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在一个聚会上相识。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冰的威士忌。她在寻找些什么,直到看到那一张淡漠的脸。
她端起酒向他走去。他没有抬头。
她试图和他交谈。他穿一件米色的格子棉衬衣,一直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喝酒。聚会将近结束的时候,她说,只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想找一个人结婚。
他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她。她穿着灰色的长款毛衣,把整个身体都裹进去。短发,有一双黑而深的眼睛。像玻璃泪珠,随时会滴下一颗晶莹的泪来。
他轻蔑地冷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她也笑。却更加坚定。
二
她打电话约他出来见面。冬日的午后,因着慵懒的阳光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泛黄的老照片。大街静寂而萧索,偶有行人。好像都是没用灵魂的躯壳。
他们坐在咖啡吧。有轻缓的音乐流淌。他说,这个世界对我们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她转过头去看着淡黄色的大玻璃窗。风吹落大片的黄叶。她说,生活本身就是如此。一直都在做决定。但无论如何,开始的错误只能被延续。没有人会原谅我们。会越走越远。
周末的时候,他带她去爬山,看海。彼此从不提及过往,也不需要知道。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已经注定?她轻笑,不答。
有过一段可以回忆的时光。然后她问他,愿意和我结婚吗。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说,好。明天去领证。不需要婚礼,是不是。
她致信告知家里人已经在外地安家,不必牵挂。简短的几个句子。她已经没有太多的情感,并且不习惯写字。
将信投进邮箱,她如释重负。身边再也不会有人的惦念。亦不会再有任何威胁性的语句出现。与过往再无任何的联系,是完全独立的个体。
那天从办证大厅出来,阳光是温和而熨帖的。在楼梯口处,她对他说,谢谢。我们仍是互相自由的个体。互不干涉。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无话可说,然后转身离开。
她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但谁也不会向谁靠近。因为已经无法选择,没有能力去相信。他和她都是曾经为了信仰而深刻经历过的人。而现在,那段时光被一站站的火车送往渐远的前方。
他淡漠,她凛冽。
三
她飞往一个又一个未知的城市。陌生而刺激的气味让她感到安全。她交许多性格迥异的朋友,并能够使他们对她产生信任。她告诉每一个不同的对象以不同的名字。一直都喜欢纯净而神秘的气息。这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精神上的愉悦。
她拍下每一个城市的天空。它们像一张张真实的脸。简单或复杂,喧嚣或宁静。她现在可以看得透彻,内心时刻保持清醒而凛冽。
她只是不断地行走。拍下许多风格迥然的照片,有独特的视角。她靠这些吃饭。然而对金钱没有固定而坚持的看法。她把钱花在旁人看来不该花的地方。行走在大街上,会突然停下来走进一家奢侈品店买一大堆无实际用处的东西。会在高兴时买玩具和糖果给路边的小孩。会在一夜之间请客,狂欢,然后花掉大笔早上刚收到的稿酬。
一直都热衷于拾荒。这亦被朋友视为不可思议。常到穷人住的附近去。那里往往有大的垃圾场。曾经花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买一个旅行背包,是鲜亮明朗的大红。用来装每次拾来的破旧物品。是这样喜欢别人用旧丢弃的事物。拾到过许多在她看来令人愉悦的东西。比如一个褪去颜色的木质相框。曾经被放过多年过去主人的照片。现在被弃置在垃圾场。她轻笑。
从一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她背着这些东西上路。内心感到妥帖和平静。她寄明信片,寄到他的城市。写一些简单的语句。或者不写文字,单画奇怪的动物。长着猫的耳朵,猪的鼻子,笑得很灿烂。她不知道寄往哪里,脑海中似乎只有一个不太清晰的地址,于是反复地将信寄往。
累的时候,只是很长时间的睡觉。然后喝下一大玻璃杯的冷水。然后趴在高楼的阳台上或站在落地窗前长时间地凝神。一直喜欢思考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常常会理不出头绪。
偶尔会失眠。但从不强迫自己,起来干一些白天未完成的琐事,直到有倦意。
是的,从不强迫自己做任何事情。没有谁有这样的权利,即使是面对强大的自己。更因为知道强迫的结果和代价有着热烈的惨痛。
她现在是纯粹而简单的。
四
