顾两个瘫子,但背后真实的原因却是他与岳母习久芬有私情。这场看似乱伦的情事却是深处困境中的刘春水和习久芬的自我救赎,或许是这微弱的光亮照亮了他俩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如果说刘春水和习久芬的结合是身处乡村困境中的人性选择,那么,还有一个群体同样重要,那就是外出打工群体的爱与痛。《我们的隐私》书写了一对从油菜坡走出来的年轻人,“我”和麦穗在外互相取暖的过程中渐生爱意,开始租房扮演夫妻,但当他们回到家乡时这段爱情要立刻被搁置,“我”也得知了残疾的麦穗哥哥原来是麦穗的老公。晓苏以诚恳朴素的语言,凭借着杰出的艺术直觉,如同行走在打工群体的神经末梢上,书写出他们的那种意外之喜的灰飞烟灭,从一举一动间呈现出人生原貌。

  晓苏的《传染记》有平静的外貌和内里的活络,小说讲述了一对原本相爱的养猪夫妇因为饲料贩子的谶语而走向陌生之途,一对好朋友也因此而反目,核心事件是饲料贩子说了一句话:“只要传染给了下家,上家的感冒立刻会好”,傅彩霞的感冒就像一场接力,开始在虚虚实实中传染,怀疑、纠结、冒险各种情绪在不同人的身上呈现出来,晓苏在从容的叙述中展现出暴风骤雨的气象,将民间的理念和故事变成了传奇和寓言,也将一则传染记演绎成一场魂灵记。《花嫂抗旱》和《传染记》一样,故事里微妙的爱意都是突如其来,却又如风吹白云一样灵动自然,隐隐约约。因为花嫂的出现,在抗旱中出现矛盾的三个男人突然互相说话了,四个人可以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饭了,花嫂从崔化龙手里借来了发电机和抽水机,但背后的付出不为人知,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晓苏深谙乡村农民的性心理,因此他笔下的性爱具有民间的审美情趣,如同油菜坡大地上的油菜花,随着季节更替而花开花落。这里面隐藏着他对民间记忆的理解和认同,只有在此视野的激活下,他才写出了那么多有生活质感和生命光泽的短篇小说。

二、打捞围城经验

油菜坡和大学城是晓苏创作中最重要的叙事对象。晓苏对油菜坡的农民满怀悲悯,但对大学城的写作理念又调整了姿态,更多的是通过扫描高校里的边边角角,打捞出他的围城经验,以带有批判性的眼光来审视高校的知识分子,以此来激活他们的生命力,并推动他们承担起该有的责任意识。从他的部分短篇来看,不难发现,教授们方方面面的生活在他的笔下尽显。《粉丝》《保卫老师》《花饭》《泰斗》等书写了教授们不堪的自尊和虚荣、晋升的苟且等,另一方面就是教授们的情感底色和精神巨变,比如《暗恋者》《买豆腐的女人》《吃回头草的老马》《城乡之间的那个午觉》等。

  《粉丝》构思之巧妙、用心之细密,令人惊叹,“粉丝”的双重见证精准地击中了某些知识分子的软肋。粉丝厂厂长周人杰为了推销粉丝,找到老韦的妻子,认了一个远房姑姑的侄儿。清高的老韦对第一次登门拜访的周人杰毫不客气,甚至在吃饭听到周人杰说“我就是你的粉丝”时,愤然放下筷子,转身离去。后来老韦虽然帮周人杰推销了粉丝,但关系真正逆转的节点是因为签名。小说中写道:“周人杰见老韦出来后欣喜若狂,马上用双手把书递到了老韦面前。表姐夫,请你在书上给我签个名吧!周人杰用乞求的声音说。老韦很快把书接了过去,我看见他的手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这名不仅签了,而且在周人杰要离开时,老韦突然叫住他,说刚才忘记在签名的地方盖章了。这些细节既精妙又准确,产生的内在张力让读者浮想联翩。

  “先生或老师”之名,本来是异常尊贵的,在传统文化中,人们一直秉持“人有三尊,君、父、师”的理念,韩愈也有“闻先生之死,哭泣相吊”的名句,但在当下现实中,部分老师却名不副实,比如晓苏《保卫老师》里面的林伯吹教授。父亲曾给自己的私塾先生送过麂胯,也是他唯一一次用麂胯来送礼。这一次父亲从老家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只为给“我”的导师林伯吹送麂胯,然而送出的麂胯还是被林教授扔进了垃圾桶,而“我”也在保卫老师之战中溃败下来。一场不动声色的反讽保卫战,见证了晓苏将简单和复杂、轻盈和沉重巧妙糅于一体的智慧和才情。

