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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山行(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增刊 热度: 12544


  讲起进瑶山,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年冬天的事了。

  记得那年学校放寒假,我冒着寒风走了4个小时才从县一中回到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心情还没平静,老子就对我讲:“放寒假了正好,明天同我进瑶山。”

  我问老子:“进瑶山去搞什么?”

  老子:“进瑶山砍竹子,破篾子,织箩筐。”

  我讲:“老子吔,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天又这么冷,还进瑶山去砍竹子,破篾子,织……”

  我的话也许伤了老子的心,他的脸往下一沉,讲:“就是因为快过年了才去进瑶山,你不是不晓得?你们兄弟姊妹6个人,大的在小学、中学读书,小的在家里只能吃不能做,一家大小8个人,只有我和你老母亲两个人做事。一年四季起早摸黑,从年头做到年尾,在生产队里工分挣得不少,一天一个主要劳力的工分只分8分钱,年终决算不仅没有钱进自己的口袋,反而还要倒欠队里一百多块钱。这一百多块钱不补给队里是要扣我们口粮的,到时全家人吃什么呢。过年了,全家人讲不上热热闹闹、有酒有肉过个丰盛年。总得团团圆圆过个快乐年吧。不到瑶山里去砍点竹子,织几担箩筐卖了,过年买东西的钱从哪里来?”老子越讲越气。

  我看老子那生气样,就是有话想讲也不敢讲了。我晓得老子是个直性子人,也晓得老子的脾气,在他发气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去顶撞他。如果顶撞了他,他就会痛骂你一顿。

  我虽然心里不舒服,主观上不想去进瑶山,从内心还是同情我老子的。老子为了养家糊口,成年累月,拼死拼命干活。但同情之中也带有一种指责,老子不该生那么多崽女。我虽然不乐意进瑶山,还是答应跟老子去进瑶山。

  进瑶山的头天晚上天气很冷,呼呼的北风刮得屋后的古枫树发出哗哗的吼声在寒冷的黑夜使人听了觉得可怕。我用家织布被子捂住头尽量减少寒风发出呼呼的可怕声,也许白天走了4个多小时路太辛苦的原因吧!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熟睡正在做梦,梦见自己长有翅膀,在天空中飞呀飞的,正朝蓝天飞去。老子突然把我喊醒了,催我快点起床。

  听到老子喊声,我才从梦中醒来,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用双手搓了搓眼睛,走到大门口看了看天空,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阵寒风吹来,吹得我直打寒噤,我回到屋里,从锅里拿了两个刚蒸熟的蕃薯,连皮子都没剥就吃了起来,算是进瑶山的早餐。

  “鸡叫了,走吧!”老子对我讲。

  我和老子打着火把上路了。进瑶山的路,是一条山间小路,也是老子经常出入、非常熟悉的路,老子在这条路上不知走过多少黑夜。

  老子挑着用化肥塑料袋装着的油盐米菜,还有我和老子进瑶山用的中餐,所谓菜不过是母亲腌制的咸得进不了嘴的麦子酱、豆子酱。

  我背着破篾子用的篾刀,锯竹子用的钢锯。

  我和老子迎着刺骨的寒风,在火把时明时暗的光照下,沿着乡间小路行走着,简直就像两个寒夜中无家可归的逃难者。

  我的家住在山外,离我们去的瑶山很远。我从没有到过瑶山去,不晓得瑶山是什么样。我进瑶山还是第一次,对瑶山既有一种神秘感,又有一种新奇感。

  我老子经常进瑶山,是瑶山的常客了。他很小就进瑶山的了,在瑶山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不仅熟悉瑶山人的生活习俗,而且还懂得瑶山语言,讲得出一口流利的瑶山话。

  走着走着,我向老子打听起了瑶山的情况。

  老子道:“瑶山有爬不完的大山,认不完的树,望不到边的竹林,采不完的野菜,摘不完的野果。”

  我问:“瑶山人多吗?村子大吗?”

  老子道:“瑶山里住的人不多,没有大村子,也有几户人家住在一起的村子,村子很小,基本是单家独户的。”

  我问:“瑶山人住在山顶上还是山冲里?”

  老子道:“住在半山腰。”

  我问:“住在半山腰用水怎么办,不是要到大山脚下的冲里去挑水?”

  老子道:“瑶山人用的是自来水,用竹筒把水从山上接到家里,比我们家里用水方便多了,我们用水要到井里去挑。他们用水不要挑,和城里用水一样方便,而且比城里人用的自来水还要干净。”

  我问:“瑶山里的山高吗?”

  老子道:“山当然很高喽,山不高还叫什么瑶山。”

  我问:“那山有多大多高呢?”

  老子道:“有多高我也讲不清楚,到里面去看看你就晓得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还要走多长的时间才到我们去的地方呢?”

  “现在刚开始,那就要看走得慢还是快了。走得快的话下午4点钟可以到,走得慢的话,也许天黑了才到。”老子这样对我讲。

  老子走路的速度很快,我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我和老子在黑夜中走了近2个小时,天才慢慢亮起来。腊月的清晨灰蒙蒙的,远处高低不平的山丘蒙上了一层层灰白色的寒雾分子,像立着不动的美丽姑娘蒙着面纱一样。

  翻过一座松树林,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小镇。镇子上有许多青色瓦片盖的房子,黑色鱼鳞式的瓦片夹逢中冒着不规则的青烟。镇子的前面有一条宽不过20米的河流,河上架有一座“人”字形木桥,桥面是用五根杉木拼成的,是过河进入对岸镇子里的必经之路。河里流着哗啦啦的水。老子告诉我,这条河叫泡水河,河水是从瑶山冲冲里流出来的。

  镇子叫四马桥镇,记得四岁那年夏天,我和我老子到过这个镇子里,是到这里来走亲戚。那次我沿一条鹅卵石路一直往前走,走出了镇子,走到了泡水河边,在那清悠悠的泡水河边,翻卵石捉螃蟹,捡五颜六色的河卵石。

