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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想做女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安徽文学·增刊 热度: 12724
侯国锋

  1. 蜕变归来(2005年初夏)

  从桃仙机场走出了吸引众多眼球的我,我欧阳莫愁故意挺着高高的胸脯,扭着细细的蛮腰,摆着翘翘的臀部,迈着碎碎的猫步,急迫却不慌乱地把躯体移到路边,向顶灯上标着TAXI的白色小汽车招了招手。司机瞪大双眼,吃惊地盯着我暗红色的飘飘长发,俊俏而红润的蛋形脸,清澈而晶亮的眼睛,高挺而秀美的鼻子,性感而肥厚的嘴唇,修长而白皙的脖颈,以及被藕荷色真丝裙所包裹不住的魔鬼身材,张开的嘴巴很长时间没有合拢。

  我弯下腰,微笑着问:“师傅,到苍松岭去吗?”

  司机看着我露出的两个匀称的酒窝,听着大提琴般美妙的女中音,麻溜下车,打开后备厢,把我的旅行包放在里面,不无调侃地对我说:“能拉上你这么靓的美眉,甭说到苍松岭,就是到天边都成。”

  我拉开后车门刚想上车,司机急忙打开前门:“还是坐到前面来吧,二百来里路呢,说话方便,我从车内后视镜看你也不真实。”

  “坐到前面可以,你得注意安全,不要总扭头看我哟!”

  “哈哈哈……安全没问题,不让我瞅你恐怕办不到。”

  我虽然满腹心事,还是被他逗笑了:“你真贫。”

  司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不荤不素的笑话,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苍松岭美迪宾馆门前。门童小跑过来替我拿旅行包,从此我就在这住了下来。

  苍松岭地处三个市的交汇处,天归E市,阴晴雨雪均以E市的天气预报为准。地归K市,十万子民的生息繁衍皆由K市所辖。人归C市,两万产业大军、两万大集体职工都于C市在册,生产的矿石也源源不断地送往C市的钢铁集团总公司冶炼。这座小小的山城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三市间大放异彩。

  苍松岭的初夏之夜是迷人的。这里群山起伏、峰峦叠翠、岭岭藏宝、水水含金,矿产资源十分丰富,有铁矿石、重晶石、大理石、石灰石、硅石等十几种。并具有储量大、分布广、品位高、埋藏浅、易开发等特点,群山曾经为蕴藏丰富的铁矿石而沸腾过,我深深地眷恋这片生我养我的神奇土地。

  夜空的薄云像柔纱般飘动,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远山寂寂,风儿吹来了山林的神秘,草虫唧唧,歌唱大自然的恩赐。在这看似沉静的大地深处,喧闹着钢铁的乐章,和七十二岁高龄老矿山的喘息。

  我穿着坎肩袖牛仔短上衣,牛仔裤,足踏旅游鞋徜徉在所熟悉的街道。我如今靓丽的容颜,凝脂的臂膀,灿烂的脐光,颀长的双腿,使回头率达到了百分之百。我熟悉许多张面孔,漫步健身的老人,蹦蹦跳跳的儿童,勾肩搭背的情侣,行色匆匆的路人与我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人认出我夏侯剑锋。是呀,一个帅哥忽然变成了美女,这简直不可思议,我仿佛走在一个无尽头的梦里。

  拐进清幽的小巷,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味杨花杏雨般扑面而来。

  我抬眼望去,太阳一头扎进西山,天际和远山变得灰蒙蒙一片。我把目光收回来,眼前的老宅已变成青灰色。院墙青灰色,砖瓦青灰色,瓦缝中的蒿草青灰色,连门前的老柳树也变成青灰色,我的心绪也就被染成了青灰色。只有那两扇板着面孔的大门黑得油光锃亮,门上的铜环像两只闪光的大眼睛,虎视耽耽地盯着我。这就是自己家的老宅,我真想扣响铜环,跨进庭院。可我没有资格,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怎能走进这两扇大门?这道大门隔断了我的血肉亲情,我宛若隔世之人。

  几只乌鸦在袅袅的炊烟中穿过,迷离的暮色中,沮丧的我望着山坡上高高的井架子出神。听到院子里爷爷的咳嗽声,和三叔的道别声,我疾走几步,告别了我常常梦见的老柳、大门、院落和老屋,恋恋不舍地融合在大街炫目的各色灯光中。

  我买了一沓阴钱和一捆香,又买了一些贡品和两束鲜花,打的来到祖坟的山脚下。我走进茂密的刺槐林,它们竞相绽放着串串白花,香气扑鼻,弥漫了整个山岗,微风袭来,落花雪片般飘洒在我的身上,有的直接进入脖颈中,把人弄得痒酥酥的。爷爷特别喜欢吃槐花、芝麻、核桃仁儿拌白糖馅儿的蒸饼,每逢刺槐花盛开的季节,我就和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们来采摘。

  我沉醉在童年的梦中,童年的梦没有凶杀污秽与罪恶,没有生离死别和痛苦,只有欢乐温馨和幸福,只有美丽纯洁和亲情。我想永远留在童年诗一般美好的梦中,可我还是长大了。不得不面对这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弱肉强食、互相倾轧的现实世界。

  清冷的半月跳出了东山的巅峰,我踏着如水的月光,沿着山路来到了那片安葬着列祖列宗的红松林。踞高的小土地庙下方是林立的一人多高的青石碑,这说明我们夏侯家族曾经有过的显赫与辉煌。碑林下方是两座被月光映衬得耀眼的汉白玉墓,雕栏玉砌,入口处的狮子栩栩如生,墓碑却比先祖们矮小,这是此地的风俗、祖上的规矩,不得僭越。这两座当代时兴的坟墓中,分别安葬着我的父亲夏侯义和母亲王桂花,还有伯父夏侯仁。

  我心绪黯然,默默地为先父母和伯父摆好菜,斟过酒,点燃香烛,焚罢纸钱,就跪在父母的墓碑前,轻轻地抚摸着老人家的照片,那痛彻骨髓的仇恨,和失去亲人的悲哀一阵阵向我袭来,我的心像针扎般疼痛,无声地啜泣使滴滴泪水打湿了碑座。我突然觉得周围暗了下来,红松林里黑漆漆的,抬起泪眼一看,乌云遮住了月亮,天要下雨了。

  血腥的2002年秋天,狠毒的老太爷严富贵派人在我的婚礼上枪杀了伯父和爸爸,然后又千方百计地追杀我,假如我以夏侯剑锋的面貌出现在苍松岭,现在恐怕早已横尸街头了。我对着墓碑喃喃地说:“爸,妈,别说下雨,下尖刀子剑锋也不走,我要陪你们好好地聊一宿,我已经横下一条心,下次再来看您们之日,定是我已报仇雪恨之时。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否则,儿子就永远也不会活着来见你们了,说明我也被严家杀害了,那我们将在地下团聚。

  细雨霏霏,就那么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坐在墓碑旁的我浑身透湿。天终于放晴了,三星高照,山脚下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里传来了鸡叫声,我看了看手机,已是凌晨三点了,可我还是不想走,继续和父母亲诉说。爸,妈,严富贵患大面积脑出血,变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着,这次就算便宜了他。在严家严得福、严得禄、严得寿、严得喜及严得财中,惟有严得禄最不好对付。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我想从这个现任区长身上下手,铲倒了这棵大树,严家就失去了根,就会树倒猢狲散……

  我向父母诉说着复仇计划,不知不觉中真的在墓地待了一宿,天蒙蒙亮时又下起了雨,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走到山脚下快进刺槐林了还在回头观望,也许我真的不能活着再来祭拜父母的亡灵了吗?

  爸,我没少听爷爷讲,咱和严家的世仇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这些事得从1943年秋天说起。

  2. 飞来横祸(1943年中秋)

  日本膏药旗在苍松岭上空已经飘了十年,这膏药像贴在爷爷夏侯古风心上那么令他窒息。

  我们夏侯家的四合大院就坐落在离铁矿三里远的夏侯堡子,水磨青砖白灰勾缝的院墙有一人半高。前院捧着大门楼的是与院墙连体的门市房外墙,大门上的铜钹和门环光亮刺眼,左秦琼右敬德两位门神龇牙瞪眼,威风八面。门两侧有一对石鼓,雕刻着花开富贵的图案,石鼓上方有栓马石,石鼓下面有五级青石台阶,被踩踏得十分细腻光滑,石级两侧各有一块长方形上马石。为方便买主,东西门市各开一门,经营些日用百货、食杂用品。

  一进门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五间大瓦房,房脊两端高高翘起鸱吻,样子像鸽非鸽,像鸥非鸥,造型简捷明快。屋檐上一溜三角形滴水,滴水下方的青石散水相应有一排小坑儿。中间是通往后院的门洞,东面两间无间壁墙,是爷爷夏侯古风议事和待客之处。西边两间分别住着大掌柜兼管家严富贵和账房先生。三间东厢房一间做伙房,一间住店铺伙计,一间住长工。西厢房的位置是牲口棚,养着些骡马牛驴。

  过了门洞,一道瓦顶、砖腰、石基的大影壁墙遮住了通往后宅的视线。绕过影壁墙就来到了后院,格局和前院差不多,只是甬路两侧多了两排花圃,栽种了诸如芍药、丁香、迎春、小桃红;卷莲、月季、玫瑰、康乃馨;秋菊、木槿、蜀葵、西蕃莲,等等。墙壁上爬满了荼蘼、忍冬、爬山虎,与那些花儿相映成趣,真是青翠欲滴,香气袭人,重重叠叠,葳葳蕤蕤。

  我家祖上是清乾隆年间移民时由山东过来的,靠肩挑贸易攒下了偌大家业,在奉天、襄平等地都有我们家的商号。树大分枝,临终时祖爷爷把这座老宅分给了不善经营的爷爷夏侯古风,再加上奶奶毕凤梧陪嫁过来的十垧地,生活得很风光。

  正房住着爷爷奶奶和赵宝凤,赵宝凤是爷爷的小妾,按当地风俗我该叫她姨奶。她是奶奶毕凤梧陪嫁的丫环。奶奶生伯父夏侯仁时,怕风流倜傥的爷爷出没于花街柳巷,就让他和宝凤圆了房。

  西厢房住着老妈子及丫环使女,东厢房空着,留着将来给子女们住。

  喜得贵子又纳小妾的爷爷夏侯古风可谓双喜临门,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对爷爷而言,妻子凤梧杨柳细腰,皮肤微黑,像黑牡丹一样高贵。小妾宝凤丰满健美,肤色白嫩,如红芍药那样娇艳。一妻一妾相得益彰,实乃男人幸事。爷爷和姨奶的洞房花烛之夜,爷爷夏侯古风揭去姨奶宝凤的红盖头,温温柔柔地帮她脱去喜衣,露出凝脂般的身体,那丰硕的双乳,上翘的肥臀,使爷爷兴奋异常。但他不敢贸然行事,她毕竟才十六岁呀!爷爷先是亲遍了她的全身,待她血脉贲张、浅吟深唤之际,才轻轻款款地试探着运作,先是发觉没有遇到阻碍,事毕也没见红。爷爷兴味索然,一股惆怅像冰雨般向他袭来,如同被人偷去了宝物那么失落。

  窗外,一个人认真地捕捉着新房里的声音,当听到姨奶宝凤不知是痛苦还是快活得大声呻吟的时候,他狂暴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眼中流下了串串苦痛的泪水。

  爷爷穿好衣服郁郁寡欢地来到庭院中。他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顺着抄手游廊消失在影壁墙正面,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爷爷佯装不知,躺在逍遥椅上,仰望着银盘似的明月,脑海中闪现出许多古人咏月的诗词歌赋,但大都是些凄美之作。

  姨奶宝凤不知什么时候也穿好了衣服,悄然来到爷爷身边,把一条紫红色的毛毯盖在他身上。宝凤见他闭目不语,就垂着泪说:“老爷,我知道您嫌弃我,可夜深露冷,您要保重身体。老爷,您这样做,还不如打宝凤,骂宝凤,您出了气,宝凤心里也好过些。”

  “其实我也没怪罪你,我就是不明白,你刚过及笄之年,因何做出此等荒唐之事?那个人是谁?”

  “老爷,我知道您是好人,可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老爷,宝凤求求您,别问了,我知道错了,当初如果知道老爷会这么快收我做偏房,纵然打死我,我也不会顺从他。”

  “不说就算了,你知道我非鲁莽之人,是不会难为你的。今晚的月色多好哇!你先回去睡吧,我再待会儿。”

  “那我就先回了。老爷,您若不想去我屋,就到我家小姐房里去,只要您休息好就成。不过,小姐正坐月子,老爷不嫌就好。我去看看她,然后就回房。”

  姨奶宝凤回房的时候,见爷爷夏侯古风还在院子中坐着,没敢再惊动,就悄悄地回到房中,和衣而卧。她原是农家之女,父亲一病不起,母亲为还债把她卖到毕家当丫头,专门伺候没过门的奶奶凤梧。奶奶比她长两岁,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奶奶练针织,她就学女红;奶奶读书,她也跟着认字;奶奶游戏,她跟着玩耍;奶奶抚琴,她在一旁哼曲。两个人如影随形,除服饰外,根本不像主仆,倒像姐妹一般亲热。奶奶十七岁成亲,十五岁的她陪嫁过来,依然服侍她。

  刚过豆蔻年华的姨奶宝凤,已是情窦初开。奶奶的花烛之夜,她觉得男女之事很神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躲在窗外听房。当她听得耳热心跳之际,一个男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双手在胸前胡乱揉搓。宝凤不敢喊叫,何况半边身子已瘫软,在洞房微弱的灯光下,见那人眉清目秀,年龄也就二十出头,顿生好感,被他抱入一间房中,成了那事。宝凤刚到我们夏侯家,根本不知那人是谁,也不敢问,那男人掏出手帕替她擦拭后先行溜走。宝凤拖着疼痛得有些沉重的肉体,哑没悄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第二天清晨,姨奶宝凤装得没事人一样早早起床,先给爷爷夏侯古风打了一盆洗脸水,然后服侍奶奶凤梧梳头洗脸。宝凤看到新婚燕尔的奶奶像雨露滋润过的鲜花一样,她却不觉得那种事有什么好。宝凤给奶奶戴上头饰,脱口说了句:“小姐,你比当姑娘时还好看。”

  奶奶凤梧回手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嗔怪地说:“死丫头,没羞没臊,什么话都敢嘞嘞。”

  爷爷夏侯古风哈哈大笑:“我倒觉得这小丫头说的是实话,不过,以后不要再称小姐了,该叫太太才对。”

  奶奶回头一笑:“都叫了十来年了,很难改这个口,叫太太我还不习惯,由她叫去吧。”

  爷爷夏侯古风很少过问生意和田地里的事,全由大管家严富贵负责,每月才不耐烦地听一回报账,挣了赔了都挥手说:“挺好,挺好!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严富贵是自小就跟着爷爷的书童,这小子长得精神不说还特机灵,心算是一手绝活,算盘打得更麻利。他比爷爷大两岁,上哪儿淘气都是他说了算,分家之后,爷爷夏侯古风顺理成章地指定他干上了这份美差。在爷爷眼中,严富贵谦恭有加,任劳任怨,把买卖和田产打理得井井有条。

  祖爷爷故去,没说没管,爷爷更是从此君王不早朝,每天与奶奶凤梧下棋习字作画,最多的还是弹琴,奶奶抚古琴之前总要单独沐浴焚香,能进入高山流水之佳境,爷爷弹得一手好琵琶,真可谓琴瑟和鸣,曲高和寡。

  伯父夏侯仁满月之后,爷爷很少到姨奶宝凤屋里去,有时奶奶劝他该妻妾兼顾,他却笑而不答。一天奶奶把他逼急了,爷爷才说出宝凤婚前失身的事。奶奶说:在娘家时,她从不离我左右,行走坐卧餐饮寝玩都在我身边,可确保无事。随我嫁过来之后,我也发现她在体态上的变化,误认为她逐渐长成了,是发育得好,就没往深处想。夫君,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管教不严,才让这丫头失了节。我去把她叫来,让她交出那个男人!”

  “我看还是算了吧,家丑不可外扬。此事不用查探,我已知是谁。”

  “是谁如此大胆?”

  “严富贵。”

  “什么?会是他?这等奸佞之人怎可留在身边,委以重任?你常以风流才子自诩,视金钱如粪土很清高,我也打心眼儿里憎恶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讨厌那些极尽盘剥之能事的财主。可你不该把家中的一切经济往来都和盘交到严富贵的手中,甚至不闻不问。我在家常帮爹算算账,对经营之道略知一二,那天我到账房不经意地翻了翻账本,那位账房老先生吃惊地从花镜上方盯着我,我就觉得事有蹊跷。我仔细看了看总账,竟然早已入不敷出。我本想跟你说这件事,一是你听到钱啊账啊肯定心烦,二是因为严富贵很早就跟了你,我不能过门不久就挑唆东伙关系,就把这件事压在了心里。现在看来严富贵不只是犯了错,而是人品有问题。你不喜欢黄白之物,我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可咱也得安身立命,混个不愁吃穿哪!更重要的是咱得替儿孙着想啊!”

  爷爷曾在严富贵的教唆下嫖娼狎妓,和宝凤圆房那天看到他的背影后,又在暗中察访,发现严富贵再向宝凤求欢,宝凤宁死不从。爷爷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想严富贵也就是个好色之徒,管家调戏婢女也无大碍,还为宝凤的拒绝感到欣慰。他甚至想,早知富贵和宝凤有这层关系,还不如成全了他俩。现在一切都晚了,自己再开明,也不能把小妾让给管家呀?那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是呀,富贵比我还大两岁,我已成家立业,他还是光棍一条,赶明儿有合适的是得给他成个家。现在听奶奶这么一说,爷爷才警觉起来,如果他严富贵在经营上做手脚,这个家就算败定了!他禁不住问:“凤梧,你说该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要么走马换将,要么干脆辞了他,这个家我来当。”

  “好吧,让我再琢磨琢磨。”

  岂知隔墙有耳,爷爷和奶奶的谈话被窗外的严富贵听得一清二楚。从爷爷把宝凤纳了妾,他就在痛苦中煎熬,他常常拿出那块沾着处女红的帕子暗自啜泣。富贵真地深爱着宝凤,他怒斥苍天:“天哪!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都是两条腿支着个肚子的人,为啥有高低贵贱之分?论智慧我一点也不比他差,凭什么他夏侯古风可以左拥妻右抱妾?我严富贵为什么得把心上人让他活生生夺去,连个屁都不敢放?”

  爷爷和宝凤圆房那天,生生把严富贵吓坏了。他夏侯古风比猴还精,肯定能发现宝凤不是处女,一旦拷问起来宝凤受刑不过就坏菜了,那时我该怎么办?卷铺盖逃走?不甘心。他决定挺身而出,该死该活屌朝上,见官受刑都不怕。可他万万没想到,爷爷城府这么深,不但没严刑拷打,甚至连问都没问,只是独自躺在庭院的逍遥椅上凄惶。严富贵心中一阵窃喜,今后还可以和宝凤暗地里亲热。使他没想到的是,宝凤只让他上了一回算是诀别。宝凤从此再也不理他了,严富贵想霸王硬上弓,宝凤便撕抓挠咬,把招儿都使绝了。严富贵由爱生恨,不仅恨夏侯古风,对宝凤恨之更切,女人攀上了高枝,竟然如此绝情!

  其实严富贵错怪了宝凤,宝凤不是无情,她也爱着严富贵,他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她所想的是对爷爷夏侯古风的忠心,既嫁给他就要忠于他,何况他对自己那么好,发现当了过水王八把家奴处死也不为过。老爷却不责不怪,不打不骂,内心的痛苦一定很深,若不怎能在月寒露冷之夜,自个儿在外面独坐一宿?宝风想:我再给他戴绿帽子就不是爹做娘养的。

  严富贵听到奶奶的话,觉得自己的处境是上山有老虎,下河有鳄鱼,爬树有苍鹰,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他揣摩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趁天没亮,他打开银库,把金银珠宝划拉了一大包,悄悄打开后角门,偷偷地溜了出去。

  第二天深夜,我们夏侯家的大门被咚咚地敲响,严富贵喊伙计去开门,看看是咋回事。

  原来是抗联游击队的一个伤兵,他伸手呼喊:“老乡,给口吃的吧!”

  这么大的事,严富贵可不敢做主,他对一个伙计说:“去,请东家!”

  爷爷夏侯古风边扣纽襻边急急忙忙走到大门外,瞪着眼睛对严富贵嚷嚷:“还愣着干什么?怕小日本不知道哇?赶紧送东厢房。”爷爷检查那个伤兵的伤口,受的不是枪伤,小肚子好像被刺刀捅了个窟窿,肉往外翻翻着,怪麻人的。就对严富贵说:“先给他弄吃的,然后请郎中抓药治疗。”

  严富贵面露难色:“东家,留他养伤若让日本人知道了还得了哇!真弄个窝藏抗联、反满抗日的罪名被抓走,不死也得秃撸一层皮呀!”

  “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好,好!我听东家的,若真出了事,可别说我没提醒您。”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哪那么容易出事?一会疗完伤把他送地窖里去!

  “是!您休息吧,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冒红,夏侯堡子开来了一小队日本兵,挨家挨户搜查抗联伤员,弄得鸡飞狗跳,一片混乱。我们夏侯家自然也不例外,严富贵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供出窝藏地点。可到头来在翻译官的带领下,还是找到了那个地窖,伤兵和爷爷夏侯古风都被带走了。

  在宪兵队受尽酷刑的爷爷后来被送到矫正辅导院当了劳工,被驱使到井下受奴役,真是干牛马活,吃猪狗食,九死一生啊!

  3. 打进魔窟(2005年初夏)

  改革开放以后,好像一夜之间,全国无论城市大小,也不分经济状况如何,都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了林立的高层建筑。苍松岭太小,虽无百米大厦,也有几幢十层以上的高搂,美迪宾馆便是其中之一。

  门僮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这位落汤鸡似的美女,迎宾小姐忍住笑把我送到电梯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掩着嘴离去。

  我走出电梯,拿出门卡打开了618房间。国人的模仿能力举世闻名,几乎所有的宾馆都是一个模式,有总统套房、豪华间、标准间等。我虽然有花不完的钱,却不想太张扬,只定了个临街的标间。房间里陈设简陋,只有两张单人床及床头柜,一台二十五英寸的电视,一张小写字台加一把椅子,两个单人沙发,一台小冰箱和一个大衣橱,好在卫生间里有浴盆和喷头,还有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中央空调。

  我把浴盆放好热水,然后脱光衣服舒舒服服地泡在里面。浴后,我面对大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当我向后甩动的时候,暗红色的长发就如飞瀑般扑向身后,使自己烫得粉红色的肉体暴露无遗。头几次我看到自己的女性胴体很羞涩,眼光在镜子里总是躲躲藏藏的。后来也就习惯了,先是欣赏自己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纤巧的鼻子、性感的双唇、元宝似的耳朵,以及它们所分布的总体——那无可挑剔的美丽脸庞。再往下看是长长的脖颈与平直的肩膀,颤巍巍的双乳、平滑的腹部和只有一撮绒毛的凸起的耻骨表皮,及脱尽汗毛的颀长的双腿。自己是美丽的、娇嫩的、迷人的,我常常这样想。

  我擦干身体,穿好睡衣,给服务台打电话,让服务员把淋湿的衣服拿到洗衣房。然后拿出笔记本电脑,往为我生了儿子的妻子柳妍的Email里发信,骗她说我在美国加州学习工作都好,祝她和宝宝夏侯柳健康、愉快!这是我每天傍晚(加州时间)必做的一件事,我知道柳妍正坐在电脑前热切地盼望夏侯剑锋的消息。说实话,每当我干这件尴尬事的时候,内心充满凄惶,我实在不想欺骗柳妍,她是我的初恋,是我挚爱的纯洁善良的女人,可我为了复仇,又不得不昧着良心欺骗她,这种心灵的熬煎常常使我有负罪感。正因为如此,当我脱掉睡衣,只穿着胸罩和丁字裤钻进被窝里,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的时候,失眠这个恶魔又来烦我。愧疚的神经支着眼皮,使我久久不能入睡,只好在心中想着蓝天白云高山大海和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风光……

  为了见到严得禄区长,我曾设计了几个偶然相遇的方案,想来想去都不理想,于是我刻意修饰一下自己,在我认为他最闲暇的时刻,以港商的身份来到他办公室门前。门开着一条缝,我看到星期五下午四点三十分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严得禄区长的身上,那光线柔和中透着暧昧。严区长可能刚办完一天的公务,他百无聊赖地伸了一个懒腰,大概寻思该怎样过好今天的夜生活。

  听到我的敲门声,严得禄立刻正襟危坐,把一沓文件摆在面前,拿起笔拔掉笔帽,做批阅状,然后低沉地说了声:“请进!”

  穿着粉绿色真丝坎肩式短旗袍的我出现在严区长面前,他的眼球盯着我勒出的凸凹分明的曲线。我挎着鳄鱼皮制的绛紫色坤包,足蹬胡椒眼白色高跟鞋,真是端庄典雅、清丽可人。我知道自己姣好的容颜、裸露的大腿此刻一定放射出咄咄强光,刺得严区长眼前一亮,他身不由己地站起来,有些慌乱地说:“小姐你好!请坐!”

  我嫣然一笑,仪态万方地伸出手来和严区长轻轻一握,那只温暖的大手传递给我的不是邪恶,而是宽厚有力。我喜滋滋、柔声柔气地说:“严区长您好!冒昧来访,请多原谅。”

  严区长在一瞬间就恢复了常态,他派头十足地坐在老板椅上,身体向沙发转了个四十五度角,做了个极潇洒的手势:“哪里哪里,小姐不要客气,请坐。请问小姐是……”

  “我叫欧阳莫愁,爷爷欧阳泰,祖居苍松岭,1948年辗转南下,后来去了香港。”

  “欧阳泰?我听父亲说起过,当年你家有权有势,是这一带的名门望族,大公子是县长,二公子是上校团长,只有三公子那时还小,在国高读书。那时候在苍松岭谁不知道欧阳家呀!请问您是哪位之后哇?”

  “谢谢严区长还记得欧阳家,我是欧阳德生的老女儿。”

  “严区长给我沏了一杯苦丁茶,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原来是三公子的千金,失敬失敬!那么,欧阳小姐,你是探亲还是旅游哇?”

  “都不是,你知道,我们家在苍松岭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了,要旅游这小城的风景区两天也就走完了,怎敢上门打扰严区长?我家在香港有很多财产,我不想坐享其成,准备在故乡找一份工作,彻底了解一下这里的投资环境,将来找一个好项目,在这里投资。”

  “招商引资是区政府工作的重点,欧阳小姐能在故乡投资是件大好事,我代表区委、区政府及十万人民表示热烈欢迎!不过,想投资考察一下就行了,如果打工,哪怕是白领,岂不委屈了小姐?”

  “考察只能是走马观花,看不出实质性的问题来。我想用一年的时间边工作边考察,不干则已,干就要成功,还请严区长大开方便之门。欧阳莫愁从挎包中拿出护照、毕业证等东西:这是我的有关证件,请严区长过目。”

  严得禄区长把那些东面粗略地翻看一遍:“欧阳小姐何必这么客气,乡里乡亲的我还会信不过你么吗?”

  听说大陆上骗人的事屡有发生,我不想让严区长心存疑虑。

  既然欧阳小姐这么有诚意,又有可贵的敬业精神,我只好实言相告。在政府机关担任公务员不大可能,你能否考虑到民营企业工作,比如我三弟严得寿开的铁鹰集团公司。

  “太好了,就等于我实习了,将来我不也得干民营嘛?您下班时间到了,我就不打扰了。严区长,再见!

  “欧阳小姐,你由香港风尘仆仆而来为家乡做好事,我做为一区之长,该给你接风洗尘才对。不知你能不能赏光?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严区长的一番美意,欧阳莫愁受之有愧,却之不恭,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让父母官破费了,您定时间、地点吧,我准时赴约。”

  ”不知欧阳小姐下榻何处?”

