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尽管作者在小说一开头就刻意强调，在这部名为《是无等等》的长篇小说中，自己将以“最简单和最朴素的方式来写这个故事”，但事实上，作者在小说艺术形式的设定方面，却还是费了不少心思。首先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类似于序幕的“楔子”部分的出现。关于这一部分，作家写到：“我选择了老式方式，写这个楔子。除去交代上述一点想法，也要交代诸多零碎事。就像砍树，把枝枝蔓蔓先行解决掉。最后再来处理主干。”说是枝蔓，其实也并非毫无必要的枝蔓，“楔子”部分的主要使命，除了如作者所谓的“人物表”功能之外，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在主体故事展开之前，将相关人物的“前史”简洁扼要地交代给广大读者。一方面，我们相信，如果不采用“楔子”的方式，作者肯定也会在叙事过程中把“楔子”部分的内容清楚地交代出来，但在另一方面，因为有了“楔子”部分对相关人物“前史”的必要交代，进入主体部分之后，作者就可以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核心故事的讲述。就此而言，“楔子”当为主体部分一个并非不必要的铺垫。我们注意到，除了一些带有明显跑龙套性质的过场人物之外，诸如马一鸣、陈亚非、王晓钰、宝顺、杨照酉、林松坡、杨高、苏卫、马兰兰、陈重墨以及那位几乎没有出场，但他的存在却从根本上“导致了整个小说的走向”的小邰，都在“楔子”部分悉数登场。更进一步说，也正是在“楔子”部分，作者很好地给出了整部《是无等等》主体部分未来的三条结构线索。第一条线索的核心人物，主要包括马一鸣、陈亚非、王晓钰、宝顺以及这两对夫妇的孩子马兰兰与陈重墨。其思想旨趣，更多地集中在朋友亲情的书写上。第二条线索的核心人物，是杨照酉与林松坡他们两位。集中书写他们如何密谋大肆倾吞国家财产，并为此而不惜杀人灭口。第三条线索中的核心人物，主要是身为警察的杨高与苏卫，集中书写他们反差特别明显的侦破理念与破案过程。只要联系后来的主体故事部分，我们就不难发现，正是这三条时有交叉的结构线索，从根本上支撑起了整部《是无等等》的基本艺术框架。尤其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小说主体部分中的上部“是”，中部“无”以及下部“等等”，恰好分别对应于以上的三条结构线索。

　　依照我个人的一种理解，《是无等等》这部长篇小说的故事缘起，乃是青岩城文化馆钢琴教师安东妮的无端被杀。安东妮无端被杀的消息，陈亚非是从好友李江那里获知的。获知这一消息后，陈亚非的反应非同寻常：“陈亚非更是听不下去了。他震惊，浑身颤抖，手足无措。”依照常理，对门邻居意外被杀身亡，震惊之余会有悲伤的情绪生成，乃是情理中事，但如同陈亚非这样简直就是一种如丧考妣的极端反应，就让人难以理解了。随着故事的层层推进，我们终于发现，陈亚非之所以会有如此一种非正常反应，关键原因在于，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深爱着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的心痛得厉害，痛到了脑袋完全空白。他知道自己是深爱着这个女人的，虽然他跟她之间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甚至连手都没有拉过，但他们是彼此都能认同的密友。他们相互之间在心理上完全依赖对方。”很大程度上，如同陈亚非与安东妮之间的这种情感关系，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红颜或者蓝颜知己。除了没有性爱关系之外，其他很多方面，这种红颜或者蓝颜的关系，可以说的确达到了所谓无话不谈的地步。唯其因为他们之间是如此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所以，安东妮的意外被杀，才会让陈亚非失态到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事实上，拥有研究生学历的警察苏卫，之所以会把疑点集中到陈亚非身上，与他在事发现场的过度失态，自然紧密相关。