  我和老子通过泡水河小木桥,穿过铺着鹅卵石的四马桥镇,然后走上了一条简易乡村公路。简易乡村公路是县里通往大瑶山的,路面坎坷不平,很少有汽车通行。

  我和老子沿着简易公路,继续往大山里走,越走山路越陡,就是在这样的山路上,我们艰难地走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座山脚下。大山脚下住有几户山里人家,清一色的瑶家吊脚楼。其中有两座吊脚楼下挂着“旅社”、“伙铺”的木牌子,告示此处是人们进出大山的留宿处。

  老子走到一家挂着“旅社”牌子的吊脚楼门口,用瑶语朝里“吆喝”了一声,屋里很快走出一位40来岁的女人,女人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圆圆的脸蛋,白白的皮肤,身着瑶族服饰装扮。女人很热情,女人把老子和我引进吊脚楼,要我坐火炉旁烤木材烧的大火。还给我和老子各泡了一碗热茶,然后女人用瑶语和老子叽哩咕噜讲起话来,讲话中女人面带有微笑。女人和老子讲的是什么内容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懂。

  我是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也是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六七个小时走下来,感到又累又饿。走进吊脚楼里,烤了一阵子火,我马上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冰凉的蕃薯,坐在一条长木板凳上,大口地吃了起来。我吃一口冰凉的蕃薯,再喝一口瑶族女人给我泡的热茶,吃得真是津津有味。那次我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饿了不仅吃冰凉的蕃薯有味,就是吃冰块也有味。在瑶族女人那里我们大概休息了半个时辰,我们起身又要走了。临走时,老子用瑶语向瑶族女人道了声谢,瑶族女人也很客气,还把我和老子送到了她的家门口。

  我们走出了别具瑶家风情的吊脚楼,离开了热情好客的瑶族女人,又上了通往瑶山里的路。

  走了一段时间的山路,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大山脚下又有几座零散吊脚楼,零散吊脚楼下有几块梯田,梯田不远的地方有条小山冲,山冲旁有一段鹅卵石砌的台阶路,鹅卵石台阶路旁有一棵大酸枣树。大酸枣树下掉有许多金黄色的酸枣,我被那些金黄色的酸枣吸引住了,我弯下腰顺手捡了几个酸枣,先在衣服上一擦,接着在嘴一吹,然后放进口里,那个酸味把我的眼泪都酸了出来。尽管把我的眼泪酸了出来,我还是边走边吃,一连吞吃了好几个。

  越往前走,人就越少,我们在山路走了很久,都没遇到一个人,除了我和老子上山的呼气声外,听到的只有瑶山里昆虫的鸣声,山冲冲里的水流声。越往前走,步履越艰难。那弯弯曲曲的瑶山小路,那台阶式一层一层的陡坡,再就是高山气候反应了。我和老子两人每走一步,心脏跳动都在加快,呼吸也在增粗。自己都能清晰的听到心脏跳动的“咚咚”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瑶山路实在太难爬了,再难爬也要爬,不爬就不能到目的地,我们只能在瑶山路上艰难爬行。只好走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再走一会儿。尽管冬天很寒冷,我们全身冒着湿淋淋的汗水,衣服被汗水浸透了,裤子也被汗水浸湿了,连头发根也在冒着热气。

  走了一弯又一弯像S形的羊肠小道,爬了一座又一座像阶梯式的陡山坡,翻了一座又一座高山大岭,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离住户不远的山脚下。离住房不远的山脚下有条溪流,溪边有两块平整的花岗岩石,我和老子在那平整的花岗石上停了下来,蹲在溪边用双手捧了几捧清甜的山冲冲里的溪水喝,然后再在那块平整的花岗岩石上坐了一来。休息了一会后,老子用手指着对面那座吊脚楼,讲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高兴地朝着老子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对面的半山腰上隐隐约约有一座吊脚楼,吊脚楼的屋顶冒着白烟,在冬天夜幕降临时,与大山里的水雾融合在一起,灰蒙蒙的,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我面对半山腰那座吊脚楼,在平整的花岗石上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一跳人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老子从平整花岗石上站起来,对着那座吊脚楼,双手合在嘴边,用流利的瑶族语音,连续打了两个“啊嗬”,老子的“啊嗬”声伴随着大山,传出嗡嗡的回声,由近而远在山谷里回荡,然后消失在山谷里。老子用瑶语打的“啊嗬”声引出了半山腰上吊脚楼里的男主人,男主人站在那吊脚楼前也用瑶语打了几个“啊嗬”,这“嗬嗬”意味着主人和客人接上了头。

  我不理解瑶族人打“啊嗬”的意思,于是我问起了老子。

  老子既讲不出头头道道,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晓得山里人用这种方式是为了“接头”。从老子的话语中,我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委,用现代准确的语言来表达的话,其实就是一种联络方式。因为大山里的人居住分散,不便于联络,不便于传递信息,只能用打“啊嗬”这种方式来取得联络。他们采用这种方式,既可节省路途时间,又加深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

  男女主人和他们的姑娘,还有那只毛发透亮、嗅觉灵敏的大黑狗,也都站在吊脚楼前欢迎我和老子的到来。

  当我们来到他们家门口时,热情的主人把我们引进他们屋里。

  男主人忙个不停地准备晚餐了。

  女主人给我和老子安排住宿。

  姑娘给我们泡大叶苦茶,那条大黑狗也在不停地摆弄着尾巴,跟着姑娘东走西窜。

  主人全家个个手脚都很麻利,他们好像晓得我们要到他家里,分工是那样有序,不一会工夫四方桌上就摆上了用柴禾烘烤的瑶山腊肉,腊麂子肉,大山里的腊长脚麻拐,还有干笋子、干苦菜、干蕨菜、玉米糊等,还烧了一大锅子瑶家自酿的瓜箪酒,热热闹闹、丰丰盛盛,把我和老子两个山外人当成他家贵宾来招待。

  遗憾的是,我不晓得喝酒,没有品尝到瓜箪酒,不晓得瓜箪酒是什么味道。那天晚上,我吃的是玉米饭,大山里别具风味的腊肉,还有一些瑶山野菜。

  那天走那么远的路,而且还是又窄又陡的山路,我从我老母亲肚子生出来还是第一次,那天确实太累了,我吃了夜饭就上床睡觉了。

  我曾经听我老母亲讲过,老子和男主人喝酒都是海量,这对山里山外的兄弟相聚在一起,真是酒喝千杯也不醉。我在迷糊朦胧的睡意中,不时听到老子和男主人喝酒的碰杯声,讲话的欢笑声,他们喝得尽兴,讲得投机。我很快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他俩究竟喝了多少酒,讲了些什么话,只有他们自己晓得了。

