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凉帽
夏日行头当中,凉帽能辨出人的身份不同。好比京戏,虽说都叫“盔头”,却还有“盔、冠、帽、巾”之分,这秘密就在于身份、地位、行当、年龄有区别,帽是不一样的。
秋李郢人戴凉帽当然就没那么复杂的了,可区别还是有的。
最多的便是草帽。草帽有暑气。这似乎人人都戴,有点像戏曲里的长衫便服,穿在谁的身上都合适。夏至,逢集了,除了买些木锨镰刀之类的农具之外,每家都会买一两只草帽回来。不同的在于新草帽多是年轻人戴的。秸白,微黄,戴着体面。能给草帽挣面子的还有帽带,半指宽,白,不论是将带中规中矩地在下巴下打个结,还是在胸前飘着,都好看。也有的女孩子将带在锄把上吊着,风过处,一阵香。原来,她们在草帽上是喷了花露水的。遭过雨的草帽就变色了,当然,这带也便打了卷,也黑。夏日里哪个不遭几场雨呢。纵是这样,草帽也是舍不得扔的。“有了总比没有强”,这应了小村的那句俗语。“过日子的人”都这样想。旧草帽多是中老年人戴了。秋李郢看场的李老二的草帽就有意思,草帽边都散了,他干脆拆去一半,只留毡帽大小,中间顶露出来还戴在头上,且一戴就是好些年。我们小孩子曾撵着喊:“老二抠,老二洋,戴的草帽有花样,四周钢丝网,中间是个篮球场”。“欧———”,还不待李老二反应过来,我们已叫着四散逃开。“钢丝网”是指草帽一圈圈的秸,“篮球场”指的是空地。李老二是个秃子。
笠年轻人戴的就少了。我们村上人将笠叫“斗篷”。笠是配着蓑衣的,就像领带是配着西服穿一样。蓑衣多笨呀,穿着重,一身草,不好看。笠结实,能戴好几年。结实耐用的东西总是讨当家人的喜。笠也是。下地劳动的时候,妈妈会在笠上别几朵栀子花,她大概是想让花香,去打发这溽热难耐的时间。回来的时候,我也会盯着笠不放,因为上面常会别一两颗“斗篷果”,鲜红的果上妈妈还会駣一两片叶,青艳好看,好吃,煞是诱人。斗篷果别在斗篷上。斗篷果好像为斗篷而生。有意思。后来我才知道,斗篷果就是野草莓。
男人也戴笠,他们似乎就没那么珍爱笠了。树下歇息,笠是扇,荫下乘凉,笠当枕。有人说秋李郢的秋老五夜起,他儿子要尿尿,一时找不到便盆,用的便是他的斗篷。传说而也,不过有好些人都说是真的。有人还问过秋老五,秋老五笑:哪有的事。这便成了秋李郢好些年不解的“悬案”。不过,男人的斗篷里确是有股头发上的老油味儿,我不喜欢闻。
我们小孩子就另类了,自己用荷叶做帽戴。荷塘洗澡回时总是要摘张荷叶。荷叶帽我们小孩子人人会做。去梗,前额折起,后面交界处我们会找树枝别上,两边再饰以狗巴草的帽翅,翘呀翘的,像京戏里的“展”。我们还会将荷别成桃形有尖翅的“奸纱”,像《四进士》里顾读和《算娘》里魏虎戴的帽子。我们当然不是戏里贪婪、狡诈的官员,只是觉得这样的帽子滑稽好玩。我们这样“聪明的做法”永远得不到大人的好声腔,他们甚或大发干火,看到后便立即将帽从我们头上扯了去:做作业去!长大才明白,帽子的颜色不对。淘气吧。纵是这样,那张荷叶也是舍不得扔的,妈妈将叶晒干,留着包茶食或是蒸馍做垫用。
二、凉鞋
“针线茶饭”是女人必修的“女工”,其实,这“针线”活也考量男人。
冬天的“毛翁”是男人做的。毛翁绑是棉花芦絮等编的。鞋底是木版,单是用木头做出一副鞋底就难,选材、烘干不说,得用上锯、刨、刀什么的,男人将女人针钱笸里的“鞋样”拿出来比照着大小,为一家人做几副鞋底。有时一做就是好几副,丑想卯时,留几副夏天做凉鞋。鞋样也就是脚般大小的纸。做毛翁用线在木版边走针也是个力气活:手旁一炉火,手持铁锥,一锥在手,一锥在炉,在鞋边挨挨地烙眼钻眼儿。一阵烟冒出,虽说男人憋足了劲,底边只留个黑点。锥穿一个洞要如是反复六七次。没炉煤油灯也行,不过,煤油灯火力不够,男人们要费力的多,功效也差。这洞大不得,也小不得。大了浸水,小了线过不去,这大小拿捏全凭男人的手上功夫。
有底了,做凉鞋就简单多了,有鞋钉钉根布带就行。
我上学的时候,校门旁有个鞋匠,摆着摊。我常蹲在他摊前,和鞋匠说话,或是陪一脸傻笑。鞋匠不时会将鞋举起,其实他在举鞋的当儿用眼在瞄着我,他知道我在地上找丢弃钉弯了或丢失了的鞋钉。要是鞋匠开心,他还会在我手心放几颗。村上的鞋钉差不多都是在鞋匠那儿捡的要的或是“偷”的。回家找块帆布条,比着尺寸,将条用鞋钉在板边钉上便是一双凉鞋了。“笃笃笃”,一家人惊讶,奶奶夸说我的能耐;我也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故意将这“笃笃”声一步步走得更响,极骄傲。