当然，苏卫之所以会把怀疑的目光聚焦到陈亚非身上，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的严重失态。还有三个方面的原因，致使陈亚非成为了苏卫心目中的犯罪嫌疑人。一个是，事发当晚，陈亚非不仅曾经进入过安东妮家，而且据陈亚非的妻子王晓钰说，她根本不知道那晚陈亚非何时返回到自己家中。再一个是，陈亚非家竟然有安东妮家的钥匙。还有一个是，安东妮把一个神秘的箱子长期寄存在陈亚非家。几个因素整合在一起，再加上陈亚非偏偏在不久前刚刚办妥了准备陪同母亲一起前往台湾探望外祖父的通行证，这就使得苏卫坚决认定陈亚非有重大的杀人嫌疑。也因此，尽管陈亚非本人一直不肯认罪，但苏卫却认为早已铁证如山。虽然说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在获知苏卫的办案结论之后，表示非常满意，但就在苏卫要求就此结案的时候，因为考虑到局长曾经亲自要求杨高负责此案，他最终还是决定暂缓结案。然而，杨高却因为前往云南帮助小邰侦破一桩重大贩毒案件的缘故，一直迟迟不能返回到青岩城。等到杨高他们终于返回青岩城的时候，已经是差不多半年后的春节前夕了。尽管杨高和小邰都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的，但他们的九死一生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不仅一举端掉了青岩城的十三个贩毒点，而且还把南方的制毒和贩毒网几乎砍掉大半。虽然局长曾经严令杨高他们好好休息，元宵节前不得谈论公务，但躺在病床上的杨高，在接到马一鸣的女儿马兰兰的一封邮件之后，对苏卫的办案结论表示强烈怀疑：“我回来，仔细研究了这个案子。证据链太完美了，反而让人觉得不正常。”问题在于，虽然杨高严重怀疑苏卫所得出的结论，但要想真正地搞清案情真相却又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在排除了陈亚非的杀人嫌疑，怀疑的矛头明显指向安东妮的丈夫杨照酉的时候，杨高却仍然强调一定要慎之又慎。之所以会是如此，关键在于他们一时找不出杨照酉的杀人动机。尽管事实已经证明杨照酉有外遇，但身为成功人士的他，却根本犯不着为了解决外遇的问题去铤而走险。一直到后来，在杨高与陈亚非聊天时，陈亚非无意间回忆起安东妮生前曾经告诉他，说自己在银行里有一个保险箱的时候，案件的真相方才彻底水落石出。却原来，保险箱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信笺包裹着一盒磁带。信笺上的内容是：“如果我突然死了，杀我的人一定是杨照酉和林松坡。听了这个磁带，你们会知道原因。”

　　那么，身为丈夫的杨照酉为什么一定要谋杀自己的妻子呢？关键原因在于，安东妮曾经在无意间撞破了杨照酉与林松坡他们的一桩惊天密谋。事实的真相是，在一个大风雨之夜，杨照酉、林松坡以及他们的另外两个朋友，曾经在认定家中无人的情况下，商定了一个绝密的计划：“这是一个复杂、周密而又完整的楼盘策划案。林松坡在陈述前，预先说明：第一，必须严格在法律的框架内做事；第二，绝不伤害任何一个人，只是赚钱，同时也不让任何一个朋友或是客户吃亏。这两条是这个策划案的最大前提；第三，在座四人，利益共享，所以必须绝对保密。有一处出现问题，就会玩不下去。”作者的一大“狡黠”处在于，在描写杨照酉他们雨夜密谋的时候，巧妙地制造了一个艺术悬念。杨照酉们的疏忽处在于，他们在密谋前，尽管检查了自己家的整个屋子，但却偏偏遗漏了卫生间。而他的妻子安东妮，这个时候恰好就被突然撞门而入的他们堵在了卫生间里。正所谓隔墙有耳，这样一来，杨照酉与林松坡他们的密谋不仅让安东妮听了个明明白白，而且还让她给录了音。此后，安东妮所犯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她与杨照酉发生激烈冲突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以如此一桩惊天密谋来要挟自己的丈夫。