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吉狄马加对所生存世界的最深情的倾诉,也成为他每一步成长历程的印证。他从凉山走来,一路用诗歌表达着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表达着对自己所属的古老民族永恒不变的爱。他走向青海湖,走向诗歌的大河,走向世界,成为当下中国真正可以被称为世界级的诗人。吉狄马加出版有几十种诗集,他的诗被翻译成30 多种文字,在国内、国际都获得过多种奖项。在中外诗坛,吉狄马加都有着非常鲜明的辨识度。他的民族身份,还有地域、族性特征凸显的诗歌取材与意象,以及体现了族群特点的诗性话语风格,都给读者带来了一种新鲜而独特的接受体验。不论是他在诗歌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还是作为一个有着广泛影响力的彝族诗人,一个具备运用现代诗性语言能力与创造潜质的中国诗人,吉狄马加都值得去进行深入地探究。他的诗歌,积聚着自己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不仅成为民族的经典史诗,而且也为研究中国的当代诗歌提供了有价值的文本,其所呈现出的丰富性、生动性,以及与他人不同的文化审美的差异性,为研究者进入他的诗歌空间提供了多向度的路径。
一、并置审视:逾越语言民族国界的限定
吉狄马加无疑是位大气的诗人,不论是创作的诗歌存量,诗歌呈现样态的多样性,还是他作为诗人个体所体验过的不同寻常的生命历程和文学经历,都勘称丰富。耀眼的创作成就与文学表现,使他成为一个可持续性的能体现研究广度和深度的文学对象。与阐释分析其他诗人不同的是,吉狄马加因其自身的独特性,常常会自然而然地被研究者置于一种并置审视的状态中,这种并置审视一般会有两种情形:一是体现在对单一诗歌文本的解读中,因为中国传统诗歌常用的意象组合方式之一就是并置式的组合。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他常常会用饱蘸激情的笔触去叙写一组组有着并置意义的意象,诸如土地、群山、河流;诸如苍鹰、雪豹、斗牛;诸如口弦、马布、卡谢着尔;诸如火、火把、火塘;还有黑、红、黄的颜色等等,这些并列的意象,或说是一种并置性的带有地域文化显性表征的存在,常常会在同一首诗歌中被有机地组合在一起,也会在吉狄马加整体的诗歌系列中不断地被加以复述而凸显出来。比如具体地从一首诗歌来分析,很多并置的诗歌意象,如苍鹰、苦荞、火塘、口弦、毕摩等,表面上并不体现类的意义,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意象之间也少有隶属关系的承接,甚至在散点透视中显得跳跃很大,不受时空的限定,但是当它们在作品中并置地呈现时,读者一下就明确了每个意象所具有的特定的所指,因为在每一组并置式组合的意象上不仅能感觉到它们各自强大的存在感,而且也体现出民族与文化的共向特征。像群山、河流、火、苍鹰、雪豹等等,既是一种现实存在,又是一种彝人精神的象征,承载着历史的、地域的、文化的、民族的原型意义。这些并置的意象,由吉狄马加内在饱满的思想情感作为连结它们的纽带,集中地渲染了它们之间的关联性。并置组合让表面不相干的一切都清晰地表达出共同的指向,以及民族的整体认同感,它们相互依存而形成互动,由此构成了大凉山的人文地理、自然生态,民俗风情等,也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构建了整个彝族的历史、文化、语言与诗歌的意象系统。
第二种并置的审视与研究主要发生在比较文学的批评视域中。对那些可以娴熟地运用比较文学批评方法的研究者来说,在研究场域中至少需要有两个对象或概念形成对比,但前提必须是,这种比较研究,需要跨越民族、语言和国界的界限,并且依寻这些限定有意识地去寻找自己的研究对象,在研究中创建一组具有文学研究意义的并置,并且用比较性思维去审视和处理二者之间的比较关系,去寻找影响因子或是求证异同。明显地,吉狄马加作为一位彝族诗人,其诗歌又代表着彝族现代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尤其是他的诗歌被翻译成多种文字介绍给世界,他也曾获得数个世界级的诗歌大奖,与各国诗人之间都有交流,这也使得他成为运用比较文学批评的方法去进行分析阐释的最适合的人选。