其实,这凉鞋穿的一点也不舒服,路不平,哪里是走,简直是挪步,步子走大了或是走急了会摔跤。在秋李郢,没有穿这凉鞋没摔过跤的。我们也叫它“木拖”或是“木屐”,有点像日本人的草履。想想日本人徐徐小步、低眉顺目且小心温顺的,怕是与鞋有关。八十年代初期的时候,我到小城一老澡堂洗澡,见过地上一堆全是这种木凉鞋,地上湿滑,男人们赤条条地拿条毛巾或是香皂展开两臂下池的样子滑稽得很。
尝过苦头后我们再也不穿这种凉鞋了,更主要的原因是供销社有塑料凉鞋卖了。塑料凉鞋轻便,好看。鞋面有眼,椭圆,柳叶状,课间我们会用钢笔依着眼在脚上画线。晚上睡觉妈妈发现了,总少不了她的打:乌龟爪子。其实她也只是在我的脚心打一掌,哪里会疼。塑料凉鞋不结实,易裂口。妈妈会找一块旧塑料鞋皮,剪一块,用起子或是一块铁片烙在口子上。这鞋又能穿一个夏天了。鞋再裂口,妈妈再补就是了。我也会补。在秋李郢,谁又没补过塑料凉鞋呢。
那年流行一种暗黄色大眼塑料凉鞋,后来知道是“军用品”。我崇尚军人,央求妈妈给买一双。妈妈不允:你不是有凉鞋么,等穿坏了再说。这补丁叠补丁的鞋似乎就没有坏的时候。我怨。其实我也知道,不买的原因是家里没钱。
那年家里二分自留地里种有生姜。好些人家的姜都生瘟了,只好起了到县里酱醋厂贱卖。父亲庆幸得很,生姜长的青枝绿叶,想着冬初收了卖个好价钱。我“聪明”得很,动了歪脑筋,到邻家找了几株瘟姜叶放到我家姜地里。不出几天,我家姜果然生病了。父亲并没有恼,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好像早有准备,便急急催着“起姜起姜”。我窃喜,因为我盘算着,这贱卖了的姜钱,总是能买两双凉鞋的。那年我果然穿上了我心仪的暗黄大眼的“军用品”塑料凉鞋。而这,也恰恰成了我心中永久的痛,这也便成了我日后不穿凉鞋的全部理由。
三、凉棚
村庄很小,一泡牛尿能绕三圈儿。这么芝麻粒大的地方,只要站在凉棚上转个身,整个村子便可“尽收眼底”了。
院里的凉棚不用搭。院内有树,柿树、桂花腊梅什么的,有匾大的荫。院角也没闲着,春日里便想着点上丝瓜。丝瓜花喇叭样一路吹吹打打,上墙了,上树了。村民们还在墙和树之间搭个架,让藤爬过去。丝瓜谎花多,张扬,但个大,好看。丝瓜吊着,纤长细嫩。一只,两只,墙解还有一只,叶下还藏一只,树上,呵,多着呢。起先我们会站在院内跟着找,指目,惊讶,欣喜,跳跃。那么多哪吃得了。丝瓜老了也好,瓤留着涮锅。老丝瓜长了碰头,我们会用手拔它:让开!丝瓜也有意思,拔开之后,它又这般回到了原处,晃呀晃的,像个并不服气并不十分听话的孩子。吊在院内的还有匏瓜,也有南瓜,还有癞葡萄。它们把院遮个严实,搭了个大凉棚,一院绿荫。就像蜘蛛一天天地织了个大网,只是这蛛网是藤织的罢了。其实,院内的凉棚并不受用,乘凉没风,在院内吃饭吧,上面又会掉小虫子,更主要的是,院里不热闹。
热闹的地方是瓜棚。瓜棚盖在瓜地,看瓜用的。说热闹是因为去的人多,秋李郢二狗子是那里的常客,还有大根,公社,宝平,我也是。我们当然是意在西瓜,因为隔三五天,看瓜的李老三也会开个瓜给我们吃的。
瓜棚在瓜地边高处,茅顶,泥笆墙。瓜棚窗多,四面都有,电影里敌人碉堡四周射击用的小方窗般大小。窗多当然凉快。可李老三还是将褂脱了,光脊,整日捧根烟袋,仙人状。
我猜李老三也有孤寂的时候。李老三单身,近五十。他腿有疾,肿,痒,青筋暴突,像有几只蚯蚓趴在上面。我瞧过他用烟袋头烫过腿的。我们来了他会让我们替他挠,当然他也讲故事给我们听。他讲的多是过去学生跟先生的故事。这我们爱听。“严虫机,逮蝎子,钩先生,尦蹶子”。严从机淘气,自然挨了老师不少的戒板。他想报复先生,逮了蝎子放先生的被窝里。一蜇,先生还不尦起了蹶子。每听到此我们都觉有无穷的快意,也顿生要报复老师的想法,只是觉得用蝎子钩老师的招损了点。宝平也淘气,在教室门头上放过畚箕。那天全班学生先进了教室,等,齐刷刷眼睛向外。老师一推门,畚箕便落了下来,老师一头垃圾。“哄”,一屋笑。为这宝平也受了苦,黑板前被罚站三堂课。这之后我们再也不敢有消谴老师的半点想法。