  “美迪宾馆,618房间。”

  “那就定美迪宾馆四楼彩云追月贵宾间,晚七点,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我以严得寿总经理秘书的身份在铁鹰集团公司工作一周了,七天来,严区长像蚂蝗一样叮着我,每晚都约我出去。严得禄区长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庄重,一点轻佻的意思都没有,绝看不出他轻狂猎取女色的本性。他和我在一起,也就是通过在吃饭、喝咖啡中的闲聊,通过唱歌、跳舞的才艺,来展示其横溢的才华,来循序渐进地征服我欧阳莫愁的心。

  我以男人之眼看男人之心自然洞若观火,就不卑不亢,不浮不躁,笑眼看着严区长的卑劣伎俩。有时近在咫尺地盯着严得禄的伪善面孔,我真想凭特种兵训练有素的双手去扭断他的脖子,我却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敢造次。为了不引起公安部门的注意,我的整个计划是智取而不是强攻。

  我到铁鹰集团公司的第二天晚上,在严得禄的提议下,召开了一个家族董事会,使我见到了严家的所有仇人。

  董事长老大严得福坐在首席,他面容清瘦,神情忧郁,脸拉得很长,一双眯缝着的眼睛很明亮,我感到有两道冷光射向自己,那神情好像来的不是老三美丽的女秘书,倒像个欠了他八万吊不还的恶人。严得福对老二严得禄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他的神情告诉我,他一定在想:不就是给老三弄个小蜜嘛,到几个办公室分别介绍一下不就行了,还用得着这么小题大作?但他不能驳老二的面子,严家这棵大树所以枝繁叶茂,是因为有老二这扎得很深的根。他把目光转向老二,那意思在告诉他,我他妈没话,你想说啥就说。

  坐在左首的严得禄心情很好,因国家早就三令五申,党员干部不许下海经商办企业,所以他并不是董事会成员,但在家族中他所说的话却举足轻重,没人敢不听他吆喝。严得禄见大哥瞅他只好开口:“今天把兄弟们召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大事,一是我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和你们亲近,怪想得慌的,今天一聚,见哥儿几个都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二是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欧阳莫愁小姐。”

  坐在末位的我急忙站起来颔首微笑,算是打了招呼。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现在有颗炸弹该多好,那就可以同归于尽了!转念一想,我又骂自己,蛋白质!把楼炸了会伤及无辜的,还是慢慢摆平才是上策。

  咱们千万别小瞧了欧阳小姐,她是本地名门望族欧阳家的后裔,欧阳泰的孙女,欧阳德生的小女儿……”严得禄把我的情况详细地介绍了一番:“欧阳小姐给三弟当秘书是暂时屈就,将来很可能是我严家的生意伙伴,也可能是竞争对手。今后谁也不许轻慢了她,更不许欺侮她,不给欧阳小姐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你们可不要以为我重女色,轻兄弟哟!哈哈哈哈……我和欧阳小姐既无耳鬓厮磨,也无肌肤相亲,可是清白得很噢!开句玩笑,欧阳小姐千万不要见怪。我主要是为苍松岭的发展考虑,每一位投资商都是我这个区长心中的上帝,港台澳和外商更是如此。”

  严得禄向我瞟了一眼,我显然知道这玩笑背后的含意,脸上不禁飞起两朵红云,羞涩而大度地冲他笑了笑。我的纵容使他窃喜,似乎用眼睛扒光了我的衣服,人在小会议室,心可能已飞到了爪哇国的双人床上。

  在严氏五兄弟中,心宽体胖的要数老三严得寿,他像一尊弥勒佛,始终笑眯眯地坐在右首,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笑面人生。严得寿是家族的真正经营者,他原来是苍松岭铁矿的采矿工程师,改革开放初期,民营小矿点像头上的疤癞一样兴起,在老爹的授意下,他瞅准了时机,辞职下海。假如说老大老四老五是打江山的将帅,他则是坐江山的皇上。严家在老爷子严富贵这个太上皇的旨意下,在兼并、侵占、掠夺了大部分矿点之后,生意越做越大,最终成为了集矿业、工业、建筑、贸易、餐饮娱乐业于一身的集团公司。

  在严得禄讲话的结尾部分,严得寿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立即恢复了常态。以他的精明,肯定完全听懂了二哥话中的含义,我欧阳莫愁属于他这个区长,而不属于其他四兄弟的任何一个人,你们哥儿几个谁也不许招惹她。严得寿把见到欧阳莫愁时那种想入非非,立刻封存起来。他当然知道,兄弟五人中最好色的就是二哥和五弟,如果把女人比作鲜花,二哥是采蜜的蜜蜂,自己是恋花的浪蝶,五弟则是乱叮的苍蝇。大哥年轻时因家庭出身问题而不能上进,得了抑郁症,至今对女人也不感兴趣。老四在一起火并的枪战中被子弹打碎了生殖器,成了废人。严得寿的眼神告诉我,他肯定在想:二哥的话显然是说给我和老五听的,我可无意和你争什么女人。

  在打江山时,老大严得福是元帅,老四是大将军,老五是急先锋。从我进屋,老四严得喜始终头不抬,眼不睁,只顾坐在那里,想着明天夜间的豪赌。从黑道上论,在赌博的四人中,数他位卑人低。那三个赌友分别是C市、E市、K市黑道上的头面人物,因苍松岭地处三市之间,才选定了严得喜的豪宅做窝点。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被子弹切断了欲根的严得喜屡战屡胜,据说已经赢了别人六千多万元。

  老五严得财是严富贵的螟蛉义子,严富贵无论在什么事上都和爷爷夏侯古风较劲。爷爷有五个儿子仁、义、礼、智、信凑足了五常之数,严富贵却再也生不出儿子来,清晨拾粪时,在土地庙发现一个弃婴,一看是个男孩不禁喜出望外,屁颠屁颠地抱回家中收养,弄齐了福禄寿喜财五福之数。

  严得财长得瘦小枯干,面色腊黄,眼圈乌青。他的一双色眼始终对我死盯活缠,像要把我一口吞掉的模样。严得禄的话他自然也听明白了,却根本不以为然,他不服气的表情在告诉众人,像这么靓的妞若不玩个天翻地覆、沟满壕平就白脱生回爷儿们,死了都闭不上眼睛!什么你的我的,谁干着了就是谁的,那逼玩艺儿不缺边儿不少棱儿的,你老二好意思自个儿把着,太不仗义了吧?他盯了严得禄一眼,梗梗着脖子表示愤怒。

  我冷眼旁观,瞅着严家五虎的神态,在心中琢磨着怎样才能使计划缜密周全,天衣无缝。

  夜晚,我又忍不住去偷窥老宅,时光老人把我带到了1945年深秋。

  4. 虎口余生(1945年深秋)

  秋风萧瑟,天地间一片枯黄。破衣褴衫的爷爷夏侯古风,蓬头垢面地回到老宅,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他靠在自家大柳树的树干上,调整酸甜苦辣的心态,把酸苦辣一概转化为甜。尽管爷爷拖着满是疤痕的身子,形容枯槁得满堡子都没人认出他来,可爷爷在历经苦难后仍然活着,此刻就站在了驱逐倭寇后的自由土地上,和我现在一样,就站在魂牵梦萦的自家门口。

  让爷爷十分震惊的是,大门旁边挂着一块苍松岭乡公所六个楷体大字的牌子。他当时想:我夏侯家的房产怎就归了乡公所?爷爷理直气壮地闯进去理论,房子里空无一人,桌歪凳倒,一片狼籍,和院子中残枝败叶相融,构筑了爷爷心中的凄惨和颓败。他坐在庭院中的石墩上,追忆昔日的欢乐,梳理纷乱的思绪……

  1943年初秋,爷爷以反满抗日、窝藏抗联的罪名,五花大绑地被带到宪兵队。他冷漠地向四周看了看,小鬼子盖的房子和中国人大不一样,中国人盖房用青砖青瓦,他们用白砖灰瓦,瓦片子左一个壳又一个棱的那么老大。中国房子是一条脊,他们的房子除主脊外,还有许多斜山吊角的小脊,小脊多山墙花子就多,一点儿也不实用。爷爷想:这纯粹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大窗户能有一人多高,窗口还都凸出来一块,能暖和啊?我爷爷的神情沮丧中透着恍惚,那一块块白砖像一根根白骨,这房子是用中国人的白骨砌起来的。爷爷使劲眨了眨眼睛,白骨又变成了白砖。再看这房子时,就觉得阴森森的,特别瘆人。

  爷爷被推进屋,在走廊拐了好几个弯儿,都转悠迷糊了。又下了十几级台阶,才被带进了地下刑讯室。刑讯室天棚下面只有一个气窗,一股刺鼻的霉味夹着血腥味、焦肉味让他喘不过气来。爷爷怎么也想不到阳间会有这么恐怖的地方,有些东西只有在城隍庙的阎罗殿里才看得到,虽然这里没有刀山、油锅和劈人的锯子,有些刑具却是阴间也没有的。例如,那个用胳膊粗的钢管焊的大字形架子,大字一横上的锁链连着四根固定的皮带,一撇一捺各有两根皮带,大字出头儿的地方有一根同样的皮带,大字的两只脚用螺丝固定在水泥桩子上。一直到受刑的时候,爷爷才理解这比阴间的魔鬼还残酷的奇思妙想。人被拖到架子前把两臂伸开,各用两根皮带扣紧,双腿分开固定在一撇一捺上,大字出头儿的地方是扣脖子用的。这样一来,无论用皮鞭抽还是用烧红的烙铁烙,无论是灌辣椒水还是用锥子扎,你都丝毫动弹不得。

  爷爷看着地当央用焦炭生的火炉子,和墙上挂着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知道自己进了鬼门关,弄不好这些刑具得从头给他来一遍,不死也得秃撸一层皮。爷爷不知道人折磨人怎会如此残忍,更不知道这些损招是怎么琢磨出来的。但他知道很难过去这道坎儿,爷爷尽力驱赶内心的恐惧,宁死也要表现出一个中国人的气节和尊严。连死都不怕了,还惧什么呢?

  爷爷刚坐在一条血迹斑斑的长条板凳上,特务队长就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这家伙看到爷爷,嘿嘿干笑几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夏侯古风先生,你还认识我吗?”

  “扒了皮我都认得你瓤儿,你先把家败了,现在更好,连祖宗的脸都卖给小鬼子了,你这差事混得不错呀!”

  “叭叭”,特务队长左右开弓,打了爷爷两个大嘴巴,他嘴角立刻流出了殷红的血,有好一阵子,他盯着那张蜡黄蜡黄的脸,把牙咬得咯崩咯崩响。爷爷慢慢攥紧拳头,嘴角微微颤抖,浑身直哆嗦,两眼喷着怒火,这怒火突然变成寒光,逼视着特务队长的鹰钩鼻子,冷不防地挥拳打去,这一下差点儿把那家伙的鼻子打塌了,他两眼流泪,鼻口窜血,跳着脚尖叫:“反了反了,操你妈夏侯古风!来呀,把他给我扣架子上!”

  特务们谁也没想到文绉绉的爷爷这么厉害,竟敢动手打特务队长!几个人把爷爷拖到铁架子近前,把他的胳膊腿儿用皮带箍得严丝合缝的。特务队长走到爷爷跟前:“夏侯古风,这回你他妈还蹦达不?现在你就是我手心儿里的蚂蚱,我愿意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不过,咱们是一锹挖出俩鳖来,好赖都是一块土上的,人不亲土还亲呢!刚才我打你,你也打了我,就算扯平了。爷爷呸地吐了一口,血和痰混合的黏液准准成成地飞到特务队长脸上。那家伙的小脸儿气得黢青:“把他的嘴给我塞上!”

  一个小特务顺手拿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就往爷爷嘴里塞,只听他“妈呀”大叫一声,手指头被咬得血淋淋的,差点被咬断。特务们一个个大惊失色,谁也难以料到,文质彬彬的爷爷会像疯子一样。

  爷爷知道自个儿的处境是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在这节骨眼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想——速死!

  “夏侯古风,看来不动点儿真格的让你尝尝,你他妈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特务队长咧着嘴说,“来人,把这臭小子的衣服挑了!”

  小特务用匕首挑开爷爷内外衣裳的所有纽襻儿,他发达的胸大肌就裸露出来了,那黑漆漆的胸毛一顺水地贴在雪白的肌肤上,很刺眼。

  特务队长嘿嘿地怪笑,他拿起火炉中烧成暗红色的烙铁,放在爷爷的胸毛处,只听哧啦一声,一缕黄烟裹挟着燎猪头般焦糊的气味在爷爷面前升起来。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冲他的脑门儿,嘴被塞着叫不出来,再说他根本就不想叫。爷爷的眼珠子鼓得都快掉出来了,白眼球布满红红的血丝,仍然闪着刀子一样的寒光。那家伙把烙铁移到爷爷以黄豆粒为中心的胸大肌上,他突然觉得脑袋里有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黑,最后完全消失了……

  昏迷中的爷爷突然觉得从头顶到脚趾尖儿浑身冰冷,蒙眬中听到野兽般的嗥叫:“浇,用拔筲子浇!”

  爷爷已弄不清自个儿是在什么地方,很吃力地睁开眼睛,兜头挨了一拔筲子冷水。

  特务队长见爷爷苏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拔出他口中塞着的破布,瞪着邪恶的三角眼说:“怎么样,夏侯古风,这回舒服了吧?还是快点招供吧。说,为什么和皇军作对,窝藏抗联伤兵?其他人藏在什么地方?说!快说!”

  “说,快说!”小特务们也跟着虚张声势。

  无论特务队长如何软硬兼施,威胁恫吓,铁了心的爷爷就是一声不吭。后来爷爷嫌特务队长絮叨得心烦,就昂起脑袋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别罗嗦了,你就是磨破嘴皮子,我也不会说出一个字,我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爷爷被各式各样的刑具折磨得死去活来,仍旧一句口供也没有。他的脸灰白灰白的,像一张长期不用的纸,落满了灰尘。沾着紫红色血迹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合上了。他头发很凌乱,如同落了一层酷霜的乱草。压抑不住的怒火在爷爷胸膛里扩散,顺着血液流遍全身。爷爷眼皮红肿,眼窝下陷,眼角堆着眵目糊,眼眸却依然寒光闪闪,异常明亮,瞪着眼前这些禽兽不如的人,这目光令特务们不寒而栗。

  特务队长知道很难撬开爷爷的嘴,因为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把他抓来只不过是分一份财产而已。他想:如果夏侯古风受刑不过,若构成死罪当然好,可这根本不可能,还有上司和日本人管着他,他还不敢草菅人命,只好不了了之。

  大铁门哐当一声锁上了,刑讯室里只丢下爷爷一个人。这时他才感到前胸火烧火燎地疼,像有一群蚂蚁在咬他的肉。胳膊腿儿酸麻酸麻的,像有无数条毒蛇箍着那么难熬。但他不后悔,尽管最终没能救下那个抗联战士。

  日寇为加强法西斯统治,减少掠夺资源的成本,以伪满洲国司法部的名义,实行《保安矫正法》和《思想矫正法》两项吃人法令。在各厂矿建立矫正辅导院,标志着日寇的法西斯手段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苍松岭矫正辅导院设在离夏侯堡子三公里的地方,辅导工们住在十几栋大筒房子里,高大的院墙围着两道刺网,一道电网,炮楼上架着机枪,戒备森严。辅导院下设辅导、庶务、作业、医务四个科,共有日本官佐七名,中国官佐六名,主任辅导士三十余名,辅导警七十余名。管辖着四个中队,近三千名辅导工,轮流到通洞、后台沟、杨木山三个场所从事井下劳役。

  被伪警察押解到矫正辅导院大门的爷爷,没有—点颓唐和哀伤,因为他还活着。他昂着头与一个日本少佐擦肩而过,少佐立刻火冒三丈,他薅住爷爷的袄领子,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光:“你的,见了皇军为什么不鞠躬?辅导士!辅导士!他的很不老实,三宾地给!”

  两个辅导士闻讯赶来,手执特制的木棒,劈头盖脸地殴打爷爷,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吭都不吭一声。

  爷爷被分配到第四中队第二小队第五组。晚饭每人发一碗苦涩难咽的橡子面粥,爷爷喝了一口,那股酸臭味儿让他直反胃,连忙吐在地上。组长老王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说:“赶紧用脚抿了,让鬼子发现你就没命了!刚来时谁也咽不下去,时间一长,就连这还吃不饱呢!你若不吃,赶紧给弟兄们分了,一会儿要检查的,谁剩了就是思想有问题,不打死也得扒一层皮。”

  爷爷万万想不到,鬼子为了防止辅导工逃跑,吃过晚饭以后,大伙都得脱光衣服送到仓库保管。人们光着屁股跑回大房子,趴在冰凉的土炕上,两三个人合盖一床絮的全是乱线头子,早就滚了包,只剩两层布的破被。有的盖着麻袋片儿,啥也没有的人只好挤在—起,互相搂抱着取暖。被抓的辅导工太多,百八十号人的大炕也睡不下,有的人就在地上铺草,钻到乱草里睡觉。大部分人身上都有棒伤、刺刀伤或劳动中负的伤,伤口化脓,疼痛难忍。躺下巨痛难熬,坐起来就会挨辅导警打骂,增加新的创伤。

  更让爷爷吃惊的是,辅导工们吃的以橡子面为主的食物,难咽是次要的,屙不下来屎是更糟糕的事。刚回大房子,就有十几个人跪在炕上,撅着黑不溜秋的屁股让同伴往出抠粪蛋。组长老王告诉爷爷,开始的时候用树棍子抠,经常把屁眼子抠得血哧糊拉的。人被逼急了就能憋出办法来,现在有了统一的工具,把绑扎水绳的铁丝撅个对头儿,把两端缠在树棍子上,光滑的环状铁丝塞到屁眼子里,就不会弄破出血了,往出拽的时候,弯屈的铁丝就会把羊粪蛋子似的屎带出来。再怎么说,被抠粪蛋儿的人也是疼痛难耐,一个个把脸憋得青筋暴起的,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让夏侯古风的心揪揪着。老王还告诉爷爷,有些人为了顺畅地拉一回屎,就喝井下的埋汰水,若是能窜一回糨杆儿稀,那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爷爷这个出身商家的阔少爷,过惯了吃喝玩乐的优裕生活,他可以忍受酷刑甚至视死如归,却承受不住这种猪狗不如的折磨。他吃不下、睡不着,更干不动超负荷的井下活计。他的眼圈儿越来越黑,脸色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瘦,看上去就像一具还能喘气的木乃伊。连支撑自己的身体都吃力,别说端百十来斤重、装满矿石的铁簸箕了。难友们都挺可怜他,尽管全累得精疲力竭,还是帮他装车,若不他早就让鬼子打死了。爷爷已被疲倦压垮了,他想逃避,逃避这充满血腥的世界。他的心越来越冷,那个突兀而来的可怕想法由犹豫到坚定。

  一天,爷爷借上厕所拉屎的机会,找了一根一米多长的旧电线,做了一个套儿,绑在了—个废弃人井的梯子上,他把脖子伸进套子里,双脚往前一踏,离开了站立的梯蹬……

  爷爷终于告别了疲倦和苦难,迈着空灵的脚步,来到碧绿的旷野。各种昆虫的唧唧声和百灵鸟的歌唱声不绝于耳,天从来没有这么蓝,草从来没有这么绿,水从来没有这么清,爷爷完全被大自然的风光陶醉了!他和奶奶毕凤梧坐在草地上,看着一群蜜蜂嗡嗡地采蜜,一对蓝绿相间的凤蝶上下翻飞,最后隐没于一片玫瑰红的花丛中。爷爷的灵魂也随着凤蝶远去了,被罩在一片红光紫雾之中。

  爷爷感到人中很疼,耳畔响起了老王的呼唤声,他又被拉回到悲惨黑暗的现实。老王对爷爷说:“夏侯你傻呀?好死不如赖活着,撑下去总有出头那一天。”

  进过一次鬼门关的爷爷悔悟了,他痛恨自己的懦弱,终于熬到了获得自由的一天。

  1945年8月17日清晨,日本人破天荒地给辅导工们吃了一顿纯苞米面窝头,每人一碗大茄子饨土豆,然后押着生存下来的八百多人上了闷罐子车。也不知这趟列车哐哩哐当地跑了多少时间,当爷爷饥肠辘辘的时候,车总算停了下来。又过了很长时间,一名铁路员工打开车门高喊:“同胞们!下车吧!日本鬼子投降了!你们自由了!”

  人们像开闸放出的水一样,涌出闷罐车,流入街头欢庆的人流中。

  爷爷双手抱着蜷起的一条腿,把另一条腿耷拉到车门外,呆呆地靠在门框上坐着,眼中流出了混浊的泪水。他每日每夜都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这一刻终于来了他竟怀疑这不是真的,心中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份喜悦。他抬眼看到车站上方关东州(大连)三个字,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后来爷爷才知道,日本人在宣布投降后,还想把他们这些人押回日本做劳工继续奴役,还没来得及上船就被截了下来。爷爷慢慢跳下车,冷眼看着在站台上参加受降仪式的日本人,他们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骄横,一个个像瘟鸡似的耷拉着脑袋。

  爷爷走上街道,感受着狂欢的氛围,又一次泪眼婆娑。

  他沿途乞讨,历时近一个月,总算一步步地捱回了故乡,坐在物是人非的自家庭院中。

  爷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满目疮痍的院落,他还能到哪里去呢?只有去祖姥姥家寻找奶奶毕凤梧和伯父夏侯仁。祖姥姥家的门庭也很冷落,昔日的繁华像烟云一样被风吹散,爷爷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倭寇的铁蹄下,有几家能逃过死劫?

  爷爷没想到自己被当成了乞丐,让人不由分说地往外轰,奶奶隔着窗玻璃还是认出了他,她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带着哭腔喊:“古风!天哪!你还活着?”

  爷爷盯着满脸菜色的奶奶,内心的痛楚立刻化作泪水涌了出来:“凤梧,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古风啊古风,你不该这么说,还不是世道坑了所有善良的人?只要咱们还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奶奶边擦眼泪边动情地说。

  已经满地跑的伯父夏侯仁向妈妈扑过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陌生的爷爷。奶奶一只手抚着伯父的小脑瓜,一只手指着爷爷说:“来,仁儿,叫爸爸,快叫爸爸!”

  伯父把右手食指伸到嘴里啃咬指甲,两只乌溜溜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过爷爷的脸,无论奶奶怎么哄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开口叫爸爸。爷爷酸楚地把伯父抱在怀里,伯父用两只小手使劲推着他胡子拉撒的下巴,竟然哇地一声哭起来。

  众人和爷爷寒暄以后,奶奶拉着伯父,引着爷爷来到她居住的西厢房南屋。爷爷心里很不是滋味,千金小姐竟然沦落到在下人屋里住,可见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啊!屋里的摆设极简单,只有一个炕柜和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奶奶的古琴和爷爷的琵琶凄凉地蹲在窗台上。一个男孩被一条布带子拦腰捆住,另一端栓在窗棂上,虽挣脱不了束缚,在炕上爬得也挺欢实,我知道,那是我爸爸。

  奶奶打来洗脸水,边给爷爷翻腾衣裳边说:“这孩子是宝凤为你生的,我给他取名叫夏侯义。去年严富贵说你已经死了,就领走了宝凤,成了两口子。你被抓走的当天,咱们的房子、地、货物和现银等所有的东西都被日本人抄没了,我和宝凤及仁儿也被撵出了家门。”

  奶奶扒光了爷爷里外所有的衣服扔到外屋地的大锅里,用水瓢舀了半锅水,然后抱柴禾点火:“你这衣服真是虱子穿串、虮子编辫,不煮个开儿死不了。”

  那衣服晦气,扔了算了。

  现在的日子不比从前了,做铺衬打袼褙也是好的。现在严富贵可发了,买房子置地,骡马成群。我总怀疑你被抓是他使的坏。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三穷三富过到老,坑人发横财早晚会招报应!

  哈哈,我敬爱的爷爷,你的心胸好豁达呀!

  5. 借刀杀人(2005年初夏)

  我应邀陪严得禄区长坐在奥迪的后排坐上,向杏花峪急驰。

  杏花峪是苍松岭著名旅游景点之一,它背靠怪石嶙峋、奇峰矗立、流瀑飞泻的龙山神脉,面对碧波万顷、水光潋艳、舟楫竞渡的汤河水库。每当春风送暖的季节,一夜细雨过后,漫山野杏吐蕾,一团团、一簇簇,绽开火红的烟霞。深情的沃土用乳汁催绽花蕾,水粉色的花朵娇嫩得能滴下水珠儿来。经阳光装扮,更加鲜艳夺目。峪中的空气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如果峪口悬一酒旗,真会误以为来到了名酒之乡杏花村。

  虽无酒旗,近年来这里却兴起了餐饮、洗浴、住宿、娱乐等服务场所,接待旅游的八方来客,四海宾朋。除此之外,在鳞次栉比的房舍中,还鹤立鸡群地站着几栋豪华别墅,我和严得禄此行的目的就是去那里的一栋豪宅参加生日舞会,给一名外商的老父亲拜寿。

  在车子拐弯时,严区长的身体大幅度摆动,紧紧地倚在我的身上。他深恐我会生气,侧过脸来看我,我扭头莞尔一笑,看到严区长得意的神态,他的心肯定像被小手挠了一下那么滋润。

  来宾并不多,也就是二三十位,却聚集着小城的名流。真正应邀的男士们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女士们大多数是携来的舞伴,请柬上写得很清楚:自带舞伴。这些女人都刻意地打扮了自己,一个个浓妆淡抹,衣着入时,像鲜花一样争奇斗艳。外商虽是华裔,却尊崇时尚的洋派,没有七个碟子八个碗的奢糜。只是在五百余平的多功能厅的一端摆着大冷餐桌,成套的乔治式大银盘中摆放着中西小吃、点心及菜肴,色味型香俱佳,花样品种繁多。客人们可以根据不同喜好指点给侍者,就可以各取所需了。喜欢什么酒水,只要对往来奔走的侍者打一个榧子,立马就会给你送到手中。

  争强好胜是每个男人的癖好,在女人问题上更是如此,肉眼凡胎的严得禄也不例外,有了好情人若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就等于把珠宝藏在箱子底下,把山珍海味埋在饭碗底下吃。尽管我欧阳莫愁还不是他的情人,却也能随叫随到作为他炫耀的资本。我的出现,就像多琢面钻石放在金银堆里,顿时使其他女人黯然失色。淡施脂粉的我今天盘了头,暗红色的头发配低开胸青色晚礼服,使牙雕玉琢般的脖颈和半边酥胸白得耀眼,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对着我唰啦啦地放电。严得禄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禁瞟了我一眼,面露自豪之色。

  舞会开始,明亮的灯光被隐去。那镶嵌着无数颗晶亮星星的天花板;那耀眼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带;那五颜六色不断变换的节日灯;那随着乐曲的节奏闪烁的炬形壁灯都闪现着勾魂的温馨与浪漫。这里流淌着色彩,这里飘洒着音符。各色裙子像无数朵彩云在飘逸,各色的脚像春江的野鸭在戏水,各色的人像大海的潮水翻卷着浪花。

  柔柔的灯光下,我当然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天然去雕饰的我流露出毫无造作之美。我的外表似乎很迷恋这里的灯光、色彩及音乐制造的情调,我拿出所学的看家本事在布鲁斯、福克斯、华而兹、探戈的舞步中陶醉。严得禄的舞步轻盈,动作意图明确,翻出的花样自如,使我的技艺得到了充分发挥。他把右胯紧贴着我的左胯,右手把我的腰肢搂得很紧。

  当《蓝色多瑙河》乐曲响起的时候,我们相拥着在舞池中流畅地旋转。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原来是所有的舞者都回到座席上凝眸欣赏,没有了拥拥挤挤和磕磕绊绊,偌大的舞池任意飞翔,自然跳得淋漓酣畅。一曲终了,全场报以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成了群星环绕的明月。

  我成了众臣折服的舞后。

  片刻之后,乐队奏起了一首缠绵得有些暧昧的曲子,灯光被调得更加暗淡。人们踏着舒缓、优美的乐曲,纷纷步入舞池,跳起了情侣舞。尽管我的鼻尖儿沁出了花蕊中晨露般晶莹的汗珠儿,尽管我已娇喘吁吁有些疲惫,还是陪严得禄下了场。这种舞不需要大幅度动作及翻新的花样,极适宜说悄悄话交流感情。严得禄用双手搂紧我的小蛮腰,我的双手却没有环绕他的脖颈,只是轻轻地抚在他的肩头。严得禄这家伙在我的臀部轻轻捏了一下,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我的脸,等待这个小动作带来的反应。我还给他一个妩媚的眼神儿和含羞的微笑,这无疑是鼓励,他的手像鱼儿一样在我的翘臀上游来游去,我回手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你真坏!”

  严得禄把嘴巴贴在我耳根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还有更坏的手段让你销魂呢!”

  我娇嗔地说,“别肉麻了,想不到共产党里也有你这德性的官儿。”

  “共产党的干部也是人哪,是人自然有七情六欲,见了你这么靓的美眉不动心,肯定是生理有病。”严得禄边说话边把手往上移,稍一用力,我的双乳已经贴在了他的胸膛,只好把双臂像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一直到午夜时分,舞会才结束。整个舞会期间,严得禄几乎把我承包了,我只陪老寿星跳了两曲,严得禄根本不给别人一点空隙。在回来的路上,他不失时机地在我大腿上抚来摸去,我轻轻拿开他湿淋淋的手,用下颏指了一下司机。然后不经意地说:“听说每周五你四弟都和几个朋友豪睹,我真想见识见识那刺激的场面。”

  “好哇!今天就是周五,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那我是求之不得。”

  严得禄用左手给严得喜打电话,腾出右手伸到我身后,爱抚我的丰臀,我感到那只手像癞蛤蟆,让我恶心,这次却没有推拒。做为女人我这么做有些淫荡,做为男人我这么做有些下作,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了复仇,我已顾不得廉耻。

  进入市区后,严得禄说,“小王,你辛苦了!把车开到你家,我拿车走,你就可以休息了,周一我来接你交车。”

  “谢谢区长!”

  车刚停在豪宅大门口,我就听到从大院深处传来很凶的狗叫声。严得禄摁了三声喇叭,电动大门自动打开,他把车一直开到别墅阶梯前。严得禄见大狼狗虽然仍在狂吠但已被人控制住才敢下车,我见那只像小毛驴子似的大狼狗狠命地挣着铁链子,想向我俩扑过来。这是条纯种雄性黑星,尖尖的大耳朵,硕大的头颅,宽阔的嘴巴,长长的舌头,晶亮的眼睛,狮胸豹腰,马刀似的尾巴,背毛青缎子一样在灯光下闪着亮光。在名犬繁多的当今,严得喜咋不养藏獒?据说他只喜欢黑颜色、立耳朵的狗,德国黑贝几乎绝迹,这是他最好的选择。

  我的眼睛离开了这只凶狠的家伙,很害怕似的挽住严得禄的胳膊,边走边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赌室设在四楼尽东头的房间里,人们见严得禄和我进屋,立刻站起来打招呼,只有严得喜面色冰冷地不说话。E市的老大说:“二哥,今天咋这么有雅兴?”

  “想你们几位还不许过来看看哪?”

  “谢谢二哥,怎么,来两把?”

  “我对此道不精,不尽等着输钱哪?