  二

  经过一晚的休息,我的体力得到了恢复,头天爬山的疲劳全都消失了,腰不酸,腿也不痛了。大山里冬天清晨呼呼的寒风把我吹醒了,也许是第一次到大瑶山里吧,我觉得到大瑶山的一切都很新鲜。一大早我就爬了起来,围着主人的吊脚楼房转了一圈,发现吊脚楼又宽又大。一楼是火房和客厅,客厅的后壁中央摆着神龛,两边是厢房,东边厢房外面是牛棚和猪栏,南边厢房是放生产工具的。房屋后面是顺着山坡而建的煮酒房、洗澡房,装“自来水”的大木桶。房前有一块足有5平米宽的平地,平地上生长几株楠竹。吊脚楼房三面环山,惟独前面有一条用大山里的麻石块砌成的台阶小道,这条台阶式小道是主人出家的通道,也是客人进入主人家的惟一通道。

  吃罢早饭,老子领着我到对面大山的竹林里去砍竹子,在去砍竹子的路上,为打破大山的沉静,我无话找话讲,向老子打听起了主人家的情况。

  老子断断续续地在瑶山里前后生活了20多年,每次进瑶山都住在主人家里,对主人家的情况很清楚。

  老子道:“这家原来有4口人,一个崽和一个女,加上男主人和女主人。他的崽叫狗猫子,如果在世的话,年龄和你差不多。几年前得了一场病,主人家里穷,根本就拿不出钱给狗猫子去治病,大山里又没有医院,他只有躺在床上拖,结果耽误了治疗时间,等到病情恶化后再请人抬到山外医院去治疗,抬到半路上就断了气。”

  老子停了片刻接着讲:“现在他家只有三口人了,男主人叫赵狗崽,女主人叫赵狗婶,女孩子叫赵狗妹,赵狗妹大家都叫他狗妹子。”

  我听了老子的这番话后,心里感到很沉痛,同时在心理上也产生一种可怕。可怕是大山里的人太穷了,穷得连人得了病都没有钱去疗治,山里没医院,连治病的地方都没有。

  无边无际的竹林里有各种各样的竹子,有楠竹、金竹、苦竹、明竹、四方竹、罗汉竹,还有许多竹子我叫不出名字来。

  老子也真是厉害,他在那麻麻密密的竹林里,像松鼠一样钻来钻去,选准那节儿稀、质材好的竹子“嘭嘭”就是几刀,竹子“哗”地顺着山势倒了下来,然后再用刀背“啪啪”几下,将竹枝去掉,再一刀将竹尾砍去。然后把削好的竹子放在竹林里。我跟在老子后头把砍下放在竹林里的竹子,顺着山势一根一根地往山下梭去。梭了根又一根。当我梭到第九根竹子的时候,突然在我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只猴子。那猴子学着我梭竹子的动作,拼命地在那里拖竹子,我把竹子放下,猴子也把竹子放下,我用手揉了揉眼睛,猴子也揉揉眼睛。说实在的,在那样的大山里看见猴子,尽管它不攻击你,你也会感到可怕。我确实胆怯了,胆怯得全身出了冷汗,连头发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只有把那猴子赶跑心情才能平静。我拿起一根竹子,朝着那猴子梭去,虽然没有伤着猴子,竹子却梭到碗口粗的杂木树上,竹子被撕裂成了两半,发出“叭嗒叭嗒”的响声。这突如其来的响声,不仅惊飞了竹林里的鸟群,止住了竹林中昆虫的畅鸣,也吓得那只猴子飞快地爬到一棵大树上。猴子蹲在树上,双目怒视着我,不管你怎样吼,就是不下来。

  在这关键时刻,我突然想起了猴子怕男人撒尿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听经常出入大山里的老人讲的。

  从前有一个强盗,趁下大雨、刮大风的夜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拿着棕绳和竹鞭,悄悄地溜进一家农夫的牛棚里去偷耕牛。那天夜晚有一只猴子在牛棚里躲雨,正好睡在牛的身边。强盗神不知鬼不觉溜进了牛棚,心里还是觉得非常紧张,俗话讲做贼心虚嘛,生怕被人发现。强盗慌慌张张用绳子去套牛,紧张之时的强盗拿的绳子不仅没套住牛,反而把睡在牛身边的猴子套住了。强盗误认为套的是头牛,拖着就往外走,猴子看强盗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以为是什么怪物,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强盗走,很快就溜出了村庄,进了一片树林里。经过这片树林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强盗为了跑快点,就把蓑衣、斗笠卸掉,轻松快捷一些。猴子发现是人牵着它,并不是什么怪物,于是尖叫了两声,扑上去要咬那强盗。强盗急了,丢下套着候子的绳子就往一棵树上爬,猴子紧追不放,眼看快要抓住强盗的脚了,强盗把脚缩到了裤筒里,猴子抓住裤筒往下一拉,裤子被扯了下来。碰巧那天强盗没有穿内裤,猴子感到很奇怪,冒着头往上看,结果强盗急出了尿,尿从上往下流,正好流在猴子的眼鼻嘴里,猴子眨了眨眼睛,跳下树来,跑到树林里去了。那个强盗急出来的尿赶跑那只猴子,强盗跳下树来,穿上被猴子扯下的长裤拼命地跑了。

  想到这故事,我想也用这种方式看能不能赶跑树上的猴子。我从裤裆里掏出那个东西,对着树上的猴子撒了一泡尿,果真蛮灵。那只猴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下面,因为那猴子是只母猴,没有男人撒尿那个东西。它用右上肢摸了摸自己的尾巴,好像也不对劲,于是就尖叫了一声,跑得无影无踪了。

  说来也奇怪,那只猴子跑了,不久又来了一头黑色的野猪。那野猪嘴里刁着青草,从我身边呼哧而过。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黑野猪吓了一大跳,我急中生智爬到一根竹子上,紧紧地夹住那根竹子,好久都不敢下来。

  听山里人讲,嘴里含青草的野猪是发情的野猪,发情的野猪是很凶猛的,千万不要去惹它。一旦惹得它发怒,它就会向你发起攻击,后果不堪设想,会招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我心惊胆颤,全身都在发抖。