在比较文学的批评视域中,对吉狄马加可以进行多向度的切入分析,若从民族身份的角度去创建并置,可以做少数民族诗人或诗歌与汉族诗人与诗歌的比较研究。这里较为特殊的是吉狄马加虽然是用汉语进行诗歌创作,尽管他深受中国传统和现代诗歌的影响,但他显然跟汉族诗人写诗有很大不同,因为推动他去写诗的是由久远沉积的彝族的原生文化所生成的一种动力,原生文化成为他生命的精神原乡,赋予他充沛、丰盈的创作底气,也会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新的创作能量。他的诗歌常常捕捉的是带有彝族族性特征的记忆和印象的意象符号,诗句中充满了族群文化的气息,这个意象系统与汉族诗人是存在差异的,而且这种差异不仅仅是在表现民族符号和民族标识这些表象的东西上,而是在他心理深层有一种对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语言等被遗忘的焦虑,“其实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想要通过诗歌的创作去承担寻找和延续自己民族之根的使命,他想要“守望一种文化”“守望一个启示”“因为时间已经证实”“传统似乎已经被割裂/史诗的音符变得冰凉”。所以吉狄马加的诗歌是带着彝人独特的眼光,表现着彝人对世界的概念或情绪,彝人的记忆与想象,彝人的视觉与色彩,还有彝人的听觉与节奏。当然,吉狄马加的民族立场与视角还不仅仅停留在中国彝人的视域中,而是逾越了国界关注着世界上其他的少数族裔,那么吉狄马加作为中国的少数族裔诗人与外国少数族裔诗人之间又可以形成一种并置的比较观照和研究。吉狄马加有很多诗歌是写给外国友人的,这一类的诗歌内容十分丰富,并且受到国外诗歌界的关注。走出国门与世界产生对话,不仅让他在精神和思想上逾越了地域与民族的限制,让自己进入到世界的话语体系中去关注人类所共同关心的问题,同时在诗歌创作上也是在打开自己,在世界的诗歌体系中得到提升。这种中国诗人与外国诗人之间的并置的诗歌阐释也是比较批评的常见选择。
二、生命书写:民族与文化的历史传承
吉狄马加在诗歌里曾向世人大声地宣告:“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作为从凉山走出来的彝族诗人,透过他的诗歌,从那些流动于诗句中的思情或意绪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所显现出的沉潜于生命深层的天性,那种由血脉中遗传因子所形成的民族情感和民族特性,以及与生俱来的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心理沉积。借助于对高贵的雪豹、高贵的大河“阿合诺依”的倾诉赞美,他骄傲于自己高贵的血统,并且把这种生命的血色河流贯流到自己的创作生命中去,沉积为一种充沛、丰盈的创作底气,给自己的诗句浸染上别一的民族色泽。可以说,在自己的诗歌创作道路中,吉狄马加愈是走向成熟愈是自觉而有意识地去彰显自己生命的来处,那种蛰伏在他身上的生命基因的能量被一次次地激发出来,化作被世界所感知的诗行。他感恩被人看做是贫瘠之地的大凉山和自己的民族,“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民族/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吉狄马加从大凉山一路走来,走过被彝人称为“阿合诺依”的大河金沙江,伫留于西北的大湖青海湖,又一步步地走向了世界,真正成为了世界级的诗人。这种不同寻常的经历,也决定了研究吉狄马加最首选的方法就是从社会历史批评的角度去对他的创作个体生命做纵向的寻踪,去探究一个人的族性血脉、生存经历,究竟会对一个诗人的生命流程和诗歌创作产生怎样的影响,而一个产生了世界级影响的彝族诗人又是怎样通过诗歌提升了自己民族在世界的文化印象。作为诗人个体的他,始终站在自己族群的最前列。他在诗句中一次次地重述着自己的民族身份,用深情的倾诉去强调书写对象的民族标识,“彝人”“彝女”“彝人母亲”“彝人的祭司”“彝人之魂”“彝人之歌”“彝人谈火”“彝人梦见的颜色”等等。凭借着对自我生命更透彻的理解和觉悟,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民族之魂在他生命中的影像,意识到了民族血脉之于他诗歌的生命价值和意义。