  “你家得喜把哥儿几个赢屁了,你输点儿正好。”

  严得禄瞅了瞅老四那摞钱,又看了看老四。严得喜只好说:“你玩一会吧,我出去转转。”

  他们的玩法很特别,带会带鸡带枪带揭宝带摇风不说,抓牌之前还可以无限制地押钱,他们叫铺,这把牌输了钱归和家,赢了桌面上押的钱都归自己,真是一掷千金,输赢相当大。再一个特点是在桌子上方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竹筐,每打一张牌亮一下就放到筐里,牌趟子里还有什么牌全凭记忆。我坐在旁边给严得禄照注,眼睛大多数时间都盯在那两颗骰子上,默记着它们的颜色、规格等细部特征。

  中间我去了一趟卫生间。

  严得禄的牌打得真叫一个臭,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输了三百多万,眼看老四赢的那堆钱所剩无几了。在我面前他觉得把脸丢尽了,就红头涨脸地给老四打电话,讪笑着说,“快回来吧,我输得擎不住手了。”

  E市老大笑着说,“二哥,带这么个靓妞来还想赢钱哪?”

  老四回来后笑着说,“二哥,我就知道你不输净手不会找我。”

  “今儿这牌真邪,坐下就紧掏,然后就要帮,现在该起立了。”严得禄自我解嘲地说,尔后灰溜溜地告辞。

  E市老大把我俩送到门外,用恋恋不舍的眼睛盯着我:“老妹儿,能给大哥留下你的手机号吗?”

  我看了一眼严得禄,点了点头。

  我拿出手机:“请问大哥号码?我按号拨打,E市老大的合弦音《鬼子进村》响了起来……”

  车停在美迪宾馆门前,严得禄说:“我送你回房间吧。”

  “改日吧,我今天有点累。对了,你放心,明天我就换电话卡,那个什么老大休想和我联系。”

  一个只有星光没有月亮的星期四下半夜,我欧阳莫愁穿着黑色紧身牛仔服,脚穿咖啡色旅游鞋,戴着栗子色的鹿皮手套,身旁放着个黑色背包,开着新买的现代,来到严得喜豪宅的后院。我刚下车,那只巡逻的黑星就奔跑过来,隔着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我仿佛看到了那硕大的嘴巴和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尖利牙齿。

  我急忙打开车后门,放出了正值发情期的同品种母狗,里面的公狗肯定是嗅到了那股诱惑力极强的特殊气味,把咆哮变成了焦急的呼呼噜噜的低鸣。母狗把前爪搭在围墙上直立起来,弄出一种急不可耐的如泣如诉的叫声。我正要托起母狗的后腿,协助它爬过墙头,只听噗的一声响,那只巨大的公狗竟然跃出墙来,落在我身后四五米远的地方。我感到头皮发麻,脊梁骨凉飕飕的,瞪着惊恐的眼睛举起双拳,准备对付它的攻击。母狗的反应相当机敏,公狗刚刚站稳,它已扑了过去。公狗哪还有进攻我的心思?它舔舐了母狗一番,然后领着它向别墅后边的旷野缠缠绵绵地跑去。

  我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长长地嘘出一口凉气,估摸这两只狗怎么也得折腾二十分钟,这就足够了。

  我背上背包,双手攀住墙头,一跃翻过围墙,身轻如燕地落在院内的草坪上。别墅周围漆黑一片,只能隐约地看到前院门灯的光亮,这就把后院显得更加黑暗。我找到了卫生间窄窄的窗户,从背包中拿出带抓钩的绳索,抡圆了甩动几周后,用力抛出去,反复三次,抓钩终于固定在什么地方了,我用力扽了扽,然后向上攀爬。爬到四楼,扭头向四周看了看,既无人踪又无狗影,就放心地拉开早已打开了的塑钢窗,悄悄地爬了进去。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赌室,轻轻地转动门把手,门没锁,省了很多事,我屏住呼吸溜了进去。在微型电筒的光束下,牌和骰子都散放在麻将桌上,我从衣兜里摸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骰子,换走了桌上那对。然后顺原路返回,收起绳索,翻墙回到车里,扬长而去。

  四周一片宁静。

  第二天夜晚,我想象赌桌前的严得喜手气一定相当好,要会儿有会儿,要鸡有鸡,要枪有枪,揭宝必得,押钱必和,他赢了好大一堆钱,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严得喜黄瘦的长脸泛起了红晕,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睛放射出两道绿光。

  我用新买的手机给E市老大发了个短信,他打开看时,肯定是E市小灵通的一个陌生号码,内容是:骰子有鬼!

  我展开联想的翅膀,仿佛看到E市老大的脸上立刻露出杀气,抓起骰子拿到眼前琢磨,然后把骰子放在地砖上用手枪柄砸碎,里面流出一滴水银。他的眼睛放射出刀子样的凶光,用手枪指着严得喜:“严老四,你还有什么话说!”

  几个人都冷冷地盯着严得喜。

  严得喜的脸变得比死人还惨白,额头上滚下了豆粒大的汗珠:“各位老大,你们不会以为我故意捣鬼吧?骰子的事我真的不知道。难道你们还信不过我么?我是认赌服输的老实人,怎么会耍这种手腕儿?苍天作证,我是不会骗你们的,咱们是好哥们儿呀!各位老大,天地良心哪……”

  E市老大眼珠一转收起手枪,拍着严得喜的肩膀说:“四弟呀,小事一桩,何必当真,这才几个钱儿的事呀!”

  各位老大,你们拢共输多少报个数,我认赔!

  “算了吧,赔什么赔?不过以后咱得挪挪窝了。”

  不管当时的场景是不是这样,反正一周后,严得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犯在三市黑道老大的手心里,严得喜一定死得很惨,我内心涌起几分快意的同时也涌起几分惆怅,我是否太残忍了?可一想到家人的惨死,这种负罪感就淡化了。我不仅仅是报了家仇,也是为社会除去了一害。我登上一座高山,望着苍松岭四通八达的柏油马路,脑海里映出的却是,1948年爷爷拖家带口,走在故乡只有一条土路上的情形。

  6. 善恶有报(1948年初残冬)

  1948年2月16日(戊子年正月初七)清晨,爷爷一家五口人走在从火车站到夏侯堡子的路上。爷爷背着我爸爸夏侯义,领着伯父夏侯仁;奶奶毕凤梧怀里抱着六个月大的三叔夏侯礼,艰难地缩短着八里地的行程。虽然是无风无雪的晴天,太阳却无力冲破冻僵的雾霭,透过路边大树的枝枝杈杈看去,天空灰蒙蒙的。昨夜的大雪使山林白亮亮的,洁净得毫无纤尘,整个山野容不下一星半点儿污浊,连他们呼出的哈气都被净化成白色。

  太阳终于吃力地从冰冻的雾霭中钻出来。崇山峻岭和莽莽雪原亮得耀眼,他们身旁的雪地上闪着红、绿、蓝、黄碎宝石般的小星星。随着移动的脚步,小星星们始终追随着他们。寒冷把积雪冻得很脆,脚踏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爷爷走得浑身燥热,心情却相当好:“凤梧,总算快到家了,今天是人日,你看天儿多好,人受用,年景也肯定错不了。”

  奶奶累得涅头汗渍,岁月的风沙把她磨砺得相当粗糙,当年的大家闺秀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农妇。她喘着粗气说:“年头好有什么用?咱现在是房无半间地无一垄,蹲露天地儿,喝西北风儿啊?”

  “你咋还不明白?报纸上不说了嘛,2月6日,东北人民解放军第四纵队司令员吴克华和第六纵队司令员洪学智率领部队,经过了一天的激烈战斗,在下午三点三十分一举攻克了古城K市,全歼号称国民党王牌的新六军暂编五十四师师长马辙、副师长曹济民以及K市团管区司令林德溥以下官兵一万一千余名,并缴获了大量的军用物资。眼下咱K市解放十来天了,尽管解放军和国军还在打拉锯战,解放军稳操胜券已见端倪。苍松岭正在搞土改,咱现在一贫如洗,回来后怎么也能分着房子和地吧?”

  “当初你不愿在我娘家吃下眼食儿,领着我和孩子一屁蹬蹽到柳条编外,那儿的人多好哇,给咱腾一间房子不说,地里的粮食随便背,只要不卖钱就行。那旮旯儿不也在搞土改吗?”

  那可不一样,在编外斗的地主是收留咱的恩人,回苍松岭斗的地主是严富贵等恶人。抛却个人恩仇不说,故土难离呀!流落他乡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家乡呀,趁这机会不回来,还等到多久哪!

  夏侯大院如今变成了苍松岭区人民政府,里出外进的人个个喜气洋洋,站在大柳树下的爷爷被这种情绪感染得也绽开了笑容。

  让爷爷想不到的是,他们一家受到了区政府工作人员的热烈欢迎。区委书记和区长很客气地亲自接待了他,并赞扬他当年营救抗联伤兵吃了不少苦,表现得很英勇,是开明绅士,抗日英雄。

  头些天爷爷一家被安排住在了乡政府,全家人和政府工作人员同在食堂吃饭。受到如此礼遇的爷爷心存感激,他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就主动帮着抄抄文件写点标语什么的,区委书记特别欣赏他的才干,就让他当了个宣传干事。在一次军民联欢会上,爷爷和奶奶的古琴、琵琶二重奏《解放区的天》受到了一致好评。

  这天晚上,爷爷站在老宅的院子里,看着一轮冷月,数点寒星,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假如当初不解救抗联伤兵,不历尽那么多的磨难,怎会有今日的顺畅与荣耀,恐怕早和严富贵之流被戴上高帽子登台挨斗、游街示众了。爷爷下决心跟共产党走,永不回头。

  半个月后,爷爷一家搬进了新分到手的两间半瓦房——严富贵家正房东屋。严富贵全家已被撵到村西头的两间茅草屋中。

  爷爷看到,严富贵眼下的处境惨透了,辛辛苦苦攒下的房子、耕地和浮财被分光了不说,每次诉苦、清算及批斗大会都少不了他。这家伙却从来不服软,总是把重复了几十遍的台词,口吐白沫地讲一通:我严富贵原本是穷光蛋,说是在夏侯家当管家和掌柜,说白了就是个端人碗、受人管的伙计。东家夏侯古风出事以后,我靠勤劳的一双手,下死力干活,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靠勤俭才积攒了一点家业。我就像只苦劳苦作的蚂蚁,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哪一样我都亲自干。乡亲们都知道我抠门儿,每逢红白喜事赶来往或走亲戚串门儿,我总把长袍叠好挟在胳肢窝里,背着粪箕子,拿着粪叉子上路。无论遇着人屎狗屎,还是碰到牛粪马粪,都会叉到粪箕子里。到地场后,把箕和叉放到人家大门外,再穿上长袍,走进院内。出来的时候,在大门口儿就脱掉长袍,叠好之后仍挟在腋下,背上粪箕拿起粪叉,边捡粪边往家赶。乡亲们哪!你们说说?

  这一年春脖子忒长,眼看要出正月了天还嘎巴嘎巴冷。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斗争会照常召开。严富贵和往常一样正在口吐莲花,被工作队做通了工作的几个严家长工跳上了台,打头的用手指着严富贵的脑门大声斥责:“严富贵,你别尽挑好听地说!你咋不说说你压榨盘剥长工的事?乡亲们!这个严富贵剥削人都剥削出花来了。他是个拉屎捡豆瓣儿的吝啬鬼,在长工的骨头里榨油的黑心利!他舍不得让我们长工吃大酱,就用大黄米面掺苞米面做成鸡蛋粗、一拃多长,就像人拉的屎条子,上屉蒸熟晾凉后,悄悄扔到大酱缸里。我去舀酱时气得大声吵吵:‘谁这么作损哪!咋把屎拉酱缸里了?蘸酱菜是咱们长工一春到八夏不可缺少的菜,这样一来只好用咸盐水代替。严富贵说他不嫌埋汰,全家人照吃大酱不误。后来大伙才知道都是这家伙捣的鬼!他吃咱就吃,连吃再祸害,看他还有啥辙!”

  头伏饺子二伏面,按咱这旮旯儿的令儿,东家必须应这个节气,给顶着毒日头铲地的长工们改善伙食。他严富贵哪舍得用白面和猪肉给长工们包顿饺子呀?就在苞米面里掺一星半点儿白面包菜饽饽,他怕大伙儿蘸酱油,就把没有荤腥儿的菜馅子整得齁咸齁咸的,吃十个菜饽饽得喝两瓢凉水。可二伏的过水面条却掺不了假,他严富贵看着往地里送的两水筲雪白的面条,心疼得像猫咬。他眼珠儿一转,又想出了损招儿,到路边抓了几只屎壳郎,回来用水洗干净扔到面条桶里。咱们再饿,也不能眼瞅着面条里有屎壳郎还吃呀?面条挑回来,严富贵一家倒把肚子撑了个滚瓜溜圆。这些事都是咱们后来才知道的,乡亲们!这东西作不作损?缺不缺不德呀?”

  台下一片喊声:“他缺大德了!作大损了!他的良心让狗吃了!打倒严富贵!”

  还有人喊:“让他吃屎壳郎!”

  “冻天冻地的上哪找屎克郎去?让他吃狗屎!”

  真有人用铁锹撮来一摊新屙的狗屎,送到严富贵嘴巴头上,等工作队的人去阻拦时,狗屎已粘了严富贵一鼻子一嘴一下颏子。

  不知严富贵是让狗屎熏的还是悲由心生,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诉说:“乡亲们哪!这些事我做得是过分,可好事我也没少干哪?我修桥补路,乐善好施,老祖洞修缮时我捐过钱,去年闹饥荒我舍过粥,抗战胜利时我出钱请过戏班子,解放K市时我派过人,这些好事大家为什么不记得?”

  依爷爷的性格,本来不愿意痛打什么落水狗,甚至觉得自小跟着他的严富贵有些可怜,但土改工作队长早就嘱咐让他发言,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台去。人们见他上台,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由于底气很足,台上台下的人都能听得清:“严富贵,你黑着心搂我的钱粮咱放下不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向小鬼子告密!我遭严刑拷打,下井干苦力吃苦受累不算什么,可他们能饶过那个抗联伤兵吗?你的所作所为不是汉奸是什么?你今天不把这件事交待清楚,人民群众绝不会放过你!”

  台上台下口号声喊成一片。

  严富贵浑身直哆嗦,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我恨死你了夏侯古风,你这是把我往死里整啊?这条罪名若成立,共产党还不得毙了我呀!你小子变成穷棒子还他妈便宜了,你现在是交了红运,否则不也得和我一个,站在台上挨斗哇!”进而严富贵又哭丧着脸大声说:“东家呀!我现在已经满脸狗屎了,你千万别再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了。你就是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做那投敌卖国的事呀!不管咋着,我总是个中国人哪!老天爷呀!我要真干那事,就给我五雷轰顶吧!”

  工作队长忍不住了:“严富贵,你嚎什么嚎!你故意叫夏侯干事为东家,分明是挑拨他和群众的关系,其险恶用心何其毒也!不错,他曾经是本地的大财主,可党的政策是,阶级成分按土改前三年的家庭经济状况划分,那时他早已被你害得倾家荡产了!他如今是雇农,抗日英雄,区里的干部,你懂吗?”

  斗了半天,严富贵什么都交待,就是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向日本鬼子告密的事。让爷爷意料不到的是,工作队长朝台下一挥手,妇女主任和奶奶架着赵宝凤走上台来。宝凤好像并不情愿,吭哧瘪肚地讲了当初如何听房,严富贵如何强奸了她……

  人们对这花里胡哨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儿。男人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白嫩嫩、花不棱登的宝凤。冻得抄着袖、跺着脚的人们像听传奇故事一样,不知是宝凤的发言有魅力,还是工作队有震慑力,反正没有一个人走开。

  爷爷的脸憋得通红,他不认为这是斗严富贵,而是揭自己的短,打自己的脸。他在心里埋怨奶奶,不该把这件事捅出来。宝凤原来毕竟是你的丫环,我的小妾,家丑怎么可以外扬?这下好,人们都知道我夏侯古风当了过水王八,而且是被自己的管家扣的绿帽子,谁都得骂我是个治家不严的糊涂蛋,让我这张脸往裤裆里搁呀?他见奶奶凤梧和曾经的姨奶宝凤也时不时地拿眼睛偷偷地瞟他,就用恶狠狠的目光回敬她俩,表示内心的愤怒。

  宝凤最后的发言让人们大吃一惊:“……严富贵把一坛子金银珠宝埋在了杨柳河畔的一棵歪脖柳树下。

  人们在冰天雪地的暗夜中狂奔。

  迎面的风像刀子一样剐着裸露的肌肤,撕扯着冻得酥脆的树枝和瑟瑟发抖的蒿草,不时有被拔断的蒿草团从身边掠过又向远方疾速滚动。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呻吟,痛苦地呐喊。参加会的人们跌跌撞撞、趔趔趄趄,但挖浮财的兴奋支撑着每一根神经,某种渴望使他们顾不得天寒地冻,大雪咆天,大张着嘴呼着白气拼命地跟着宝凤和工作队赶路。爷爷的胡须和衣领挂满了白霜,大汗淋漓,浑身透湿,黑色的破大衣冰凉梆硬,像裹着一层冰甲。

  在明亮的汽灯光下,几个壮汉抡动尖镐,替换着吭哧吭哧地刨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冻土。

  严富贵被五花大绑地押在人当中,神情沮丧,浑身哆嗦,可还没忘记用眼睛剜插宝凤。

  坛子被小心翼翼地抠出来了,爷爷大吃一惊,里边全是他家祖传的玉器古玩和金银珠宝。本以为这些让小鬼子查抄了的东西,原来都被严富贵这个黑心肝的家伙盗出来了。

  7. 挑拨离间(2005年盛夏)

  老四严得喜及两名保镖的突然蒸发,使严家乱了阵脚。我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他不是家族的主要成员,也不是我报仇雪恨的首要目标,我本想先拔掉根子严得禄,严家这棵大树就会慢慢枯死。不过,这件事很棘手,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出快速把他解决掉的好办法,严得禄毕竟是一区之长啊!

  那天,老大严得福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眼睛射出狼一样的凶光,他气极败坏地吩咐手下的两名干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查明是谁干的,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全部干掉!”

  老五严得财支持老大,他好像嗜血野兽闻到了血腥气,兴奋得狂暴不安。

  老二严得禄和老三严得寿的意见比较统一,他们不主张惊惊乍乍地太张扬,而是要暗中察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绝非等闲之辈。假如是黑吃黑,又不见严家有什么损失。那就是老四得罪了什么人,当然夏侯家嫌疑最大。

  他们还抱有一线希望,决定瞒着老妈,说不定哪天老四就突然回来了!

  一天晚上,严得禄又请我共进晚餐,在舒缓的乐曲声中,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说:“莫愁,我真是太爱你了,在我心中,你就是精雕细琢的玉瓶,我很矛盾,既想得到你,又怕给你造成瑕疵,不那么完美了。”

  严得禄给我讲他很委屈,觉得自己虽然有婚姻,却没有爱情。当初他在父亲的授意下,经人介绍和校长不算太丑的女儿谈对象,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就草草地结了婚。他没想娶老婆,想娶的是前途。他不是官迷也没有太大的野心,目标是能像岳父一样,当个一校之长就是辉煌的顶点了。谁知命运对他却如此青睐?随着职务的升迁,他开始猎取女色,这或许是一种补偿心理在作怪吧。

  严得禄坦诚地说:“尽管我占有过许多女人,却从没触摸过恋爱,在我感情的根系里,没有爱情的营养,只有两性间欲望的肥料。当我刚刚接触你时也只是想玩玩而已,如今我对自己曾冒出的想法而万分羞愧。我是这样想的,还是从前没有遇到过值得爱恋的人,也许缘分这鬼东西只等着你欧阳莫愁的到来。面对你这样美丽温柔的纯情靓女,我终于尝到了纯净恋情的甜蜜而不是肉欲横流的滋味。和你欧阳莫愁的接触越频繁,我心中越没有邪念。你像轻风吹走了心中的沙尘,像清流荡涤了胸中的污泥浊水。你的魅力不在于娴雅美貌,而在于你无穷尽的感情世界。你的思想感情能净化心灵,能带给我肉体之外的快乐,这快乐是十分圣洁的,圣洁得如一株美丽的花朵,我严得禄生怕自己的龌龊会使你这朵鲜花凋谢、枯萎,那就会失去你醉人的、淡雅的馨香。

  我心里明镜似的,严得禄为了博得我的好感,不惜堆砌词藻,像朗诵散文诗一样卖弄他的才华,我甚至被他感动了。

  严得禄情不自禁地干了一杯红酒,慢慢陷入一种迷醉状态,他说:“透过晶亮的酒杯,我看到一个充满阳光的原野,阳光又幻化成月色,月色又明亮成阳光,草坪上开满了各色野花,野花簇拥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小树亭亭玉立,上面缀满花朵,那就是你。我在等待,等待你欧阳莫愁对我这份真情的判决。

  我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一双清澈的眸子忧忧地盯着他:“二哥,其实我也爱你,我喜欢成熟的男人。你的风度、气质和才华都很出众,你像一块磁铁,而我只是一枚曲别针,无法抵抗你的吸引力。不过,我不是那种甘当情妇的人,我一旦爱上某个人会很疯狂,甚至不许任何女人沾他的边儿,其中也包括你的妻子,你将会因此而失去猎艳的自由。更重要的是,你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幸福,怕受到良心的遣责。尽管你比我大了三十多岁,假如你是单身,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你。”

  我的手被他抓得更紧了,那两只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莫愁,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拼着这个区长不当,也要离婚,娶你为妻。”

  我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想不到年过半百的严得禄会这样动情,我只想接近他伺机报仇,可不想让他占了我的便宜。就一语双关地说:“如果真能那样,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这么说,你答应嫁给我了?”严得禄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千万不要冲动,凡事应该三思而后行,我不想让你做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你能干到今天的位置也不容易,我不能毁了你的事业。”

  “不就是个芝麻官吗?不当何足惜,我还有家族,也可以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退一万步讲,咱俩还可以开一家公司,‘人挪活,树挪死,何必把自己吊在仕途这个树卡巴上?再说了,凭我的年纪早已升迁无望,不如无官一身轻地享受人生。退一万步说,当今社会还不至于因为婚外恋,哪怕是离婚另娶,就被撤职罢官吧?”

  “那好吧,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你得劝劝你五弟严得财,我倾心于你,他却总是对我动手动脚的,这叫什么事呀?”

  “这个杂种,那天在见面会上我都提醒他们了,他若真敢胡来,我就废了他!”

  我笑了,甚至笑得阳光灿烂:“可别,他是杂种你是什么?我可不想让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谁是他兄弟?他只不过是父亲捡来的一个弃婴!”

  “怪不得,原来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呀!”

  我跟随严得寿和严得财等十几个人到老鹰崖矿巡察。

  太阳初升,玫瑰色首先抹红老鹰崖,云雾把它的下半截遮掩得重重叠叠,它的性格让我景仰、畏惧,它的气质令我的灵魂为之震撼。

  老鹰崖在崇山峻岭中显得高傲、孤独,如一只雄猛的大鹏,俯卧在群山之巅,鹰嘴岩的尖喙像随时会啄向如鸡似鸽的其他山峦。老鹰崖的上半部呈黑褐色,光秃秃的,偶尔会在石缝中挤出一些棵子或杂草,如同它稀疏的羽毛。老鹰崖下部是杂树林,由于土地贫瘠,树木长得奇形怪状,但从远处看去仍郁郁葱葱,绿波荡漾。

  老鹰崖过去有三分之一是我们夏侯家的矿点,我曾经心疼地看到,当时的老鹰崖和少年采蘑菇时相比已面目皆非。它像被猎枪击中一样,霰弹使它千疮百孔——那是私人的小矿点这里掏个洞,那里掘个井的缘故。山上坑洼不平的盘山道跑着各种型号的自卸汽车,卷起的烟尘弥漫了整个山峦。

  今日的老鹰崖已归严家一统,宽阔的盘山公路,拉段整齐的采场,型号统一的牙轮钻、电铲和重型自卸汽车,展现了一座现代化露天矿山的靓丽风景线,我不得不佩服严得寿的管理才能。

  我今天穿一套新潮的咖啡色牛仔套裙,上衣很短,镶嵌的仿珠钻饰物在阳光下闪烁着七色光。最吸引严得财眼球的当然不是衣服,而是我露着肚脐眼儿的小蛮腰,使那些珠片失去了光彩。在严得财眼里,旅游鞋使我的脚步很轻盈,两条洁白的小腿很有弹性,细腰翘臀一扭一扭地特别好看。在整个巡视过程中,严得财始终黏黏糊糊地不离我左右,上下车时他像跟班一样替我打车门,徒步时他屁颠屁颠地为我撑伞遮阳,不仅身体可以挨挨擦擦地零距离接触,还可以闻到我的体香,借上坡下坎之机他揽着我纤细的腰肢,享受着那滑不留手的感觉。我故意踩翻了一个小石块,身体一趔趄,严得财乘机把我拦腰抱住,我送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谢谢你五哥。”

  这有什么,能为你尽力是我的荣幸。严得财笑得很猥亵,他搀着我一瘸一拐地向一棵树冠如巨伞的老油松走去。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疼得嘴里直抽凉气。

  严得财对严得寿说:“三哥,你们先走吧,我陪欧阳小姐坐一会儿。”

  严得寿走过来问我:“怎么样,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只是崴了一下脚脖子,不要紧,您忙去吧,有五哥陪我就行了。”

  严得财想帮我脱掉鞋袜检查一下,我拒绝说:“妈妈跟我说过,最不能让男人看的就是女人的脚,除父母外,只有丈夫可以,连兄弟都不行。”

  “哪来那么多穷讲究,你妈肯定是个老古董,假如你和情人上床,能不让人看到脚?”

  “五哥,你的话咋这么难听?不过,我倒是喜欢你的快人快语,比那些心生邪念,装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强得多。实话告诉你,到今天为止,我还没和任何男人上过床。”

  “这么说,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你以为呢?其实我的脚并无大碍,只是想单独和你谈谈。五哥,你的心意我明白,你不就是想得到我么?找机会表达就是了,犯不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献殷勤或搂搂抱抱,多不雅呀!这样做对我倒没什么,却丢了你五哥的份子。”

  “哈哈哈……看来我严老五大有希望、艳福不浅哪!”

  “也不是,你知道的,你二哥这头老牛总想吃嫩草,看来他对我是真心的,他不止让我做情人,而是要娶我做妻子。有一点你该明白,我不能同时做你们俩的姘子,像破袜子一样被你们哥俩儿甩来甩去。我丢不起这个人,你们哥俩也会被人耻笑的。有一句话你要记住,要么娶了我,要么离我远点!”

  “那我就把老婆打跑,娶了你!”

  “你可别,那她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你迟早也会把我打跑。”

  “怎么修理老婆我自有办法,到时候你若是嫁给我二哥了,我他妈不就鸡飞蛋打了吗!”

  “和你二哥相比我更喜欢你,他比我大了三十多岁,而且有些虚伪。你我相差才二十三岁,你很坦诚不说,在我心目中五哥你是个敢打敢杀的英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有权有势,头脑聪明,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主儿。如果他知道你和我好,怕不会放过你。我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弟,现在老爷子都那样了,争斗起来,怕没人能护着你。”

  “你别说了,严家待我不薄,没有老爷子,我早他妈喂狼了!哪有今天?我再怎么浑,也不会为争一个小妞儿和我二哥动刀动枪。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夏侯家派来的奸细,用美人计来离间我们兄弟,让我们窝里斗,好从中渔利呀?我们严家一直平平安安,怎么你来了没多久,我四哥就神秘失踪了呢?”

  “哈哈哈哈……我的一阵狂笑掩盖着几分心虚:你真聪明,我确实是个女魔头,你四哥就是被我奸杀以后,弃尸深山的。”

  “你笑得怪瘆人的。”

  “你的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

  “疑神疑鬼,爱我不深!”

