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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叹息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增刊 热度: 8977
小 瓦(美国)

  阿林

  阿林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瘦高身材,戴一副变色眼镜,镜片总是黑黑的,被戏称为苍蝇。

  他是那种典型的东北男孩,一旦认你为朋友,是连命都会为你豁出去的。他在班上,无论与男生、女生,人缘都很不错。同学一起出去玩,回来晚了,哪个女生没有顺路的男生送回家,他就会自告奋勇,颇有侠义之风。

  那时班里也有早恋的,男生送女生,有时是别有用意,但决不包括他,因为他对所有女生一视同仁。他也送过我两次,一路上不大有话说,却是一直等我上了楼,在阳台上挥手,他才放心

  离去。

  高中毕业的那年9月,火车站成为同学最常相聚的地方。大家各奔远方(天南海北去上大学),在站台上挥着泪聚了又散。而阿林每次必到,每次一到就抢过沉甸甸的行李,一直把临行的同学送上火车。

  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他一直断断续续地通着信。他给我写信的主要原因是,我的学校离家很远,我年纪又小,他觉得不放心。他在信里提到自己的生活时,总是寥寥数语,却不厌其烦地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告诉他之类,让人不能不感动。

  大三那年,他信里提到他有了女朋友,暑假会带回家来让大家看看。我暑假一回家就聚了一帮同学,兴冲冲地跑去他家。那女孩子开朗大方,盈盈笑语间流溢着喜悦与幸福。再看阿林,竟摘掉了戴了数年之久的变色眼镜,换了隐型,显得浓眉大眼,精神多了,而且还戒了烟!

  别的男生揶揄他:“爱情的力量大啊!”阿林有点不好意思,他女朋友则嫣然一笑,转身给我们倒水去了。夏日午后的斗室里,阳光在她摇曳的裙摆上流动。

  他们毕业后就租房子结了婚,婚礼听说很热闹。那时候我在外地读研,没能赶回来,寒假时才约了别的同学,带了礼物去道贺。

  一见面,阿林还是老样子,却几乎认不出他妻子来。她正坐在床边织毛衣,头发有点蓬松,冬日苍灰的阳光从背后的窗子照射进来,和她气闷的脸色融在一起。见我们来,她略打个招呼就出门去了。

  告辞时阿林送我们下楼,正遇见她上楼。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要留我们吃饭,我们当然婉谢了。我偷看阿林,见他脸上的气色很不好。他是个好客的人,客人在时他妻子不陪,又没早预备下饭,回去非发火不可。我有点不安,但也没多想,以后也没再见过阿林。

  再次听到阿林的消息,是在几年后。听说阿林和妻子的关系愈来愈不好,结果一次大吵时,阿林盛怒之下数刀砍死了妻子,现在关在监狱里,快要枪决了。

  我是在国外听到这石破天惊,可怕的消息的。那一整天我都在震惊中,久久说不出话来。我不敢相信,这是我认识的那个正直仗义的阿林?他竟杀了人,而且是他的妻子,他爱到肯为之戒

  烟的人!

  听说酿成悲剧的那一场大吵,原因不外乎钱与未能证实的外遇,像街头小报法制专栏里的典型案例。有什么必要追究谁对谁错呢?既然那夏日阳光里幸福的一对,如今一个将死,一个已逝!我心中唯有深深的悲哀。

  文杰

  文杰和我高中时是同一年级,清秀的脸庞略显苍白,削瘦身材,中等个子。学习成绩在我们这个省重点中学里,总是年级第一名。他打得一手好排球,唱起歌来跟原版歌曲相差无几,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高一寒假文理分科之前,我跟文杰同班过半年。文杰认识的人很多,走在路上总是和人打招呼。他和老师们的关系也不错,在我还像小学生一样怕老师的时候,他已经能和老师谈笑风生了。

  刚开始高中课程时,班里很多人步履维艰。文杰提出,大家周末到学校来,在学习上彼此帮助。而且,他以身作则帮助别人。

  课间休息时,大家围成一圈打排球。文杰的球打得漂亮,也照顾到每个人,看谁半天没碰到球,就传一个过去。那时我只知学习,对“有领导能力”、“社交能力强”这类词没什么概念。但隔了几年回头看去,知道文杰就是这种出类拔萃的人。

  但对文杰印象最深的是,他将谭咏麟的歌带进了我生命中。记得刚开学一个多月,班里开了一次联欢会,目的是让大家彼此认识一下。联欢会是文杰主持的。

  那是个阴郁的秋日午后,学校周末不供电,暗淡的天色里,我们在教室里把椅子围成一圈。文杰邀请大家表演节目,却始终是冷场,大家都被羞怯桎梏着。

  于是文杰大大方方地唱了两首谭咏麟的歌,其中就有《水中花》。后来,文杰也是以一曲《水中花》,在学校歌咏比赛中一举夺冠。那时,港台歌曲刚刚兴起,我是第一次听谭咏麟的歌,一下子就被迷住了。那美轮美奂的词曲和文杰在教室中央挥洒歌唱的样子,印在那个铅灰色秋日的底子上,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从那以后我开始喜欢谭咏麟的歌,直到如今。

