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安黄奕住的“八卦楼”
当我深入几年前没能深入的老屋,荒草萋萋,春天的燕子吱咛咛叫着,蛛网与浮尘欶欶在我耳根飘洒,耳目一派灰蒙蒙,只有从疏漏的屋顶流淌下来的阳光是金色的,踮着脚尖一点一点深入,楼与屋全空了,曾经辉煌过的百年老屋,正在一点一点销蚀下去……
我们的建筑怎么能如此不经风雨呢?
我一点一点拍摄细节,连同那个时代色彩特别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的标语和头像,想必这里曾经是大队部或村委会什么的,那个标语时代在这里的印迹似乎特别鲜明,想必这曾经的华屋,未毁于战火,土匪们也未能将它奈何,倒是在标语时代被折腾不已,而近年来做工场,做仓库,被过度使用而无人养护———我叹息不已。
黄奕住,八卦楼?问谁谁都知道,问谁谁都吃惊:怎么?你去看什么?那里早就没人呐,你去作什么?难道你要买它吗?
心想我有能耐买吗,莞尔一笑,不再解释,注意力完全倾注在这曾经想象过的老屋里,没有人气滋润的老屋,酥朽的速度就更快了,站在摇摇欲坠的窗檐下,心也是酥的,极目远眺,视野很宽阔,用风水仙的话当然是好极了,这么好的地方,如此耐人寻味的老屋,还有那个赤手空拳在异国商海“击水三千”的闽南汉子,捐助过无数医院学校却又不怎么愿意抛头露面张扬的南洋富商……
他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他的父母和王夫人的照片,我想他在这里是没呆过几天的,这始筑于19世纪末的,表面传统其实深深渗透着南洋气息的老屋应该是陆续建的,想必当时刚刚挖到第一桶金,华侨们第一桶金多半是要泼在故土造屋的,这正是闽南侨乡鲜明的特点,南安金淘附近的诗山、码头都是著名侨区,下午车从德化回来,穿过诗山,传统红砖大厝一落比一落漂亮,前人造屋,特别注重地理位置,疏朗大气,清清爽爽。
八卦楼其实是闽南传统民居和南洋风格的番仔楼紧密结合的楼群,说是楼群一点都不过分。研究多年华侨史的朋友说这狭长的方椽(不知是不是为了防蛇?)是南洋楼房的特色,华侨筑的房,在南洋人看来是唐山特色,在“唐山”人看来就是南洋特色,番仔楼与大厝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有意思的是,大厝是条石狭窗,与番仔楼的百页窗似乎“举案齐眉”,渡过风风雨雨一个世纪!更有意思的是番仔楼的窗楣是当时很少见也可能很贵的铁艺雕饰。
1920年黄奕住母亲去世,他“遵先慈遗命,设斗南学校于南安楼霞故乡”。所有学生免费入学,小学学生学习用具由学校发放,远道而来的学生有免费午餐,每个学生每年还有一套免费的校服。后来成立的斗南师范,提供膳食,所有费用一律全免……
这正是斗南学校成立时的校舍。
黄奕住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爱国实业家,当年读过他的传记后,很震动,又陆陆续续读过许多材料,明白一个人之爱国,是决不在于喊了多少口号或者说做了多少表面工作的,这样伤筋动骨一心一意要在“唐山”做实业,却因为种种原因难却心愿,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灾难———即便如此,他在厦门甚至在中国做的实事,还是远远超过一些浮在台面上的人,上李水库修筑之前,厦门人是不知道什么叫自来水的!
当然,这位至死眷恋着鼓浪屿的天涯游子当然不会想到还有后来———有一位大我几岁的老知青说她当年是亲眼看过红卫兵掘黄家祖坟的,在那喧嚣时分,埋在私宅里的黄奕住先生和他在鼓浪屿东山顶的母亲都没能逃过这一劫!
我在灰蒙蒙的尘埃中留连,八卦楼,或者叫番仔楼,现在老了,老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在尘埃中捡了两块六角形的木块,灰头土脸,清水一洗,别致的花纹仍然金光闪烁,一百年前的精湛工艺令我们这些浮躁后人汗颜不已。
二、晋江黄秀琅古檗山庄
到了东石镇,竟没有人听得懂我的发音,檗这个字闽南活我说不清楚,普通话没人听得懂,原来他们将它念成“辟”,檗谷变成“辟谷”了。我们大笑,沿着小路进去,看到占地很大的黄氏宗祠,我没见过如此规模的宗祠,不过占地虽大,建筑架构却有点纤细,大概重修翻建过,颜色有些刺目,整体看起来不太敦实。宗祠照例是老人俱乐部,老人和年轻人都在打麻将,我独自阅读墙上资料,捐款的人秀字辈挺多,真是一个大家族。
古檗山庄门锁着,问骑车卖土笋冻的汉子,他一头雾水;再问村民,他们叫我找“阿扁”,不知阿扁是男是女,颇为秀雅的女子取出钥匙开了门,说晋江博物馆拓过那些名人碑文,嘱咐不能拍照,我说我只拍个大概吧———
这是个园林式墓园,如今乱草丛生,三四幢建筑有一幢线条简洁,看起来新潮得很奇怪,那是息亭,也有近百年历史了,黄秀琅灵柩从鼓浪屿运来就停于此……这是后来赶来的“阿扁”告诉我的,他说这地儿要说清楚可得几天时间,另一个亭子当年立了个日本天皇送的东西,据说是黄秀琅对日本有贡献,文革时毁了,一说抗战时就毁了(此说来自博友闽南野史资料),好在最重要的东西还在———
这里有几百幅名人牌匾,据说是山庄完工后黄秀琅请海内外名流写的,蝇头小楷镌刻在乌石上,然后整整齐齐嵌在墙壁上,在1932年曾经刊印成书《古檗山庄题咏集》,可惜我现在看不到这书了,我在这里看到汪精卫林尔嘉等人的名字,室内光线很暗,我真的只拍了一个大概,阿扁说,你可以再拍一点点!