正如同林松坡在他们密谋时所特别强调的，参与密谋者，不管是谁，只要一旦泄密，都必须自我了断那样，既然安东妮已经获知了杨照酉他们的密谋真相，那等待着她的，也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事情的真相是，一家名为倚天的房地产公司在青岩城开发了一个被命名为“白梅山湖苑”的精装修小区，由于这个楼盘位置好，风景美，所以销售空前火爆。但就在精装修工程接近尾声，即将交付客户使用的时候，记者却意外曝光，这个楼体外观特别好看的楼盘，其实存在着人命关天的绝大隐患。原来白梅山湖苑的楼盘是建造在过去的矿区之上，而这座矿早已因掏空而废弃。如果高楼入住成百上千的人，一旦有风吹草动，随时可能坍塌。消息曝光，肯定会在青岩城引起轩然大波。那些已经在“白梅山湖苑”买了房子的业主们更是不管不顾地全都涌到了售楼处，向房地产开发商讨要说法。多少有点出人意料的是，“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竟然是倚天公司的老总林松坡。林松坡一方面强调，白梅山湖苑不仅所有手续都是合法的，而且事先也进行过相应的地质勘探，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楼盘的下面，竟然是废弃的矿井。也因此，他对所有的这一切都不知情。另一方面承诺，他和他的公司将承担相关责任，不仅不允许任何一个业主住进这个楼盘，而且也会分文不少地退还业主的所有房款。

　　面对如此一种紧急情况，一个由市政府牵头的调查组迅速成立，调查的结果充分证明记者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此事最终的处理结果是，一方面，在“白梅山湖苑”被炸掉的同时，林松坡的倚天公司果然信守承诺，退还了业主的所有房款，但在另一方面，倚天公司的相关损失也得到了政府的补偿。假若以上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林松坡和他的倚天公司的确在“白梅山湖苑”事件中蒙受了不小的损失。关键的问题是，早在开发这个楼盘之前，林松坡他们不仅对楼盘建在废矿井之上的事实清清楚楚，而且他们也正是借助于这种真正可谓是“空手套白狼”的方式恶意侵吞了巨额国家财产。需要注意的是，对于如此一桩惊天密谋，身为警察（其实是国家机器的化身）的杨高他们，只有在听完了安东妮留下的磁带后，方才恍然大悟。就这样，在陈亚非的被冤杀人一案终于水落石出的同时，另外一桩更加惊心动魄的泼天大案，也彻底浮出了水面。然而，令人倍感遗憾的是，等到杨高他们终于搞明白案情真相的时候，相关涉案者却早已经是逃之夭夭了：“但是，让他们惊愕的信息，一大早便传了过来：林松坡早在半年前就移民美国，而杨照酉也在半个月前出国，目的地，也是美国。涉嫌的刘姓和陆姓两位，都查到了，只是他们走得更早。一个去了加拿大，一个去了澳洲。他们的财产，几乎全部转移到国外。”正所谓鞭长莫及，依照现行的国家存在方式，面对这些所有的移民者，中国的法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作用。

　　警察的天职，就是惩处罪犯。明明知道是这些人犯了罪，但却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肆无忌惮地逍遥法外，如此一种不合理的悖谬状况，直让特别忠于职守的杨高和苏卫他们内心很受伤：“安东妮命案，已成悬案，白梅山湖苑诈骗案，亦成死案。苏卫将所有涉案人员，制作成表格。按照他们的职务以及现状，一一填写，在撰写过程中，他的内心充满痛苦。这份痛苦，令他内心无比纠结无比矛盾。他才知道，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跟他以前从书本上读过的那些，全然不同。”这是苏卫。再看杨高：“只有杨高依然纠结于此事。所有的案情都已厘清，但他却抓不到一个人。对于他来说，这就是耻辱。”依照小说中的交代，这种不合理悖谬状况的形成，与杨高前往云南协助前助手小邰办理制毒贩毒案件迟迟不归紧密相关。如果杨高能够及时返回，那么，由苏卫所主导的错误办案方向就极有可能迅速得到纠正，这样一来，自然也就不会贻误办案的时机，致使白梅山湖苑诈骗案的所有涉案人员全部逃至国外。作者在“楔子”部分所谓“因为他的缘故，导致了整个小说的走向”云云，也正突出地体现在这一点上。

