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姥姥家长大的,所以对姥姥家的一些事情就记得很清楚。有一件事情一直记在心里,总让我耿耿于怀,因此总想为我的二姥爷老两口鸣不平。
姥爷弟兄四人,脾气最好的是我的二姥爷,心地最善良的是我的二姥姥。可就是这样一对老人,却没有儿女,在农村被人称为“绝户”。
在同一个院子,还住着我的四姥姥一家。四姥爷是党员,思想觉悟高,在村里当干部。四姥姥性格泼辣,嘴茬子厉害,在村里做妇女工作。两家虽然住在一起,可一家热闹,一家冷清。二姥姥没孩子,出来进去就两人;四姥姥却挨着尖地生,大儿子还不会走,二儿子已经过满月了。这就难免耽误村里的工作,这让脾气本来不好的四姥姥时常骂骂咧咧。于是二姥姥有时就过来解劝和帮忙。
尽管四姥姥经常发脾气,但当二儿子能逗人笑了以后,四姥姥忽然觉得这二儿子比起大儿子来不仅漂亮,而且聪明伶俐。大儿子一落生,她就不那么喜欢,眉眼长得好像都不是地方,都一周岁多了,那张帮子脸上不是鼻涕就是眼泪,怎么看都让人腻味。自从四姥姥喜欢上二儿子后,大儿子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四姥姥无论是开会还是上工,二儿子时刻不离怀。可怜大儿子扔在家里,把门窗一锁,任凭他趴在窗前哭得差点没了气儿,也哭得二姥姥急得一双小脚在窗外越走越快,来回转圈儿,眼里的泪陪着丑侄儿一起落。
二姥姥个子很矮很瘦小,带大襟的褂子差不多能藏起她多半条腿。她说出话来轻细而且快,不在耳边甚至都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一连好些天,她就这样陪着这个没人喜欢的侄儿在窗前哭,她心里好犹豫,自己没孩子,在弟妹面前就更矮了一截。心中藏着的话一直不敢说。她没做过母亲,不知弟妹心里该怎么想。
终于,二姥姥实在忍不住了,因为再这样下去,那个小生命怕是捱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她趁四姥姥还没出门,忙拦住了她:
“老四家的,和你说个事儿,你看成不?”
“啥事儿?”
四姥姥疼爱地给二儿子喂着奶,爱搭不理地看一眼自己的二嫂。
“这事儿成不成你可别往心里去。”
“二嫂你就不会说话利索点儿啊?把人急死了!”
二姥姥知道老四家的脾气,心里还是直打鼓。看老四家的没耐心听了,才鼓起勇气说:“老四家的,你看你一走就是半天,咱那侄儿哭起来就背过气去。看你养着两个娃,也够难为你的,要不把大侄儿抱到我屋里,我给你养着?”
“这?”四姥姥愣了一下神,沉吟了一会儿。“等你兄弟回来我们合计合计吧!”
“嗯!”二姥姥看到了希望,她知道老四家是女人当家,看得出老四家的心眼活动了。果然,到中午,二姥姥像抱宝贝一样把这个丑侄儿抱到了自己怀里,瘦削的脸上乐开了花儿,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又轻又稳。
院子里从此没了哭声,传出来的是二姥姥又柔又细的催眠曲和丑侄儿傻傻的笑声。
当时谁家里都困难,二姥姥也没有什么吃的喂孩子。只要侄儿哭,她马上把自己的奶头塞进侄儿的小嘴儿,尽管没有奶水,但傻小子嘬得津津有味。二姥姥三十好几了也没开过怀儿,乳房被傻小子嘬得钻心地疼,可二姥姥心里是幸福的,她觉得自己能当母亲了。
接下去的十几年中,这个小院子里多的是平静和快乐。两个小男孩儿渐渐长大了。只是长得丑的依旧那么丑,而且愚笨;长得俊的更加秀气和聪颖。上学了,大哥穿的衣服虽是崭新的,那是二姥姥一针一线缝的,穿在身上虽然暖和但土气,显得窝囊。弟弟穿的是缝纫机缝制的,布料好式样新。哥俩出门,弟弟自然是洋洋得意,兴高采烈。哥哥愣头愣脑,窝窝囊囊。也多亏他愣头愣脑的,要不肯定能看出街道上叔叔伯伯脸上的表情来。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四姥姥的心头肉竟被一件寻常小事给剜了去。十四岁的二儿子放学回家,因为想抄近路,越过一行篱笆,不小心,脚趾上扎了一个草刺儿,孩子没在意,大人也不知道。可就是这根草刺儿,竟让四姥姥哭了个死去活来。因为草刺儿扎在了肉里,发了炎,没几天竟得了破伤风,到医院还来不及诊治,竟发病身亡了。
突然的变故,让这个农家小院没了生机。大儿子每天在四姥姥窗前走过,四姥姥总是呆呆地望着这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子。
“看看咱儿子让二嫂给养成啥样子了!”四姥姥不满地和四姥爷嘟囔着。
“二哥二嫂本来就笨,一点文化都没有,还指望他们给你调教出多有出息的儿子?”四姥爷无可奈何地附和着。
“真后悔当初……唉!”
“要不和二嫂说说,把儿子要回来!”
“你说得出口?”
自从聪明的二侄儿遭了不幸,二姥姥的心情就一直没轻松过,她知道,嘬着自己奶头长大的侄儿应该知道谁是他的亲妈了。
“丑儿啊!”
“娘!”
“以后叫我二娘!东屋里的四娘才是你的亲娘!”
一天,二姥姥领着侄儿走进了四姥姥的屋子。
“老四家的,我把侄儿还给你,侄儿在你们屋子才能长出息。”
“二嫂!”四姥姥眼里潮湿了。
“孩子,快叫娘!”
“娘!”儿子看着这个平时很凶的四娘,今天和蔼亲切得有点怪,他怯生生地小声叫着。
“好小子,妈的宝贝儿子!快,叫二娘!”四姥姥拉过儿子。
二姥姥小脚走路的声音,比眼里的泪落在地上的声音还轻。她们的身后早没了二姥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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