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后,这位英国上校退役了。他热爱法国,因为法国曾令他心潮澎湃。结束了军事生涯之后,他想在这片土地上安度晚年。
他成立了一个名为“快速反应”的俱乐部。俱乐部成员宣誓,愿意对任何问题立即——“快速”——给出答案,不管是什么答案,只要迅速、清楚、无拘无束就行。为了永葆新鲜活力,俱乐部把章程存放在“庄园”的一个冰柜里。
有时,上校让人开车带他去尼斯,他用手杖指挥着前行进的道路,他对通往尼斯的所有车道了如指掌。在尼斯,他会买一张开往巴黎的卧铺车票,但他并不打算前往巴黎旅行。正当卧铺车厢的乘客们整理好卧铺,准备睡觉时,他就会逐一敲开每个隔间的门,然后用他那带有英语口音的法语打听道:“您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只小鳄鱼?我把我的小鳄鱼弄丢了。”
他一直思索的问题是如何用最少的词语制造最大的混乱。他母亲生前是个演员,而他本人曾在炮兵部队服役,那时他对数学问题非常着迷。例如,如果他在一个热闹的广场上向人们询问走失的鳄鱼,人们肯定会感到恐慌;但房门、邻街、有轨电车和汽车会成为人们逃跑的出路,从而极大地削弱他这句话带来的效果。于是,他决定选择一个封闭的空间。首先,他去了饭馆,结果,饭馆里的服务员误解了他的问题,却向他推荐甲鱼;但当他坚持说找小鳄鱼时,一些客人冲出了饭馆,店主和服务员则把他请出了门外。之后,这家伙又开始寻找一个人们无法把他赶出来的封闭空间。有段时间,他选择了电梯;可是电梯里的人们似乎不相信他的问题,虽然乍一看,他毫无疑问是个会带鳄鱼出来散步的主儿。最终,他猛然想到了卧铺车,那儿的条件最适合他的这个问题。因为,在卧铺车厢里,谁都不能逃脱,从而弥补了人数相对不足的缺憾。
当然,被问到的乘客可以逃到隔壁车厢里去,可是他们不知道鳄鱼会不会突然出现在过道里。乘务员抗议道:就算是小鳄鱼,也不许带上火车;说罢,他只能无助地站在紧急刹车制动器旁。而上校则向他暗示,突然刹车会让小鳄鱼野性大发,最好还是保持镇定,他只不过想找回他的小鳄鱼而已。会不会在行李后面呢?他的目光沿着行李架搜寻着。每个人都摸摸自己的床单,按按枕头;男人们站到妇女和儿童前面,准备“应战”;睡着的人被叫醒了,箱子被推开,小狮子狗被抱在怀里;女士们翻找着手提包里的镇定药片。上校则靠在过道的窗户边啜泣。他在土伦站下了车,下车前他说:可能小鳄鱼落在尼斯站的站台上了,不过他也不是十分肯定;他为打听这个问题向人们表示抱歉,可是没有鳄鱼他不能去巴黎,他祝大家晚安,旅途愉快。
第二天,他乘坐公共汽车回到拉各斯。在下一次去寻找他丢失的鳄鱼之前,他准备先在这里过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早上八点半,侍者为他端来一杯茶,拿来一份报纸,并叫醒他。有一次,侍者早上忘了来叫醒他,当女服务员下午发现他还在床上睡觉时,叫醒了他,这时他仍坚持要喝早茶,看早报。因为每天早上,报纸向他证实,世界一切照旧,尽管并不太平。但是,别人给他端早茶这一事实却证实了世界至少在这一时刻是安宁的——没有得到这种证实,他拒绝起床。