  “说句笑话嘛,何必当真。”

  我心里很清楚,严得禄不是董卓,严得财也不是吕布,自己更不是貂婵。何况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因为一个女人,就争得你死我活的男人,虽然我这招棋作用不大,也会造成他们兄弟间的轻微裂痕。

  我装做崴脚的根本目的,是早已对不远处山洞里的炸药库有所怀疑,借跟严得财闲侃之机,来观察那里的异常。一直到前些天,我才知道,自己所住的美迪宾馆,虽有名义上的老板,其实也是严家的产业。那里黄、赌、毒俱全,肮脏龌龊得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我发现,美迪宾馆的小姐流量每天不下百余人,小姐不归宾馆养,一伙儿一串儿的都有鸡头。美迪专门设立一个大厅,小姐们在里面坐着往外看,一面墙都是大镜子,就像舞蹈演员的练功房。客人往里瞅却是透明的玻璃,选台的时候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告诉服务生选哪个就行了。这些小姐来去自由。宾馆靠她们招徕生意,使歌厅、舞厅、餐厅和客房的生意更红火。

  至于赌博,宾馆负责提供场所和赌具,按小时收费。

  毒品就更隐密了,纯度很高的海洛因还没有,主要是摇头丸和K粉儿。欧阳莫愁从不沾这些东西的边儿,她只是听说这些东西也挺厉害,吃、吸之后心里堵得慌,不把药劲儿晃出去,绝不罢休。最容易上瘾的还是飘儿,据说那东西令人想入非非,出现许多幻觉。更可怕的是一种脱衣摇头丸,他们看上哪个姑娘,想拉她下水,就在可口可乐、咖啡等深色饮料中掺入这东西,骗人服下后,浑身像着火,不知不觉中就把自己的衣服扒个精光,被人录像后,清醒过来怕张扬出去丢人,就着了他们的道儿,让干啥干啥。这场面是我亲眼所见,恨得牙根直痒痒,就到外边的公用电话拨打了110。

  等我再返回到场子时,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正在清场,那个脱光衣服的姑娘不知被人弄到了什么地方。我到四处转了转,凡涉及到违法的项目都停止了。半个小时以后,来了几台警车,几十名干警冲进美迪宾馆搜查自然一无所获。至此我才知道严家的关系网有多么厉害,自己想通过正常渠道较量,无异于蚍蜉撼树。

  我动用特种兵的侦察手段,竟然没有发现严家毒品的进货渠道,就怀疑严家有地下加工厂,对面的山洞是最可疑之处。我与严得财在老油松下不咸不淡地聊了很长时间,竟然没见到一名矿工来领取炸药,这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远处传来了几声开山炮响,这使我想到爷爷说的1948年夏天国民党五十二军的枪炮声。

  8. 反攻倒算(1948年盛夏)

  古城K市是省城A市的南大门,素有铁打的K市之称,在历史上一直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乃兵家必争之地。1948年7月15日,国民党五十二军卷土重来,人民解放军和A市的党政机关,遵循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战略部署,撤离K市,转移到东南部山区,继续坚持斗争。

  我爷爷夏侯古风随工作组在黑风峪搞土改、支前工作,他白天紧张工作,夜间深入各户访贫问苦,帮助群众排忧解难,还经常帮助军烈属挑水、扫院子。一天,国民党军队偷袭进村,一次抓了爷爷及农会干部及骨干四十多人。国民党兵把四乡的老百姓驱赶到小学校的操场上,一些鼠目寸光的老地主以为反攻倒算的时机到了,一个个长袍马褂,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讲台上。

  严富贵这个暴发户虽然财大气粗,却不在被请之列。这些自认为是正牌的财主们很瞧不起他,甚至鄙视他。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习惯,要求管家绝对忠诚,应该为东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东家遇到危难,应舍身相救,死的该是他们。可这个卑鄙小人却靠坑害东家发了家,当然被这些人嗤之以鼻。

  上校团长欧阳德康穿着黄澄澄的将校服,戴雪白手套,蹬锃亮马靴,身背武装带,腰别小手枪,神气活现地站在台前。台下站着两队维持秩序、担负警戒的士兵,这增加了老地主们十足的勇气。

  望着台下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和台上一身戎装的儿子,欧阳泰不禁面露得意之色。他走到台前拱手说:“乡亲们,乡亲们!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也有说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的。眼下时局发展太快,变成了半年河东,半年河西。几个月前,共匪还领着穷棒子闹翻身,强吞了我的土地和浮财。国军一来,他们就吓得跑了。我告诉你们,国军才是国民政府的正规部队,有八百多万哪!消灭星崩儿的共匪,简直比抿死几个臭虫还容易。犬子不才,是国军的团长,还乡来保卫父老乡亲们,惩治那些红了毛儿的共匪。下面,把那些首恶分子给我押到台前来!”

  随着欧阳泰的嗥叫,四十多名五花大绑的人从教室被押到台前。欧阳泰不厌其烦、指明道姓地历数他们的罪行。爷爷被排在最后,欧阳泰特意走到他身后,指着后脑勺儿说:“这位夏侯古风大掌柜和我家是世交,我与他父亲交往很深,论起来该以叔侄相称。他也是咱们这地方的名人,想来众人都认识。他常以耕读世家自居,表面乐善好施,实乃阴险狡诈。凭我们两家的关系,应该相互帮衬才对。可夏侯掌柜败家之后,竟然和穷棒子们一锅搅马勺,根本不念乡谊,带领穷棒子把我斗得好苦哇!”

  爷爷高高地昂着头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在乡里德高望重,何时受过这种羞辱哇?他这个正人君子被人从正直、崇高的轨道上抛弃出来,硬是摔落在虚伪、罪恶的泥沼中,怎样才能洗刷肉体和心灵上的耻辱呢?欧阳泰越是大放厥词,爷爷越感到土改运动的正确与伟大,越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与自豪。从乡亲们的眼睛中,他看到的不是厌恶与鄙视,而是赞赏和敬佩,爷爷的腰板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了。

  讲台上放着十根抬大筐用的扁担,乡亲们以为是打人用的,谁也想不到欧阳泰的花招要狠毒得多。这家伙让士兵给前十名松绑,让这些人两臂平伸,把扁担绑在胳膊上,把人糟践得和地里轰鸟雀的稻草人差不多。欧阳泰伸着脖子喊:“乡亲们,乡亲们——这些共匪和穷棒子头儿不是喜欢翻身吗?老子今天就让他们翻个够!他对那些国民党兵一挥手:预备——开始!”

  这些士兵真可谓训练有素,听到口令后,把这十个人齐刷刷地摔倒。然后俩管一,抬起一头儿把扁担直立,这些被捆绑者的脑袋离地面能有三四尺高,再把扁担向前推倒,脸朝下的时候,轻者鼻青脸肿,重者鼻子塌陷,嘴唇磕裂,牙齿脱落。后脑朝下的时候,摔在平地皮开肉绽,硌在砖瓦石块上,轻者颅骨出洞,重者脑浆迸裂。这些士兵围着讲台往前翻,欧阳泰在台上露出狞笑,拍手跺脚地喊:“穷棒子翻身啰——翻!翻!快翻!”

  刹那间,十个人的头部血肉模糊,讲台四周一片狼籍。重者已经死去,轻者奄奄一息。这场面惨不忍睹,乡亲们有的低下头,有的把脸转向别处,沾亲带故的则低声啜泣。

  欧阳泰很有先见之明,他深知共产党宣传鼓动的厉害,早已把抓来这些人的嘴用破布塞了个严严实实。

  爷爷的脸平时很白净,透着平和与善良。看到欧阳泰如此歹毒和残暴,爷爷的脸涨得紫红,被愤怒扭曲得变了形。爷爷看到欧阳泰在台上穷凶极恶的表演,气得眼睛里蹿火苗子,周身瑟瑟发抖。不假,这些人是带头分了你的土地和浮财,可毕竟都是一块土上的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还给你就行了呗!干吗不依不饶的?就算你暂时得势,也不能草菅人命,往死里整人哪?畜生,你欧阳泰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欧阳泰飞扬跋扈地在台上发号施令:“给头一批穷棒子松绑,把第二批绑上,让他们翻身!”

  在士兵们换人绑人的空当儿,欧阳泰走到台前演讲:“乡亲们!眼下的形势你们都看到了,不要心存侥幸。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巴不得共产党再回来,那真是白日做梦。日本人投降之后,国军主力都在关内,让共产党在东北钻了空子,才有机会瞎折腾。现在国军攻回来了,共产党还不是丢下你们,跑得无影无踪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这些穷百姓!你们睁开眼睛瞧瞧,国军是清一色的美式装备,凭共产党那几条破枪,能是国军的对手?他们只配钻林子打游击。请诸位把眼光放远点儿,天下还是国民政府的天下。不义之财不可取,过去分了我的拿了我的,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古今一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世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的东西也是一点一滴攒起来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归了你们,那世间还有公理吗?”

  爷爷瞥了严富贵一眼,这家伙一定觉得很窝囊,贫雇农斗他,说他是大地主。地主们又不承认他,说他是地痞无赖暴发户。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处境,把他弄迷糊了,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个阶级!依他的性格,欧阳泰不请他上台正好,他可不想张扬,他面无表情地躲在人群中的样子,肯定在想,谁知道哪天苍松岭又成了共产党的天下?看着他面露喜色,说明欧阳泰这个代言人说的话正中下怀,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欧阳泰的大黄脸碜碜着,瞋瞋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人们早知道他会有这一手,一些群众把分来的衣物、地契和钱财包在包袱里,用手举着往台前拥。看着涌动的人潮,欧阳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借着这混乱劲儿,受害者的家属们呼儿唤夫、哭爹喊娘地跑到那些死的伤的或还没上刑的亲人面前,哭天喊地或规劝的声音不绝于耳,场面异常混乱。欧阳德康团长慌忙下令弹压,士兵们用枪托或刺刀驱赶发疯了的人们。

  局面刚刚得到控制,欧阳泰立刻下令,翻摔第二批人。

  看着这残酷的场面,爷爷胸中的怒火愈烧愈烈。愤怒充满胸膛,仇恨浸透骨髓。欧阳泰还算给他面子,既没上绑也没塞嘴。这是因为爷爷有文化,在批斗欧阳泰时讲政策,不但自己不打不骂,别人打时,他还上前规劝,为此还受过上级表扬。欧阳泰却以为爷爷念及世交手下留情,这次只是让他陪绑而已,根本不想杀害他。爷爷真想上台去扇欧阳泰俩大耳掴子,一是寡不敌众,肯定要吃愣亏;二是他一辈子也没打过人,还真下不了那个手;三是欧阳泰毕竟是祖爷爷的拜把子兄弟、生前好友。他还想过破口大骂欧阳泰,出出心中这口恶气,却怕失风度、丢份子张不开嘴。忍无可忍的爷爷最后用哆哆嗦嗦的手指着欧阳泰的鼻子说:“盟叔,你,你,你,你也太残忍了,你就不怕五雷轰顶、遭报应吗?”

  爷爷的话触到了欧阳泰,也捅到了严富贵的痛处,想起自己挨斗的苦难,他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气极败坏地冲到爷爷面前:“夏侯古风,欧阳乡长给你脸就往鼻子上抓挠是不?我看你是找死呀!”说着话左右开弓扇了爷爷两个耳光,爷爷鼻口窜血,眼冒金星,满脸的肌肉不住地颤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两个耳光,使严富贵后来被定为历史反革命,遭了大半辈子的厄运。

  台上的欧阳德康对欧阳泰说:“爹,你这翻身的刑罚好是好,可惜太慢了。再说,这大热的天,我那些兵也累得够戗。干脆,把剩下这二十多人拉到操场边上毙了算了。”

  “也好,我也有些累了,干脆给他们来个痛快的,只是便宜了这些穷棒子,少遭不少罪。”

  一听说要把抓来的人全部枪毙,人群一阵骚乱,人们发疯地向前拥挤,乱成了一锅粥。欧阳德康拔出撸子,对天放了两枪:“肃静,肃静,谁再捣乱,就地枪决!机枪手,过来!把机枪架到讲台上!”

  在敌人的淫威下,人群逐渐趋于平静。

  这次欧阳康德回苍松岭带来了一个连,为了行刑安全,他派两个排把操场上的群众团团围住,派一个排把五花大绑的农会干部和骨干押到操场边上,背靠围墙站成一排。欧阳泰手拄文明棍儿,满头大汗地站在儿子身边监刑。一个上尉连长下达命令:“举枪!瞄准!他举起右手,预备——还没等放字出口,凌空飞来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脑袋。紧接着—阵排子枪,几个行刑的士兵就倒在了血泊中,糊里糊涂地上了西天。

  听到枪响,欧阳德康急忙把父亲欧阳泰拖上吉普车,然后挥枪高喊:“弟兄们!顶住!给我顶住!”

  枪声大作,吉普车一溜烟地冲出校门,狼狈逃窜。

  嘹亮的冲锋号嘀嘀嗒嗒地响了起来,四周一片喊杀声。大队长率领县大队的战士们,有的从房上跳下,有的翻墙而过,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这如同天降的神兵,令敌人闻风丧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愤怒的群众下了枪,乖乖地做了俘虏。人们发疯地把这些士兵扑倒在地,拳打脚踢嘴咬。战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群众和俘虏们隔离开。

  原来,大队长接到侦察员的报告后,就带领队伍急匆匆地赶来。凭县大队的实力,消灭敌人一个连的兵力绰绰有余,问题是容易伤及在场的群众。大队长派侦察班干掉了敌人的哨兵,摸清情况以后,从四面悄悄包抄过来。他带领一个小队翻过后墙爬上屋顶,正好赶上敌人把被捕的同志往操场边上押,这真是天赐良机,当敌人即将行刑时,他拿过警卫员手中的步枪,居高临下,将上尉连长击毙。房顶的战士们一齐开火,消灭了行刑的敌人,他再次瞄准时,欧阳父子已上车,他射出的子弹只把吉普车钻了个洞。

  这次被敌人酷刑致死者十人,重伤九人。

  敌人的一个连非死即伤,剩下的全部被俘。

  可惜的是跑了欧阳泰和欧阳德康,欧阳德康在2005年回苍松岭时,给假扮的欧阳莫愁的我带来了麻烦。

  这次反攻倒算的血腥事件,使爷爷更加坚强和成熟起来,同时也加深了和严富贵之间的仇恨。严富贵也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不迭,在后来的拉锯战中,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1948年9月12日,辽沈战役打响。人民解放军在取得锦州战役和黑山阻击战的重大胜利以后,日夜兼程,挥师东进,旨在早日解放被国民党反动派盘踞的K市,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

  爷爷带领担架队,参加了解放K市的战斗。10月29日,人民解放军辽南独立二师在师长左叶率领下,不辞劳苦,连续作战,抢渡辽河、浑河、太子河,以一天急行军一百多里的高速度向K市方向急奔。于次日拂晓,就赶到了K市城郊。当时盘踞在K市的国民党军只有保安一旅的两个团,分别驻扎在城内、南门和火车站一带防守,在我军的强大攻势面前,敌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官兵已成为惊弓之鸟,毫无招架还手能力。我独立二师五团在团长孙永泉的指挥下,分三路纵队从北门猛烈攻城。防守火车站的国民党军无力抵抗,闻风首先向C市方向逃窜。我军占领火车站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城内进攻。下午六时,战斗结束。我军共俘虏敌军一千多人,缴获汽车数十辆和大批的战利品。K市获得了永久的解放。

  不久,东北全境解放,严富贵从此被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十字架上。

  9. 捣毁毒巢(2005年盛夏)

  我把租来的黑色桑塔纳2000停在老鹰崖山脚下的一片杂树林里,关灯熄火下车。我把头发盘起,戴着只露两只眼睛的防尘帽,穿着男装融入夜色之中。满天繁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关注着这避开大路,酷似男孩的我这个神秘女郎在羊肠小道上疾走。我所经之处,草虫停止交谈,林蛙不再聒噪,只有萤火虫毫无怯色地在身前身后飞来飞去,和天上的群星一样,不解地盯着我,试图为我照亮草丛中的小径。

  我顺着山体的缓坡爬到那个山洞对面,潜伏在那棵百年油松和巨石的后面。至此我才发现,准备的微型红外线望远镜白拿了,洞口的灯光很强,而且有两架隐蔽的探照灯晃来晃去。我一下子明白了,别看洞口没人,洞内一定有人通过摄像头监视山洞周围的动静。蚊虫在我耳边嘤嘤,好像害怕我裸露部分散发的香气而不敢叮咬。山洞附近一片静谧,灌木丛中的蝈蝈却觉得危险已过,此起彼伏地振翅鸣唱起来。对于焦躁的我而言,蝈蝈的叫声极其刺耳,而童年时的它们唱得是多么清脆动听呀!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草丛中还有好多双虎视耽耽的眼睛。

  我已在这里潜伏三夜了,却一无所获。今夜当我第六次看表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三十五分,难道又白熬了?当我灰心丧气,准备悄悄撒离的时候,山下有两束汽车灯光向这里飞快地移动。几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小洞前。我的心一阵狂跳,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戴着的咖啡色手套有些湿漉漉的。

  前些天,我用夏侯剑锋的身份证买了电话卡,越过区、市两级公安机关,直接与省厅辑毒机构联系,以一名退役特种兵的名义,揭露了美迪宾馆的吸食毒品问题。并说苍松岭老鹰崖的一个山洞,很可能是他们的制毒窝点,还说自己熟悉地形,请求独立侦察,及时汇报。辑毒警领导为了我的人身安全,不同意这么做,我却憋着粗声,异常执拗地说:“无论你们同不同意,我都将履行一个公民的义务和职责,做一名特种兵该做的事。如果你们相信我,就秘密派人过来,如不相信,我也会单枪匹马地把这个毒巢端掉!”

  前天,我接到一个打给夏侯剑锋的电活:“你好!是夏侯剑锋吗?”

  “你好!是我。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省公安厅的赵天弘。首先感谢你给我们提供美迪宾馆买卖、吸食毒品的准确情报。”

  我憨着嗓音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这么说你们已派员查实了这里的情况,我还得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

  “不过,我们现在还不想打草惊蛇。你曾经说过,非常熟悉老鹰崖的地形地物,我们想请你面谈,协助我们侦察,彻底截断毒源,粉碎制毒窝点,最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当时我想,仅凭一个电话,让我怎么相信你,谁知你和严家有没有关系?真若是圈套,岂不毁了我的计划?再说了,我大仇没报怎能暴露欧阳莫愁的女性身份?假如我在将来复仇过程中违了法,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欧阳莫愁和夏侯剑锋是同一个人:不,现在我还不能和你们见面,但我会在暗中协助你们。希望你能二十四小时开机,有情况我会随时报告。

  “既然你不想露面,我们也不勉强你,希望你注意安全,谨慎行事。”

  “别忘了我是特种兵,三五个人还不是我的对手。”

  “夏侯剑锋,你千万不要恃强逞能……”

  “再见!”我不想让人通过查电话知道自己的方位,不等对方说完,赶紧关机。

  我看到面包车上跳下了几个人,为首的小头头儿在小洞大铁门旁边的安全防护装置上输入密码,按上指纹及确认后,大铁门自动开启。里边的人迎出来,让他们把一些药箱子搬到亮如白昼的洞里,然后拿出一个薄薄的密码箱,交给了小头头儿。那里肯定是毒品!我想,就立刻拿出手机,把早已编好的短信发出去:速到老鹰崖来,那个山洞肯定是制毒窝点!我冒险补发一句:拦截辽K98668白色面包车,车上有毒品!

  那个小头头似乎听到了发短信的声音,把密码箱放到车上,然后向我藏身的老油松走过来。

  我紧贴着老油松站起身,让周身血液流通,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像豹子一样扑过去。

  虚惊一场!小头头站在路边,向山坡下撒了一泡尿扭头就走了。

  我刚想扑过去,却被一个人从身后抱住,我刚要反抗,那人说:“我是赵天弘,别出声!”

  赵天弘拿出对讲机喊了一声:“出击!”

  我做梦也没想到小洞附近的山上坡下埋伏了这么多防暴警察,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洞外的人全部逮捕归案。还没等他们往洞里冲,里面就射出了一排排子弹,大铁门在激烈的枪声中砉然关闭。还没等他们把铁门弄开,小洞里的人突然引爆炸药,全部自杀身亡。

  我趁乱悄悄下山,把夏侯剑锋的手机卡埋在一片乱石中……

  毒品生产和交易几乎占了严家总收入的五分之一,这种投资少利润高的生意毁于一旦,美迪宾馆娱乐部又被查封,我看到老大严得福的屁股像长了刺,再也坐不住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次公安的行动怎么会如此密不透风,事先毫无征兆,偌大个关系网竟然没有一个人给严家报信儿,真是活见鬼了!

  通过好一阵子明察暗访,我打心眼里佩服老太爷严富贵的精明,老太爷早年精心策划的三件大事,使严家如同处于铁桶之中,丝毫受不到外界风雨的袭击。

  第一件大事是寻求保护伞,编织关系网。老太爷把各级有用的官员列了一个名单,然后按权限大小,用化名将其列为股东,无事时按月分红,有事时再给厚报。老太爷办事缜密,很少出纰漏,自然就麻烦不到这些只食俸禄、不沾鱼腥的人,这些人在不担风险的情况下,也很愿意得到这笔颇丰的外财。长期无功受禄,自然过意不去,一有风次草动,这些人就会主动透风,严家因此消息灵通,而立于不败之地。

  老太爷不相信世界上有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之人。在酒色财气中,每个人都会有某种癖好,你不贪杯可能好色,不好色却可能贪财,纵然什么都不好,你起码得惜命。老太爷手中的美酒、靓女、金钱及刀枪准有一样会派上用场。老太爷还有一个绝招,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到美迪消费,只要沾上黄赌毒都会被隐蔽的摄像头记录下来,进入严家建立的黑档案中。

  据说严得福曾劝过父亲,养这些狮子老虎用途不大,该考虑压缩这方面的开支。老太爷坚决反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何况这些人都是官!”

  老太爷做的第二件大事是把家族的管理分为四个环节:第一环自然是严富贵及五个儿子。第二环是掌管保安队的队长王二虎和刘三彪,还有他家久经考验的宗亲,掌管着各分公司和经营场所,这些人都是挑了又挑拣了又拣的,没有一个是孬种,出现什么事都会自己扛着,绝不会牵连到严家。第三环归第二环单线领导,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为严家服务。第四环是负责执行任务的小头头儿,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上司是第三环,让干啥干啥,从不问是给谁干,为什么干。这样一来,严家运转的链条那个环节出现问题,就在哪个环节中断,不可能涉及到严家的人。

  老太爷做的第三件大事,就是建立恩威并用、赏罚分别的严厉家规。凡为家族利益致死或伤残的人,都享受极高的终身抚恤金,死亡家属们的待遇比亲人活着的时候还要高。如果谁背叛或出卖家族利益,本人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还要殃及亲人和家属。尽管下层的人不知道这规矩是严家定的,但他们亲眼看到顶头上司就是这么做的,两种结果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们,该誓死效忠,好自为之。

  无论哪个环节的人都懂得这个规矩,那就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守口如瓶,哪怕自己死了,妻儿老小也会过得很优裕,绝不会因生活拮据而发愁。反之,全家都将生不如死,谁会去干那种鸡飞蛋打的蠢事。这次主抓毒品生产的第三环节负责人与员工引爆炸药集体自杀,美迪宾馆经营毒品者外逃,第四环节被逮捕的小头头儿一句有用的供词都没有,就是这个原因。

  暴跳如雷的严得福百思不得其解地嚷嚷:“这次是怎么了?竟然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是因为老太爷变成植物人这些人不尽力?还是有大人物黑上了严家?”

  过后,严得福对几个弟弟说:“这次值得暗自庆幸的是,尽管这次事先没有听到消息,凭老太爷这套严密的组织机构和利害攸关的家规,根本就没有办法把这次缉毒行动和我严家联系起来,一点儿也涉及不到我们家族的上层。第三环节已经断裂,也用不着把运送原料和毒品的小头头灭口,因为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若没有老太爷设计的缓冲层,严家这次可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几天后,严家终于查明,这次缉毒总指挥是赵天弘,也了解到这家伙是个铁杆布尔什维克。据消息透露,赵天弘好像已非肉体,而是练就了金身,甭说一般的风雨,就是酸雨也难以侵蚀。严得福很头疼,焦急却又一筹莫展。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利用关系网,先把美迪宾馆娱乐部解冻再说。

  这次行动虽然是对严氏家族生意的一次重创,可我却没有笑出来。

  我原来天真地认为通过这次缉毒,可以把严家彻底摧垮,涉案的严氏兄弟该抓就抓,该毙就毙,该判就判,剩下严得禄这个色鬼孤掌难鸣就好对付了。可事情的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心灰意冷。这严家简直太难对付了!我本来相信法律的庄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若通过法律的手段把他们抓起来,所犯的滔天罪行恐怕枪毙十个来回也不为过!

  更让我愤怒的是,严家放出风来,老鹰崖虽然归严家开采,那个山洞原来却是夏侯家的,严家一直闲置没用。白天根本看不到那个山洞有人进出,发生制毒大案,夏侯家肯定是后台!我经过回忆,那山洞原来真是自家的,这说明当初严家就安下了事情败露栽赃这个心。

  自己这次费了这么大劲不但奈何不了严氏兄弟,反而让他们把矛头指向了自家,真是没打着狐狸惹一身骚!看来,严家简直就是坚固的碉堡,很难用正常的手段将其攻破。还是得像对付老四严得喜那样,自己设计谋,将他们一个个搞掉!

  仔细一想,这次行动使我欣慰的是,毕竟摧毁了制毒窝点,使不少人免受毒品之害。

  我漫步街头,绞尽脑计地思谋着下一步计划。不知不觉中,竟然来到了母校的操场,原来砖砌的讲台现在镶嵌着光滑的瓷砖,这是爷爷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揪斗的地方。

  10. 畸形年代(1966年初冬)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眨眼的工夫,身为苍松岭镇党委书记的爷爷和苍松岭铁矿工会女工委员的奶奶的五个儿子都蹿起来了。

  C钢苍松岭铁矿为扩大再生产,新建了主井、副井、东南风井和西北风井。在施工单位三冶井巷公司1964年4月招工的时候,伯父夏侯仁和爸爸夏侯义双双入厂,一个学钳工,一个学铆工,如今二十四岁的伯父和二十三岁的爸爸都已出徒,每月每人工资三十三元,加上各种津贴和奖金能开五十来块钱的工资。每月增加了这么多收入,家庭生活有了很大改善。奶奶是通情达理的母亲,只收哥俩的基本工资贴补家用,其余的给他们当零用钱。

  踌躇满志,准备高考的三叔夏侯礼已经二十岁,他被红色风暴折断了理想的翅膀。不甘寂寞的他,顺应潮流,当了红卫兵领袖,1966年10月18日他和十七岁刚升入高一的四叔夏侯智在长安街接受了毛主席的检阅,这是他俩一生中引为自豪的一件事。十五岁的老叔夏侯信还是个初中生,自然也是个红卫兵小将。根红苗正,信奉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小哥仨,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然是个漏划的大地主、资本家,还是大叛徒、阶级异己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戴着大地主、历史反革命帽子的严富贵,夹着尾巴窝窝囊囊地过了大半生。每次政治运动都会被拉出来作反面教员,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属穆桂英的,阵阵少不下,可不是去冲锋陷阵,而是被拉出来当活靶子。他已习惯了卑躬屈膝地活着,长时间不挨批斗反而浑身痒痒。毫无尊严和人格的严富贵却有多子多福的思想,有当父亲的权力。

  他妻子赵宝凤在1949年6月苍松岭铁矿恢复生产时,在通洞中运车间当了一名手选女工。苍松岭是个地方城乡结合部,虽然严家在农村住,严富贵是农民,但由于宝凤是工人,孩子户口归母亲,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城镇户口。

  大儿子严得福已满二十一岁,因成分问题和父亲历史问题,在三冶井巷公司招工时,被刷了下来。当年正赶上政府号召城镇青年上山下乡,就报了名,被分配到小屯公社吊水楼大队,一心老老实实务农,再不敢有非分之想。农闲回家探亲,也整日里拉着个脸,像谁欠他二百吊不还似的。“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谁知经过这么一折腾,在1966年招收“亦工亦农”工时,他又被三冶井巷公司按下乡青年录用了,在建井队当了一名打眼工。

  十九岁的二儿子严得禄和我三叔、四叔同在苍松岭惟一的高中就读。看着我三叔、四叔光荣地加入红卫兵,轰轰烈烈地造反、串连,他这个黑五类的狗崽子却只能灰溜溜地躲在家里帮父亲侍弄点菜园田地,帮母亲做点儿家务活,再就是精读翻烂了的从高一到高三的课本。

  十六岁的三儿子严得寿和我老叔是第二初级中学二年级的同班同学,他甘心给小一岁的我老叔当随从,就像他爹当年给爷爷当管家一样,同学们叫他狗腿子、跟屁虫。刚上初一的十三岁的严得喜对三哥严得寿的行为特别反感,非常瞧不起他那低三下四的熊样,别看他小,却敢于斜着眼睛虎视我老叔。他在家里特别咬尖儿,三个哥哥事事都得让着他,稍不如意就趴在地上放挺儿打滚儿。

  为了和爷爷较量,凑够五福五子之数,严富贵不让宝凤闲着,看着她肚子又大又圆,心里美得不行,哪成想天公不作美,生了个丫头片子。严富贵满心不乐意也没办法,赵宝凤却特别喜欢这女孩,取名叫明珠,如今也十岁了。后来宝凤长了子宫肿瘤,做了子宫切除,再也不能生养了,严富贵非常懊恼。也是命里该着,1961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最难熬的一年,严富贵捡来弃婴凑够五子,这孩子已经六岁,过着无忧无虑的顽童生活。

  自1966年5月16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下达以来,对政治风云异常敏感的严富贵,整天埋头于《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之中,逐字逐句地研究政治形势的变幻。

  “看来,天下要大乱了!”严富贵在心中惊叹。

  1966年8月8日,下达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

  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身穿绿军装,佩戴“红卫兵”袖标,在天安门检阅首都“红卫兵”,并接见清华附中的“红卫兵”代表。此后,“红卫兵”组织由北京发展到全国,由中学发展到大学和部分机关、企业。作为一种集团力量,“红卫兵”开始步入文化大革命的斗争舞台。

  通过夺权反夺权斗争,严富贵悟到,这次运动来得特别邪乎。虽然他戴着历史反革命的白袖标,动辄就被人戴上高帽,挂着大牌子批斗、游街,但他知道,像他这种小鱼小虾根本就不是这次运动的重点,重点该是爷爷夏侯古风那样的当权派。像他这样的老牌历史反革命早被斗倒斗臭了,这一生再难翻身。可他不想让压制了他二十年的爷爷这么舒舒服服、威威风风地活着。现在机会来了,他严富贵经过几天几夜的权衡利弊,终于想出一条妙计,决心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一天深夜,严富贵把得福、得禄、得寿叫到身边,痛说家史,揭露爷爷夏侯古风的丑恶历史和滔天罪行。据严得禄、严得寿后来交待,严富贵临了说:“眼下人人都在革命,你们不该甘当狗崽子,也要革命!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就像当年地下党一样,在隐蔽战线坚持斗争,这才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具体体现,才是有志的革命青年!”

  老大严得福说:“爹,我看你还是消停点儿吧,凭你的身份别再去捅马蜂窝了,你还没让人整够哇?我已成年,好不容易弄了个工作,我可不想把饭碗砸了。这件事我坚决反对!我可不能有个历史反革命的爹,再弄个现行反革命的我!再说得禄和得寿也不小了,别让他俩替你填坑儿!”严得福说完话扭头就走!

