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零零三年十月份接到台湾成功大学召开学术会议的邀请函之后,我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着手办理赴台开会手续,没想到手续办到关键之处,正赶上台湾“公投”。于是事态变得复杂起来,几次山穷水尽,却又峰回路转。整个办赴台手续的过程一波数折,险象丛生。直至最后坐在机舱内,望着机翼伸展向高空,往香港方向飞去,近半年为办理赴台手续所有的疲惫还在记忆中慢慢发酵。
到香港再转机到高雄小港机场入境。东道主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已派专人在机场等候。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大陆另一位被邀请的学者携夫人也到达高雄。于是前来迎接我们的陈梅香老师和研究生李芳蓓小姐开车把我们三人送往台南。从高雄到台南的路上,车辆相当拥挤,时时堵车,不少是大型货车,就像一幢幢高楼似地在你身边移动,鼻腔里还不时吸到异物。天空基本上是看不见的,难得窥到—角,竟然是灰蒙蒙的。加上路途甚远,车内人挤,胸口异常沉闷。
约莫一小时后,车进台南,天色已向暮。烟尘与阴霾不知何时已退去,眼前是阑珊的灯火,似曾相识的闽南小城镇模样,狭小的马路上挤满摩托车、自行车、轿车。与闽南小城镇不同的是,两旁骑楼前面伸出许许多多的招牌,繁体竖写,拥挤中透着俗世的温馨。路旁不时掠过“易理卜命馆”之类的字样,使人的意识在现实与梦境中游移,迅速进行着时空板块的切换。商业气息与闽南文化以及不同意识形态下的话语形式交相汇合,这一切又因现实政治环境的差异,给人的心理所造成的时空错觉,便产生梦幻般的感受。同样的人生故事,竟然有不同的述说方式。
在台南狭小的街道小作盘桓后,我们被径直带往一家餐馆。此家餐馆名号颇有意思,叫“八股厨房”,那里正在进行的是此次会议的欢迎酒会。因为正是掌灯时分,狭小的街道上人头攒动,灯火闪烁,酒店内更是热气腾腾,尤其是来帮忙的女研究生围了两桌,她们高声谈笑,鼓掌拍手,肆无忌惮,把酒会气氛渲染得热烈非常。只见她们成群出击,一会儿给成大中文系主任江建俊教授敬酒,一会儿又跑到另一桌与词学专家王伟勇教授干杯,所到之处不时爆出一阵阵笑浪,震耳欲聋。没想到台湾的女生这么“疯”,我心里在嘀咕着。我们不得不拉长耳朵听邻座说话,放大音量与别人交谈。突然,有人在轻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几位女生,紧接着七八人次第游来。其中高个子贴着我耳边,指着另一个身材矮小的女生说:“她想跟您说一句话”,然后神情诡秘地与几个人互换眼神,一脸坏笑。这时那个小女生被推到我的面前,在众人极力怂勇下,她羞羞答答地对我耳旁说:“我爱你”。还未等我回过神来,一股笑浪顿时铺天盖地,还有劈里啪啦的掌声。仿佛是干柴着火,我顿时也兴奋起来,连声说“感谢你的爱”,“我也爱你”。然后我们一起举杯。直到后来我才从王伟勇教授那里得知,她们选择我作为敬酒对象的原因,是想看看刚到台湾的大陆学者会有什么反应———不知道她们得到的是什么结论。
酒罢灯阑,我们被送至成大校内招待所。当时台南下起了小雨。进入校园,灯光暗淡了下来,小轿车在潮湿平滑的路面缓缓前行,两旁是蓊郁的林木,路灯隐藏在树丛中洒落着些许光芒。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偶尔有一两个学生的身影匆匆掠过。夜,阒寂而辽远,以至令人忘记自己是置身于海峡彼岸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市之一角,春天的气息竟是那么相似,那么熟悉。
与沉静大气的校园环境相比,招待所之简陋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它使我想起大陆七八十年代的招待所,而且蜷缩校园一角,毫不起眼。据说由于我们来晚了,招待所房间几乎已满,我们被安排在一楼住房。屋内收拾得很干净,铺着简易地毯的地面透着几分潮气,家具皆已旧,样式也老,若不是蚊子干扰,加上窗口临街,车声轰鸣,倒还是不错的住处。在江主任的关照下,第二晚我们移居隔壁条件稍好的“迎宾苑”。