白天里李老三多半不在屋里,他都“猴”在地中间的另一处凉棚上。秋李郢人讲敏捷登到高处会用“猴”,名词作动词,生动形象。地中间的凉棚有一人多高,四周埋有槐树棒,中间绑的是竹笆。高,像个了望塔。凉棚我上过,竹笆软,我站着总不踏实,两股颤颤,双手要扶着树棒才敢直立。上去后你才觉开了眼界。那是二狗家门前的梨树,公社妈在地里锄地呢,大根家烟囱冒烟了。看看我家呢,妈妈正在院内喂鸡呢。妈!我喊,招手,她哪里听得见。就看到这些了。秋李郢太小了。
那天有一帮文友来,要看景。我带他们上了山上的“都梁阁”,这里是小城的观景台,站这里真的能看到小城的全景,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据说上海的“东方明珠”塔还高,最上层是旋转的,在上面上海城和黄浦江都能看得清爽。我说都差不离,这小时候我见过,还不跟李老三瓜地里的凉棚一样,只不过李老三凉棚不能跟着转罢了。
四、凉床
失却徘徊氤氲的熏香,没有了绮丽私密的空间,怕只有凉床了。
竹凉床最好。一身竹,躺上凉快。缺点是窄,只能一人睡,竹腿也不牢,一翻身床便“咯吧吧”响。一般不出两年,竹凉床便失水罅缝散架,坏了。有人发现了这种凉床的短处,单制一张竹床面,用长凳做腿。果然好。只是这竹床面大,笨重,铺床拆床也烦。这样的凉床多是南方人来卖的,我的家乡不产毛竹。拥有一张这样的凉床也近奢侈,我看过好些农年(秋李郢人称农村男劳力为农年,女劳力为妇年)午睡之后下地时将衫拿手里,光脊。我猜与凉床有关,因为他身后有细密密凉床竹条的印痕,意在告诉人:我家有凉床,印还在呢。
多数人家的床面是水竹织成的,叫床笆。床笆铺在两条长凳上的便成凉床了。水竹房前屋有,手艺再次的木匠都会打长凳的,家家拥有这样的凉床便成了可能。这样的凉床铺着就方便了。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我们早早地便在房前地上洒了水,除除暑气。先把两条长凳在地上放稳,抱出床笆铺上,然后在床笆上铺张席凉床便成了。人口多的要在房前铺两三张凉床。一排沿走过去,村上有几十张凉床排着,安逸闲适的场景留在了故乡,留在了故乡夏日的夜晚。大人们就睡在自家凉床上,一手摇着芭蕉扇,一边跟邻居说话。也有串门坐在床前的,有点“稻花香里说丰年”和“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的诗情和闲趣。
大人们在凉床上过夜的少,感觉凉透了便回屋睡觉。我们嫌屋里热,睡在凉床上不回屋,虽说大人不允,说遭了露没精神。我们还振振有词:那是说霜的。形容人没精神说“像霜打的一样”。大人辩露是夏天的霜。想想还真是。不过我们不听。不听也有吃亏的时候,夜半,在我们睡的正熟,雷响,雨忽至。一片床笆响。鞋呢,哪还找得到,迷迷糊糊之中,多半是叫大人抱回屋去。折腾半宿,觉没睡好,第二日便真的没了精神。
床笆软,伤席子。我们小孩子常把凉床当蹦床,那席还吃得消。好些人家舍不得这样糟蹋席,只留竹笆在上面。也有人家贫买席少。农人也不计较,午休时也睡在上面。但下地时他们断不会忘了将衫穿上的,他们不想让背后细竹竿的纹印示人,因为他们更不想让人说“穷得连席也买不起”这样的闲话。我们小孩子倒没这种穷酸的感觉。这更好,因为竹笆是可以下水等鱼的。雨后,水响,抱起竹笆便跑。沟渠里找一水急处放上竹笆,鱼顺流而下,它哪里知道有竹笆在,纵是拼了命的在竹笆上跳又哪里逃得脱呢。
删繁就简只剩一张席的也算凉床。中午或是晚上人们把席放树下。树的好处是白天遮阳,夜晚遮露。其实在树下睡觉的也多是农年或老人。妇女不闲,她们在树下洗碗或是剥玉米,我们则去捉蜻蜒或是在树下用楝果在做一种“走老羊”游戏。也就在这样的时刻,妈妈便会在树下的席上做针线,她会利用这难得的闲暇时间,在席上为一家人准备过冬的棉衣了。不经意间,这一年又要过去了。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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