　　然而，作者之所以要由安东妮意外被杀一案而最终牵扯出由林松坡与杨照酉所主导的白梅山湖苑诈骗案，更主要的创作动机却不仅仅是借此而写出杨高与苏卫他们的忠于职守以及由此而带出的无穷悔恨，而是要借此实现自己一种深刻的社会批判意图。当下时代的中国所面临的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就是国有资产的大量外流。之所以会是如此一种境况，与相关监管机制的不到位，肯定紧密相关。具体来说，国有资产的外流情形，肯定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作者在《是无等等》中所写出的，其实不过是其中之一种。从这一点上来说，作家在“楔子”部分关于林松坡的相关描写就自然有其内在的必要性，肯定不是可有可无的。一方面，作者明确交代，曾经下乡做过知青的林松坡，早年有过青岩城矿区当矿工的经历：“林松坡平时话也不多，他天天下矿井，下去便埋头干活。矿长偶尔下矿检查安全，总会留意一下林松坡。出井后，就长叹道，像林松坡这样踏踏实实当矿工的年轻人实在太少了。”但事与愿违的是，林松坡并没有如矿长所期望的那样真正扎根矿山，等到被提拔为矿务局团委书记的时候，他却私自去参加高考，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高校。后来的事实证明，林松坡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很多年过去后，林松坡再回青岩城时，这座百年老矿早已停产。就连矿务局都取消了。矿上的房子早已拆得见不到原形。”另一方面，作者也特别交代，大学毕业后的林松坡，曾经有过在国家行政机关工作的经历：“林松坡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的中央机关里工作。做了几年，心情郁闷。他想，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于是，当朋友约他一起下海做生意的时候，他便没有丝毫犹豫地离开了中央机关。因为，“林松坡永远知道，他自己需要什么。”通过以上两个细节，作者明确地告诉我们，第一，曾经在青岩城的做过矿工的林松坡，对于白梅山湖苑那座楼盘坐落在被采空的矿井之上，他一直是心知肚明的。第二，作为一位曾经在中央机关工作过的国家干部，林松坡不仅谙熟于国家的各项政策，而且更加谙熟于各种行政运作的规则与潜规则。他之所以能够在后来成为房地产公司老总后，把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与他自身的能力，尤其是与他的这种特别经历，肯定存在着难以剥离的内在关联。更进一步说，要想在当下时代的中国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就”白梅山湖苑诈骗案，仅凭林松坡、杨照酉以及老刘、老陆他们四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的。尽管作者非常巧妙地把这一切都推至到了幕后，但明眼人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有不少官衔级别不同的政府官员参与到其中。如果我们以上的分析可以成立，那么，作者借助于罪案中套罪案的这样一种嵌套结构的精心营构，所欲抵达的一种深刻社会批判意图，实际上也就昭然若揭了。