  猴跑了,野猪也跑了,虽然没有惹出什么麻烦事,但人还是很可怕的,心里也很紧张。

  也许是害怕、紧张的原因,我把一根往下梭的竹子底部推到了一棵大树上,竹子的惯性反弹了回来,锋利的竹子尾部正好刺在我右手的掌心上,顿时鲜血直流,痛得我“哎哟”大叫了一声。

  老子听到“哎约”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做声。老子见我没做声,马上跑了过来,看到我的五根手指正往下滴血,催我快去找人包扎。

  我是第一次到这大山里,找哪个人去包扎呢?我想起了主人家里的狗妹子,她生在这大山里,长在这大山里,她应该晓得哪里有赤脚医生,请她带我去包扎。于是我飞快地向主人家里跑去,还没有到家门口,我就大声地喊起了“狗妹子,狗妹子。”

  狗妹子听到我急切的叫喊声,马上从屋里跑了出来,看我那焦急的样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手受伤了。”我伸出已经红肿流着鲜血的手给她看,并急切地讲:“快带我到赤脚医生那里去包扎。”

  “什么叫赤脚医生?”狗妹子反问我。她根本不晓得“赤脚医生”这个词,也不晓得赤脚医生是搞什么的。

  我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叫赤脚医生,只是在心里想,大山里没有医院还可以理解,连赤脚医生都没有,医疗卫生确实也太落后了,万一大山里的人得了急病怎么办,只有在家里等死吗?难怪“狗妹子”的哥哥“狗猫子”就是在这种缺医少药的环境中断送年轻生命的。

  狗妹子是个很聪明的瑶家女子,她看我在为受伤的手无地方治疗在发愁,明白了我求医心切的心情。

  狗妹子二话没讲,急匆匆地跑进屋里,拿出山里人砍山用的长勾刀和毛巾,还有一个装着山药的瓶子,走到屋门前的那片小竹林里,用毛巾轻轻地将竹节擦洗干净,再用长勾刀细心地刮下竹节粉末。然后用盐开水慢慢地为我清洗干净伤口,再将竹节粉末倒在伤口上,从瓶子里取出用山药泡浸的一块鸡油盖在粉末上,用一块洁白的手巾把伤口包住。

  我问狗妹子;“这种办法能治好我的伤口吗?”

  狗妹子微笑着对我讲:“你就放心好了,能治好,包你能治好!这是我们山里人治疗伤口的最好办法,是祖传的秘方,不仅能止血消肿,还包你伤口不留疤痕。”

  我问:“真的有这么灵?”

  狗妹子:“不相信,你看喽,一个礼拜之内包你全好。”

  我的手受伤后,再也没有跟老子到竹山里去砍竹子了。我不能为父亲分担一些活儿,砍竹子、破篾子、织箩筐全靠老子一个人。我尽力想为老子帮点什么忙,因手肿痛就是无法帮,老子也不准我帮。我晓得他疼我、爱我、关心我,而我的心里却感到很难受,因为不能为老子帮忙。

  男女主人也很同情我,特意安排狗妹子照顾我。

  狗妹子是忠厚老实的山里人,她不仅为人正直,而且很聪明,对人热情,豁达开朗,确实是一个天真可爱的瑶族姑娘。她没有城里女人的那种虚荣,也没有山外女人的那种乖巧,只有山里女人的那种诚实、那种热情和纯朴。

  为了使我的伤口尽快愈合,狗妹子每天都按时为我清洗伤口、换药。为了减轻我换药时伤口的疼痛,她还和我进行亲切交谈,并且安慰我。给我谈大山里瑶族人的生活习俗,教我唱瑶族歌,对我像教师那样热情,像医生那样关心,像护士那样精心护理。她的一举一动,使我深受感动。她对我的关怀,至今我还铭记在心。她与我每次的讲话,总是那样娓娓动听,妙趣横生,那样富有大山里瑶族人浓郁的人情味。她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在我有手伤的那段时期,每天早晨帮我洗脸。特别是在我洗澡的时候,为我烧一大锅热水,倒到一个立式的大木桶里,试好水温,还亲自帮我脱衣,扶我到木桶里,边洗边为我加热水。

  狗妹子动听的瑶歌,对我热情的关照,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安慰,对我克服伤痛增添了力量。

  一天天的过去了,我的伤口也一天天好起来了,这里有狗妹子的一份功劳,也有男女主人的一份功劳。是他们对我关心的结果,我从内心里感谢他们。

  春节临近了,我的手伤也痊愈了,我和老子准备离开大瑶山,回家过年了。

  在即将离开大瑶山,离开狗崽叔、狗婶和狗妹子时候,难免有些依依不舍,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报答他们对我的关心。就在走的前天下午我和狗妹子上了她家的后山,给主人家背了一个下午的柴禾。那天下午除了背柴禾,还和狗妹子讲了许多的话。

  我问:“狗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狗妹子:“今年十七岁,明年九月满十八岁。”

  我问:“你读过书,认得字吗?”

  狗妹子:“我这么大还没有出过大山,从没看见学校,也没有进过学校的门,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

  我问:“你为什么不读书呢?”

  狗妹子:“家里太穷,老子老母亲不准我去读书!”

  我问:“为什么不准你读书?”

  狗妹子:“老子老母亲讲,女孩子读什么书,再读多些书也是别人的人。”

  我问:“你老子老母亲他们认识字吗?”

  狗妹子:“老子老母亲也和我一样,斗大的字都认不得一个,我家祖宗三代没有一个认得字的。”讲着讲着,狗妹子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了。也许是我问这些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我再没问下去了。从衣袋里掏出手巾递给了狗妹子,狗妹子接过手巾擦了擦眼睛,她沉默了。

  狗妹子把手巾递给我,讲:“大哥,你都好,有机会读书,我非常羡慕你们那些读书人。”她停了停又讲:“大哥,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和我们这里不一样吧,有没有我们这样的大山?”

  我讲:“我们住在山外,没有你们这样的大山。”

  狗妹子:“没有大山,不是没有柴禾烧?沒有柴禾烧,那煮饭、烧水烧什么呢?”