  在高校中工作,评职称以及相关的各种课题、晋升等都是重要的事件。晓苏借用一顿顿别样的“花饭”呈现了各种复杂的隐秘较量,尽显高校风云和个人刻度,从而也彰显出晓苏探究教授人心幽微的功力。“我”凭借国家级项目,调到了新闻传播学院,然后采用以退为进的策略,在倪飞教授的帮助下顺利评上教授、博导、龟山学者,当然倪飞也学会了这一招,最后顺利晋升为新闻传播学院的院长。看似一幕幕荒唐的闹剧,实则有坚实的现实土壤。晓苏通过个体经验和公共情感的碰撞,建构出自己独树一帜的写作追求。《泰斗》是晓苏的新作,发表在《清明》2020年第5期上。小说主要讲述了企业家吴修要为自己的新书开发布会,邀请到了泰斗章涵教授,尽管章教授没有出场,但在各色人等的描述中,他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吴修秘书口红的颜色是小说中的悬念,最后的反转竟然是泰斗的推荐,原来重量级的泰斗也会拜倒在石榴裙下。晓苏写出了隐藏和显露、经验和超越之间的交织,同时照亮了泰斗的高光时刻和隐秘角落。

  《卖豆腐的女人》是贴着地面飞翔的作品,既坚韧沉实又朝气蓬勃,在从容的叙事之中散发着幽默而又荒唐的光泽。晓苏笔下的郑之教授是一个想入非非却又瞻前顾后的男人,偶然来到学校北门的菜市场,意外遇见了一个乳

  房特别大的卖豆腐的女人,自己生活中的缺憾在这个卖豆腐的女人身上实现了。接下来郑之不仅买豆腐,而且还接二连三的送杂志、送文胸,幻想在西餐店约会,但每次预想的好事总是被豆腐摊对面修自行车的硬胡子男人无情打断,后来惊雷响起,秘密揭开,原来这个男人竟然是买豆腐女人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因为她被房东调戏,最后杀死了房东。郑之教授那些汹涌澎湃的想象戛然而止,不得不在差点失控的生活里重建自己的生活秩序。晓苏不仅发现了主人公的精神生长方式,更还原了他们内心的兵荒马乱。

  暗恋老师,是校园生活中的一个关键词,很多懵懂的少男少女在成长中曾经暗恋过自己的老师。晓苏的《暗恋者》处理的就是这个话题,有意思的是,这里的暗恋不仅仅停留在青春岁月,而是进一步延伸至当下生活,写了一段双维度的暗恋。高校教师傅理石在上课时发现有一位三十六七岁的女人来听课,而这位同学像极了傅老师当年暗恋的温老师。经过层层铺垫,原来这个貌似温老师的女人叫李柔,她是学生王川介绍来武汉进修的,同时李柔也是王川的暗恋对象。当傅理石和李柔即将享受鱼水之欢时,王川的意外短信让这一切化为气泡。看似是一场混沌的青春之旅,却发现最终的结局是沉重的疲惫之旅,主人公在岁月浪潮中不断被取舍,被转换,被边缘,命运感也在幻觉和错觉的夹杂中悄然生发。

  晓苏的作品中时常氤氲着一种暖色调的幽默和欢快,这也是他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外部世界关系的写作路径之一。典型的代表作有《吃回头草的老马》《城乡之间的那个午觉》等。老马离婚差不多一年的时候,想离开曾经指导的研究生小蚕,并和妻子复婚,于是他就借着老婆牛惠生日之际,买了蛋糕来求和。小说写得妙趣横生,老马试用了各种手段,在苦肉计的尝试下,牛惠才喝了红酒。老马第二天再接再厉,打扫卫生、做早餐、买风衣、看电影、吃大餐等,这些都是小蚕享受过而牛惠不曾享受到的,最终他们俩达成和解。《城乡之间的那个午觉》写得也很巧妙,有趣有料,一个瞻前顾后的詹固教授煞费苦心地找了一个知音小镇的知音客栈,为了这个午觉,他前后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想到前来赴约的高芝也是带着目的来的,这个想攀高枝的高芝老师不仅发现调动工作有难度,甚至连约会的地方都如此简陋,吃饭还要吃盒饭,一气之下,愤然离去。晓苏有“以小见大”的能力,可谓是立足小天地,做足大文章,能有效地通过诸多日常细节升腾起一段段有趣而真实的情感故事。细节是考量一个作家写作的重要标准,也是考验一个作家认知能力、美学趣味以及胸怀的重要尺度。晓苏作品中的细节不仅有清晰准确的局部,同时也彰显出其愈发真实且开阔的写作气象。

  从传统民间文化汲取营养,从当下农村百姓的现实处境出发,从审视身边的围城经验上路,晓苏以丰富的视野将民间记忆和围城经验转化为自己创作的文学经验,完成了富有连续性和统一性的诸多佳作,因此这些充满生长力的作品隐藏着深刻的人性逻辑,有着始料不及的深远意义。

  安静,1977年生于山东博兴,文学博士,副编审,现任职于《小说选刊》杂志社。200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曾在《文艺争鸣》《小说评论》《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论文四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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