他一直都有自己固定的工作。固定的生活方式和安排。每天7点起来,梳洗整齐之后乘电梯下楼。路过一家精致的早餐厅,走进去点豆浆和馒头。他只吃简单的食物。这么多年都未曾想要做出改变过。已经没有思想和力气去尝试即使是微小的变化。最可怕的莫非如此。一旦自我的意志开始瓦解甚至消失,生活的意义和存在就会因趋于苍白而变得简单。
已经有买车的能力。但习惯于乘地铁去公司。从地下通道走上去,常常看到流浪者。他们蜷在角落。睡觉。在微光中翻一本破旧不堪的书。抱着某一种乐器,将要开始新的一天的独奏时光。
他在广告部做策划编辑。一直都保持对工作的上进心和敏锐的洞察力。因为除此之外无可寄托。深信现在所做的不再复杂和欺骗。深信一种无生命的事物给自己所带来的安全感。一直都沉默地做事,但与同事保持友好关系。偶尔会请客吃饭或者去唱歌。但往往不成为主角,在黑暗中独自喝冰的威士忌,并不抽烟。有时会中途不知觉地退场离开。有时是负责送喝醉酒的人回家。
他们不相信像他这样的男人会没有女友。每次和他开玩笑,他不理会,埋头做事。在一次聚会上,朋友喝醉了酒嚷着要帮他介绍女人。他突然间淡漠地说,我已经结婚了。在场的人全部安静下来。他们瞪大眼睛表示不相信。后来朋友说,为什么从没见你提过啊。我们下次一定要见。他笑着答应,却有些后悔。
下夜班的时候,在地铁里想起她来。那个和自己相似的女人。当初是那样无所顾忌地和她去领了证来。目的性明确了然,即使是从未告知对方。但就是因为彼此需要,于是很自然地产生默契走到一起去获取共同的某种形式上的自由。在这一点上,好像是最后一次那样可以去深信一个人。不假思索,不着言语。
他想,她现在会在哪里。一直都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也从未想到过公寓楼下的信箱。
五
周末的晚上,他会独自到城市的最北端看一场电影。一直都喜欢那个名字叫失色的电影院。不仅仅是因为它坐落在城市的偏僻地段,没有灯光,更因为那里只放映黑白的电影。都是一些经典的老片子。好像竭力要把过去的时光留住,但记忆里一直没有颜色。或者以前有过,但最终归于寂静。
在一个夜晚,他在失色里认识泱。巨大的影幕上男子为了女子殉情。她在哭。起初只是无声地流眼泪,然后是小声地抽泣,哭出声来。他坐在她的身旁,递给他纸巾。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微微的疼痛。很多年来都未曾见过女人的眼泪,轻声地流在黑暗里。
从电影院里出来,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他有感知地转过身来看她。她穿着橘色的大衣,不高,但有温暖的长发披在肩上,正用感激的目光注视他。她说,谢谢。然后要了他的电话号码。
六
她开始联系他。在他公司楼下的花坛旁坐着等他下班。他渐渐知道泱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教书。因为选修的学生不多,所以是个闲职,有大段的时间可以空出来。
他看得出她有学问和很好的教养。温柔并且乖巧,没有大的脾气。常常是他开会忘时间疏忽了她。但她会一直等,直到他出现。她的脸上常有温暖的笑容。有时话很多,给他讲她教的大学里的趣事,然后天真地弯着眼睛看着他。
是他提出的要在一起。她认真而小心地问为什么喜欢我。
他说,因为你适合。
然后他开始像对工作一样对待她,一丝不苟地。
他开始觉得有些事情无法解释清楚。原本的选择在未经同意之前已经动摇。他感知到了他的茫然无措。他并不爱她。但却要她。好像仅仅是出于另一种需要。或者是为了报复。需要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给以关心和照顾。或者是长时间地寂寞,终于想要有生气。
他给泱公寓的钥匙。他说,泱,以后你可以随时来。
空的时候,她买一大堆的食物上他的家。他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她的心里有着微微的失落和惊讶。
于是蹲在地上擦地板。将食物洗净,用来做一些需要时间的菜和汤。买了橘色的碎花棉质桌布铺在餐桌上。用玻璃瓶灌注清水插一大把纯白的栀子花。
他受用着她为他做的一切。他拥抱着她说,泱,你是美丽而聪明的女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地流下眼泪。
不要离开我。
会一直在一起,是不是。
七
若做午夜的航班飞到他的城市。
背着大的红色登山包,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机场。她突然停下来,坐在长椅上。静默了好长时间。终于决定拨通他的号码。
铃声响了好久,无人接听。她再打。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他沉稳的声音:喂。
她漫不经心地说,现在可以来接我吗。我在机场。
他听出是她。那样落拓不羁的声音,却带几分稚气。
他开着新的车子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已经是凌晨。他想,她就那么消失,又那么出现。那是一个怎样的灵魂呢。
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他唤醒她。彼此相对。她轻笑,然后对他说,来得太匆忙,没有住的地方,可以去你家吗。他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点头。