  我讲:“不烧柴禾,烧煤。”

  狗妹子:“煤是什么样的东西呀,从哪里来的呢?”

  我讲:“煤是黑色的,从地下挖出来的,把它敲碎,用筛子将粗的筛去,再和上一些黄泥加水搅拌,做成煤球,然后晒干,放在炉子里就可以燃烧了。”

  狗妹子:“你们晚上用什么照明呢?”

  我讲:“用电火!”

  狗妹子:“什么是电火?”

  我讲:“电火啊,就是发电机发出的热量,产生电能发出的光,在专用电线上接上灯炮,在墙上装上开关,用开关控制,拉一下就开了,再拉一下就关了。”

  狗妹子:“这样方便省事,比起我们大山里烧松蒿不是还好些了。”

  我讲:“好到哪里去了。”

  狗妹子:“你在什么地方读书?”

  我讲:“在道县一中读书。”

  狗妹子:“道县一中在县城里吗?人多热闹吗?”

  我讲:“县城很大,县城里人很多,也很热闹,县里有电影院、有剧院,有汽车站、有医院、有学校,还有商店,一到晚上灯火辉煌,热闹繁华得很。”

  狗妹子:“你在县城里读书有文化,见识广,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晓得你乐不乐意?”

  我问:“什么事?只要能帮得到的,我定能帮你的忙。”

  狗妹子;“我老子老母亲和我的名字都带有一个‘狗字,我不喜欢这个‘狗字。大山里的人都讲,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叫‘狗妹子,不叫其他的妹子呢?”

  我讲:“‘狗字很好,狗聪明伶俐,狗能通人性,我们村里有不少人的名字也有带‘狗字。如‘狗波罗、‘狗奶子、‘狗香哥、‘狗明崽,随便一数就有好几个。”

  狗妹子:“我认为‘狗妹子这个名字不好听,你能不能把我名字中的‘狗字去掉,另改一字呢?”

  我说:“可是可以,不晓得你老子老母亲同不同意改,先得要征求他们的意见才行。”

  狗妹子:“你先给我改了,回去再告诉他们就是了。”

  我根据狗妹子的要求,想了想讲:“你生在大山里,你是大山里的女孩,那就把‘狗字改成‘山字,把‘狗妹子改成‘山妹子你看好不好?”

  狗妹子笑了笑:“你是读书人,你讲了算呗,我没有意见。”

  狗妹子又问:“大哥,你喜不喜欢大瑶山?”

  我讲:“我非常喜欢大瑶山。”

  狗妹子:“你非常喜欢大瑶山里的什么?”

  我说:“我喜欢大瑶山里的青山绿水,我喜欢大瑶山里的清新空气,我喜欢大瑶山里人的忠厚纯朴,我喜欢大瑶山里人的热情好客,喜欢大瑶山里的……。”

  狗妹子:“你真不愧是个读书人,一口气讲出那么多的喜欢来,除了这些你还喜欢什么呢?”

  我讲:“还喜欢大瑶山里的……”

  狗妹子:“还有大山里的什么?”

  我讲:“大山里的山——妹——子。”

  狗妹子:“是真的吗?”

  我讲:“一点不假。”

  狗妹子不好意思了,她低着头讲:“你喜欢……你就到我们大山里来招郎吧!”

  我搞不懂招郎是什么意思,于是问起了狗妹子。

  狗妹子红着脸讲:“招郎就是男的到女的家里来,你嫁给我呀!”狗妹子主动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给了我一个吻。

  说实在的我是第一次受到女人的亲吻,也是第一次听到说要男人嫁给女人,要我嫁给她。

  那天下午,我和狗妹子讲了许多话,讲得无拘无束,一直讲到太阳西沉了才背着柴禾回家。

  狗崽叔、狗婶晓得我和老子就要离开大山回家了,他们把准备过大年吃的一只大公鸡杀了,还特意为我和老子准备几道菜,举办了送行家庭晚宴。

  在家庭送行晚宴上,人人都很开心,个个谈笑风生,气氛十分热烈。家庭晚宴一开始,狗妹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了狗妹子使眼色的含意,她的意思是要我为她改名字的事向她老子母亲提出来,以便在家庭宴会前征求她老子老母亲的意见。

  我非常礼貌地站了起来讲:“狗崽叔、狗崽婶,我受狗妹子的委托,现有一事提请你们商量通过。”

  狗崽叔:“什么事,你讲吧。”

  我讲:“今天下午我和狗妹子在山上背柴禾,狗妹子讲,她不喜欢现在这个名字,要我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我把她名字中的三个字改一个字,我想了想就把她名字中‘狗字改成‘山字,不叫她‘狗妹子,叫她‘山妹子。狗妹子本人同意了,看你们同不同意。”

  狗崽叔和狗婶听我这么讲,都异口同声地讲:“那好呀!只要狗妹子本人同意,我们不反对。”

  狗妹子说:“那就从现在起叫我山妹子了,不再叫我狗妹子了。”狗妹子的话音刚落,满席都响起了一阵掌声,连他家的那只大黑狗也“汪汪”地叫了两声,摇起了尾巴。

  我老子端起一大碗酒问:“现在我提议,为‘狗妹子改成‘山妹子干杯。”

  狗崽叔说:“为欢送你们父子明天顺利出大山,平安回家,为欢迎狗妹子改了个好名字,我建议,今晚的家宴气氛要热烈,大家都要高兴。现在我给大家出个题目,就是在座的从大到小每个人都要唱首歌,革命歌曲也好,山歌也行,不会唱歌的就讲个故事,或者是本人亲身经历的事。不唱歌、不讲故事、不讲自己亲身经历的事的,就罚喝一大碗瓜箪酒。”

  在座的人中,我老子年纪最大,按大到小的顺序,当然首先从他开始。要他唱歌等于押着公牛下崽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也是办不到的。要他讲一件亲身经历的事,他这一辈子不知亲身经历了多少难忘的事,他不知何讲起。要罚他一大碗瓜箪酒,对他来讲可谓是雪中送炭,那简直是小菜一碟。他一生最爱的就是喝酒,只要讲喝酒,他全身都是劲。他站起来活都没讲就“咕噜咕噜”喝得碗底朝了天。