吉狄马加尽管很早离开故乡,生活在别处,又长期在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担任官职,但不论走出去多远,吉狄马加的诗歌触角依然伸向自己的故乡。他从那里听到了对自己的精神召唤,寻找到了激发诗歌思情的触发点,发现了表达自我心灵的永恒的主题,也逐渐地确定了属于自己的展示生命和情感力度的最好的表达形式。事实上,许多少数民族作家都已经用自己的创作实绩做出了充分的印证,他们在题材选择、主题表达、环境描摹、叙事对象,以及在历史价值观的主导倾向上,都会表现出与自我族性产生向心力的认同感和特殊的观照维度。吉狄马加也是,如每一位少数民族作家一样,吉狄马加从创作初始便自觉地肩负起一种特殊的使命,主动承担起传承与宣传自己所属民族的民族历史和文化的社会责任,成为自己本民族的代言人。他接受过现代教育,经历并且熟悉西方的各种现代思潮和诗歌流派,虽然他基本上不用民族母语来写作,但生命中世代传承的民族血脉,使他与生俱来地具有了一种强烈到无法抵御的民族归属感,所以他的有关诗歌的回忆和想象,总是与自己所属的民族的历史记忆和现实境遇相关连,令他饱蘸感情地对梦绕魂牵故乡大凉山,对自我族群的生活场景和文化特质不停地进行着书写。他满怀着极大的热情去努力地发掘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资源,去寻找《被埋葬的词》,那些民族的古老传统,还有母语,正像他写的“我要寻找的词/是祭师梦幻的火/它能召唤逝去的先辈/它能感应万物的灵魂”“我要寻找/被埋葬的词/他是一个山地民族/通过母语,传授给子孙的/那些最隐秘的符号”。他想要用诗歌追随几乎被遗忘的祖先的历史身影,寻回民族久远的记忆。他也在不断地从自己民族古老的民间歌谣、神话传说中汲取养分,在熟悉的情境中去挖掘彝族的民族文化根脉,这已成为他自觉的一种诗歌追求。而在诗歌艺术的创造上,他也会着意地去寻找带有自身民族传统的口传文学的一些特点,让诗有了一种歌吟的调子,更加凸显出民族的个性特征和传统,同时也丰富了汉语诗歌的表达。
在吉狄马加的诗歌里,集聚叠印着彝族居住地的地域景观、彝族的族群符号、彝族的祭祀和葬礼仪式、神话与图腾等等。也包括沉积在彝人生活层面的各种记忆和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尤其是大量的带有民族特征的意象,以及沉隐其后的文化原型,都为原型批评提供了最好的研究材料。神话原型批评是最具有国际性的批评方法,牵涉到人类文化学、集体无意识等,可以说原型理论与批评实践能覆盖整个世界民族。所以,通过对吉狄马加诗歌中反复被叙写的意象、仪式、神话与图腾进行解读,从中去探寻民族性、人类文化学,也会是研究吉狄马加的一个极佳的角度。
三、理性烛照:文明与历史的史诗
通常意义上,诗人的创作个性多偏重于感性,诗歌本身就是用来自由抒发自我生命和性灵的介质,是表达人的个性、心灵和情感的最畅达的言说形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诗人分为客观之诗人与主观之诗人,而吉狄马加二者皆是。他的创作个性体现着强烈的主体性,随性易感的天性,张扬想象的灵性,亲和自然的本性,与祖先相通的神性,一切都像是与生俱来,只待被激发,而不需刻意地去强求。从吉狄马加的很多诗歌里,不仅可以看到他对人的自然天性与灵性的张扬,看到他对太阳、大山、河流、岩石、土地、人、植物、动物充满激情的描述,而且也会发现那些与他内心相通的意味深长的意象和隐喻,他渴望成为一只雪豹,“燃烧如白雪的火焰”“闪动成光的箭矢”,放飞自己的精神和欲飞的身体。他希望成为一只象父亲一样的鹰,自由自在地翱翔,听到了风的声响,听到了云的歌唱,他在自然和宇宙空间中放纵着自己生命的幻觉。王国维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但吉狄马加则是阅世愈深,性情愈真,“有一种东西,恐怕已经成了永恒/时间稍微一长/就是望着终日相依的群山/自己的眼睛也会潮湿”。他担忧的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啊/还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充满玫瑰色的幻想”。