她没有把大而沉重的包交给他,迈着快的步子走在他前面。一向是很倔强和偏执。注定无法把自己软弱的一面流露给任何人看。有很骄傲的自尊。也因为一直是没有羁绊地行走,习惯于独立。
他插着裤袋从背后看她。天气挺冷,她只穿着双红色的球鞋,一身长款的素色毛衣。凌乱的头发。
走进他的公寓,她突然清醒起来,失去睡意。问到空气中女人的香水味道。他打开灯。灯光下的客厅布置得温馨可人。他说,我睡客厅,你到卧室去睡。于是她毫不犹疑地把包放到他的房间,然后径直走向浴室洗澡。
放了一大缸温热的水。长时间地将疲倦的身体浸泡在浴缸。然后开始流眼泪。缓缓地留下来,却一直没有声音。已经没有知觉,也没有疼痛。只是自然地任其肆意。这样便会感到舒心。
直到他小心翼翼地敲门,她才平静地从浴缸里走出来。要了一大玻璃杯的冷水喝,然后关上房门。
整间房子都有一个女人的气息存在。空气。花瓶。桌布。被子。长发丝。
她没有睡觉。几个小时地蜷在角落。在黑暗中睁着深的眼睛。窗是开着的,凛冽的冷风不断吹进来。
她感觉到他在尝试欺骗。但这对谁来说都无法公平。
八
是休息日,他早早起来,做一些简单的早餐。九点,他去敲房门。她睡得很熟,没有听见。他轻轻地开门进去。她整个身体蜷在一起,躺在地板上,睡得像个孩子。但充满警觉感,紧闭了嘴唇。
他犹豫着,终于把她抱起。她突然睁开眼睛,镇定地跳下来。他说,天气冷,为什么不睡床上?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然后说,我可以睡吗。
她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进卫生间掬起冷水洗脸,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一脸的苍白。
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没有任何表情。一直都对争执保持疏离。无法对任何人事感到在乎,只想保护自己。冬日的阳光很温暖,但一直都无法进到身体里去。
他说,吃点东西吧。
她看了看餐桌上的鸡蛋,牛奶和面包。她说,我会搬出去。等找到房子,或许只需要一天的时间。
他说,我想,可以办离婚手续吗。
这个时候,泱突然开门进去。她看到若。一个凛然无所畏惧的女子,但瞬间就感觉到她深藏的暗涌。她尴尬地朝她笑,用一贯天真而纯洁的笑容。
她转身离开。
空气凝固。很久,他说,泱,对不起。他觉得她会哭。但没有。也没有过问。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是有深刻经历的人。或许真的只是适合和需要而已。会很平淡无事地一起生活。她会尽自己所能去对他好。因为心里还没有失掉相信。
她平静地说,她最终会离开你。
九
若去了酒吧。喧嚣而刺激的音乐声很快将她淹没。要了冰的威士忌在角落里喝。熟悉而烈性的味道使她感知到回忆的存在。
十四岁那年,父母离异。父亲走了。和另一个女人。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出来。她蹲在墙角,一直在哭,直到麻木。后来,母亲又找了一个男人。她们之间从无交流,但她很明白。
二十岁那年,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一个人跑到陌生的城市从事创作类的工作。家里人感到很气愤。几年里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然后和一个男人谈恋爱。深刻地爱过,把心交给他。可最后他无法要她。理由是家里人认为不相配。他很快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然后她去酒吧,喝很多冰的烈性酒。整夜的失眠。疼痛的时候,用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腕。看着血一滴滴地涌出来,感到释然和快乐。
生命中一直都有危险的因素潜在。无法真正让任何人靠近。亦无法容忍欺骗。唯一一次的轻信使她变成一只被挖去心的鸟。一直在飞,不愿意为谁停留。警觉地守着自己的灵魂与自由。
她喝得烂醉。打电话给他。当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整个身体瘫倒在沙发上。他把她扶进车子。
他说,你怎么会这个样子。
她说,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说,对不起。但我们不是都很清楚吗。
她冷笑。是,很清楚。可无法容忍。既然这样清楚,为什么还要欺骗?去欺骗一个爱着的人。
她打开车窗,开始吹冷风。
十
指针指在“3”的地方。她起身光脚踩在客厅的地板上。有明亮静美的月光照进来。她跪在地板上长久地凝视他的脸。有长的睫毛。没有防备地熟睡,呼吸均匀。
她走进厨房。然后走进浴室。
放了一大缸的热水。整个身体沉浸在暂时的温暖中。
她顿时感到全身的疲倦不堪,有些不省人事。她缓缓地拿起水果刀将洁白的手腕割开一条缝。鲜红色的血涌出来,顺着掌心滴落在白亮的瓷砖上。是清脆的声音。
她的生命在灯光下开始失色。等到天明,红的血会汇成一条河。她请求把她渡过去。
她轻轻地说,好累。然后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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