  狗崽叔深深吸了一口旱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亲身经历的一段关于他打老虎的事。他讲:“几年前的一个晚上,狗婶和山妹子都睡了,惟独我没睡着。半夜三更一只老虎钻进我家的猪圈里,要咬猪圈里的那头大肥猪。我拿起一把大长勾刀,悄悄地朝猪圈走去,朝着那只老虎狠狠地砍了一刀,那一刀真是砍得凶狠,砍断了老虎的一条后大腿。接着我猛扑上去,从后面拼命的将老虎抱住,硬是将一只一百多斤的老虎活活抱死了。”

  人们不是讲谈虎色变嘛。狗崽叔不怕虎,而且还把老虎抱死了,他真是有胆有识,有勇有谋,我真佩服狗崽叔的勇气和胆量。

  轮到狗婶了,狗婶端碗酒先喝了一口,然后又把酒碗放到了桌上。她搓了搓手,放开歌喉唱起了瑶歌,嗓音很高,而且唱得很投入。

  狗婶唱完了,当然就是我的了。讲实在的,对于这样的场合,我并不感到紧张,因为我读书时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而且还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经常到大众场合演出,还是一个比较受观众喜欢的演员,我一个人可以唱京剧《沙家浜》《智斗》唱段里的胡传魁、刁德一、阿庆嫂3个不同的角色。我想明天就要离开狗崽叔一家了,有遥远的路程要走,为了给自己鼓劲打气,就用方言土语唱起了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用方言土话唱歌我老子是听得懂的,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是听不懂的。我的歌一唱完,他们个个都伸出了大拇指,都认为我唱得好。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当面赞扬我,终究是在县城里读书的人,有文化,水平高,唱的歌都是外国歌曲,今后肯定个有出息。其实我根本就不会用外语唱歌,他们拼命地夸了我一通,搞得我满脸像猴子屁股一样通红。

  山妹子年龄最小,当然她是最后表演。别看她年纪小,是瑶山人,没见过大世面。可她老练沉着,先端起一杯浓茶喝了一口,爽爽快快地唱起了瑶山人最爱唱的山歌:

  瑶山里来山路多,

  对着山路唱山歌。

  唱首山歌送哥去,

  请哥记住我的歌。

   ……

  山妹子唱的是一首非常富有情感的瑶山山歌,是为我们出山送行的歌,是要我记住在大山里的那段情感的歌。唱得是那样优美,那样动听,那样充满激情。那天的家庭晚宴,是我进瑶山以来感到最开心、最快乐、最幸福的一个晚上,也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一个晚上。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是寒冬腊月难得的好天气。我和老子早早起了床,其实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比我们还起得早。我们起来的时候,他们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餐。

  吃罢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为我们煮、的早饭,告别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我们就要走了。

  临走时,山妹子送把两包东西送到我的手上,我再三推辞,无论如何都不肯收她送的东西。

  山妹子:“这是我亲手为你和你老子准备路上用的中餐,你不要,你们中午在路上吃什么?”

  我看了看山妹子讲:“你想得真周到。谢谢你,谢谢你对我在大山里这些日子里的关心和照顾,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的老子老母亲,有机会我会再次到瑶山里来报答你和你的老子老母亲。”

  老子挑着一担竹篾子,我挑着四担箩筐,箩筐里放着山妹子为我们准备的中餐。带着山妹子、狗崽叔、狗婶的祝福,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们,沿着吊脚楼前的那条台阶小路,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往山外走。

  走到山脚下溪流边那块花岗石上,我和老子放下肩上的担子,回头望了望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的吊脚楼,看见狗崽叔、狗婶、山妹子还站在那吊脚楼前。我向他们挥了挥手,大喊了一声:“狗崽叔、狗婶、山妹子,再见!”并唱起了我手受伤后,山妹子为我包扎伤口时教唱的那首山歌:

  瑶山里来山叠山,

  瑶山妹子送情郎。

  情郎离我出山去,

  我盼情郎早回山。

   ……

  歌声伴着大山的回音,传向远处,慢慢消失了。

  在大瑶山里我只呆了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在人生历史的长河中是短暂的,就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大瑶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留下了许多难忘的事。从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身上,使我看到了一个伟大的少数民族——瑶族,看到了瑶族人民的热情、好客、勤劳善良、朴实无华的传统美德,看到了他们那种路不拾遗的优良品质和坚强的民族精神,瑶族真不愧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在瑶山里的那段时间我饱览了优美的瑶山风光,领略了瑶山人的生活习俗,喝到了山冲冲的甘甜清泉,呼吸了大山里的新鲜空气,品尝了大山里无任何污染的各种山菜野果,听到了瑶山人的动听歌声,了解了一些瑶山人的风土人情,结识了纯洁无暇的山妹子。同时也看到了生活在大瑶山里人的艰难困苦,生活在大瑶山里的人受条件的制约,文化生活单调,教育十分落后,医疗条件很差,交通极不方便,消息相当闭塞,思想观念陈旧,依然还是过着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晨听鸟叫,中午听鸡叫,晚上听狗叫的刀耕火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同在一块天底下,生活在瑶山里的人与生活在瑶山外的人,在生活上的差距确实太大了。

  三

  从瑶山里回来的第二年我上了大学,在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里学绘画专业。在大学我时常想,等我完成学业后,我会再次到我和老子去过的瑶山,再次到山妹子家住上几天,拿起手中的画笔,好好地画画那里的山山水水,画画那里的风土人情,画画那里的发展变化。到山妹子家里去,还要为给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画一幅人物写生画。

  大学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了城里的一所大学当了美术教师,我看到大学里那些与山妹子同龄的大学生,不免又想起了山妹子。一天晚上,我给山妹子写了一封信,一直写到夜深人静,信写得很长。从与她在大山里相识写起,一直写到我在大学里的学习和生活,都市里的繁华,公园里男男女女的情人趣事,信里还夹寄了我的照片。