　　但是，深刻的社会批判，也仅仅只是作者《是无等等》一个方面的思想内涵。在进行深刻的社会批判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作者对人性领域的挖掘与勘探。一般来说，一位小说家对于人性的理解，不论是宽度也罢，还是深度也罢，到最后恐怕都会凝结到人物形象的刻画与塑造上。从这个角度来说，能够相对成功地发现并在发现的基础上刻画塑造若干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形象，乃是衡量一部长篇小说创作是否具有思想艺术含金量的不二法门之一。具体到《是无等等》，出场的众多人物中，能够给读者留下难忘印象的，大约有马一鸣、安东妮、苏卫、杨照酉、林松坡、陈亚非、宝顺、王晓钰他们几位。其中，尤其以马一鸣和安东妮他们两位，最能体现作者对现实生活与人性世界的独到理解与体会，可以被看作是有着相当人性深度的特别生龙活虎的人物形象。

　　先让我们来看那位不幸被丈夫谋杀的安东妮。从根本上说，安东妮可以说是物质与精神并重，但到了最后却是精神终于被物质压到并吞噬了的一位当代女性形象。说安东妮是精神的，除了文化馆钢琴教师的身份之外，所主要针对的，就是她和陈亚非之间那样一种可以被称作红颜或者蓝颜知己的情感维系。说到安东妮与陈亚非之间非同寻常的情感关系，陈亚非总是默默地为安东妮擦电动车的细节特别重要：“刚推到路边，突然又停住，他从后尾箱里摸出一块抹布，跑去把夹在摩托车中的一辆电动车仔细地擦了一遍。擦完，还欣赏地看了看，方把抹布放回自己的后尾箱中。”正是从这个细节中，生性一贯懦弱的马一鸣，不无敏感地断定，陈亚非肯定是爱上安东妮了。针对马一鸣的说法，陈亚非给出了自己的回应与理解：“要说呢，我也算爱这个女人。但爱的方式有很多种。爱她也并不一定要成为夫妻。”事实上，从内心里一直恋慕着安东妮的陈亚非，也并非不想和安东妮结为夫妻。只不过当他们相识的时候，都已经各自成家，如果非得朝做夫妻的方向继续努力，恐怕到最后连要好的朋友都做不成。也因此，他们之间才最终形成了一种既若即若离又特别亲密的情感关系。或许与他们各自的家庭都不够理想有关，我们发现，一旦内心深处有了解不开的心结，对方都会成为自己最合适的倾诉对象：“然而，跳开家人，他们相互倾诉，才会得到真正的安慰。他们做了近十年的邻居，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在内心深处都有着对对方的热爱。因为这份热爱的存在，也让他们相互克制，以免这种友谊遭到破坏。”究其根本，正因为陈亚非与安东妮之间有着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感关系，所以，骤闻安东妮被杀消息后的陈亚非，才会如丧考妣一般地精神失态。更进一步说，他之所以会被书生气十足的研究生警察苏卫坚决认定为杀害安东妮的凶手，与他在案发现场精神的严重失态存在着格外紧密的内在关联。换个角度来说，既然陈亚非与安东妮之间有着如此之非同一般的情感或者说精神关联，那么，在安东妮被冤杀后，陈亚非为了自己的红颜知己付出一点牢狱之灾的代价，也还是情有可原的，虽然从杨高和苏卫他们的角度来考虑，无论如何都不能够无辜地把陈亚非错误地认定为杀人凶手。

　　关键的问题是，安东妮在拥有精神一面的同时，却也还有着不容忽视的物质一面。这一点，从她弃李江而附杨照酉的人生选择过程中，就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尽管从表面上看，一直在和李江谈恋爱的安东妮，之所以最终选择嫁给了真正可谓是粗俗不堪的杨照酉，乃是因为自己醉酒后上错床的缘故，但这其中起关键作用的，实际上还是物质或者说是金钱的力量：“她早已知自己犯了错，这个选择或许让她一生并无多少幸福。只是，她在知错的同时，又杂念丛生：无爱的婚姻固然不好，但有物质享受，也不失为另一种得到。”事实上，早在她和杨照酉结婚的当天，就听到过相关的议论，说她是为了钱才和杨照酉走到一起的。对此，安东妮曾经一度深感委屈。但杨照酉给出的回答却是直截了当一针见血的：“杨照酉说，难道不是？不然你一个大姑娘嫁给我这种结过婚的人干什么？”安东妮尽管满心地不情愿，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杨照酉的说法，但静下心来仔细思量，真正支撑她和杨照酉婚姻的，也还真是金钱：“她转念一想，可不是？她嫁给杨照酉，是有钱的因素。如果杨照酉仍然是下岗工人，她会嫁给他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既然如此，杨照酉说的就是个事实，而旁人的议论也就是事实，自己有什么可生气的呢？”