次日上午至中文系开会,始知招待所是在成大成功校区,理科院系皆在于此,校舍庄重朴素而且大气。中文系则在光复校区,须穿过一个地下通道。一路上仍然没什么人,只见燕子在漫天飞舞,雨后空气异常清新。从通道中出来,眼前就是一座红砖楼,稍一转弯但见红花翠树,绿草芳甸,—片春光烂漫。文科校区果然与理科有别,这也是我始料未及之处。渐至中文系,蓦然看到硕大无比的榕树数棵并列,远远望去就像大蘑菇一般,而树下的人则似小蚂蚁。中文系正门右侧路旁也有一排大榕树,前方则是一湾绿水,即“成功湖”,湖上一座小桥,桥下有鹅,还有鸳鸯之类的水禽,湖的四周翠柳春花环拥,姹紫嫣红。中文系门前有一尊凤凰雕塑,还有一小截壁堵雕像。大门是木制的,有窗格,带点古色古香,正门内摆放着一些花篮。中文系办公楼很古雅,楼中有一个小庭院,杂树乱草,颇有情趣。一楼的走廊还列着橱窗,摆放着一些戏曲道具、戏装、曲谱、乐器等。原来是本系戏曲课程所用的教具。后来又听说成大校内就有一个剧院,时常上演学生自排自演的作品。正对庭院的一堵墙上有巨大的两个字的拓片摹本,一是“忠”,一是”孝”。
由于成大处在闹市区,几条交通主干道把校园划成几块。校园围墙外车水马龙,可奇怪的是一旦进入围墙内,或者说只要邻近成大校园,所有的喧嚣顷刻消失,一切都安静下来。校园内见到最多的不是人,而是麻雀、松鼠、燕子、乌龟,还有各种各样的树,尤其是榕树,单是根深叶茂、亭亭如盖的大榕树恐怕就有几十棵。校园之静谧安祥肃穆,与外面的喧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而看出这个小城市大学校的品格。
会议结束后,胡红波先生带我们参观台南市容,并品尝当地小吃。街道上行人不多,沿路可以慢慢欣赏五颜六色的招牌,于是发现此地商店的名称也透露出与大陆不同的风格。地方小吃的名号简直就像台南土生土长的作物,带着浓浓的海腥昧,有的可以意会,有的却难以揣测。“虱日鱼”、“棺材板”、“鱼肚粥”、“安平虾卷”、“鳝鱼意面”等等,都是当地小吃的名称。不少字眼里当地土话的音译,字典里查不到,在电脑里更打不出,只能在当下的时空里感受其浓厚的地域风情。小吃店门面很浅,厨房裸露,锅里的浓汤、调料、碗碟及所有操作经过一目了然,食客坐在街边,一边看街景,一边就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吃得唏哩嗦噜,然后打个饱嗝,扬长而去。也有东洋和西洋的东西,还有古典的。如果前面说的小吃可以叫作“俗吃”的话,这边就该叫“雅吃”,店名怎么雅就怎么叫,怎么离奇就怎么称呼。什么“和风歌吕”、“伍角船板”、“我在拐角等你”;还有“八股厨房”、“度小月”、“欧风馆”、“香草花园”等不一而足。日本料理、韩国铁板烧、越南菜、上海菜的招牌在街面不时可见。据说台南最大的一家百货店就是日本人开的。在台南的大街小巷,它们共存着,正如这个小城市所呈示的多元文化,标明它开放包容的品格。
台南看来并不洋气,但是却有一个相当洋气的博物馆,名称“奇美博物馆”。据带我们去参观的江主任介绍,其中收集到的各种画作皆是世界各地的真迹,购价上百亿,且是私人收藏。其实不必走到馆内,馆外大片的草地和一些大型雕塑,已经相当气派。馆内展出的画作主要是油画,分各时期排列,也有按题材单列一馆的,如儿童画展。除画之外,还有欧式家具、乐器、兵器、雕塑、动物标本、化石,分为艺术馆、自然史馆、乐器馆、兵器馆、古文物馆等等。馆旁商场专门出售馆内艺术品的复制品及各种工艺品。可惜时间太仓促,只能走马观花。
台南还有一景即是庙宇。从高雄到台南的路上,问起此地有何可看的景色,成大研究生芳蓓小姐思索了半晌回答说:庙宇。果然沿路不时可见庙宇之一角,在烟雾噪声弥漫的途中,让人的精神找到一个飞逸的出口。到了台南,庙宇更多,有供奉关帝的“祀典武庙”,也有妈祖庙、临水娘庙。各个庙内基本上不是只供一神,而是各方神仙共处。祀典武庙中就供养着“五文昌”、“月下老”等神灵。在祀典武庙门前,还看到一段在大陆尚见不到的情景。一张矮小的方桌四周围着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他们低头边窃窃私语,边在写着什么,旁边还站着几位也在相互交流。见我发问,其中一位很有礼貌地指着门边另一张桌上的一叠纸,示意我去拿。我原以为进门要填表,觉得新鲜。取来一看,原来是一种粉红色表格,上面头两行是繁体横排由右到左的字:“台湾祀典武庙”、“五文昌帝君”。第三行字体略小,一格中分两排:“祈求”、“金榜题名”。以下则是竖格,分别列有八行:姓名、出生年月日、住址、考试种类、考期、考场、准考证号码、考场座位号码等。