  后来文杰进入学校的文艺部,广播站中午和晚自习前播放的歌曲,常常出自他的录音带,于是全校都开始听谭咏麟的歌。还记得那些雨后初晴的秋日,路边的积水里映着湛蓝的天,风里回荡着谭咏麟那低沉而磁性的声音,是《爱在深秋》。黄叶纷纷飘零,我和好朋友驻足在甬路上沉醉不已。文杰,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高中时我跟文杰几乎没说过几句话,感觉上他好像总是在追光灯底下,眩目得让人不敢正视。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跟他关系不错,我们偶尔在路上遇到文杰,他也同时跟我打招呼,我还会略略觉得受宠若惊。

  直到上了大学,有时我去我的好朋友那儿玩,正好遇见他,我们才一起聊上几句,发现他还是个很幽默的人。这么优秀的男孩却迟迟没有女朋友,也许是太挑剔了吧!我和好朋友聊天时会这么说。大学毕业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我出国后过了几年,接连传来他的消息,先是闪电式结婚,紧接却是凶耗—婚后他就被查出患了白血病,即将不久于人世。

  震惊之余,我想起文杰略显苍白的脸庞,想起排球比赛时他扣球的姿势,想起那个阴郁的秋日午后,他在教室中央挥洒歌唱的样子,实在不能相信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么出色的人,而且这么年轻,他璀璨的人生舞台刚铺开却就要落幕了!何况他刚刚找到爱情,他新婚的妻子会怎样地肝肠寸断啊!我深深地为他遗憾。

  迷惘

  这两位同学的早逝,给我带来的震撼,实在无法用笔墨形容。不记得是谁,曾在文章里叹息道:“死都临到我们这一代人了!”印象中那位作者已逾不惑之年,而我这两位同学去世时还不满而立。我也很想发一声相同的叹息:“死都临到我们这一代人了!”

  记得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陷于对死亡的恐惧之中。印象最深的是上英语课时,教课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男老师。我看着他在讲台前走来走去,他讲的内容我却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在心里琢磨道:“他那么大岁数,离死也很近了,难道他不害怕吗,竟还有心思在这里教课?死后会怎样,他知道吗?”

  后来这念头渐渐淡化了。到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开始伤春悲秋,自以为是浪漫。其实现在想来,那不过是拒绝死亡、渴望永恒生命的表现,也就是希望美好的事物能够永存。

  那时候,我认为永恒是虚无缥缈的,因为我所眼见的,的确是不论人如何努力,繁华都会落尽,生命终将过去。

  既然没有永生,今生的快乐当然显得特别重要了。于是,当我考虑生命的目标时,很自然地选择了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财源广进……认为有了这些就会有快乐,人生就有意义。

  但是,当我忙忙碌碌为这些目标而奋斗时,偶尔也会停下来,有一刹那的迷惘,难道活着就是为了更开心地活着吗?那么活着本身有什么意义呢?但看到周围人都在追逐同样的目标,我也就放下心里的犹豫,急急跟上去了。

  我也得到过一些想要的东西,但是并没有预料中那么满足,甚至还会有莫名的失落。翻阅从前的日记,里面充斥着怅然、落寞、无端寂寥的心情。

  悲哀

  这几年来,我常常想起这两位同学,每次都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想起有一句话说:“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他们的生命,实在是结束得太早了。而他们在去世前,都没有得到救恩。因此我心中的沉重,不仅在于他们的早逝;而且在于这早逝的生命,历尽劳苦愁烦,却没有得到永恒的盼望与生命,也没有找到人生真正的目标。

  因此我不能不为阿林和文杰叹息。我能够想见,他们因为没有得到永恒的生命,临终时是怎样的恐惧。我们在唯物论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从书本上学到,人只是物质的组合,死后成为一堆白骨,如此而已。所以,当文杰在病床上日渐衰竭,阿林在深锁的牢门背后,各自面对死亡这个神秘的无底黑洞,而心底却不能不渴望永生时,他们有没有因为恐惧而发出颤抖的呻吟?不仅如此,我也能够想见,他们如从前的我,以人生的幸福为目标。但阿林没有得到,文杰得到却突然失去,他们因此会怎样的无望和悲哀?

  我相信,阿林的人生结局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的古道热肠证明了他对生活和他人的热情,他也曾为了爱情而作出过巨大的努力。他的确在以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争取自己向往的东西,但是因为没有真正的智能指引,心有余而力不足,结果使自己的生命浸透了痛苦—在那一念之差的背后,累积了多少苦毒和怨恨啊!

  那么文杰呢?凭他的能力,世界的一切垂手可得,他也得到了很多。但他得到过真正的满足吗?而且,当他的生命将逝,他连这些眼见的幸福都无力保住的时候,我想,他所承受的痛苦,不止是面对死亡,更是千辛万苦都成空的绝望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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