我说,改天到晋江市博物馆一趟,他们同意再说吧。
他们告诉我黄秀琅有七个老婆,我看到的是他和“德配陈夫人”合葬的大坟,连德配夫人都没有名字,可见当时妇女的地位!碑文是黄培松写的,黄培松可是清末最后一个武状元!其后错落散布的是黄秀琅父母和其他妻妾的坟头,有两个碑没有文字,不知是时光漫漶还是原本就没字,据说黄秀琅当年生意繁忙,上海、香港、广东、厦门和菲律宾都有妻室,这已经不是两头家了,是多头!
鼓浪屿人都知道富丽堂皇的海天堂构,和黄念亿一起造海天堂构的黄秀琅资料却很少,只知道他是菲律宾回来的富商,和黄奕住一起修过厦门江夏堂和泉州开元寺东西塔,曾经入股漳厦铁路,调解过民间械斗纠纷等,古檗山庄是他为自己和家人修筑的陵园,既为“山庄”,可以想见其规模,据说1912年黄秀琅向檗谷村民买了这大片土地,立碑为证,碑上刻着所有的契约,可惜天太热,他们要走了,无法作详细考证———
食过清凉新鲜的安海土笋冻,到围头,围头角浪高天蓝,沙滩花开得正好。
三、龙海角美郭有品天一总局
流传村离角美很远,临近紫泥,在九龙江入海口纵横交错处,曾经有一座比鼓浪屿菽庄花园更美丽更气派的“陶园”,与古时繁华的月港遥遥相对,陶园的主体就是我面前这颇有些南洋风格的恢宏建筑北楼。
这是漳州地图都不肯提及的自然村。
流传的“传”,流传村人读起来有点像闽南语潮水上涨或沉淀的意思,水是活水,咸淡交融,流传村至今依然水色荡漾,略作打理,想必久违的红树林一如从前风姿绰约。可惜近年来无序搭盖横行,淹没了昔日港口的绝代风华和特别值得珍惜的天然姿色。
我走了很远,问过许多人,穿越偌干废墟,才豁然开朗,见到这浩浩荡荡中西合璧的建筑群。估计当年这里是相当繁忙的码头。天一信局有两只汽艇,穿梭来往于流传、厦门和安海,将南洋侨客的银信妥贴地传递,据说当年郭有品曾在海上沉船,流失了一笔侨汇,他回乡变卖田产,按时、按量将侨汇送到诸侨眷家中,郭有品是极讲究信用的,他如果不讲信用,华侨们敢将血汗钱交给他么?可惜他49岁在厦门感染鼠疫英年早逝,郭有品创办于1880年的“天一批郊”,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民营邮局,比大清邮政的历史长得多了!
天一信局后来在郭有品兄弟和子孙的努力下,一度做得很大,据说在新旧世纪交替年间,天一信局银信总投递量是厦门地区侨汇的一半,天一信局做大做强的时候,郭氏做了许多善事儿,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劝人为善,禁赌驱娼,他们甚至出资将本乡屡教不改的浮浪子弟送往南洋谋生。
流传村的天一总局与配套建筑,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达到顶峰。
天一总局北楼原来有天桥与“苑南楼”接喋,北楼与苑南楼有些距离,说“一桥飞架南北”是可以的,当年陶园占地3000多平方米,亭台楼榭,小桥流水,秀色逼人,祥云缭绕不用说,那规模、那气势、那主人积德行善的胸怀,远不是我们这些急功近利的后人可以比拟的。
时光流逝,昔日光彩雨打风吹去,美丽陶园已经不翼而飞。堂嫂打电话来,说她儿时常在流传村转悠,陶园是她读古典小说情思寄托的大观园,那时园子依然典雅而美丽,玉兰古树与南洋风味的棕榈衬着水波荡的池塘,幽深有趣的假山,山里有洞,洞里有石床石桌石椅,只是后来偌大花圃改作菜地,众多的楼宇也都分给贫下中农,落实华侨政策是后来的事儿,再后来就破败不堪了,如今这么大的建筑群,在村口却看不到……
站在这里想象当年,真是有些气短,无序的新建筑和村民赖以谋生的蘑菇房渐渐蚕食了丰美土地和丽质天成的亚热带湿地,唯有残垣断壁在烈日下静静站着,现在的秋老虎真是厉害,而面对废墟,我竟无话可说。
【责任编辑 苏惠真】
摄 影 肖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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