走进山门,但见身边多是拿着粉红色纸张的学生,不过他们对前面几个殿内安坐的神灵似乎兴趣不大,而直奔最后一个小殿。小殿实在不怎么气派,就像在厦门爬山时蓦然撞到的小庙之规模。殿内所供的神灵被铺天盖地的粉红色纸张簇拥着,简陋的供桌上挤满各色供品、纸帛,几个女学生正在那里下拜。旁边还有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堆着一摞摞的纸帛,每捆纸帛的最上方是各考生的准考证复印件。除了我之外,来的都是学生,偶有与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女,可能是家长。
既然庙宇多,最少不得的自然是孔庙。台南的孔庙门首冠着“全台首学”的大牌匾,虽然比起曲阜孔庙来说,其气派规模小得多,但环境清雅,气氛肃穆则更像读书人的去处。有趣的是,孔庙坐落在闹市之中,门前不远处是一个开阔地,树荫稠密,聚集着不少闲人,大多是老人。可是走进庙里,除了我们,竟然一个游客都不见。如此冷落的门庭让人不禁想到关帝庙的喧腾景象。读书中举、金榜题名之事按理属于孔子管辖,何以不拜孔子,反而拜关帝去了?可能求功名利禄本非孔夫子所长,而后人已不是为读书而读书,升官封爵才是实在目的。孔子固然还是要拜的,因为首先要把书读好,然后以此为津梁方可到达彼岸。但是到了生死关头一如考场上的拼搏厮杀,读书人出生的夫子就不得不让位于手握青云偃月刀的关云长了。
看完庙宇,再看古迹。台南濒海,明清以来海事不断,给这座城市也留下一些可纪念的遗迹。赤嵌楼便是当地最著名的古迹和精神象征。明代永历七年,荷兰人在此兴建“普罗民庶城”,当地人则称之为“赤嵌楼”、“番仔楼”或“红毛楼”。经明清及日据时期几番修建,尤其是郑成功的改造,变原来西式风格而为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一座建筑。今天楼前塑有郑成功受降的雕像。在台南,与郑成功有关的古迹甚多,平安古堡、延平郡王祠即是代表。前者原是荷兰人占据地,后为郑成功父子所居住,故又称“王城”、“安平城”及“台湾城”。后者原是台湾民众感念郑成功驱逐荷兰入侵者,收复台湾失地,开疆拓土、矢志孤忠、延明正朔的功绩而立的“开山王庙”。清大臣沈葆桢奏请为郑氏立祠,光绪元年竣工。沈葆桢也是一位与台南有关的历史名人,台南的“亿载金城”,也叫“安平大炮台”,据说系同治十三年(1874),清政府派沈葆桢来台筹备海防,沈氏戡定安平形势险要,于是奏请在此建造西式炮台一座,由法国人设计,于光绪二年(1876)完工。
在台南,吸引我的当然不仅是这些庙宇古迹或历史人物,而是这次邀请我们来的东道主。当时台湾正在“公投”,余波未息,大学校园竟然丝毫不见政治的干扰。而且,在经济、科技占据绝对话语优势的今天,在人们为获取现实的政治权力而竞逐奔走时,居然有人愿意将四面八方的人召集一处,谈论一千多年前的人物、思想。这种侠举无疑具有极大的亲和力。何况面对成大中文系的老师和同学之脱俗的谈吐,睿智的思想,妙趣横生的交谈,让我感到自己如同回到魏晋时代。也许这才是大学精神的真正所在。
台南这个城市大概更多是属于传统,属于历史,现代化的气息则隐藏在静夜的小巷深处,在装饰新颖的酒吧茶室时隐时现。白天,我们看到的是庙宇、名胜古迹,看不到高楼,甚至街道也是狭窄不堪,路上行人不多。即使在风景点也极少看到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景象。晚上,近距离触摸到的是闲适安逸的现代生活品质。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在学府与市井之间,在“雅”与“俗”的审美追求之间,在大学教授与普通市民之间,一切都结合得那么自然。他们或许不需要高楼大厦来装点自己的生活,无须向谁说明什么,也无须去印证什么。
去台湾之前曾听一位朋友说,台南城市建设至少比我们落后了二十年。不过我似乎更喜欢这种静默恬淡的气氛,一切都是那么平实,而且含蓄。没有张扬跋扈之气,没有虚矫造作之态,就像我们的人生,铅华洗尽,剩下来的就是无法改变的真实。眼前的台南,展示的正是这种面目。
【责任编辑 黄哲真】
摄影/陈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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