  由于自己的问题,耽误了大儿子的前途,严富贵有些内疚,总觉得亏欠了他,也挺怵他的,就啥也没说。

  无所事事、闲得闹心的严得禄和严得寿哥俩儿被老爹的话激励着,想到即将到来的神秘而冒险的革命行动,感到很激动很兴奋也很刺激。严得禄说:“爹,我们该做什么?您就吩咐吧!”

  现在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大字报,爹要写大字报,没有笔墨纸张,公开去买就会露馅儿。第一步,你们今夜就到学校的红卫兵总部去,多拿一些写大字报的东西来。第二步,爹写完大字报,你们俩连夜贴到街上去。第三步,咱爷仨儿成立个组织,他们不叫我们黑五类么?咱们的组织偏叫红色狂飚战斗队!

  第二天,街上出现了题为《还“漏划大地主、资本家夏侯古风”的丑恶面目》的大字报,共十二张。大字报详细揭露了爷爷夏侯古风家资产、土地的数目,说他如何盘剥伙计、长工,过着养尊处优、娶妻纳妾的生活。文章语言流畅,故事性很强。还因为这是射向苍松岭镇头号人物的第一发炮弹,围观的人水泄不通,还有些人把大字报原文抄下。这无异于强烈地震的大字报,使人们万分震惊。由于大字报后面写着未完待续,人们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态期盼着。

  第二篇大字报的题目为《剥开夏侯古风“抗日英雄”的画皮》。文章叙述了当年夏侯古风所救护的抗联战士是街上的一个叫花子,夏侯古风给了他一些钱,在其腹部刺了一刀,为自己沽名钓誉,摇身一变成了抗日英雄云云。

  第三篇大字报的题目为《出卖战友和同志的大叛徒——夏侯古风》。文章详细描述了1948年7月国民党五十二军卷土重来,在黑风峪一次抓了爷爷夏侯古风及农会干部及骨干四十多人。敌人把其他人五花大绑,用破布塞嘴,惟对爷爷特别优待,既没绑也没用破布堵嘴。这次被敌人酷刑致死者十人,重伤九人,还说爷爷除被严富贵打了俩嘴巴子外,竟然毫发未损,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夏侯古风早已卖身投靠敌人,当了叛徒,敌人偷袭黑风峪,就是他送的情报!

  当严得禄、严得寿粘贴第四篇大字报《一个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走资派——夏侯古风》时,黑暗里窜出三叔夏侯礼、四叔夏侯智、老叔夏侯信。严得禄、严得寿虽没作贼,毕竟心虚,我叔叔们是红得发紫的红卫兵,他们哥俩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在气势上就逊人一筹。再加上四拳不如六手,终因寡不敌众被我三个叔叔打得头破血流,然后押到红卫兵总部,被戴上黑五类想翻天,诬陷革命干部的帽子羁押和批斗。第二天,三叔夏侯礼带领红卫兵小将抄了严富贵的家,找到了写反动大字报的证据,将严富贵这个反攻倒算的双料反革命分子关了起来。

  在严富贵潜心研究这场政治风暴的时候,爷爷夏侯古风却不那么敏感,也可以说对整个运动的形势和走向估计不足。建国以后,他所经历的政治运动太多了,对此已经麻木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抓工农业生产的程度。在“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的时刻,有他这个一把手稳坐钓鱼台,苍松岭地区的工农业生产和人民群众的生活相对稳定。他对五花八门的造反组织特别反感,工人就该做工,农民就该种地,各行各业都应该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好没秧儿地造哪门子反?都是共产党的天下,造谁的反?

  镇长是爷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他语重心长地提醒爷爷:“古风书记,我得劝劝你,现在都啥时候了,你那倔脾气得改一改了。你抓各方面工作我支持,你腻歪那些造反派我也不反对。可你别戗着他们哪!眼下的形势是,逮谁谁够,说你是个啥你就是个啥。你可别舞舞弄弄,把自个儿整盆儿里头去!”

  “我夏侯古风行得正,走得端。他们想在鸡蛋里挑骨头也得费点劲。”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看那些党和国家领导人,哪个不是行得端,走得正?还不是说打倒就打倒?”

  “让我说,他们还是有啥毛病,人家咋不整别人?”

  “你呀,你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照你现在这死爹哭妈的犟眼子劲儿,有你后悔那一天!反正我的屁也放完了,听不听由你!”镇长一蹶哒就走了。

  爷爷拿起他那小烟袋,一锅接一锅地抽烟。他心里很烦躁,也许这小子说得对,是该谨慎从事。作为一名党的基层干部,爷爷不可能不读书不看报,他是越看越吃惊,越看越气愤,最后就懒得去看了。

  当别人告诉爷爷,街头出现了他的大字报时,他竟然一笑置之:不用看,肯定是些诬陷不实之词!我夏侯古风自从投身革命以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镇长让秘书把大字报的内容抄回来,然后亲自拿给爷爷看,爷爷看过之后竟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大字报写得好!他使我解开了当年抗联伤兵之谜。严富贵呀严富贵!哈哈哈哈……”

  镇长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大字报使爷爷的政敌及造反组织抓住了口实,打破了撼泰山易,撼夏侯古风难的神话。

  几天以后,在苍松岭第一中学的操场上召开万人批斗大会,爷爷以“大地主、大资本家、大叛徒、苍松岭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罪名被揪斗。历史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爷爷和严富贵竟然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扮演着同样的、被批斗的角色。

  严富贵低头窃笑,观察着整个会场的动静。当爷爷被红卫兵小将押上主席台,做“喷气式”的时候,严富贵心里别提多滋润了!他发现自己挂的牌子是硬纸板的,很轻巧。而爷爷脖子上的大牌子是特制的,在五毫米的钢板上糊白纸,名字被打了四个大红叉。一个造反派头头儿在慷慨激昂地历数爷爷的罪行,每说一件事的时候,他都要扭头问爷爷:“这条罪行你有没有?”

  大牌子用十号铁线挂在爷爷的脖子上,铁线都勒进了肉里,皮肤渗出了血津儿。l966年12月的北风吹在爷爷的身上,他的脸却大汗淋漓。汗水流进眼睛里螫得火辣辣地疼,双臂被架着,连擦一下都不可能。当他听到那些诬陷不实之辞的时候,只是微微冷笑。当问他这条罪行有没有的时候,爷爷总要扬起细长的脖子,昂着头颅高喊:“没有!全是捏造!”

  爷爷的每次否认,都会引来一阵“打倒……”“打倒……”的口号声。

  冗长的批判总算到了尾声:“……综上所述,夏侯古风罪行累累,罄竹难书,铁证如山!”

  爷爷再次扬起头颅高喊:“你那山是雪堆的山,太阳一出来就会化为乌有!”

  又是一阵口号声。

  面对爷爷的倔犟和不屈,严富贵在佩服之余也感到一丝羞愧和有罪。他早已经被斗成了草鸡,是那样卑劣和渺小。而爷爷却像悬崖上的一只雄鹰,用犀利的目光俯视他,随时准备俯冲下来,用钢钩似的爪子擒住他,严富贵不禁哆嗦了一下。受尽了凌辱的爷爷依然那么崇高而伟大。他严富贵的雕虫小技,最终将在这神经错乱的历史时期,像小丑的滑稽表演一样,留下无耻的记忆。即使如此,让爷爷吃些苦头,也是件让严富贵很开心的事。

  严富贵惊喜地看到,声讨爷爷夏侯古风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贴遍了苍松岭每个醒目的位置。

  爷爷的执拗使他吃尽了苦头,再次同台被批斗时,严富贵看到夏侯古风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11. 醋海翻波(2005年盛夏)

  外面起风了,这风来得很狂,在屋里都能听到那狂暴的呼啸声。一道白亮刺眼的闪电过后,炸雷的轰响惊心动魄,哗哗的大雨就倾泻下来,把窗玻璃打得像要爆裂开来,风雨声和雷鸣声响成一片。使我本来就凄苦的心境,变得越发惆怅起来。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像一条火龙在空中掠过,这光亮压过了地上的所有灯光,如同白昼突然降临,转眼又是黑夜,各种灯光又开始放射各种微弱的光芒。震耳欲聋的声音隆隆滚过,我不禁哆嗦一下,抬头看了看,天黑得像扣了一口大铁锅。雨点真大,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滂沱大雨越下越大,在风的肆虐下,斜斜的雨帘像亿万支箭射向大地,射向我郁悒的心。

  今晚,严得禄在餐桌上对我说:“莫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接到市侨联通知,你二伯父欧阳德康近期将从美国还乡祭祖,让我们好好接待,这回你该高兴了吧?”

  我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

  “莫愁,你怎么了?”

  我太激动了!我与二伯父有十几年没见了,怕是都认不出我了。

  当时虽然搪塞过去,可自己该怎么办呢?我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就冲出房门,冲向电梯,冲出宾馆,冲向草坪。高高地扬起双臂,仰头向风雨中的夜空厉声呼叫,如同淋浴喷头儿的大雨顷刻把我浇成了落汤鸡。一个霹雳像巨大的火蛇从天而降,劈开了离我仅有三十多米的一棵大杨树,那情景着实骇人!我突发奇想,假如这炸雷击中严氏兄弟该多棒啊!那自己就会全身而退,省去了不少事。哪怕击中自己,也会消除许多烦恼,可自己没做恶事呀?

  我在雨中浇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到房间冲了个冷水浴,揩干身体,本想一丝不挂地爬到床上,一想到室内的摄像头,就穿好睡衣才上床。我闭上眼睛,身体向下伸展,慢慢地钻进毛巾被里。仰躺在床上的我,融合着心中和自然界的凄风苦雨,谋划着该如何置严家于死地。这不仅仅是为了报私仇,也是为民除害,我所做的事肯定是正义的,但我不想使用血腥的残暴手段,不想违法,不想暴露自己,更不想牵连到夏侯家族,否则,凭现在的方便条件,早把严家的哥儿几个杀光了。问题是,在欧阳德康这尊真佛到来之前,已经不可能完成自己的计划了。如果自己这假菩萨露了馅儿,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我在冥思苦想中,渐渐地进入了灰暗的梦乡。

  我醒过来时,窗外白蒙蒙的,已经听不到风雨声了。我很疲倦,脑袋昏沉沉的,眼睛有些酸疼,耳膜也胀鼓鼓的,天还早,我想再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我感到后背被冰雪覆盖着,一股股凉气从尾骨往颈骨上升,凉冰冰的、麻酥酥的。我用手摸了摸,额头火炭般滚烫,脸颊也烧得难受,我睁开倦倦的、红红的眼睛,无数金色、红色、黄色、绿色的星星在眼前飘荡,忽上忽下乱飞。呼吸有些吃力,心在咚咚狂跳。糟了,昨夜的淋雨加上抑郁的心情使我患了重感冒。

  当我从蒙眬中再次清醒过来时,天已大亮,我感到卧室的东西都在眼前晃动,眼睛像被炉火烘烤得干涩胀痛,舌头僵硬得比平时大了许多,冷汗溻湿了褥子和毛巾被,呼吸更加艰难、急促。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体晃了晃,还是咬着牙穿好衣服。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脸颊被烧得红红的,眼皮肿肿的,白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眼圈蒙上了一层黑晕,整个人明显憔悴了。我只喝了一小盒酸奶,然后戴上一副墨镜,匆匆走出房间。

  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格外蔚蓝,空气格外清新,饱含露珠的花草格外艳丽,连鸟雀的鸣唱都格外动听。可能是戴着墨镜的缘故吧,这一切在我眼中都是冷漠的暗绿,心中更是灰蒙蒙的,一切都死寂得毫无活力。我到地下停车场,把“现代”开出来,向铁鹰集团办公大楼驶去。太阳穴疼得厉害,头晕目眩,我只好把时速降低到四十公里。

  我很吃力地上下电梯,当我拿出钥匙去开办公室门的时候,觉得有无数蚊虫在眼前飞舞,耳朵里一片嗡嗡声。瞬息之间,这些蚊虫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无尽的黑暗。

  蒙胧中,母亲坐在床边,轻抚着我的额头,那手很凉,我感到很舒服,就动情地喊了一声:“妈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一个熟悉的男中音飘入耳际,把我吓了一跳:“怎么,想妈妈了?”

  我急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装着枝型吊灯的天花板。这是什么地方?侧脸一看,哪有什么妈妈?严得禄那双鼓鼓的眼球正俯视着我,我浑身一哆嗦,想立刻起身,一双粗壮的大手摁住我的肩头,我很虚弱,这重压使我欲动不能。只好有气无力却又声色俱厉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仔细看看,你在干什么?”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二哥呀!”我这才发现自已躺在医院的高级病房里,正在输液。

  严得禄握着我的手深情地说:“我怕你碰掉针头,难道你怀疑我有恶意?莫愁哇,你刚才的举动让我伤透了心!咱俩相处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么?不错,我曾经很花心,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可对你我没有那种心思,我向你保证,咱俩有那天,肯定是在洞房花烛之夜。”

  对不起二哥,我刚才在昏迷中,看这儿的环境很陌生,现在才知道是病房。刚刚清醒过来就看到你几乎贴到我脸上的鼓溜溜的大眼睛,当时我还没认出你来,你说我能不紧张吗?别难过,我懂你的一片心。你若是只想玩玩我,怎么会到法院起诉离婚?不过,我劝你再想清楚点,非要走这步吗?为了你,我可以退一万步,答应做你的情妇。你不用考虑是狠心地占有了我,在你占有我的同时,我不也占有你了么?这没什么不公平!

  不能这么说,我的子女都比你大,何况你是这么娇美待放的鲜花,我真的不忍心攀折。你方才在办公室前昏迷之后,得寿领人把你亲自送到医院。大夫检查的结果是,你发高烧达摄氏四十度,再加上过度疲劳和低血糖,就昏厥过去了。我就纳了闷了,你怎么会被雨淋?你可能一夜没睡好觉,早上又没吃饭,加上重感冒,岂能不昏迷?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生病就在宾馆好好休息,何必那么死心眼儿地玩命呢?听说你昏厥,我急坏了,就急忙赶过来。你挂上点滴后我就把别人打发走,一直守在这里。

  谢谢二哥,我身体素质好,输了液就没事了。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会被雨淋着了?

  我亲爱的二哥哟,小妹的心思难道你真不明白?我飞给严得禄一个媚眼儿,我感觉出他的心像被烫了一下。我知道,仰卧的美女是最有诱惑力的,我发烧中秀丽的脸庞、红润的双唇、加上一起一伏颤巍巍的丰乳、还有曲线婀娜的身材都会像磁铁一样吸引严得禄。

  他启开一瓶菠萝罐头,一匙一匙地喂我。

  我心里涌起一丝感动,这个严得禄虽然当年迫害过爷爷,可他现在是政府官员,会不会没有参与杀害父亲和伯父的预谋?尽管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为家族大开方便之门,尽管他是个巧取豪夺的贪官,尽管他是个蹂躏妇女的淫棍,可也罪不当诛哇!我一味地赶尽杀绝,是不是太狠了点儿?欧阳莫愁哇欧阳莫愁,看你想到哪去了?报仇雪恨这股气可鼓而不可泄!他所以对我这么体贴,最终目的是想得到我的女儿身。想到这我心生反感,就推开严得禄拿着羹匙的手:“二哥,够了,我喝不下了,谢谢你这么照料我!”

  “我愿意一生一世和你厮守,用全身心来呵护你!”

  经过刚才这几分钟的考虑,我终于编出来淋雨的原因:二哥,你对我的爱使我深受感动。昨夜由于思念你怎么也睡不着,想让你过来陪我又怕打扰了你,那种难以言表的情绪点燃了我,后来我才跑到宾馆附近的绿地,让滂沱大雨把我淋透,以此来减轻我的痛苦。岂知事与愿违,大雨不仅没使我冷静下来,却冲刷了我心灵深处的传统道德观念。我问苍天,我欧阳莫愁为什么要封闭自己的感情?想立贞节牌坊么?我是现代女性,既然来到尘世,就该享受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在那一刻,一个炸雷击开了大杨树,也把我惊醒了,我决心已下,做不成你的妻子,也要做你的情人,并且无怨无悔!

  瓶子里的药快滴没了,严得禄喊来护士把针拔掉。

  我脸色绯红,像盛开的桃花。我很卑贱是吗?我看到过一部美国电影,讲述一个培训女特工的故事,除暗杀格斗训练外,还得学习用色相勾引,这不是淫荡而是为了使命,我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使命?

  严得禄被我刚才那番话感动得呼吸急促,脸上麻酥酥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定在想,这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面对我这个娇喘吁吁的病美人,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坐在椅子上的他俯下身来,胸膛紧压着我的双乳,接了一次生死搏杀的吻。其深度广度和长度是罕见的,惊心动魄的长吻过后,严得禄舌根麻木,我的嘴肿得老高,让人想起黑色人种女人性感的、肉乎乎的双唇。面对男人的臭嘴,我强忍恶心,不让自己呕出来。

  我往纸巾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含情脉脉、嗲声嗲气地说:“二哥噢,你好棒哟,我头一次接受这种强劲的欲仙欲死的吻。我晕,我晕!我晕菜了!不过你也忒狠了点儿,看把我嘴弄的,跟猪八戒他二姨差不多。

  看着由淑女变成浪妞儿的我,他的眼睛放射出淫乱之光,似乎幻想着与我做爱时,我一定更饥渴更投入,飘飘然的严得禄再次把嘴唇压了过来。房门突然大开,一个矮墩墩的胖女人——严得禄的结发妻子闯了进来。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严得禄的脸黢青:“你来干什么?”

  胖女人虽然脸上有横肉,却笑容可掬:“对不起严区长,耽误你好事了!不过,你就是色魔,也不该在病房里瞎鼓捣哇!一个党员干部要注意影响,时时处处树立自己的形象。哎哟哟!看你把这小妹妹蹂躏的,那是人嘴,又不是驼唇,你舍得往死里咬哇!如此摧残鲜花嫩蕊,你就没有负罪感吗?

  “你少在这闲磨牙,滚出去!”

  胖女人不愠不火,轻轻地走到我身旁,坐在床边上,她握住我的手:“啧啧,瞧这双手多漂亮啊!人又长得这么俊,难怪严区长这么爱你!小妹妹,我得提醒你,你看到他刚才那凶样了吧?这才是豺狼的本性。我放个屁在这搁着,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我的话会应验的!”

  听她这么一说,严得禄倒不好发作了,只是在一旁低头不语。

  从胖女人进屋那一刻,我早弄清了她的身份,仅凭她的外貌,我就给了严得禄成为狂蜂浪蝶的一个理由。我想对胖女人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默默地注视着这对极不般配的夫妻,看他们这出戏如何演下去,我像评委一样,用挑剔的目光,看他俩谁表演得更精彩。

  胖女人的嘴唇很薄,说话的语速很快,声音也很好听:“小妹妹,你叫欧阳莫愁吧?是香港富商的后裔。像你这么靓丽的阳光女孩,家庭条件又这么好,找个帅哥还不是探囊取物?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看上严得禄这个半大老头子?你又不缺钱花,到底图他什么呀?权力?就他这么个小小芝麻官,会有多大权力?再说那权力在你这个富家小姐身上又有什么用呢?莫愁妹妹,我知道,这事不可能怨你,肯定是这个老色狼勾引你,纠缠你,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原本他严得禄就不是什么好鸟,时不时地弄出些个绯闻,我都懒得管这些臭事,无非是求个静心,维护这个家而已。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次他竟然闹起了离婚,唉,我的命咋这么苦哇!

  面对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内心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叫姐姐叫嫂子都不合适,我还是称你为严夫人吧。

  “别别别,不妥不妥,就他那芝麻绿豆大的官,我怎么配称夫人。再说,人家都不想要我了,我更不配他那高贵的严姓。咱们都是女人,你还是叫我大姐吧,这样更利于沟通,也会显得亲近些。”

  大姐,您是个人民教师,我很景仰你这高尚的职业。您可千万不要以为我天生就是个贱女人,说来你也许不信,此前我甚至都没谈过恋爱。通过和严区长的接触,我们慢慢地由相识、相知到相爱,这不能只怪严区长喜欢猎艳。是他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逐渐地吸引了我,是他对我的细心呵护、关爱有加感动了我,才使我坠入这畸形的爱河而不能自拔。但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那样不仅很不道德,而且会令我寝食不安。刚才我还提起过这件事,我爱他发狂到甘愿做自轻自贱的情妇……

  严得禄的处境相当尴尬,我这种表面说给胖女人暗中说给他的话,肯定让他由衷地感动。他看着我灿若桃花的面庞及曲线柔美的体态,特别是我那诚恳的表白,他必定更加爱之欲狂,那神情恨不得当即把我揽在怀中,含在嘴里。严得禄再看看妻子那五官模糊的大白脸,那摊在床边的一堆臃肿的肉,加上她那刻薄的话语,怎能不使他心生厌恶。这无疑会增加他更易配偶的决心,他临走丢下的话说明了一切:莫愁,别说了,注意多休息,祝你早日康复!再见!

  胖女人抛过去一双白眼。

  严得禄扔下她转身走出病房。

  胖女人自觉没趣,也告辞离开。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了。

  从此之后,这个胖女人就没消停过,她不吵不闹,就是找人诉说。找老大严得福,老三严得寿,老五严得财;找区委书记,区纪委书记,区人大主任;后来竟找到市纪委,市妇联,直至主管政法委的副书记。严得禄的桃色新闻被她炒作得沸沸扬扬。这无疑会对严得禄产生很大的影响,严得禄鼻子都气歪了,就是无计可施,拿她毫无办法。

  这种绯闻若是发生在爷爷挨斗的年代,严得禄早该进牛棚了。

  12. 牛棚罹祸(1966年严冬)

  奶奶毕凤梧也参加了那天的批斗大会。

  看着台上爷爷被揪斗的样子,奶奶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看到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被人揪得乱蓬蓬的头发,被强制着佝偻得虾米一样的腰,还有回答问题时才能看到的梗梗着的脖子,高高扬起的头颅和苍白而又大汗淋漓的脸。奶奶的心不禁打了个冷战儿,血往头上直涌,眼睛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奶奶感到异常痛苦,这痛苦只能憋在心里,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在这一刻,她感到自己的灵与肉都被淘空了,只剩下一具易碎的躯壳。

  批判者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每一件凭空捏造的事都是一把尖刀,扎在奶奶的心上。她的心滴着鲜血,很疼很疼。这场“摧枯拉朽的红色风暴”粉碎了奶奶编织的美梦。她惟一期盼批斗大会结束以后,能把爷爷放回家,她要用火热的爱去温暖爷爷那颗凉透了的心,去抚慰他的所有创伤。这当然是她的幻想。会后,爷爷被押上解放牌卡车游斗,然后被锒铛投入牛棚。

  奶奶失魂落魄,在血雨腥风中半疯不傻地、昏昏噩噩地呼吸着。

  失去爷爷的日子,奶奶像折断了翅膀的小鸟从蓝天坠入尘埃。苦涩充满她的生活,阴影罩住她的心,连一丝乐趣都没有的她,只靠暗暗的祈祷来支撑。祈祷,无休止地祈祷爷爷获得自由。在无边的暗夜中,只有糖精般稍甜即苦的回忆,才使灵魂得到一点慰藉。

  老北风夹着打团的大雪,铺天盖地般袭来,饥寒交迫的爷爷蜷缩在牛棚中,望着无尽的黑夜,听着既像狼嗥又像鬼哭的凄风呼啸,心中结满了冰凌,他是多么渴望阳光、渴望温暖啊!

  在建国初期的革命队伍中,爷爷是屈指可数的文化人,他素有才子之称,琴棋书画都有两把刷子,所以提拔得很快。正当他想施展才华,为风传的副县团努力的时候,却被红色风暴卷进了漩涡中。他所以被批斗,严富贵的大字报固然是主要因素,和他认不清形势,对派别之争不感兴趣,没有提前防范也不无关系。再加上他执拗的犟脾气,有时甚至独断专行,自然会得罪一些人。那些人乘街头出现大字报之机,自然群起而攻之,他蹲牛棚已属必然。

  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下。

  呼啸的北风把脱落的溜窗户缝的报纸吹得尖叫,那声音凄厉得瘆人。爷爷站起来对着窗玻璃哈着热气,直到有茶杯口那么大的一块透明。他用一只眼睛向外看,昏黄的灯光下,地面积着厚厚的雪,上面有几行已被新雪覆盖、被冷风冲刷得不太清晰的脚印,铁大门板着冰冷的黑脸站在铁栅栏中间,显示出可怖的森严。奇怪的是今晚门前没有武卫队员站岗,大概是被冻进屋了吧。

  爷爷这间牛棚不亚于监狱,在走廊尽头用直径十六毫米的圆钢焊成栅栏,想走出这间廊式牛棚得通过坚固的大铁门,真是插翅难逃。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漆黑夜晚,奶奶几经周折,终于买通了看守。

  看到爷爷的一刹那,奶奶的心都碎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在新社会能有如此酷刑?爷爷身上的斑斑血迹和道道伤痕,像皮鞭一样鞭笞着奶奶早已伤痛的心。她仿佛看到无数只可耻的手恣意地抽打她的丈夫,她仿佛听到凶恶的野兽狂笑,和心上人凄惨地嚎叫。她哪里知道,经过日本宪兵队磨砺的爷爷受尽酷刑却从未哼过一声,只是紧皱眉头、咬紧牙关地忍受着,打手们的刑具像落在沙包上,除掉噗噗声,再无任何反应,这使他们索然无味,后来竟懒得打爷爷了。

  可怜的古风啊!奶奶一声惊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隔着铁栅栏,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灵魂狂爱着他,她的肉体想代替他。为了他不遭受痛苦,她宁愿自己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的自由。

  爷爷一接触到奶奶的手,就觉得内心奇幻地变化了,奶奶依然袅娜的身体像有一种魔力,使爷爷完全忘记了伤痛。奶奶眼中跳动的火焰融化了爷爷心中的冰凌,他感到萧杀的严冬结束了,春天已飞到自己的身边,鸟语花香、心潮澎湃。爷爷更紧地抓住奶奶的手,心在咚咚狂跳,肉体像融化在她的手里,她的身上,两个人在交融中得到重新的组合和新生。

  这感人的一幕不幸被查岗的造反派头头撞见,他不仅不被这人间真情所感动,却萌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前面已经说过,苍松岭有着极其特殊的地域环境,在这风云变幻的年代,这里成立了跨行业、跨单位,按观点成立的苍松岭地区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总部。组成单位有苍松岭铁矿,三冶井巷公司,苍松岭镇及几家较小的驻矿单位。这个造反派头头关押了奶奶,并上报战斗总部。

  几天后,奶奶被揪斗,罪名是潜入羁押爷爷的地方,里勾外联,传递消息,订立攻守同盟。这些手段无所不用的家伙,把奶奶的头发剪得像狗啃过的鸡窝,胸前的白牌子写着“大地主的千金小姐,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走资派的忠实信徒毕凤梧”的黑破体字,名字上还打着三个红叉,脖子上像那些道德败坏的女人一样,挂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几双破鞋。大会批判后,又押在敞篷汽车上,在苍松岭所有的大街小巷游斗,真是极尽天下侮辱人格之能事。

  羞耻和屈辱像两座大山压在奶奶的心头,她如同一个飞车的杂技演员被抛出轨道,正常的生活被搞得稀烂。她感到自己被那些可恶的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成千上万人的面前,难堪使她低下头闭上眼睛,挂在脖子上散发臭气的鞋子使她恶心得呼吸急促,大汗珠子流过额头滴落到鞋尖上。她曾哀叹过,恳求过,显露出自己的弱小、可怜和卑怯。她痛悔,不该向那些家伙低头,不该暴露自己的孱弱和卑微。这羞辱的记忆将伴随她一生,奶奶要带着伤痛,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走过人生这段最泥泞、最肮脏的路。

  奶奶瞥了瞥站在台中间,高昂着头颅的爷爷,突然觉得不应该怯懦。于是她学着爷爷的样子扬起高贵的头,用讥笑的眼神傲视一切,这种来自内心的高傲,使她变成一枝圣洁的、长满尖刺的白玫瑰。

  按照身份,爷爷当然第一个被揪上台,一会儿的工夫,台上已揪上来包括严富贵在内的二十多人,当他听到奶奶的名字,看到她被糟践得那副样子时,一股冷气从脊梁骨直冲脑门,整个身体,甚至毛发都是冰冷的,就像伏天遇到了冰雹,被砸得迷迷瞪瞪,甚至要眩晕过去,他晃了几晃,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晕倒。

  爷爷突然感到自己是个罪人,是他连累了妻子,没有他就没有奶奶今天的耻辱。爷爷的心像刀绞般地流血,疼痛。“凤梧哇,这都是我的罪过呀!苍天哪,救救这个可怜的女人吧!”他在心中祈祷。

  一次次的露天万人批斗大会,使爷爷变得麻木起来,他已经不在乎批判者都说了些什么,任由他们信口雌黄。他不再昂首挺胸,那样太累,只是叉开双腿,微微地晃动身体,调解周身的气息和血脉,保持健康状态。他也不再反驳,开口时无非是举起右臂,有气无力地跟着喊“打倒……”“……万岁!”等口号。进而,他竟能在批斗的状态下,大口呼吸牛棚里所没有的新鲜空气,眺望冬日的风景。

  严寒是残酷的,它绷着冰冷的面孔,逼视着微弱的晨光。这就使云影呆滞,倒像死气沉沉的暮色。天际飘浮着一大片冬云,深茶色的云彩镶嵌着金边儿,一条白绸似的薄雾挂在远处的山腰间,由北向南缓缓移动。凛冽的北风肆虐着,把冻僵的树枝摧残得呜呜咽咽地抽泣,忍着刀割般的疼痛,期盼着春天。

  冬日的晴空,竟然响起一声霹雳!震得爷爷一哆嗦。

  那是主持人的惊天话语:“下面请,夏侯古风和毕凤梧的三儿子夏侯礼作批判发言!题目是,《坚决同反动的亲娘老子划清界限!》。

  爷爷侧过脸去,悲痛地看到:我三叔夏侯礼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军帽上镶嵌着一枚金灿灿的毛主席像章,戴着红卫兵袖标,扎着武装带,背着红宝书,脖子上还悬挂着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在遵义会址的陶瓷像章。这典型的时代革命风范,使夏侯礼显得英武干练,他上得台来首先向悬挂在主席台正中的毛主席巨幅画像敬了个举手礼,然后举着毛主席语录本作了一整套“三忠于,四无限”。才走到麦克风前,根本就不用什么发言稿,就义正词严、慷慨激昂地演讲起来:“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红旗悬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在引用了许多毫不相干的毛主席诗词之后,三叔清了清嗓子:“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毛主席还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采取正确的战略战术原则:(1)主动地、灵活地、有计划地执行防御战中的进攻战,持久战中的速决战。(2)采取运动战和游击战的作战形式。这就说明了怎样进行持久战和怎样争取最后胜利的问题。……要文斗,不要武斗!……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要斗私批修!……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有利的形势和主动的恢复,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三叔把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像二人转演员的说口。主持人却听得不耐烦了:“夏侯礼!这是批斗大会,不是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你不要大帽子底下开小差!来点儿实际的!”