也因此，从根本上说，在陈亚非心目中看似清新脱俗简直如同女神一般的安东妮，骨子里也有着过于看重物质与金钱的一面。尽管是物质或金钱的力量促使她和杨照酉走到了一起，但杨照酉毕竟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俗不堪者，在很多时候，安东妮根本无法忍受他的种种生活陋习。对门的邻居陈亚非，之所以最终和她形成一种非同一般的红颜或者蓝颜知己的关系，实际上与杨照酉的粗陋紧密相关。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完全可以把现实生活中的安东妮看作是一位物质与精神之间的犹豫与摇摆者。

　　但后来，面对着巨大的物质诱惑，安东妮最终还是被内心的贪欲给压倒，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奴隶。请注意，我们这里所谓巨大的物质诱惑，就是指她在不经意之间获知了杨照酉与林松坡他们四位的惊天密谋。在得知杨照酉不仅平时习惯于拈花惹草，而且还公然包养了白燕子之后，倍觉气愤的安东妮下定决心要和杨照酉离婚。然而，就在他们一起商量离婚协议的时候，安东妮却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杨照酉很快就会有上亿元的进账：“安东妮冷笑了一声，说我的确知道你的家底。我也不要多的，我只要一半。你买的三套新房，加上别墅，一共四处房产，都是婚后买的，我要两处。你可以随便给哪两套。家里的钱，一人一半。”就在杨照酉误以为她的要求很容易满足的时候，她紧接着却又强调：“另外，还有……安东妮说时顿了一顿，仿佛是犹豫了一下，但是，她的话头已经到此，她突然不想收回去了。安东妮说，你马上就有上亿元的进账，这个我也有一半，必须写进协议中。”杨照酉在此前虽然已经怀疑安东妮了解他们几位的惊天密谋，但毕竟无法坐实。这一次安东妮的公开摊牌，就充分证明她已经彻底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到了这个地步的杨照酉，眼看着身家性命都可能不保，虽然内心里也会有不舍，但也只能够痛下决心除掉安东妮了。究其根本，真正把安东妮送上绝路的，其实并非只是杨照酉的密友尹国铭，是她自己过度的内心贪欲，最终把自己送上了人生的不归路。紧接着进入我们分析视野的，是那位看似懦弱无能的马一鸣。要想谈论马一鸣，就必须充分联系他终其一生的铁哥们陈亚非。很大程度上，与其说陈亚非是马一鸣的铁哥们，反倒不如干脆说他是马一鸣的庇护人，又或者，他所扮演的，一直是马一鸣精神上的“父亲”角色：“在马一鸣半岁多的时候，他有了一个朋友，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终生的朋友。他叫陈亚非，就是为马一鸣取名字的周大妈家的长子。”虽然陈亚非的年龄只比马一鸣大一岁多一点，但或许因为他不仅长相瘦小丑陋，而且生性懦弱无能（更进一步说，马一鸣生性的懦弱无能，从一种成长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又或许与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有关），所以，从半岁多开始，陈亚非就一直在各方面都以庇护人的身份，自觉地罩着马一鸣：“如此，陈亚非成为马一鸣的靠山便很自然。或许马一鸣一辈子的无能，正是因为诸事均有陈亚非为他做主。”

　　关键在于，就在马一鸣与陈亚非都步入中年，原以为一直会如此风平浪静地生活下去的时候，不期然的变故却接踵而至。先是马一鸣下岗后开了一个“一鸣惊人裁缝店”，总算平稳过渡。但正所谓祸福相依，就在此后不久，马一鸣的独生女，同时也是陈亚非干女儿的马兰兰，却因车祸而不幸受伤被迫瘫痪在床。为了能够帮助爱女马兰兰摆脱病痛的折磨，马一鸣遂断然决定：“叫宝顺不用去店里。专心在家照顾马兰兰，以及招呼好周医生。”但这个时候的马一鸣根本就不能料想到，自己的如此一种决定，竟然给妻子宝顺与医生周民友的偷情，无意间提供了很好的契机。马一鸣那样一种懦弱无能的肉头性格特征，在他不经意间发现了妻子和周民友的奸情时，马一鸣选择了万般无奈的隐忍。在他看来，只要宝顺不提出离婚，只要女儿马兰兰有一天可以站起来，他就可以接受这一切在正常男人看来绝对无法接受的人生耻辱。