  信寄出后,一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却不见山妹子的回音,不得不引起我的猜测,难道在大山里那天下午背柴禾讲要我到她家招郎,我没有答应,她还生我的气?后来我又想了想,不会的,山妹子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女人,后来我才醒悟,山妹子没有读过书,认不得字。她家里也没读书认得字的人,而且她家单家独户住在大山里,找哪个认得字的人念信给她听呢?更不要讲要她写回信了。现在我还认为:我给山妹子写信,实际上是我对山妹子做了一件大蠢事,当时我不该给山妹子写那封信。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心里仍有一种内疚感,觉得很对不起她。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我的心里并没有忘记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一直在惦记着他们,惦记着我住过一段时间、别具瑶家建筑特色的吊脚楼,惦记着我钻过的那片茂密幽静的竹林子,与山妹子背柴禾、山妹讲要我到她家招郎并亲吻我的地方,惦记着喝过的瑶山冲里甘甜的山溪水。我一定要找机会再次到大瑶山里去。

  去年暑假,省作协和市作协组织文艺家到瑶山采风,深入生活,吸取创作营养,我参加了这次采风活动。采风活动地点正好离山妹子家不远,趁此机会我想去看看山妹子和狗崽叔、狗婶。

  出发前的前一天,我到超市买了些烟酒糖果,又到服装市场给山妹子买了件“红豆”牌高级风衣,作为久别后送给她的见面礼。

  也许是离别太久,也许久别思亲,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浮现的老是在大山里生活的那段往事。

  那天,我高高兴兴去看山妹子,一路上我看到大瑶山变化,30多年前走过的那条鹅卵石山路变了,变成了宽敞的柏油公路,有的地方还修起了水泥路。昔日见不着汽车的山路,现在是汽车穿梭来往,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的马达声、铃铛声和汽车喇叭声交织在一起,在山谷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动听声,简直像星级宾馆歌舞厅里的混响音乐,热闹非凡。再也不是过去那种萧条清冷的场面了。

  我人虽然坐在汽车里,心却在想着狗崽叔、狗婶、山妹子他们。狗崽叔、狗婶还健在吗?山妹子嫁到山外去了还是在瑶山招郎了呢?她们还住在大瑶山半山腰那栋吊脚楼房里吗?她们家门口的那台阶式的山路还在吗?她们出入山里山外还走那弯弯曲曲的陡坡路,还走那条羊肠小道吗?

  汽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在一个岔路口我叫司机停了车,走到一位瑶族老人面前,向他打听山里人的情况,问能不能把车开进山妹子家住的地方去。

  瑶族老人讲:“到大山里的公路早几年就修好了,不仅小车能开进去,就是大货车、大客车都能开进去。”瑶族老人主动提出要为我们带路,我讲了句感谢瑶族老人的话,并把瑶族老人让进车里,让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瑶族老人满头白发,脸上爬满了皱纹,皮肤、牙齿都是墨黑的,大约七十来岁,从外表看显得很健康。老人很健谈,也很直爽,把我们当作亲人一样,无拘无束。一上车就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了瑶山里的发展,改革开放后的变化,讲得那样头头是道。

  我以为他是村里的干部,于是我就冒昧地问他:“你是村干部吗?”

  瑶族老人很干脆答复我:“不是村干部,是普通瑶民。”

  我问:“你不是村干部,对瑶山里的事怎么那样熟悉呢?”

  瑶族老人:“亲眼见过的事哪有不熟悉的呢?”

  我问:“你讲大瑶山变化很大,大瑶山里有哪些变化?”

  瑶族老人把手指向窗外的那个村庄讲:“这个村子过去只有五户人家,村里人的思想观念非常落后,加上条件制约,生活水平很差。一年要缺半年粮,有半年要吃政府的照顾和山上的野菜。现在可不同了,修了公路,车子开到家门口,家家都有存款,户户都有余粮。有的家里还买了汽车。”瑶族老人做出领导作报告那样的姿势对我们讲:“如果要讲我们大瑶山里有哪些变化的话,我毫不隐晦的对你讲,至少有五大变化。”

  我马上抓住瑶族老人的话题,问他:“有哪五大变化?”

  瑶族老人坦率地讲:“首先是路变了。过去进这大瑶山,陡坡陡路,羊肠小道,遇到大风大雨大雪天,山外人进不来,山里人出不去,连生活都很困难,不是围着火炉取暖,就是躺在被子里取暖。现在修起了公路,车子可以开到大山脚下。过去从我们这里的大山脚下走到山外去,至少要一天,现在只需半个小时就到了,出出进进非常方便。过去像我们这样住在大瑶山里的人,出一次山外去,至少得要两天,现在只要几个小时就够了。”

  我说:“这是第一大变化,那第二大变化呢?”

  瑶族老人接着讲:“住房条件变了。过去住的是清一色的木吊脚楼房,杉木皮和竹筒当瓦盖,刮大风屋里吹得呼呼响。下大雨时,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雨停了,屋里还在滴达滴达响个不停。特别一到冬天下雪,积压在杉木皮上的雪,把房顶都压塌了,那种日子过得真不是滋味。现在可就不同了,家家户户都盖上了红砖瓦房,有的还装上铝合金窗,不管刮大风还是下大雨、落大雪,根本用不着担心了。”

  我问瑶族老人,“第三大变化是什么?”

  瑶族老人讲:“是照明。我们大山里的人,过去照明用的是松树里取出来的松蒿照明,不仅光线很暗淡,而且烟雾也大,整个屋子里都薰得墨卵黑。现在就不同了,我们山里人利用山冲冲里丰富的水资源,修起了水电站,有的还架上了高压电线,与城里人一样,用上了电灯,拉下开关就可以了,既干净又省事。自修水电站后,山里不仅照明用上了电,而且还办了山野菜、竹木、矿泉水等农副产品加工厂。”

  瑶族老人接着讲:“第四大变化就是办起了学校。过去山里没有学校,山里的娃娃们读书要到几十里的山外去,一是没有钱送不起他们到山外去读书,二是路太远不放心他们到外面读书,所以山里人在以前几乎没有读书的,文盲一代接一代。从小到老看到的是蓝天白云,大山田野,就是看不到黑板和书本。生产队里订的报纸只能作废纸包东西用,根本发挥不了文化功能的应有作用。现在山里也办起了学校,适龄儿童都有书读了。”

  我听瑶族老人讲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递给他,并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吐出白色的烟雾,问我讲到第几大变化了,我讲第四大变化了。

  瑶族老人讲:“第五大变化是建起了卫生院。过去在山里没有卫生院,连赤脚医生都没有,山里人得了病求医很难,只能靠土办法,信封建迷信,不少的病人因耽误时间得不到及时治疗断送了生命。自建起了卫生院后,看病很方便,山里人的身体状况和医疗条件也好多了。”

  “这点我有体会。”我应了瑶族老人一声。

  “你怎么会有体会呢?你是城里人,怎么会晓得我们大山里的情况呢?”