家乡大凉山成为吉狄马加心中恒久不褪色的一道风景,是渗透于他人性人情之中久经岁月冲刷而不会剥蚀的东西,也是他诗歌中显现出独有特征的质感而又动态的表现。他的诗思总是在那些更多地保留了原始自然风貌的地方行走,把自己融合在天空、土地、大河、山川的怀抱中,在对大自然的触摸中,在对一个民族久远的历史回忆中体验着自己天性和灵性的苏醒与膨胀。不断地将对那片土地历史文化与自然的向往,用激情演绎成“人类精神世界中最美丽的花朵”。理性思维的强大,使吉狄马加在创作上,主要是在诗歌的构思和整体架构上,体现出一种更知性的审美态度和审美理解。“黑夜里我是北斗七星/白天又回到了部族的土地”。这似乎像是个隐喻,北斗七星是指认方向的,被世人所仰望,而成为北斗七星的我,却看向人间,这是一个宏阔的视点,吉狄马加常常将诗歌的观照视点搁置于诗歌叙事的至高地位,将创作的聚焦高度集中于对人类生存和人类精神的关照上,更注重于展现的是对精神层面的一种书写,比如他的抒情长诗《大河》,在写作之先,就有一个深存于脑际并思考多年的整体构筑规划。在书写中,他将自己的思路、也将黄河置于一种体现出宏阔纵深的时空背景中,“在更高的地方,雪的反光/沉落于时间的深处”,从巴颜喀拉山源头的第一滴水写起,汇集成河,再流入大海。但他并不是具象化地去写一条大河,而是找到了使自己的内在意识与外在时空相对应的表现方式,以一种历史的、文化的、民族的意识,去支配自己的主体审美思考,从形而上的哲思层面将黄河抽象成中华文明文化自然生态的生成史,民族的命运史和精神史,在一个大容量的诗歌空间中容纳其理性之光的穿越。这种从宏观上去把握黄河以及对民族的命运所做的思考,使《大河》大气雄浑,具有了史诗的品质。“诞生与死亡”是文学常见的主题,吉狄马加也多次涉及,长诗《鹰的诞生与死亡》看似写鹰的一生,却体现着大视野和旷达的构思,从更大的角度去加以考量,由鹰而引出像鹰一样的父亲,还有自己的族群。
吉狄马加很多写彝族生活的诗歌,尽管很短,但同样体现了他理性思考的长处,他所表现的内容大都是在远距离的非体验性的过去时态中存在的东西,这也使他获得了相对自由的思考与想象。他写的鹰爪杯、獐哨,这些已经在现实中消失的东西,却唤醒了他的自然的民族天性,焕发了他浪漫的诗性幻想和诗性情怀,而支撑这种写作的正是一种理性精神。对彝族历史与文化的深入思考,使他产生了一个深存于脑际的整体构筑规划,把写自己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作为一种使命和职责,他用自己的诗歌践行了几十年,还在继续完成着这个大架构,像《自画像》《彝人谈火》《彝人梦见的颜色》《黑色的河流》《鹰爪杯》《獐哨》《朵洛荷舞》等等,使得彝族系列诗歌的创作形成了一个庞大而有序的体系,不仅向世界凸显出自己的民族身份及整个民族的集体印象,而且在这个能容纳他的理性思考的空间中不断地去进行新的拓展,把对自己民族的思考延伸到对世界少数民族的关注中,让这种思考更能体现力度和厚度。关注现实万物,并且赋予超越性的形而上的沉思,使吉狄马加的诗歌有了不同于他人的光彩,也使他获得了足够的激发力量,去更好地延续自己的创作。而这种长于思考的底气和动力则来源于他不断地学习积累和思考,如他所说的滋养他的有三个源泉,一是彝族古老的典籍、诗词、神话、传说和历史;二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从诗经、乐府、到唐诗宋词,以及现代文学;三是来自外国文学作品的影响,他特别强调自己受到了非洲和拉丁美洲文学的影响。将世界上所有的优秀文化和文学传统作为自己的精神养料和创作底蕴,既成就了他的诗歌,也养成了他诗人的大气。
吉狄马加不仅在理性规划下写诗,而且还论诗,算是一个诗歌理论家。他的理性思辩能力不仅体现在诗歌的构思和整体架构上,而且对诗歌,尤其是对世界诗歌的走向都有自己的看法,体现出一种理论上的自觉。他谈诗,逻辑非常清晰,不是感性的描述,而是会提升到理论层面上去加以清晰的阐释。有自己的理念,有关注全人类的大视野、大气魄,他由此而得以逾越语言民族和国界的限定,真正地走向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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