  三叔转向主持人,以大辩论的口吻说:“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请问主持人,要想批倒斗臭大地主、大资本家、大叛徒、阶级异己分子、苍松岭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夏侯古风,以及他的妻子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阶级异己分子,通风报信订立攻守同盟的严凤梧,不用毛主席语录做武器,不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理论作指导行吗?你怎么敢把毛主席语录说成大帽子?你的思想有问题,而且相当严重!如果你阻止我发言,我现在就走!你问问广大革命群众答应吗?”

  “我们坚决不答应!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叫他灭亡!”三叔的崇拜者,一个飒爽英姿的红卫兵女将率先领着五百多名战友喊起了口号,都在一个镇子上住着,大多数人都知道爷爷的历史和人品,红卫兵小将们一带头,与会的万名群众纷纷响应。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天价响,真有雷霆万钧之势。

  主持人吓得脸色煞白,急忙站起身向毛主席画像连连鞠躬:“敬爱的毛主席呀!我有罪!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看着眼前这出闹剧,爷爷差点儿笑出声来,最初的担心和震惊顷刻烟消云散。儿子没有背叛自己,他肯定是被逼不过,才答应上台批判的,不写稿子是怕他们审查通不过。在他背诵的毛主席语录中,有一多半是给自己听的,开始爷爷不无担心,傻小子,这年头你要把毛主席语录背错一个字,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听着听着,他额舒眉展,好小子,有种!有我夏侯家的风范!使爷爷更为高兴的是,他看到了广大群众的心并没把他当成敌人,爷爷偷偷地瞅了奶奶一眼,奶奶正在冲他微笑。

  台上的严富贵像浑身长满刺那么不自在,他可能在想,这真是他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夏侯礼这小子比他老子还厉害,看来我严家永无出头之日了!

  主持人走到三叔近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夏侯礼,您继续,继续!”

  三叔接下来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我热爱毛主席、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我为有老革命的爸爸妈妈感到骄傲和自豪,谁知一夜之间,他们变成了阶级敌人……”

  爷爷一字不落地听着三叔的发言,这名为批判,实为颂扬的话语,使爷爷由衷的高兴。他抬眼眺望,几朵冬云已经消散,他仿佛闻到了春的气息,浑身暖融融的特别惬意。他突然想到了英国诗人雪莱的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哦,我乐观的爷爷!

  13. 骷髅惊现(2005年盛夏)

  经过一个星期的治疗,我总算痊愈出院,严得禄亲自开车来接我。路上严得禄说:“莫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二伯父欧阳德康明天将飞抵桃仙机场,你高兴吗?”

  我虽然一周前就知道欧阳德康要来的消息,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儿。幸亏严德禄正全神贯注地超车,没有注意到。我略一打奔儿,装作异常兴奋地说:“真的?我也要到机场去接他!”

  那当然,有你这个亲侄女在,交流起来会更方便,关系会很快融洽起来。

  这些天,躺在病床上的我内心的挣扎和焦虑是别人无法想象的,整个人明显地消瘦、憔悴了。高烧使我时常产生一些幻觉,在梦境和现实的时空隧道中徜徉。其实,从决定复仇那一刻起,我已跌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属于我的黎明是极其稀少和无比珍贵的。如果我的身份被欧阳德康戳穿,就将被怀疑是怀着某种动机还没来得及实施的诈骗犯。严家也会怀疑我是个打入内部的奸细,再把严得喜和毒品的事联系起来,我将面临灭顶之灾,自己将把用隐匿的智慧复仇变成明火执杖的残酷谋杀。

  其实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事到如今只好毫不犹豫地往前闯,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样的,反正要来的人总会来,要发生的事总会发生,这是不可避免、无法改变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江心自然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地去面对,按照自己的设想去迎接挑战,或许事情会变得好起来。我侧过脸对严得禄说:“二哥,二伯父还不知道我在苍松岭,你要替我保密,到时候我要给他一个惊喜,看他能不能认出我来。”

  “这点你只管放心,我会配合你的。”

  “谢谢你二哥,你亲自来接我出院,不怕影响工作呀?”

  “傻丫头,病糊涂了?今天是星期六哇!我看你脸色煞白,咱们到瓦子沟钓鱼去怎么样?”

  “好哇!我也正想晒晒太阳,散散心。”

  造物主的鬼斧神工,雕琢了瓦子沟山水的秀丽。大自然的日精月华,赋予了瓦子沟人们勤劳质朴的天性。农家小院的田园风情,精心培育的绿色食品,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瓦子沟的原野美丽中充满生气,蓝天上朵朵白云缓缓飘动,山坡上成群的羊儿们吃着甜美的嫩草,云和羊的同步往往使人产生错觉:云耶?羊耶?全靠背景的天蓝和碧绿来区别。田间的农民有的在炽热的阳光下劳作,有的在柳丝低垂的树下纳凉。路两边繁茂的梨蒿迎风起舞,小溪中有几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尽情地享受着水的清凉。

  瓦子沟坐落在汤河水库的一个水湾,是自然生态村。马路两侧餐饮、娱乐、住宿、洗浴等店铺招牌格外醒目,灯箱鲜明,像仪仗队一样整齐。严得禄在一家租赁销售渔具、饵料的小店租了一柄太阳伞,两把汽垫式躺椅,一个帐篷,及海竿、手竿、酒精炉、锅碗瓢勺等物,买了些冷饮、酱菜、糕点、调料等食品,服务生随他和我来到水边安置好,就只等垂钓了。

  汤河水库风光秀美,群山环绕,绿水荡漾,烟波浩淼。游轮往返穿梭,快艇劈波斩浪,使我心胸豁然开朗,突然博大许多,连日来的焦燥和忧烦一扫而光。水边垂钓的人很多,有的全神贯注盯着鱼漂,有的领着孩子在岸边嬉戏,有的只穿泳衣泳裤在沙滩上晒太阳,有的在太阳伞下品着酒水和鱼汤。所有的人都很放松和悠闲,把恬静的水湾妆点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太阳在水面燃烧成无数个光斑,在我眼里,这光怪陆离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船只把水面抚弄得涟漪接着涟漪,涟漪后面拖着一条条光带,像轻纱在水面浮动。我极目远眺,云在水中飘,船在山顶走,水清如镜的倒影把一切物象都颠倒了,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在光和影的作用下翻了个儿。

  严得禄打窝子、下钩等动作,一看就是个行家。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只钓上来几条小白鱼和小鲫鱼,我感到兴致索然。就到水边的摊上买了泳装在更衣处换好,还给严得禄带了一条泳裤,然后回到水边。看着我雪白的肌肤,半裸的身姿,严得禄两眼直勾勾的,他的表情很暧昧:“莫愁,你使我心跳加速,你简直太美了!真是天生尤物。我这个情场高手,受到你美的震慑,竟然不敢直视你了。

  严得禄接过我递过去的泳裤有几分怯懦地说:“莫愁,我是多么渴望和你一起游泳啊!可惜,我是一只旱鸭子,见水就晕。不怕你笑话,有一次我们到营口鲅鱼圈去旅游,看到别人都下海去游泳、嬉戏,难免心里痒痒,就租了一个大号的汽车内胎下了水。大约漂出去十几米,一个浪头打来,我和内胎就分了家,吓得我手挠足蹬,呛了几口苦咸的海水。我当时都喊出了声,可奇怪的是同事们谁也没来救我,待我的脚踩到沙子站直身子时才发现,海水刚没肚脐眼儿。”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看看,你还是笑话我了。”当时有个女同事对我说:“严区长,你真逗,演戏也得看看舞台呀,这么浅的水喊哪门子救命啊?”我当时只好就坡下驴,自我解嘲地说:“幽那么一小默而已,切勿大惊小怪。”

  我钟琴似的笑声传得很远,吸引了众多的眼球,现在还有一些男性的眸子在贪婪地盯着我。使我再也不敢那么放肆地笑了,便柔柔地说:“二哥,你若不去我可走了。”

  “要是老五来就好了,他水性极好,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才不稀罕和他一起游呢!哪天到游泳馆我教你,很容易学的。”

  “先谢谢你的不吝赐教,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一边往游泳区走一边扭头回答。注意安全!这四个字像钟声在耳畔鸣响,久久不肯散去,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心中迅速形成了一个置严得财于死地的方案。

  在水中泡着的男男女女很多,真正在三十米外游泳的人还不到三分之一。我做了几个热身动作,又往身上撩了一些水,才急不可耐地跑进水中,待水齐胸后,才向前方游去,我如同大海中的美人鱼,不断变换着泳姿。清凉的水在我身边涌动,使我享受着无比的舒适和惬意。我越游越远,一直到安全线的边缘才停下来,我想试一试水的深度,身体却无止静地向下沉去。我在心中惊叹一声,手脚并用地急忙浮出水面,我感到有些精疲力尽,就改成仰泳,漂浮在水面上。天空湛蓝湛蓝的,只有几朵白云,幻化着牛马猪羊、狼虫虎豹朝一个方向游走,像是在赶往一个集结地。

  我的体力有所恢复,就潜下水去,心里默默地数数,八十八秒,看来功力还没有减退。我浮出水面,大口喘着气,向远处张望,没有人在注意我。可救生艇却向我这里驶来,一定是岸边了望塔的值勤人员用望远镜发现了我。我一边往岸边游一边琢磨对策,要淹死严得财,该怎样躲过了望塔这一关?

  救生艇的人看到我没事,就返了回去。

  我回到严得禄身边,戴上太阳镜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时而仰卧,时而俯卧,时而侧卧。让阳光悠闲地照射我曲线优美的胴体,太阳轻轻地抚摸我鲜嫩而有弹性的肌肤,使我周身发热,加快了血流速度。正当我舒舒服服、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严得禄喊我:“莫愁快来,一条大鱼上钩了!”

  我的睡意一下子被严得禄的喊声赶跑了,就急忙跑到水边。见严得禄正在溜鱼,他一会儿收线,一会放线,那条大鱼像滑水运动员一样左右穿梭,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沉入水底,企图挣脱。严得禄说:“线收急了,这大鱼会挣折鱼线而逃之夭夭,必须随着它的劲,把它搞得没有筋骨囊了才能弄上来。”

  旁边钓鱼的人跑过来十来位,有的指手画脚支招儿,有的盯着远处的鱼,还有的在我身上左一眼右一眼紧撒目。足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我根本插不上手,在那些热心人的帮助下,终于把那条大草鱼拖上岸。有人拿来弹簧秤一称,好家伙,接近二十八斤,虽不精确,可也八九不离十。在一片恭维声中,严得禄嘴上很谦虚,心里那美劲儿却明明写在脸上。我想的却是,你别得意得太早了,现在鱼竿在我手,既然你已咬钩,早晚有一天,你将和这条大鱼是同样下场。

  人们陆陆续续散去,严得禄开始肢解那条大草鱼,刮下的鳞片比铜钱还大了许多。当然了,他完全可以把它拿到饭店去加工,可那就会少了许多情趣。用汤河水炖汤河鱼,原汤化原食,味道美极了!严得禄剖开鱼腹,鱼肉白嫩肥美,光鱼籽就有一斤多重,鱼肚又大又厚。我把锅刷了又刷,然后炸锅填汤。严得禄问:“莫愁,想吃什么?”

  “鱼籽和鱼肚。”

  “小小年纪,吃鱼籽可不识数。”

  “你们这些大人哪!为了饱自己口福,尽编些瞎话唬小孩儿。父亲就经常糊弄我,什么吃鱼籽不识数哇!吃葫芦籽长龅牙呀!吃猪尾巴怕后哇……”

  “你要不怕,今儿让你吃个够,以后见着鱼籽就反胃。”

  “你真坏!还没吃就让人倒胃口。”

  严得禄把鱼籽和鱼肚放在锅里,色迷迷地盯着我,此刻的我正蹲在他对面近在咫尺的地方,两人中间只隔着酒精炉和小锅。浅玫瑰红的泳装把我的皮肤映衬得更加白皙,丰满大腿间的凸起物是那么醒目,这肯定会引起他许多的联想和想象。根据严得禄的目光,我发现自己的姿态不雅,就急忙并拢双腿抱膝坐在沙滩上。

  严得禄移开盯着我双腿间的目光,边切割、腌制那些鱼肉,边微笑着咬住下唇挑逗地说:“怎么,莫愁,你还怕我看哪?你猜我现在想什么?”

  “你的眼神坏坏的,想入非非呗,还能想什么?”

  严得禄一边嘻嘻地笑,一边像殷勤的家庭主妇一样切酱菜、起罐头,然后把一块很厚实的塑料布铺在沙滩上,就和我边喝边聊。他的肚子简直就像啤酒桶,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一箱子易拉罐蓝带喝了个所剩无几。

  红日渐渐西沉,夜幕渐渐合拢。严得禄神经兮兮地说:“按农历推断,今夜必无月光。更何况天气预报报的今夜有雨,你看,那大块大块的乌云随着闷热的风正在聚集,这将是一个神秘而温馨的夜晚,我企盼那绝美时刻的到来。”

  他只顾信口开河,有鱼咬钩他也无暇顾及,任由那铃儿叮当乱响。。

  我只喝了三罐啤酒就有些晕糊糊的了,就冲严得禄喊了一声:“想什么哪!就跑到水边起钩,还不错,是一尾一斤多重的鲫鱼。”

  小孩的屁股三伏天,真是说变就变,顷刻之间,豆粒大的雨点洒落下来,严得禄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入帐篷,在气垫上躺了下来。空间有限,我俩只好紧紧地偎在一起,严得禄把我紧紧地搂住,不仅在我的嘴唇上,而是从头上到脚下吻遍了我每一寸裸露或泳装遮盖的肌肤。一开始我想,该让他尝一点甜头,否则鱼线就崩断了。随着他那只手在身体各个部位得寸进尺地游走,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我天生不要脸,面对仇敌,我竟然有了女性的冲动,我周身微微地颤抖,不知羞耻地主动地贴向严得禄。

  就在严得禄撑起竹篙,准备把小船驶进港湾的时候,帐篷外传来一阵惊呼:“啊!骷髅!我钓上来一个骷髅!”

  听到人们的奔跑声和呼叫声,冷静下来的我把严得禄推到一边,急忙整理好泳装。严得禄也穿上衣服,来到现场,借着电石灯光,他发现头骨上有个弹洞。就急忙拿出手机给区刑警队长打电话,自从严得喜神秘失踪以后,严得禄三天两头追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闹得刑警队长非常怵他的电话。但严得禄是一区之长,他还得赶紧接听:“喂,严区长您好!您弟弟的案子我们正在抓紧办……”

  严得禄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乱七八糟的,瓦子沟垂钓区发现一个有弹洞的头骨,请你们马上出现场!”

  我对什么头骨一点也不感兴趣,突然想到汤河水库要是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一定会暴露出水底的更多秘密。在汤河水库建设初期爷爷在干什么?哦,他那时已经从苦难中走出来,当上了苍松岭镇革命委员会主任。

  14. 舍父保子 (1968年金秋)

  天空水般澄清,澄清得有些透明,爷爷率一行人在田地间巡察,估计着各种作物的产量。他欣喜地看到,秋风把高粱叶子刮黄了,青青的高粱穗子已开始晒红米,秋风把苞米棒子刮得又粗又长,红缨已经干巴了。秋风把豆荚吹成了虎皮色,把稻穗吹得弯了腰,把棉桃吹得咧了嘴。秋风把即将成熟的五谷清香刮进爷爷的鼻子,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人说:“看来今年又是个好收成,要注意保产稳产高产,做好三秋工作,向毛主席、党中央报喜!”众人频频点头答应。

  爷爷接着对他的下级们说:“革命形势发展得太快了。1967年1月31日,黑龙江省率先建立了新政权——革命委员会。《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发表社论为《东北的新曙光》,这象征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吉林省于1968年3月6日建立“革委会”,社论为《红日高照长白山》。辽宁省“革委会”成立于今年5月10日,排在东三省的最后,因此社论题目为《东北大地红烂漫》。到如今,已是全国山河一片红了,真是形势喜人又逼人哪!我们不好好干,怎么能对得起毛主席、党中央,怎么对得起全镇革命群众的信任?

  一年前,解放军支左宣传队开到苍松岭镇,队长正是当年解放K市时,被爷爷从火线上背下来的伤员,当年的小战士已是三十九军某部的营教导员,他从没忘记过冒着生命危险救过他的恩人。全国解放以后,他曾两次到苍松岭来探望过爷爷,他结婚时,爷爷参加了他的婚礼。军宣队进驻苍松岭镇之后,他看到爷爷的处境大为恼火,就认真地对爷爷的历史、现实问题进行了细致地调查,终于使问题得到了澄清,爷爷被“解放”了。

  建立老中青三结合的革委会时,爷爷作为老干部代表当了主任,军宣队队长和一个造反派头头当了副主任。爷爷虽然以崭新的面貌、蓬勃的姿态投身到“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火热斗争中,对自己身受迫害的苦难遭遇却耿耿于怀,没齿难忘。他眼望果园结满安梨的老梨树,像咬了一口没成熟的梨一样,满嘴的苦涩酸麻一直流进心里。

  爷爷走得很累,就在附近的大队休息,午饭吃的是高粱米水饭,大酱拌大葱茄子土豆。他下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定得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从不允许炒菜喝酒,连炸个鸡蛋酱都不行。饭后他跨上来接他的吉普车,回去参加雷打不动的班子周三政治学习。

  学习由军宣队队长主持,内容是早已学过多遍的《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发表的元旦社论。社论指出:要彻底清理混在革命队伍内部的一小撮叛徒、特务、走资派以及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要充分发动群众,彻底清查,坚决处理。

  学习过原文,军宣队队长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高瞻远瞩,早在今年5月19日,就《北京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作出批示。5月25日,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发出通知,要求我们有步骤地有领导地把清理阶级队伍这项工作做好。我今天要批评夏侯古风同志右倾保守,姑息养奸。你明明知道陷害你的人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严富贵,却不揭发不检举,任其逍遥法外!”

  军宣队队长异常激动,竟然拍案而起:“今天上午,严富贵的二儿子严得禄,三儿子严得寿来找我,揭发其父严富贵逼迫他们盗窃纸墨笔,张贴其父书写的反革命大字报的滔天罪行。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竟敢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机诬陷革命干部,这何止是没有改造好,分明是典型的阶级报复,这种企图变天的反革命行径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亲自抓这个案子,早日把严富贵绳之以法!我提议立刻抓捕严富贵审讯,请各位发表意见!”

  爷爷当即表态:“我虚心接受军代表的批评,我原来确实有右倾保守思想。我所顾虑的是,我和严富贵有着扯不清的恩恩怨怨,如果由我提出这个问题,怕有些人指责我是泄私愤,图报复。我坚决支持军代表的英明决定,立即抓捕严富贵归案。”

  军宣队队长瞅了瞅爷爷说:“真想不到,你一个老革命思想觉悟这么低,竟然把严肃的阶级斗争说成是个人恩怨?这可相当危险哪!同志哥!”

  举手表决时,自然全数通过,准备当天夜间,把严富贵抓起来。

  严富贵学习“两报一刊”的精神比任何革命派都起劲儿,真正是精研细读,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他异常惊恐地认识到,这次“清队”运动来势凶猛,虽然毛主席指示要注意政策,甚至提出“一个不杀,大部不抓”,可全国各地搞逼供信,打死打残的事儿屡见不鲜,被抓进监狱的更是多如蚁群。他后悔不迭,不该逞一时之气,搞了爷爷夏侯古风。按理说,根据全国形势,把爷爷弄个叛徒和走资派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偏偏来的军代表是……

  严富贵不禁仰天长叹:“唉!时也,命也,运也!俗话说,强人不与命争,我干嘛要……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哇!看起来,按社论和通知精神,我岂止是没改造好,简直够得上反攻倒算。看来这次必遭灭顶之灾,不死也得扒层皮。”

  严富贵在心中盘算,与其活着遭罪,倒不如死了干净。严富贵决心已下,思谋着该怎么个死法。

  太阳露出半张笑脸的时候,对面峰峦的顶端被涂上了一抹胭脂红。千山万壑间弥漫着乳白色的晨雾,舒缓地移动着。严富贵拿着镰刀麻绳,装作上山砍干树枝的样子,在山谷间穿行。小路两侧是繁茂的菠栎芽、榛子秸、棉槐条、柳树毛等灌木丛,露珠儿把他们滋润得青翠欲滴。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野花闪烁着娇艳,许多鸟雀鸣唱着飞来舞去,美丽的凤蝶在花花草草间忙碌穿梭,小溪流淌着一首古老的歌。他真舍不得这美妙的自然风光和阳世间的一切呀!可这一切已经不属于他了,他迈着匆匆的脚步,去寻觅他的归宿。

  孤单、寂寞、苦恼和忏悔一阵阵向他袭来,焦灼而痛苦的眼睛望着无尽的山野风光,想通过引起注意的某种东西来解脱自己,滚滚而来的悲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严富贵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儿,他的心却冷得发抖,世界上还有比自残生命更痛苦的事吗?他终于看到了那片红松林。这里的地形有点像吧椅,三面环山如同椅背连着扶手,避风、朝阳。山脚下有一条潺潺的小河,远处是巍峨的群山,他将长眠在这幽静的山坳中。

  严富贵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依然那么湛蓝,低头看了看地,山峦还是那么青葱。他却要被埋在阴冷的荒冢里,其实他不想走,他迷恋世间的一切,包括伴随他的苦难。他觉得斗争很有意思,与天、地、人斗都可以其乐无穷。虽然他名曰历史反革命,却从没反党反社会主义,而且非常热爱和崇拜毛主席、朱老总和周总理,他只反夏侯古风,这次虽没打倒这个对头,也让他知道了挨整被斗的滋味,秃撸了一层皮!严富贵面对高山大吼一声:“值!死了也值!”

  可一想到要丢下宝凤和五个儿子,严富贵感到心很痛,是那种透彻骨髓的痛,这种痛使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衰老,这衰老总有一天要变成死亡。既然人活百年,终有一死,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呢?他突然忆起《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严富贵坐在山坡上嘟嘟囔囔:“罢,罢,罢!既然尘世间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还有什么舍不得丢弃的呢?”他夏侯古风即使当了县长,市长,最后不也得变成一堆黄土下的白骨吗?何况我严富贵给他留下了那么一个欠茬子,不定哪天来个什么运动就会翻腾出来,总不会还有什么军代表帮他吧?假如真有六道轮回,无论我变成什么都不会轻饶他。如果不再脱生阳世,他夏侯古风变鬼的时候还会压我一头吗?我不相信阴曹地府的阎王老子也搞阶级斗争?

  严富贵抖开麻绳,往一枝粗壮的树杈上一抛,然后抓住绳子的两端打了一个死结,站在山坡上把脑袋伸了进去。他又留恋地看了一眼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红花碧草,狠了狠心,蜷起双腿向坡下荡去。在严富贵觉得魂魄离他而去的时候,绳子断了,他跌了一个腚墩。他微睁双眼,见宝凤手提镰刀,气咻咻地站在他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严富贵赶忙闭上眼睛装死。

  富贵,富贵!你醒醒,你醒醒啊!宝凤急切的呼唤使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他看到宝凤通红的面孔有些精神恍惚;咬着嘴唇的微笑有些痛苦不堪;盯着他的眼睛泪光莹莹,显得比平时更明亮,像要看穿他的心底;急剧起伏的胸脯使她握着自己的手有些发颤。这一切足以使严富贵的心即将碎裂,他只好强打精神坐起来。

  就这一刻的工夫,宝凤发现丈夫苍老了许多,杂乱的头发像乱草,不敢看她的眼睛失去了平时的光泽,额头的皱纹又深又密,嘴唇又干又白,如同久旱的白沙地,嘴角不停地抖动却欲说无语。宝凤感到丈夫非常可怜,心中的怜悯油然而生。她抓着丈夫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以极温和的语气说:“怎么样,富贵,好一些了吗?”

  “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你那个说梦话的毛病把什么都告诉了我,看到你精神恍惚地拿着镰刀和绳子上山,我就悄悄地跟了上来。富贵,你可真傻呀!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你真忍心扔下我和孩子撒手不管了吗?没有你这个主心骨,让我和孩子们怎么活呀?

  孩子!听了宝凤的一番话,严富贵心里一激灵,立刻把《好了歌》抛到了九宵云外。是呀,他脑海浮现出一个新问题,得禄和得寿都已成年,他们参与了偷纸墨笔和张贴大字报,如果自己死了,他俩肯定遭殃。根据当前清队的严峻形势,说不定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他们就会像老子一样,厄运将伴随他们一生。想到这儿,严富贵惊出一身冷汗。他揽过宝凤感激地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没有你,我将铸成大错,坠入炼狱,万劫不复。你现在可以把心放在肚里,我不会再寻死了!”

  “这就对了!傻瓜才会干那种事。”

  “不过,我的命可没掌握在自个儿手里,而是在夏侯古风手心里攥着,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取走。当年我打了他两个嘴巴,就成了历史反革命,这次我让他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他会轻易饶了我?现在他不动我,绝不会是发了恻隐之心,而是在等待某种时机,或许这个伪君子不愿意首先提及此事。”

  “那我就找上门去求求他,或许能给我一点薄面。”

  “别丢人现眼了,他凭什么给你面子,凭一日夫妻百日恩吗?我不是吃醋,你这个想法根本行不通,即使他不整我,别人也不会放过我。现在“清队”斗争如火如荼,各单位像比赛似的,以揪出多少阶级敌人为荣。就像当年大跃进一样,大炼钢铁,亩产万斤似的,数字越惊人成绩越大。”

  “这么说,你敢肯定逃不过这一劫?这就是你上吊的原因?”