  我讲:“三十年前我在这大瑶山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今天就是去看我的住户的。”

  我听了瑶族老人的讲述,一路上又亲眼目睹大瑶山里的变化,回忆过去,目睹现在,大瑶山里确实变了。变得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变了,山变得更绿,水变得更清了。这里的住房条件变了,这里的医疗条件变了,这里的教学条件也变了,这大瑶山里人的生活环境变化更大了。更重要的是这里人的精神面貌变了,大瑶山里的人生活水平大大地提高了,大瑶山里老百姓的文化娱乐活动也丰富了。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带来的,是改革开放带来的,是大瑶山里的人民穷则思变,勤奋努力,解放思想,转变观念带来的。讲着汽车就开到了大山脚下。汽车停下来了,我和瑶族老人走出了汽车。

  我记得这里就是我和老子在三十年前,进瑶山休息喝山溪水的地方,也是老子对着吊脚楼打“啊嗬”的地方,还是我出山对着山妹子唱山歌的地方。

  我从车里钻出来,朝着对面的半山腰望去,我记忆中的那吊脚楼不见了。我面对大山,学着山里人的动作,打起了“啊嗬”。“啊嗬”声喊出后,只有山谷的回声,没有人的回应。我问瑶族老人,半山腰上那吊脚楼怎不见了,主人搬到哪里去了?

  瑶族老人“啊”了一声:“你是来看那吊脚楼里的主人。”

  我讲:“没错,就是来看他们的。”我讲这话的时候,显得情绪有些激动。

  瑶族老人:“看你急成什么样了,他们家里好得很,十年前就从半山腰搬到山脚下了,你看对面那栋红砖三层楼瓦房就是他们的。”

  我从车里搬出带给他们的礼物,背着画夹,在瑶族老人的引导下,直朝那栋三层红砖瓦房走去。

  我刚走进门就大声地喊起了狗崽叔、狗婶。狗崽叔、狗婶听到喊声马上从房里走了出来。

  我问:“狗崽叔、狗婶,你们还认得我吗?”

  狗崽叔、狗婶他俩一时记不起来了,想了很久才讲:“你是……?”

  我讲:“正是的,30年不见了,我非常想念你们!”

  山妹子听到我的讲活声,急忙从楼上走了下来,亲切地叫了我一声大哥,我也叫了她一声山妹子,然后问起了他们的情况。

  我和狗崽叔、狗婶交谈了一阵子后,山妹子把我从屋里引到屋外看了看对我讲:“那时候你和你老子到我家里来,住在对面那半山腰上,进出不方便。10年前我们在这里修了这栋三层红砖楼房,才从半山腰上搬了下来,搬迁到这里后,比起原来方便多了。山妹子又把我带到房子的三楼和三楼看了看,二楼和三楼还搞了简单装修,装的是铝合金窗,铺的木地板,装了电话,买了高档家具和25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一楼还摆有消毒柜、电冰箱。简直就和城里人一样。

  我对山妹子讲:“你现在是鸟枪换大炮了,比起城里来一点也不逊色。”

  山妹子还告诉我,我们从她们家里走后,第二年她就招郎结婚了,男人是城里人,是职业技校的毕业生,有一套开车和修车技术,前几年买了台中巴车跑运输,生意蛮不错,今天到城里去了。她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是女孩,学医的,是医学院毕业的,现在县人民医院当医师;小的是男孩,师范毕业生,现在山外教书。山妹子还拿出影集,指着她家的合影给我看,我寄给她的照片也留在她的影集里。

  我问:“山妹子,我写给你的信收到没有?”

  山妹子:“收到了。”

  我讲:“收到了怎么不给我写回信呢?我是多么地想你和你老子老母亲啊!”

  山妹子沉思了片刻讲:“你也不是不晓得,我连学校门都没进,一个字都不认得,怎么给你写信呀!只是把照片取出来给我老子老母亲看了。照片和信至今我还保存着,照片夹在全家影集里,信在梳妆柜里。”山妹子从梳妆柜里把信拿了出来,要我念给她听。

  我讲:“不念了吧,过去几十年了,已成为历史了。再念就天方夜谭了。”

  山妹子非要我念,我拗不过她还是念了,当念到我与她在山上背柴禾那段回忆时,山妹子脸上泛起红润,感到有些害羞了。看到山妹子害羞的样子,我也没有再念下去,把信收了起来,然后交给了山妹子。山妹子把信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山妹子要我在她家住一晚,在一起叙叙旧情,我也想在她家住一晚,再领略瑶家风情。因采风活动是一次集体活动,不能单独行动,只好婉言谢绝了。

  那天中午我敬了狗崽叔、狗婶一杯酒,同山妹子扎扎实实地喝了两大碗。遗憾的是,我老子10年前就去世了,狗崽叔、狗婶也老了,我和山妹子年龄也大了,再没有30年前为我们出山送行家宴那种热烈气氛了。中饭后我给狗崽叔、狗婶画了一幅速写,给山妹子画了一幅水彩画,作为永久性留念。

  我含着泪水向他们告别了。狗崽叔、狗婶和山妹子仍和三十年前那样为我送行,他们把我送上车。山妹子唱的还是第一次送我出大山的那首山歌。

  我向他们挥了挥手,讲了声:“再见了,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们。”狗崽叔和狗婶和山妹子站在那三层楼房前,向我打起了拱手,意思是祝一路平安!

  作者简介胡功田,笔名原野,出生于1949年9月,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毕业。曾担任永州市文联主席、党组书记。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理事;湖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瀟湘文学》主编。长期从事新闻、宣传、文化艺术工作。曾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绘画、摄影、文学、评论百余(幅)篇。其中《瑶山情》获中国作家金秋之旅二等奖;《论遵纪守法与企业发展的关系》获全国优秀论文一等奖、中国现代理论创新与实践特等奖;《潇湘风流》、《春漫瑶山》获湖南省对外宣传品二、三奖。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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