他的房门上挂着他为自己制定的每日守则,其实每天只有日期在变。根据这条每日守则,他九点三十五分开始阅读。他与英国唯一的联系是《泰晤士报》上的读者来信。他仔细阅读信中每一个有关他服过役的地区的细节。要使自己的信里不出现错误,他就得阅读相关书籍。尽管他在这些地区服役并生活了将近四十年,但他从未跨出过驻地半步,只是在命令要求的范围内活动,所以他退役后对这些地方产生了狂热的好奇。在退役后的日子里,他设法搞到一些旅行指南、风景描绘和民俗作品,成了研究印度、埃及和索马里的一流专家。每当《泰晤士报》上发表一篇涉及这其中一个地区的文章时,他便会通读全文,发现其中的疏忽与错误,然后写一封读者来信。信的开头总是这么写道:“我熟悉该地区的情况。”他曾发誓永远效忠于英国皇室,可是英国皇室却已经让他退役了。如今,他只效忠于法国葡萄酒。每天五点一刻,他便开始了自己的“饮酒之旅”,饮酒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固定的。上校在自己的宾馆房间里挂了一张拉各斯的地图,上面用彩色大头针把各个小酒馆都标了出来:这些酒馆就是他的执勤地点;他把这种饮酒之旅当作巡视。他从自己的宾馆到“庄园”,从“庄园”到“蒂奥酒馆”,从“蒂奥酒馆”到“香烟店”,从“香烟店”到“伊莲娜酒馆”,从“伊莲娜酒馆”到“吉米酒馆”,从“吉米酒馆”到“苏子酒馆”,从“苏子酒馆”到“佩鲁耶酒馆”,从“佩鲁耶酒馆”再回到宾馆。
他之所以确定这条路线,是考虑到他晚上会越喝越醉。这条路线始于比他的宾馆地势低的小酒馆,这样喝了酒后他还能继续爬上坡路;路线结束于比他的宾馆地势高的饭店和酒吧,这样他喝醉后只需走下坡路。他已经计划好,在巡视过程中的每个执勤地点容许自己享用多少杯,这样最后既能大醉一场,又不会烂醉到找不到旅馆的门在哪儿。有一次,他忘了约束自己,便罚自己禁酒四天,只能喝水;不过第一天过后,他就以表现良好为由给自己减了一半刑。
尽管如此,他还是又一次醉得跪倒在了宾馆门前。当有人看见他时,他便装作在地上找来找去,嘟囔着,他丢失的鳄鱼哪去了。
他死后,到了预定的下葬日,他的朋友们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他的亲戚来,于是就把棺材抬走了。上校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想让人把他抬到各个执勤地点去一趟,于是,朋友们扛着棺材,从宾馆走到“庄园”,从“庄园”到“蒂奥酒馆”,从“蒂奥酒馆”到“香烟店”,从“香烟店”到“伊莲娜酒馆”,从“伊莲娜酒馆”到“吉米酒馆”,从“吉米酒馆”到“苏子酒馆”,从“苏子酒馆”到“佩鲁耶酒馆”,从“佩鲁耶酒馆”来到墓地。
只是这一次,上校没能进酒馆巡视,而是在门外的棺材里直挺挺地躺着。在“蒂奥酒馆”和“佩鲁耶酒馆”,人们不得不把棺材的一半推进酒馆里,以免阻碍交通。棺材在道路和酒馆之间的门槛上摇晃了一下,最终歪在酒馆里。哀悼者怀着悲痛的心情进去喝酒,他们的悲痛不断加剧,越是高呼死者万岁,为死者干杯,反倒越尽兴。这酒是上校请他们喝的。他在遗嘱中规定了每个人在各个执勤地点喝酒的杯数,到墓地的整段路上,他都做了准确的计算。然而,上校是按照他自己的酒量作为计算的标准。他在最后一次巡视时差点算错了,因为在每个执勤地点,他都少算了几个人。好在有些人并未喝够这些经过计算、通过遗嘱确定下来的杯数就罢休了,才使得另一些人喝足了遗嘱里规定的杯数。多亏有些人没有遵守遗嘱,上校最后的估算才算准确无误:他踉踉跄跄地来到墓地,就像他以前总是踉踉跄跄地回家那样。
1 一种刑具,以人体形状为模型制作的器具最多。这种器具往往都有左右对开的两扇门,门里面装置有尖锐的钉子,一关上门,里面的人就会体会到铁钉刺穿身体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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