  “当然敢肯定,不过,可不能把得禄和得寿牵扯进去。”

  “我和得福当年就劝过你,不让你铤而走险,可你任我们磨破嘴皮子也不听,现在倒好,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

  入夜,严富贵和赵宝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了两个儿子。严富贵最后说:“孩子,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也要一口咬定。否则就会卖一个爹,还要搭上俩儿子,这赔本的买卖咱不能做。我进去以后,不管死活,都要照顾好你妈,她这辈子不容易,跟我吃了许多苦。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不定咱严家会有翻身的一天。

  得禄和得寿双双跪在父亲的膝下,每人抱着他一条腿嚎淘大哭。

  严富贵怕受皮肉之苦,进去以后抱着速求一死的想法问啥说啥,戴什么帽子都接着,最后竟弄了个认罪态度较好,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15. 绝处逢生(2005年盛夏)

  蔚蓝的天空,只有几朵慵懒的云彩,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天气热,我心里更热,心像被热风烘干了,被太阳烤焦了。满怀心思的我不敢驾车,和严得禄并排坐在奥迪A6的后排座上。三台车提前二十分钟,鱼贯驶入桃仙机场。停车场停着的无数台各种不同型号的小汽车,相同的是这些车全都升腾着半透明的、若隐若现的灼热的气浪。车内开着空调,我的心里还像着了火似的,下车后整个人就像被扣在蒸笼中。尽管我只穿着薄如蝉翼的半袖衫和超短裙,额头上仍然汗津津的,亏得我化的妆很淡,否则能冲出汗道道。

  严得禄和捧着鲜花的我走在前面,随行人员在后边簇拥着。不知是我的体香,还是手中的花香使严得禄抽了几次鼻子,他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从昨天晚上我原本答应他在帐篷里过夜,后来以今天还要接二伯父为由,坚持回宾馆休息到现在他的脸就没放晴过。严得禄一定在懊恼地想,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占有了身边这个美眉,是那败兴而又可恶的骷髅头坏了他的好事。如今,他的脸终于多云转晴,洒满了灿烂阳光。

  昨夜和卧病的一周里,我始终琢磨着如何面对欧阳德康,可绞尽脑汁也没有好办法。问题是在见面前根本没有办法和他取得联系,当我看到他的时候,包括严得禄在场的所有人也都见到他了。思前想后,只有硬着头皮实施我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别无它策。今晨我对严得禄说,自己好多年没见过二伯父了,也不容易认准。请严得禄让政府办定做了一个上书“欧阳德康”的牌子,这样一来,我对认出欧阳德康并不担心,只要是八旬老人向她们这群人走过来,那就必是“二伯父”无疑。

  候机大厅人声嘈杂,除了广播喇叭里传出那个软绵绵、毫无感情色彩的女声外,还有音乐声和许多分不清声音的声音。

  我的思想总是溜号,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看也无济于事。我觉得神智好像有些模糊,越是专心地听越听不清,越是仔细地看越看不见。我想象着万一欧阳德康不认我这个侄女而当众出丑的尴尬,就打了一个冷战儿,甚至想放弃一切复仇的打算而溜之大吉。我感受到危机四伏,在心灵风暴的袭击下,我的思想变成了波涛,在脑海中急湍地奔流,汹涌澎湃。而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浪花,将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无论我愿意与否,欧阳德康乘坐的班机仍然准时地降落了。我手心里全是汗水,在这关键时刻,我反而镇静了。一位满头密集白发的老人夹在人群中从出口走了过来,他身姿挺拔得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他用明亮的眼睛扫视一下,就步履矫健地向举着牌牌的我们这伙人走来。我孤注一掷,毫不犹豫地从人堆中冲出人群十几米,激动地喊了一声:“二伯父!”就扑进欧阳德康怀里,我明显感到老人的吃惊程度不亚于见到了外星人。在和老人拥抱的一瞬间,我把嘴贴在老人的耳边说:“我叫欧阳莫愁,从香港家里来。请您无论如何先认下我这个亲侄女,否则我就会被人追杀,答应我,请您一定答应我,过后我再向您解释。”

  尽管欧阳德康惊讶得如坠五里雾中,但独有的精明使他不露声色,他接过我献上的鲜花,慈爱地拍着我的头顶说:“哦,是莫愁哇!真是越长越漂亮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非常复杂的事情过程就是这么简单,老人的一句话,就使我绝处逢生,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我笑逐颜开地继续透话:“二伯父,自从香港一别,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想不到您的身板儿还这么硬朗,这真是我们晚辈人的福气。我到苍松岭两个来月了,一是看看故土,二是考察一下投资环境,准备做些生意,历练一下。”

  欧阳德康顺水推舟,捋着话音说:“好哇!有志气,不辱没咱欧阳家族的门风。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当年的小女孩儿如今出息成大姑娘了,我就是让你们这些孩子们撵老的,哈哈哈哈……”

  我万万没想到,当年反攻倒算的五十二军上校团长耄耋之年竟会这么机敏,这么配合,甚至比我还会演戏,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如果爷爷能有他的智力该多好哇!我双手搀着欧阳德康的臂膀,把他引到众人面前作介绍。老人把花束交回到我手中,和欢迎他的人一一握手、寒暄。

  别人都称欧阳德康为老先生,惟有严得禄称其伯父。欧阳德康很奇怪地问:“老朽眼拙,请问阁下是……”

  我很焦急,以为严得禄是以男朋友的身份而称呼的,但严得禄的回答让我放了心:“伯父,我是严富贵的二儿子呀!”

  欧阳德康的话却缺少应有的热情:“严富贵,我当然记得,想不到严区长是他的二公子,令尊可真有福气呀!幸会,幸会!”

  返回的时候,严得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陪欧阳德康坐在后排座。当车子驶过耿家屯以后,就进入了苍松岭区的地面,老人显得格外激动,我不断指着窗外介绍情况,帮助老人打开记忆的闸门。车子驶进城区,严得禄让司机放慢速度。看到宽阔的马路和耸立的高楼大厦,老人挂着泪花激动地说:“变化真是太大了,太大了!早听说过大陆近二十年改革开放突飞猛进,想不到能取得如此成就。要不是有你们在身边,说出龙叫唤来,我也不会相信,这就是苍松岭——我那魂牵梦萦的故乡!”

  欢迎宴会自然设在美迪宾馆餐饮部的贵宾间,我和严得禄一左一右坐在欧阳德康身边。刹那间,菜肴摆了一台面,无非是些什么龙虾两吃,海参蘸酱,凉拌鲍鱼,燕窝粥,醉基围虾……,等等。

  宴罢,严得禄把欧阳德康安排在总统套房休息。当房间里只剩他和我两个人的时候,老人那双依然明亮的眸子变得很冷、很凛厉。我知道他要盘问自己,背着摄像头的方向指了指,用食指压住嘴唇让老人禁声,然后甜甜地说:“二伯父,天色还早,我陪您到附近散散步怎么样?”

  老人越过我的肩膀,向对面墙上悬挂的油画《顶水罐的少女》望去,他一眼就看出了那裸露的肚脐眼儿是摄像头,那么,室内肯定有窃听装置。就乐呵呵地说:“好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饭后走百步,不用进药铺。老年人更要多活动,才对健康有益,咱爷俩儿说走就走。

  我把欧阳德康搀扶到草坪边垂柳下的条椅上坐好,自己也坐下来:“老人家,这回有什么话您尽管问,我会如实地告诉您。”

  “姑娘,我真弄不明白,这美迪宾馆的客房里怎么会有偷拍和窃听装置,搞得跟克格勃似的,这可是违法的呀!”

  这家宾馆是严氏家族经营的,他们为了抓住达官贵人的把柄而为其所用,所有房间都有这种装置,我就住在618房间,也是后来才发现的这个秘密。

  哦!这个严富贵依然这么可恶,这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姑娘,说说吧,你冒充我们欧阳家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恕老朽直言,听说大陆出现过不少起假冒港、澳、台、外商的诈骗案,你说要在苍松岭做生意,是不是也要打什么坏主意?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但不能帮你,而且还要戳穿你的阴谋!

  我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经历以及夏侯家与严氏的仇怨毫无保留地讲了一遍:……本来我完全可以不借用任何家族的名分也能实施复仇计划,不过,欧阳家是本地的名门望族,严得禄是坐地户,这样更容易让他相信我。欧阳家半个多世纪也没人回来过,完成我的复仇计划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想不到您偏偏在这个时候还乡祭祖,倒真地让我捏了一把汗。不管怎么说,您没让我当众出丑,我表示由衷地感谢!其实我什么也不需要您做,只要不揭露我的身份就行。您无论在苍松岭待多长时间,我都会偃旗息鼓,不给您增添任何麻烦。如果您要戳穿我,为了逃避严家的追杀,我只好浪迹天涯伺机报仇。不过,我就白吃了那么多苦,白遭了那么多罪,一番心血也将付之东流。

  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激发了欧阳德康的怜悯:莫愁,我还是叫你莫愁吧,这样会显得亲切些。其实,家父对严富贵当年坑害你爷爷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对你爷爷夏侯古风深表同情。想不到,严富贵如今又变成了黑社会的头子,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我要不帮你还算个有正义感的人吗?莫愁,别难过,论起来你爷爷该是我盟兄弟,这样一来,你称我二伯父我还小了一辈,你可占了我一个大便宜。哈哈哈哈……

  老人的表态和爽朗笑声,止住了我涌动的泪水,使我的心里像开了一扇窗户那么敞亮。

  莫愁哇!在土改时你祖父对家父不打不骂,家父始终心存感激。他知道大陆的生活很苦,临终时嘱咐我们,不管谁回故乡来,都要去探望夏侯家,并给予一定的经济接济,现在看来,你家已经有了殷实的家业,经济帮助是不需要了,那就帮你这个小忙,作为补偿吧。我在苍松岭逗留的期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不会影响你的什么复仇计划。不过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以身试法,那会毁掉你的一生。我本该劝阻你,一个人不能以舍弃终身幸福为赌注,一辈子在复仇的阴影里生活。不过,你为此做了变性手术,付出了惨重代价,说明你是铁下心来要干成这件事,我劝你你也不会听,还是让上帝保佑你平安吧!

  谢谢,谢谢二爷!

  不妥不妥,还是叫二伯父吧,免得叫顺口了,在人前穿帮。你还得答应我三件事,这些天无论是祭祖,还是到夏侯家拜访,或者旅游观光,你都得陪着我,一直到我走为止。

  二伯父,这三件事说白了就是一件事——陪着你。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十几年没见面的二伯父和侄女在故乡相遇,不陪着就出鬼了,那不仅不合乎情理,而且还会露出破绽。

  鬼丫头,你真聪明。

  我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容一定很阳光。

  欧阳德康家的祖坟原来叫七棵松,因七棵巨大的冠如伞盖的古松而得名,当地人嘴顺,现在就叫欧阳坟。我这次回来后,为掩人耳目,雇人把“祖坟”修葺一新,坟茔堆得很高,连棵杂草都没有。欧阳德康看了非常高兴,对我赞不绝口。祭祖仪式很简单,欧阳德康拒绝了严得禄区、乡、村干部陪同的请求,只邀了几位远房亲戚。我代二伯父敬献花圈、摆放供品、燃上香烛、焚烧纸钱。尔后欧阳德康跪读了亲手写的祭文焚化了事。

  最让我动情的莫过于陪老人到老宅去拜访爷爷夏侯古风,当我把白色现代停在苍绿的大柳树旁边,看到白发苍苍的爷爷颤巍巍地领着奶奶毕凤梧、三叔夏侯礼、老叔夏侯信在大门口迎候时,眼泪就在眼圈里转。欧阳德康扭头看了我一眼,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强忍着把苦涩的泪水咽回肚里跳下车,准备给二伯父开车门,老叔已经小跑过来,拉开车门,以手护头,把欧阳德康搀扶下车。

  爷爷的老年痴呆症时好时坏,属间歇型,今天看上去精神蛮好。他走下台阶想和欧阳德康握手,欧阳德康却早已抱起双拳:“盟弟别来无恙?弟妹一向可好?”

  奶奶道了一个生疏的万福,爷爷急忙作揖还礼:“还好还好,只是老迈了,远不如盟兄体格硬朗。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两个犬子。”

  一番介绍、寒暄,爷爷拉着欧阳德康的手,走进大门,踏上甬道,直奔后院客厅。

  久违了,老宅。我在内心感叹:我多么想走进来看看你呀!可我现在是欧阳莫愁不是夏侯剑锋。繁花仍然娇艳,藤萝依旧葳蕤,可如今却物是人非,我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到你的怀抱,以小主人的身份亲近你的机缘。

  宾主落座,品茗叙旧,谈了些陈年往事。欧阳德康欲证实一下我说的是否实情,就不顾爷爷能否伤心:刚才听盟弟介绍二位公子的名讳,好像该以五常的仁义礼智信为序,怎不见长、次、四三位?

  唉!一言难尽哪!既然盟兄问起,我也只好实话实说……爷爷把与严家的世仇和长子夏侯仁、次子夏侯义被害,以及四子夏侯智在边关任职的情形讲了一遍。

  爷爷的讲述引起无尽的凄楚与哀伤,我只听了一点就想流泪,就到庭院边“赏花”边听屋里的动静。

  听爷爷讲完,欧阳德康急忙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不该勾起盟弟的伤心事。这严富贵原本就不是什么好鸟,想不到现在仍然这么嚣张。这种人早晚会遭报应的,人不报天报,不是不报,是时辰不到哇!”

  是呀,最近严家也开始倒霉了,先是严得喜神秘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是地下毒品加工厂被公安捣毁,虽没波及到严氏家族的人,也受了巨大损失。哎,你是谁?怎么向我打听这些事?你是严家派来的卧底吧?

  由于爷爷老年痴呆症复发,欧阳德康谢绝了奶奶的邀请,没有留下吃饭,就和凄凄惶惶的我匆匆离去了。临别前,奶奶拉着我的手说:“欧阳姑娘,你若是个男孩,和我在国外的孙子剑锋长得有几分像,欢迎你常来玩儿。”

  “那以后我就给您当孙女,你不烦就行。”

  奶奶的话提醒我,尽管我做了变性手术,但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变,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下子就能感觉到我身上潜在的别人代替不了的东西。在车上,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欧阳德康刚起床,我就来接他,陪他到朝阳寺去游玩。

  大雄宝殿内供奉的金身佛主释迦牟尼坐在莲花宝座上,慈眉善目,面带微笑,俯瞰着红尘的纷乱与沧桑,智慧的头颅冥想着如何把人间的恶转换为善才好,可历尽千载也没有想出良策。就在虔诚朝拜的善男信女中也不乏大奸大恶之人,就在这梵音静修之地也还有狗苟蝇营之事。

  欧阳德康看到如来佛主急忙焚香跪拜,替我祈求着幸福的未来,然后往福田箱中投放一张百元人民币。住持释能师姑见到如此大方的施主,把木鱼敲得更响,口中更加念念有词。尔后欧阳德康仔细揣摩这形象生动、结构匀称、栩栩如生的大佛究竟是千年的艺术品,还是今人的雕塑杰作。他跟我说由此联想到K市白塔公园的一尊观世音大铜像,后背被日本人捣了一个窟窿,铜像壁厚只有五毫米。当年没有吊装设备,又不可能是一次浇铸而成,这精湛的工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现在的铸造技术就提不起来了,书本大的一块铜瓦还常常出现砂眼呢!这手艺失传的原因可能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手艺该当留一手的罪过吧。

  欧阳德康踱出殿外,殿后是峭岩峥嵘的峰峦,远眺是清流汩汩的汤河,脚下的紫薇花枝繁叶茂,攀援而上,成群的野鸽子在空中盘旋,再加上香烟缭绕,钟罄常鸣。他脱口说:“这真是潜心修行,远离红尘的宝地。”

  转过大雄宝殿沿石阶而上就到了朝阳洞,欧阳德康抬眼望去,见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周围似有祥云缭绕,那双眼睛好像能洞察人的心灵,难怪有千手千眼之说。菩萨左手托着净水宝瓶,里边盛大悲圣水,右手轻拂杨柳枝,把圣水甘露洒向人间,果然是普度众生,救苦救难。欧阳德康心中仿佛有了一种大彻大悟,情不自禁地又一番顶礼膜拜。

  上午十点,我和游兴正浓的二伯父来到冷热地。年逾八旬的欧阳德康激动得挣脱了我的搀扶,沿条石铺就的阶梯疾步而行。登上山梁远眺,左边的姑嫂城巍然矗立,五色旗迎风飘扬,他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年鏖战的喊杀声。望着水层岩板石砌筑的古城,欧阳德康追昔抚今,引发千古幽情,不禁感慨万千。热得有些发烫的风吹乱了他雪白的头发,光秃秃的前额密匝匝的汗珠汇成小溪,流过他额头上饱经风霜的沟沟壑壑。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边擦拭边观赏着浓绿树木掩映的山峦,和栽培成各种几何图案的万紫千红的花圃。清澈得有些淡青的汤河水在山脚下转了一个弯儿,迫不及待地歌唱着、跳跃着向太子河扑去。神奇的冷热地穿着华丽、闪着光亮的粉绿色外衣,敞开胸怀迎接游人的到来。他张开双臂作了一个深呼吸,那神态似乎要把这壮美的山河揽入怀中。

  几经蜿蜒,欧阳德康脚下生风,走进冷热地的冰雪洞府。这里与外界迥然相异,玉树银花晶莹剔透,他仿佛置身于神话世界,冷风袭来,沁心透脾。细心的我展开腋下的毛毯披在他肩上,天然的奇冷还是令他打了个寒噤。

  几天后,饱览了故乡风光的二伯父要走了,临行前,他抓住我的手动情地说:“谢谢你莫愁,使我度过了风烛残年最快乐的几日。你要好自为之,千万别把自己陷进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侄女,回去后我将为你办理护照以防不测,一旦事情败露,你就去投奔我,千万别客气。”

  我用力点了点头,眼睛里噙着感激的泪花。

  看到老人离去的背影,使我想到严富贵,同样是人却有真善美、假丑恶之差,真让我想不通。

  16. 沧桑巨变(1983年深秋)

  六十四岁的严富贵走出监狱大门,看到妻儿老小开着一台松辽面包和一台132客货两用车来迎接他。十五年哪!在历史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可在人的一生中除去少年和老年,却耗去了最有价值的三分之一生命。近几年虽然对冤假错案进行平反昭雪,那么多党员干部和群众的案子还忙不过来,有谁会去顾及一个老牌的反革命?他只好捱到刑满释放。尽管严富贵的头发茬儿白多黑少,额头上的皱纹很深,可常年的劳动改造使他的身体非常结实。妻子赵宝凤每年都坚持去探监,那短暂的会面和一定的距离使她很难仔细地端详丈夫。她发现富贵最大的变化是那双眼睛,原本透着睿智的眸子变得躲躲闪闪,不敢正面看人,那骨碌碌的偷窥像受伤的狐狸,既胆怯又狡猾。

  十五年的监禁生活,使已经坐在车里的严富贵心中仍不踏实,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获得了自由。他抚摸着车内的设施,满腹狐疑地问:“这车真是咱自家的?”

  宝风喜眉笑眼地说:“这还能掺假?都是你大儿子挣的。”

  三十八岁的严得福目光阴郁,沉默寡言。在1971年9月13日林彪坠毁温都尔汗以后,三冶井巷公司根据上级指示,搞了一次临时工和亦工亦农的转正,因父亲严富贵是在押的双料反革命,严得福政审不合格,被从名单中删了出来。看到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成了全民职工,矮人一等的严得福痛苦万分。粉碎“四人帮”以后,改革开放的春风越吹越猛,他乍着胆子从银行贷款两万元,办了停薪留职手续,领着下乡返城在附属企业干活的四弟严得喜和在家待业的的五弟严得财下海经商。可能是他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几年中就发达起来,拥有三百多万的资产,在那个年代,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尽管严富贵在狱中也参加政冶学习,对时事有个大概的了解,可当他真正融入社会的时候,还是万分吃惊。看着街面上一家挨一家的私人店铺,瞅着大街上涂脂抹粉、穿着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他惊恐地说:“天哪!这不是资本主义复辟了吗?得福哇得福,你就是个新兴的资本家呀!等哪一天共产党省过腔来,还会有你好哇?看着到现在也没和他说话、阴沉着脸的德福他没敢再说什么,那样子谁都看得出来,他忧心忡忡、万分焦虑。

  总算进村了,坐在身边的宝凤指着在许多平房的簇拥下,惟一的一幢三层白色小洋楼说:“那就是咱们的家,漂亮吗?

  漂亮是漂亮,可说不上哪天打土豪、斗资本家,它又会归了公。

  这句话引起车内一片笑声,严富贵知道那是讥讽的笑,就扭过头去说:“笑什么笑?拿我当外星人哪?”告诉你们,我历来对政治异常敏感,在里面从没间断过学习。什么不再搞运动,什么政策三十年五十年不变,这都靠不住。哪天邓大人不在了,中央换了领导人,谁知道他喜欢辣还是酸?政策那东西还不是根据个人好恶说变就变?毛主席在世的时候,总是害怕资本主义复辟,晚年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反修防修上,他老人家离开我们才几年哪,现在怎么样?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吃过的咸盐比你们吃的饭都多,看啥事不会错。

  “算了吧老爹,别老把自己当成诸葛亮,当年要不是你一时冲动,何必蹲十五年笆篱子?还差点儿把我和得寿捎带进去。你知道我们上山下乡吃过多少苦吗?招工、升学、参军都没有我们这些狗崽子的事,若不是后来恢复高考制度,若不是我督促得寿没扔下课本,我们恐怕真得在农村扎根,彻底和贫下中农结合了。三十六岁的中学教员严得禄忍不住戗了父亲几句。

  三儿子三十三岁的严得寿现在是苍松岭铁矿的采矿技术员,他接过二哥的话茬说:“爹,你那么精明,难道不知道党中央取缔了个人崇拜,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集体领导,改变政策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你要是瞻前顾后,怕东怕西就啥也别干,在家享享清福,安度晚年吧。”

  严富贵被儿子们触到短处,撅得哏喽哏喽的,就低头不语,低声对宝凤说:“唉,真是儿大不由娘呀!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各个都混得不错,看来我在这个家的统治地位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两台车一直开进院内小楼前停下,除二十三岁的严得财未婚外,从三十岁的严得喜往上的四个儿媳领着一群孙男弟女出来迎接。赵宝凤由惟一的女婿开始,从大人到孩子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介绍给严富贵,他一时也记不得那么多名字,只是乐得连嘴都合不拢。末了他对宝凤说:“让孩子们先进屋,你领我在房前屋后转一转好吗?”

  小楼的外形很洋气,像西欧的建筑风格。钢筋混凝土浇铸的框架内,用空心砖砌筑,既坚固又防寒,据施工队的工程师说,这小楼至少能经得起七级地震。小楼的外表除半米高的底角线是黑大理石,其余全用白大理石镶嵌到顶,给人的感觉非常洁净、考究。四周围墙以里很开阔,两米高的围墙,正面是用白色瓷砖粘就的,那细腻光滑的感觉令严富贵啧啧赞叹。两扇凸着铆钉的铁大门板着黑色的面孔站在那里,阻挡一切外来者的进入。门两侧一雌一雄的汉白玉狮子张着大嘴怒视着过往行人,透着少见的、野性的蛮横,使人望而却步。

  前院除通到楼门前和车库的路是水泥的,其余穿插在花草树木间的甬道乃六边形彩砖铺就,花园中的一亭一榭飞檐斗拱,太湖石的假山和喷泉古朴典雅,池中的观赏草鱼红、黄、花、黑品种齐全。总之,这个大院中除小楼和围墙透着罕见的洋气外,其他的建筑都很传统和民族化。修建时严得禄和严得寿对大哥严得福说过,这建筑从宏观上看有些不伦不类。但严得福就是喜欢,整体策划和构思都出自他手,当二弟、三弟质疑的时候,他竟然翻着白眼说:“别看你俩多念了几天书,你们懂得什么他妈叫中西合璧么?我的设计就是典范。”

  俗话说:“财大气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严得福一说话总把他妈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有钱难买乐意,钱是大哥掏的,能让全家人白住就不错了,得禄和得寿就再也没去讨二皮脸。

  依严得福的主意,后院也建成花园,可母亲宝凤坚决反对:“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后院作菜地。咱家就你爹和你媳妇儿是农村户口,村里分地又没有咱家的份。我眼看就要退休,你爹也快回来了,闲来无事活动活动,既可健身,又够全家吃菜该多好。”

  严得福咕噜了一句:“农民意识,那他妈能出几个钱。可他是个孝顺儿子,说归说,做归做,还是遂了老妈的心愿。宝凤今年春天退的休,雇人在后院打了一口电井,和大儿媳把菜地收拾得井井有条。

  严富贵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自家房场所占土地大约有十二亩,真大呀!他想,比原先夏侯家的老宅还要气派许多。他扭头问宝凤:“老伴呀,想不到咱严家也有今天!当年欧阳泰说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话不对。应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哎,土地使用证和房照都办了吗?”

  放心吧,早就办好了。宝凤非常自豪地回答,这个女人在这个家里很有凝聚力,丈夫进去这些年,当年小儿子得财只有八岁,她领着肩挨肩的几个孩子,靠她和得福两个人的工资过日子实在不容易。

  如今,在三里五村的所有家庭中,能把全家二十多口人拢在一起过日子的几乎没有。新楼的格局是每层九间,门厅一间,厨房、卫生间各一小间,东西各三间住人,住房是由她分配的,她和严富贵住一楼东屋三间,老大得福住一楼西屋三间,老二得禄住二楼东,老三得寿住二楼西,老四得喜住三楼东,老五得财住三楼西。在宝凤的主持下,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街房四邻都很羡慕。

  老两口来到前院,在凉亭里坐下来,一边观赏荷花池中五颜六色的草鱼,一边喜滋滋地唠嗑。严富贵突然问道:“我说,夏侯古风家现在怎样?”

  “那还用问吗?你进去的第二年,也就是1969年4月“九大”召开之后,夏侯古风就被提拔到塔城县任“革委会”副主任,三年后,他担任了塔城县委书记。1976年10月,他被提拔为K市市委副书记,1979年6月他又担任了K市市委书记至今。

  这家伙真是直步青云、官运亨通啊!你对他的情况掌握得这么详细,不会是和他还有一腿吧?

  赵宝凤打了严富贵一巴掌:“胡吣啥呢?夏侯古风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他要真想干那种事,身边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有得是,掉多大雨点也淋不到我呀?”

  “和你闹着玩呢,还拿棒槌当真了!毕凤梧干啥呢?”

  水涨船高呗!夏侯古风任市委副书记以后,她被调到市里任工会副主席,后来扶正,当了主席,不过,她现在已离休赋闲,搬回老宅居住了。

  不用问,夏侯古风那几个崽子也都出息了。

  你知道的,老大夏侯仁和老二夏侯义是三冶井巷公司工人,1972年转正。后来这个单位被C钢组编为矿建公司,1974年和咱家得福一起划归苍松岭铁矿基建大队。接下来先后变干,再提副科、正科。1979年,C钢为解除老工人后顾之忧,安置返城和毕业的待业青年就业,在各厂矿都组建了大集体性质的附属企业,并指示由全民企业配备干部,任务是扶上马,送一程。这哥俩被分别调到两家科级单位的综合厂任厂长,那种单位肥得流油,说是集体,其实和私营差不多。这俩孩子都发了,只是父母管得紧不敢张扬,现在仍住职工住宅,坐半截美公车。否则,别墅早住上了,轿车也早坐上了,比咱家得福趁钱!

  严富贵听得直咂嘴,心里很不平衡。

  老三夏侯礼1968年下乡,1970年就赶上了好时候,当年6月,中共中央批准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关于招生(试点)的请示》,全国各地仿行,各高等院校开始招生复课。文件废除了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招生办法,改用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招收工人、农民(下乡知青)和解放军战士,统称为工农兵学员。夏侯礼就沾了这个便宜,进入了北大。这小子的最大毛病是恋家,按学习成绩,毕业后本该留在北京任教的他,竟然强烈要求回苍松铁矿开发矿业,不但如愿以偿,还弄了个先进典型。受到敲锣打鼓的欢迎后,他由技术员、助工、工程师到副总工兼技术科科长,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老四夏侯智先当兵,后上军校,现在就弄了个副营职。

  老五夏侯礼和得禄是同一年考上的大学,学的是地质专业,还只是大矿的一个技术员。

  严富贵听了赵宝凤的一番话,无限感慨地说:“夏侯五子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各个都是当官的苗子,看来我严家是永远也斗不过他家了!不过,按年龄算,夏侯古风马上就要离休了,出水才看两腿泥。”

  你有病啊?怎么总想着和人家斗?想当初你先诱奸了我,让夏侯古风当了过水王八,他并没把你怎么着?你又设计害得他倾家荡产……

  要没有那一腿,能有夏侯古风的今天?是我成全了他。你咋不说土改时他斗我?解放后把我划成历史反革命?文革中又送我进监狱?十五年哪!你知道这十五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就是想看看他夏侯古风走麦城的一天!是这个想法支撑我在痛苦中走过了五千四百七十五个日日夜夜。

  你蹲了十五年大牢净想这些事呀?你咋就不讲理呢?当初你不匿了夏侯古风的钱怎能成了大地主?你既然是大地主,就算他不出头,土改时你不照样挨斗?把你划为历史反革命是你手欠,你就算不打他那两巴掌,划为地主分子还不是一样?文革中还不是你写什么大字报先招惹他?要让我说你这是自作自受,活该!

  我说你这骚老娘们咋胳膊肘朝外拐?是不是旧情难忘啊!

  严富贵!你的良心是长到胳肢窝还是让狗吃了?再放臭狗屁老娘我跟你急……

  “爹——妈——吃饭了!”大儿媳的喊声,中止了他俩的争论。

  17. 五脏俱焚(2005年残夏)

  昨晚我正和严得禄共进晚餐,市委的一位朋友给他打电话透露:老严哪!你的工作有可能变动,主要原因是,你是苍松岭人,在那里任职接近十年,该挪挪窝了。另外一个原因是嫂夫人为你和一位叫欧阳莫愁的姑娘搞婚外恋找了山神找土地,影响相当不好。根据你的年龄,重用已不可能,不降职就不错了,你要有思想准备。

  严得禄无精打采地在我对面坐着,手机铃突然响起来,把入神的他吓了一跳,他一看来电显示,小声说:是刑警队长打来的,然后接听:“喂,老王你好!”

  “严区长你好!现在有时间吗?我有重要事情向你汇报。”

  “我在美迪新月厅吃饭,你过来吧。”

  “算了严区长,我就在电话里跟你说吧。在瓦子沟发现的骷髅,我们送省厅技术部门鉴定的结果出来了,通过在电脑中的头骨复原和许多综合数据表明,死者是您四弟严得喜无疑。他头部中枪而亡,然后被肢解,头被扔在汤河水库中,腐肉被食肉类鱼啃噬精光,头骨被暗流裹挟而游动,恰好被鱼钩挂住。目前还没发现尸身究竟在何处,我们正配合省厅赵天弘处长作进一步调查。您有什么意见和想法,请指示。”

  坐在对面的我把对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丝毫没有看出严得禄内心的惨痛波澜,严区长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着汇报。然后非常镇定地说:“我认为,现在找不找得到我弟弟严得喜的尸身已经无关紧要,重要地是要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希望你们多点辛苦,抓紧才好。

  严区长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努力,积极配合省厅的同志,争取使案子早日告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严得禄收线后把杯中的酒一仰脖倒进嘴里,把酒杯往餐桌上用力一蹾,悲凉地说:“四弟呀,你死得太惨了!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他们会下如此毒手哇?你安息吧,二哥一定会为你报仇!”

  听到那个骷髅头是严得喜的头骨时,我感到十分震惊,怎么那么巧?偏偏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被钓上来?难道冥冥中真有鬼怪吗?严得喜是不是来找自己算账的。我早料到严得喜必死,他神秘失踪以后,我不仅没有复仇的快感,反而常常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毕竟是柳妍的生父,自己的岳父哇!我觉得不该先拿他开刀。又觉得反正都得除掉,少一个是一个,矛盾重重的我听到严得禄当我面发作,证明他没拿我当外人,他接电话时的不露声色,说明他很有自制力。见严得禄连干两杯酒的样子怪可怜的,我就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别喝了,酒大伤身!咱们走吧。”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严得禄把我从铁鹰集团接出来。在车上他消沉地对我说,今天上午他接到市委组织部的电话,通知他于上午十点到主管组织的副书记办公室谈话。谈话内容他心里已经有谱,没想到的是,组织上决定把他交流到贫困的塔城县去任县长。他没有立刻接受这一安排,要求容他考虑两天。

  下午,心灰意冷的严得禄没有上班,他把司机打发回家,自己驾车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然后拉上我直接去他家的三层白楼。我急忙说:“二哥,这可不行,我算你什么人哪?见了老太太我说个啥?”