　　然而，懦弱无能的马一鸣却没有能够料想到，即使自己已经做出了充满屈辱感的让步，但妻子宝顺到最后却依然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马一鸣竟然被医院检查出了中晚期肺癌。女儿瘫痪在床，妻子有外遇要离婚，再加上自己又不幸罹患中晚期肺癌，这所有的打击，集中到马一鸣这样一位生性本就特别懦弱的男人身上，真是万念俱灰，是对生活和未来的彻底绝望。但生活的吊诡却也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直被马一鸣视为生活与精神靠山的陈亚非自己，却也因安东妮被杀一案而被平白无故地诬为犯罪嫌疑人，身陷囹圄。毫无疑问，对于大半个人生都已经依赖惯陈亚非的马一鸣来说，陈亚非的意外被捕，简直就如天塌了一般。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生性懦弱的马一鸣从来都没有独自面对过人生，所以，陈亚非这座靠山不期然间的猛然坍塌，才会让他一时无所适从，顿觉茫然无措，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余生了。

　　但就在马一鸣一时心灰意冷，不知道怎么样继续自己人生的时候，马兰兰的适时点拨，在改变其人生态度的同时，也使他的性格发生了某种不期然的突转。就在马一鸣对生活彻底绝望的时候，是马兰兰的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他侧过脸，看过去。马兰兰用胳膊撑起自己的上身，大声说，现在，你就是他的靠山！只有你，干爹只有你这一个靠山了。”到这个时候，从来懦弱无能的马一鸣方才忽然明白，眼看着连同陈亚非的发妻王晓钰都已经背叛了他，陈亚非唯一能依靠的恐怕也就剩下自己了。从这个时候开始，一贯懦弱无能而且还身罹重病的马一鸣，也就走上了一条四处奔波寻找证据，试图替好兄弟陈亚非洗清杀人冤屈的人生道路。马一鸣首先意外地发现了安东妮丈夫杨照酉的不正常表现。明明在安东妮下葬的当天还痛苦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但没有几天功夫，杨照酉却已经在搂着美艳的妇人兴高采烈了。这一点，在马一鸣看来，不管怎么说都显得很不正常。既然已经对杨照酉心生怀疑，马一鸣就决定想办法接近他，以便做更进一步的观察。尽管最终以自杀的方式了断了自己的马一鸣，并没有如苏卫所说的那样“拿出你的证据来驳倒了我的”，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从云南返回青岩城后的杨高，之所以会对安东妮被杀一案的侦破产生强烈的怀疑，与马一鸣此前所做出的这一系列努力，存在着无法剥离的紧密关联。很大程度上，正是在马一鸣这一系列努力的基础上，富有侦探经验的杨高，方才发现了苏卫结案的破绽，在解除陈亚非杀人嫌疑的同时，更是揪出了白梅山湖苑诈骗案这样一桩惊天大案。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到了小说结尾处，作者才会巧妙地借助于人物苏卫的角度，做出这样的一种感叹与评价：“每一个见过马一鸣的人，都说他是个没用的人。苏卫想，这世上，那么多被公认为有用的人，他们干的事，却常常无用，同样，这世上，被所有人认定无用的人，其实他在有用的时候，人们往往不知而已。”很大程度上，苏卫在这里所一语道破的，实际上是人性构成的复杂性问题。尽管一生都懦弱无能，都依傍着看似强大的陈亚非这棵大树，但马一鸣在陈亚非无辜被冤入狱后的种种表现，却强有力地证明了其内心深处一种有限的抗争精神的存在。有了这一点，自然也就有了马一鸣这一人物形象身上人性宽度与深度的积极拓展。无论如何，对马一鸣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发现与深度刻画塑造，可以被看作是作者《是无等等》这部长篇小说的一大艺术贡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