  “说啥?你是她没过门的二儿媳妇,早晚得见公婆呀!”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揭锅早了会做夹生饭的!再说影响也不好,会耽误你前程的。

  我都这个熊色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严得禄根本就不听我的,争执中车已到了院门口。门前的保安给他打开电动门,他把车一直开到楼门口。树大分枝,哥几个先后盖了别墅,都搬出去住了,这里只剩大哥严得福一家陪爹、妈住。屋里没人,他爹长期在医院躺着,用药物和器械维持着呼吸。严得禄拉着我直奔后院菜地,他妈和他大嫂在给刚放叶的萝卜间苗。

  宝凤见二儿子回家,身后头还跟着个大姑娘,就停下手里活儿,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问:“得禄,出啥事了,咋没上班?”

  赵宝凤比严富贵小八岁,今年也七十八了。严得禄跟我说过,也不知妈妈是哪辈子积的德、修的福,偌大年纪,除头发有些花白外,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不消瘦也不发胖。干点屋里外头活悠悠的,很轻松,对了,这也许是老人家一年到头手脚不拾闲,坚持劳动的结果。

  严得禄微笑着说:“妈,日头这么毒,你和嫂子歇会么吧,咱到前院亭子中凉快凉快,我有话跟你说。”

  赵宝凤拍拍手上的土,掸掸身上的灰,对大儿媳说:“走吧,歇会儿去。”

  妈,你和二弟唠点体已嗑,我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也好,那也该歇歇憩儿,找地方凉快凉快。”

  赵宝凤瞅了瞅我:“这位是……”

  我赶紧主动搭话:“我叫欧阳莫愁,是严区长的朋友。”

  赵宝凤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几眼,瞅得我心发毛,脸发烧。

  欧阳莫愁,我知道。赵宝凤扔下这句话,噌噌地在前边儿走,在凉亭里坐下后问严德禄:“说吧,咋回事?你这个当区长的咋连班都不上了?”

  我觉得自己不该来,更不该在凉亭里坐着,就委婉地说:“您娘俩唠,我下去看鱼。不等他们允许,我就下凉亭走到水池边,说是赏鱼,却认真捕捉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恰好严得福坐着劳斯莱斯100EX跑车回来了,他见妈和二弟在凉亭里坐着,就丢下司机和两个贴身保镖,径直走了过来。宝凤把话又重复一遍,然后把脸转向严得禄:“不是我说你得禄,你今年虚岁都五十八了,咋还这么花心?你看你哥,甭说现在,年轻时也从不招惹女人。”俗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你在外边那么疯你媳妇也没管过你,非要闹哪门子离婚?还怪她东找西找瞎折腾吗?你想过没有,就算你娶了欧阳莫愁,年龄差了三十五六岁,怎么能和你白头到老?要不咋叫老夫少妻早晚人家的哪!现在倒好,把你调到那穷山恶水出刁民的破地方,心里该舒坦了吧?

  严得福接过话茬:“女人那尿眼子,十八个菜一个味儿,加个汤还他妈那个逼味,有啥捅鼓头?老点嫩点功能还不都鸡巴一样?”

  “我是想跟你和哥讨个主意,既然我在仕途上已经没什么发展,就不想去塔城当什么县长了,我也干够了,趁现在啥事没摊上,提前退居二线,就算全身而退了,你们看怎么样?”

  严得福说:“我看他妈行,既然调到别处,反正咱家也借不上力了,干不干没啥意思。倒不如早点他妈下来,帮我打理打理家族的买卖,过二年熟悉情况了,我他妈就把这摊子事交给你,也好在家享享清福。”

  “哥,我可没有接替你的意思。说句心里话,这二年夏侯家抛出矿业,全面转产,都被咱家收购了。夏侯礼最近又当上了C钢苍松岭矿业公司总经理,我怀疑他有重大举措,根据上级指示,一旦对私营矿点和小选厂关停并转,咱家就会失去根本。我是想自己办个和矿石不沾边儿的公司,一旦真有变故,也好有个退路,狡兔尚且三窟,咱可不能在一棵树杈巴上吊死。”

  “很有可能。”严得福阴沉着脸说,“我总觉得夏侯家这么安静不是啥鸡巴好事,背不住不敢明争搞他妈暗斗,是想在经济上制裁我们哪!”

  “大哥,当初咱们就不该把事儿做得那么绝,何必去杀人哪?”

  “这事你得他妈把咱爹喊醒,去问他。”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防范了这么长时间,夏侯家既没报案,也没复仇,或许他家不知道是咱们干的?”

  “你做梦去吧,那家人比狗鸡巴都尖,还核计能瞒过他们?一是他们伤了元气,再就是等他妈咱们麻痹了再下手。”

  宝凤瞅瞅两个儿子:“你爹那个人哪!心胸太窄,就是不听人劝,当初你们都瞒着我,要不我豁出命来也得劝阻那老东西。现在倒好,把自个儿弄得个活不成死不了的,报应啊!”

  “妈,哥,还有个不幸的事我得告诉你们,得喜真死了,是近距离开枪打中头部,把头割下来扔到了水库里。

  宝凤早就怀疑四儿子让人害了,可听到准信还是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差点昏死过去。

  严得禄说:”妈,你也不用着急上火,事都出来了上火也没用,别把身体急坏了,那于事无补。”

  严得福用拳头使劲捶打柱子,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会不会是他妈夏侯家买凶干的?咱们在C、E、K三市黑道上只有朋友,没有他妈仇人哪?”

  按说不会是夏侯家,市、区两级公安机关曾重点对他家进行过排查,一点儿买凶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我想得喜还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杀害的。

  “作孽呀!宝凤说,“自来就不该寻仇,各家过自家日子多好,你爹却总与人家比拼,却根本无法赶上夏侯家。现在得喜殁了,得禄这个严家惟一的官儿也没啥指望了,至于提不提前退二线你还该仔细琢磨琢磨,我说不好也管不了。你刚才说的全身而退,是不是也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这种事很难说,查谁谁够,不漏馅的就是好包子。我觉得真走了就会出现坐便现象,倒不如退居二线盯着点儿,三年后,新的矛盾出现了,也就不会再有人翻我的旧账了。

  得禄,哥得劝你一句,以后少他妈领那个骚女人到处跑!

  听着他们的谈话,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后来灰溜溜地和严得禄上车,离开了这令我尴尬的地方。

  我这些天很愁苦,很郁闷,柳妍在电子邮箱里告诉我,孩子都一岁半了还不会冒话儿,成天就知道傻笑。她领儿子到医院各科检查了一遍,原来是聋哑儿,大脑发育得也不健全,这种先天性残疾,简直无药可医。

  我多次把车停在柳妍家破旧的住宅楼前,想看一看她和儿子,可柳妍却深居简出,这个爱玩爱乐的少妇像旧社会的大家闺秀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苦苦地等待夏侯剑锋从海外归来。这样一来,我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像在油锅里炸来煎去那么难熬。对不起了柳妍,今生今世恐怕再难见面了,等我复仇之后,会给你一个准信,让你死了一颗等我的心。

  正常的男变女手术,都是这个男人本身就有女性行为,在心理上早把自己当女性看,在思想和精神上渴望成为女性,变性手术后如愿以偿,心情相当愉悦。我则是为复仇强制自己做了手术,身体变成了女性,心理仍然是男性,这就使我不得不在两性间游走而倍受煎熬,这种痛苦是难以言表的。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夏侯剑锋还是欧阳莫愁?

  几天后,严得禄把四弟的头骨要了回来,在严得喜家设了灵堂。我想,尽管柳妍不肯认严得喜这个生父,可人都死了她还是有可能去守灵,这正是探望柳妍和儿子的好机会。于是我就给严得禄打电话,说自己想去吊唁,让他陪着去,严得禄乐呵呵地开车来接我。

  我一进院,看到甬路两旁摆满了花圈,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灵堂正中悬挂着严得喜镶嵌在黑框中的巨幅彩照,照片面部表情很严肃,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瞅得我心里直发毛。照片上方的横幅写的是严得喜先生千古,两旁的挽联上用行草书写着:

  时事伤心风号鹤唳人何处

  哀情惨目月落乌啼霜满天

  供桌上方有一特型骨灰盒,那里面装的肯定是头骨而不是骨灰。骨灰盒前面正中是香炉,香炉前是长明灯,长明灯两侧是很粗很长的烫金白蜡,供桌上摆着五碗菜和四盅四碟四双筷子,供桌前地上放着丧盆,里面已盛满焚化后的纸钱灰。披麻戴孝的柳妍面无表情,默默地往纸袋里装纸灰。我走向前规规矩矩地向遗像鞠了三个躬,严得喜的两个儿子赶紧还礼。

  我明显地感到严氏兄弟的几个老女人用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倒是严得禄的妻子,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小妹妹,你也来了?谢谢你能来吊唁。”

  “不客气,我是严氏家族铁鹰集团的员工,该来的。”

  我和胖女人寒暄,严得禄用眼睛告诉我,瞅着伪善的妻子故意作态,想起她在家里经常骂我是狐狸精,小骚货,心里特别反感。再看到她和我站在一起的形象对比,对妻子更加心生厌恶,更增加了和她离婚、改娶我的心内天平的筹码。

  我瞅准机会,凑到柳妍身边搭讪地说:“是柳妍小姐吧?请节哀顺便。”

  “你是谁呀?”

  “我叫欧阳莫愁。”

  “知道了,你就是让我二伯父神魂颠倒的女孩儿?也难怪,你确实很靓丽。”

  “谢谢夸奖,我倒觉得你更漂亮。”我心疼地看到,柳妍脸色苍白,比以前瘦弱了许多。这时有人把孩子给柳妍抱了过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这孩子真可爱!”

  “可惜他是个聋哑人,父亲又在国外深造,愁死人了。”

  “你很想你的丈夫对吗?”

  “不瞒你说,我对他真是日思夜想,一天都没有停止在网上联系,不知为什么,他从来不和我视频聊天。对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长得和他有几分相像,连个头儿都差不多。

  柳妍的话把我吓得一哆嗦,这可是个危险信号!我急忙岔开话题:“这可能是你太想他的缘故,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为这件事我也吃了不少苦,分娩的时候我遭了很多罪,疼得我连嘴唇都咬破了,那时他要能在我身边该多好哇!以前我在网上查过资料说正常分娩的孩子聪明,就坚决拒绝剖腹产。我可不是作秀,为了我的心上人,我什么都可以去做,甚至舍弃生命!

  看着泪光莹莹的柳妍,我欧阳莫愁,不,该说我夏侯剑锋的心中有苍凉,有悲苦,有自责,有茫然,有忧愧,有凄惘,有心酸,有叹惋。但最多的是痛悔,是愧对柳妍的痛悔!其实,没有她的认可,我无权做变性手术!我犹豫了一下对柳妍说:“我劝你不要太痴情了,现在的男人多半靠不住,说不定你的苦苦等待,换来的是竹篮打水。”

  不会的,我的剑锋是不会背叛我的,你污辱了他的人格,请你在我眼前消失!愤怒的柳妍抱着孩子向后院走去。

  看着柳妍的背影,我的心像泡在溶化的巧克力中,那种苦甜的滋味没给我带来任何享受,而是在无情地折磨我!

  赵宝凤在两个儿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来到灵堂。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但这一切的痛苦来源能怪我吗?还不是严富贵这老家伙一手造的孽!

  18. 牛刀小试 (1986年早春)

  天上稀稀拉拉地掉了些雨点儿,山路边的绿草已从枯黄的母体中挣扎出来,饥渴地用舌尖舔着珍贵的雨滴。松林中有股奇妙的气息在弥散,出狱二年半的严富贵吸了几口,觉得不像松油香,这大概是早春特有的芬芳吧!尽管小溪边柳树的枝条刚刚泛青,尽管崖畔映山红的花蕾刚刚腾起紫雾,但春天毕竟来到了人间。他像孩子似的折了一把缀满毛茸茸树狗子的银柳,沿林间踩踏出来的小毛道向山顶攀登。

  苍松岭有说不完的山,道不尽的岭,山山牵手,岭岭挨肩。而且有山必有树,有树必有松。大砬子山在崇山峻岭中突兀而起,立陡石崖,怪石嶙峋,十分险峻。其外表雄伟壮观,其内涵更加丰富,蕴藏着含铁量百分之六十二以上的富矿。看着杂乱的集体或私营矿点,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的严富贵喜滋滋地在心中盘算,眼前这些咕嘟嘟往出冒钱的竖井和平洞,总有一天要归我严家所有。

  一天,严富贵在大儿子严得福的公司里闲聊,突然进来几个年轻人,为首的疤瘌眼对严得福说:“大哥,最近世面上很不太平,兄弟听说有人要抢你们公司,还要绑架你的儿子,向你勒索三十万。与其把钱给他们那些恶棍,还不如每月给我们开点工钱,我们花你钱财,为你消灾,我们会用生命保证你公司的正常经营和家人的安全。大哥,钱那东西多了没用,也不该自己花,你不铺路行吗?不给人回扣行吗?”

  严得福一拍桌子:“你们这分明是敲诈勒索,我严老大可他妈不吃这套!”

  严得喜和严得财手持西瓜刀闯进来:“怎么回事?到我家放横啊?先问问我们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哈哈哈哈……”疤瘌眼一阵狂笑,“怎么,想动武哇!难道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你们兄弟的命少说也得值个二十万三十万的,我们几个都是穷光蛋,贱命一条,不服咱们就玩玩。”

  另外几个人立刻从腰间掏出“五子崩”手枪,分别瞄准他们哥仨儿。

  严富贵马上站起来,满面含笑地对疤瘌眼说:“年轻人,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你们每月收多少保护费?”

  “老大爷,香港片看多了吧?我们又不是黑社会,不收保护费,只收保安工资。现在本地区平均工资是两百元,我们算在家的弟兄共十个人,每月只收两千元,以后再根据平均工资的增长幅度上调,我们的要求合情合理,不算高吧?”

  严富贵急忙说:“合理合理,不高不高。得福,赶紧让会计给几位支钱。”

  严得福满心不愿意,但一看这架势,加上老爹紧给他递眼色,就拿起电话:“喂,财会部吗?给我他妈拿两千元现金过来。”

  疤瘌眼拿上钱,严富贵把他们送到楼梯口,回来以后,教训三个儿子:“啥叫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懂不?啥叫破财消灾你们明白不?那个疤瘌眼说得对,咱们命贵他们命贱,犯不上和几个小地癞子拚命!”

  严得福白了他爹一眼:“咱们的钱也不是他妈大风刮来的,就这么认头了?这些小棍棒可不是他妈一伙两伙的,弄开了头,就怕咱打兑不起呀!”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不用你们出头,这事儿由我来处理。记住,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咱都不能直接露面干违法的事。早年间哪个大财主家墙角没有炮楼子?哪家没有十个八个看家护院的?而且手里都有快枪。既然咱们有了钱,别人又想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咱们就得成立一支保安队,派人到南方私买点武器暗中装备起来以防万一。

  过后严富贵找到两个出狱的难弟王二虎和刘三彪,共同策划了一个名单,条件是必须得坐过大牢、犯伤害罪的亡命徒,犯盗窃、强奸罪的一个不要。这些人出狱后想改邪归正,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有了这个机会自然是一拍即合,由王二虎和刘三彪任正、副队长的所谓保安队就此诞生。

  几天后,疤瘌眼横尸街头。公安机关认为是斗殴致死,既然少了一个祸害,侦破工作也就不那么积极。道上的朋友却都知道这件事是严家干的,老太爷的名气越来越大,越传越响。

  严老太爷表面谦恭和善,还是个热心肠,谁有难处找到他都肯帮忙。

  红花峪村有一贫困户,儿子张德生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却无钱供应,张德生自寻短见被抢救过来。严富贵听说此事,替张家付清所有的医疗费,并答应承担包括将来考研在内的一切费用。

  前天,王二虎领一个小兄弟来找老太爷严富贵,这个小兄弟出狱后在大砬子山某私人矿点当打眼工,黑心的老板拖欠矿工们半年工资不给,严富贵很痛快地答应去找那个老板讨要。他第二天早早来到那个矿点办公室,他谁也没带,很客气地说:“你好孙老板!我的朋友告诉我,你拖欠了工人的工资,这些人都很不容易,如果有二分能耐,也不会下死力干这么重的活。他们靠这点工资养家糊口,你半年不给他们发工资,让他们怎么活呀!”

  孙老板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像个农民似的老头,很不高兴地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各人有各人的事由,我不发工资是效益不好,等资金周转过来自然会发。你以为你是谁呀?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说发我就发呀?”

  严富贵很震惊,在苍松岭还有不认识老太爷的?看来名气还是不够。他好像很无奈地说:“我是老太爷呀!我仅仅是以一个老者的身份来求你。人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谁又能灶坑打井,房顶开门,万事不求人呢?所以我今天厚着脸皮来求你,希望你给个薄面,你可以向道上的朋友打听打听我的为人,我是一个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正直人。我也不想多说什么,钱在你兜里,发不发工资是你的事,如果你发了,工人们会很高兴,我也会多一个朋友。如果不发,把他们逼急了就不好了,狗急了还会跳墙呢!因为这么几个小钱,让人换铝合金腿可犯不上。就这样吧,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希望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当天晚上,孙老板就摸清了老太爷的底细,他后悔不迭,急忙开着吉普车去严家找老太爷赔罪。也是该着出事,半路上他被情妇勾去,缠绵得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晚,再去严家的时候,家中只有赵宝凤和大儿媳。他去严家的公司,人们告诉他老太爷很少来公司,那时候既无传呼也无手机,他就抓了瞎。当他开车到矿点时,见到工人们把办公室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下车后高声喊到:弟兄们弟兄们!先去干活,今天晚上下班就发工资。

  扮成矿工的王二虎和刘三彪头戴柳条帽、手提尖镐把挤到前边:“孙老板,可惜现在晚了,老太爷给你的时间是一天,现在过去二十八小时了,老太爷的话虽然说得绵软,却是圣旨!”

  孙老板看这茬架,脸色吓得煞白:“大哥大哥,千万别激动……”

  不等孙老板把话说完,王二虎就抡起镐把,只听咔嚓一声,右小腿已被打折,把他疼得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王二虎蹲在地上,瞅着满头大汗的孙老板说:“你就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儿,本来你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补发工资,满天云彩都会散!现在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奉老太爷命,让你把这个矿点转让给我,作价五十万,扣除拖欠的工资后,明天就会打到你的账上,怎么样,你不吃亏吧?”

  “大哥,我求求你转告老太爷,能不能把矿点给我留下,我会按月孝敬他。”

  “现在你也知道求人了,昨天老太爷求你时你拿扭个屁!告诉你一句实话,别做白日梦了,老太爷吐口唾沫就是钉,谁敢违背他的旨意?昨天他留给你的话是换铝合金腿,要说给你换白钢脑袋,你现在就没命了!再说,把矿点留给你也没用,现有的工人没人给你干了,有老太爷在那横着,你想招新人根本办不到。你死了那份心吧,赶紧张罗写协议书还能保住一条好腿。

  孙老板立刻让人写了协议书,和王二虎签字画押,然后被人送往海城苏氏正骨医院治疗。

  老太爷严富贵坐在山顶上,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心中暗暗高兴。毛毛雨虽小,时间一久同样可以湿透衣服,他感到有些凉意,就站起身活动活动胳膊腿儿,慢慢地下了山。老太爷所以让王二虎把话挑得那么明,主要是让人们给他传名,借以提高知名度,必须得达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程度,那才有震慑力。他这招儿还真灵,以后人们逐渐忘却了严富贵这个名字,再后来自家无论哪个辈份的人也都叫他老太爷。甚至谁家哄小孩都不说狼来了,虎来了,马猴子背个鼓来了,改为:还敢哭,老太爷来了!

  当天晚上,老太爷第一次召开并主持了家族会议,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运作,他基本上恢复了在家族的统治地位。会议地点设在严得福公司的小会议室,参加人除五个儿子外,还有王二虎和刘三彪。老太爷坐在长条会议桌顶端的首席,他用冷冰冰的目光环视一遍在座的所有人说:“今天把你们召集来,是宣布几条重要决定,不用讨论,必须执行,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一、公司更名,把那软绵绵的名字改为铁鹰集团总公司,注册资金不足,以我的名义贷款五百万。趁现在银行鼓励贷款抓紧办,这种美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看眼下的形势,各种生意只赚不赔,就算赔了又怎么样?大不了把我再抓进监狱,我都六十七岁了怕什么?再说了,真把我抓进去,贷款谁还哪?说不定怕我自杀,还得派人保护我呢!

  二、扩大经营,产业要多得和集团总公司相符。在矿业、工业、建筑、商业和服务业上都要有重大突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个沟筒子里就靠矿石,我们的生意要以矿石为主,兼顾其他行业。一是要把所有私人小矿点用低价收购过来,先礼后兵,就像对待姓孙的那样。二是建立小选厂或小球团,这要比卖原矿的利润提高许多。

  三、明确一下分工,江山是得福打的,资金也是你的,以后你就当董事长。得寿,你那个破采矿工程师就别干了,现在停薪留职、下海经商的人多了,你有文化,懂业务,主抓矿业,过来当总经理正合适。得喜负责干工业、建筑等工程。得财负责餐饮娱乐业,这行可不好干,你要多藏几个心眼儿。我本人不任职,给你们当当顾问,广交政界的朋友,给你们铺路架桥疏通关系,再抓抓保安工作。对啰,得禄,你不能参加家族生意,现在苍松岭建区了,萝卜快了不洗泥,水涨船高,那些砍肉的、卖菜的、称粮的和售煤的都当上了官儿,你这个正牌大学的本科生咋才弄个局长助理?你得好好干,我也会帮你,早点当个区级干部,给咱家遮一片荫凉。

  四、得福,明天提出五十万,先给姓孙的那个矿点的工人开资,以后的工资也绝不能拖欠,余下的打入姓孙的账号,过两天我会亲自到海城去看他。你们要记住了,诚信是做人之本,一定要言必信,行必果才能建立威信,树立严氏家族的良好形象,也才能永立不败之地。

  老大严得福频频点头,他心里明白,老太爷虽不任职却是太上皇,而且手里紧紧地抓住保安队这个军权不放,自己这个董事长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但他打心眼里佩服老爹的头脑灵活,有胆有识,有他的运筹帷幄定能决胜千里,严家从此要飞黄腾达了。

  19. 温柔陷阱(2005年残夏)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严得喜葬礼的第二天,柳妍在半路堵住了我的车,上来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说:“对不起欧阳小姐,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如果说错了,你千万别责怪我。那天你从灵堂走了之后,我琢磨了许久,按常规,刚刚和我见面的你,不会说出挑拨我和剑锋的话,再加上你对孩子的特殊情感及你的举止言谈,答案只有一个,你是我的剑锋。”

  “怎么呢,柳妍小姐,你大概是小说或影视剧看多了吧?”

  “咱们以前见过面吗?

  “没有。”

  “那天你为什么径直向我走过来问,是柳妍小姐吗?你先别急于反驳,你见过哪个参加吊唁的人,一点也不熟悉就和孝家主动搭讪的?还有,你的这台车我很熟悉,早就记住了车牌号,又没见你接过或送过任何人,你为啥总把车停在我家楼前?是不是想看我和孩子一眼?”

  被逼无奈的我只好解开胸衣,露出两只丰满的乳房:“可我真的是女人哪!”

  “别骗人了,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依你的直拗个性,为了复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命都可以不要,还在乎做变性手术?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忒狠了点儿,单方面地毁灭我的终身幸福去复仇,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就算你决心复仇也该告诉我一声,我绝不会拦你,难道你怕我向严家告密?孩子我都为你生了,可惜你竟然不相信我!你不该骗我,真不知你还要骗我多久。从你不敢和我视频聊天我就感到蹊跷,可怜我这么长时间还蒙在鼓里,真以为你去了大洋彼岸。剑锋啊剑锋,拍拍良心想一想,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

  “柳妍小姐,我真的不是……”

  “别说了!我就不相信变性手术会那么彻底,你敢褪下裤子,让我看看你的臀部有没有那颗红痣吗?”

  幸亏严得禄打来的电话救了我,要不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对不起柳妍小姐,我有事得走了。”

  “剑锋,你放心,你的事我连牙口缝都不会欠,今后也不会再找你,多保重,祝你好运!”

  望着柳妍的背影,谴责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严得禄退居二线的申请获准,如愿以偿的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把我约出来,却失去了往日谈笑风生的翩翩风度,沉闷地啜着杯中的干红。

  “二哥,你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平时忙活惯了,冷不丁闲下来难免有些失落感,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莫愁,陪我出去散散心,咱们到X国去旅游好吗?”

  “我当然愿意,那……这边的工作怎么办?”

  “我告诉得寿一声就行了,还不是我一句话。”

  到了X国,我们住在豪华的宾馆中,开房的时候,我坚持各开一间。

  在日落前,严得禄和我赶往花柏山。山頂有座观景平台,四周毫无障碍,一眼望尽X市的都会容貌。我俩斜倚在红色沙发上,喝着杯中的啤酒,任空中缆车由远移近,飞越头顶,来来去去,感到很舒服很惬意。天黑后,对着燃情的烛光,氛围特棒。我终于按捺不住,拉着严得禄的手登上了缆车,享受着奇妙的空中缆车晚餐。我俩从美酒、前菜、主菜、甜点到咖啡饮料,都随着缆车的游走品尝了一遍。

  我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着了严得禄的道儿,估计是他在我的酒中放了春药的面大,反正回宾馆洗浴后听到敲门声我就打开了房门,半推半就地让严得禄抱到了床上。严得禄侧拥在我身边,紧紧地把嘴压住我的双唇,油滑的舌头在我口腔里纠缠起来。严得禄一边狂吻,一边慢慢地褪下我的睡衣,扯下自己的睡袍。从严禄的耐心和细致的前戏看,他肯定认为这第一次非常关键,心须首战告捷,彻底在性欲上征服我,让我沦为他的性奴隶。

  开始我的男性心理在起作用,对严得禄的所作所为很反感,我再次想到国外女特工为了使命什么都可以承载和忍受,我为什么不能?我忍耐再忍耐,在漫长的忍耐中,竟然唤醒了我潜藏的女性生理欲望。我现在由衷地佩服现代医学的发达,难道我真的成了女人?可我却丝毫没有女人的贞节观,为了正义的复仇,我权当是肉体的牺牲,既然都可以捐躯,何况这仅仅是身体的一部分?我应该从容地泰然处之。

  我以怕羞为由关掉床头灯,黑暗立刻吞噬了光明。

  其实我知道我的阴部尚有做手术时留下的一条椭圆形的、暗赤色的刀口线,这条线没有三年五载怕是不会平复与改变成同一肤色,那岂不被这个身经无数女人的严得禄看出了破绽?

  我内心有新奇,有渴望,有羞涩,有惊惧,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由于严得禄的温柔体贴,由于他把前戏搞得淋漓尽致,当他轻缓地进入体内的时候我并没感到十分痛楚,仿佛自己获得了一个崭新的女性生命。我摒弃了甜言蜜语,好像经历了一个奇妙的故事,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忽然生出双翼,飞翔在光鲜的天地间。近似疯癫的狂热,使我在波峰浪谷间沉浮,这性爱之舟的舵手竟是仇人严得禄,引领我驶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岛屿。

  风暴平息之后,严得禄对我说,他还是第一次领略和处女做爱的暴风骤雨,体内充满了一往无前的骚动。这使他告别了撒娇的、虚荣的、献媚的、假装的性欲,来体味纯正的爱。他深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滚动的泪水滴落在枕头上,我双颊绯红,像雨后盛开的红莲。

  “莫愁,你后悔了吗?”

  “不,我很感动,你使我成了真正的女人。不过,一会儿你还得回自己房间,我不习惯与别人同睡,将来咱俩真的结了婚,你也得尊重我这个习惯。”

  “没问题,一切由你说了算。”

  严得禄走后,我久久不能入睡,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夏侯剑锋还是欧阳莫愁?这一夜我做了许许多多奇怪的梦,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俩租了一辆跑车出去兜风、游玩。兴致勃勃地逛了天福宫、圣陶沙岛、海洋公园、裕廊鸟类公园,登过皇家山,逛过珠宝商城,到过漳宜海滩,去过海滨浴场游泳,尝遍了各种风味小吃。我被这热带风光迷住了,被奇异的花草树木迷住了。我尤其喜爱芭蕉树、常常凝神欣赏。

  一天晚上,严得禄提议到皇家山游玩,我俩高高兴兴地开那辆敞蓬跑车出发了。天上蒙着一层淡淡的云彩,遮住了月亮清冷而温柔的光,若有若无的清辉令人暑气全消,特别清爽舒适。郁郁葱葱的树木把马路夹成深邃的墨绿隧道,草丛深处传来唧唧的、接连不断的、各类昆虫的鸣唱。驰到丁律附近,已到林荫道的尽头,夜空一下子变得硕大无朋。皇家山像一个侧卧在草地上的巨人,花草树木为它编织了浓郁的锦帐。

  严得禄挽着我的手臂,沿着掩映在灌木丛间的斜梯,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只一会儿的工夫,严得禄已气喘吁吁,我却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他自我解嘲地说:“真是岁月不饶人哪!老了老了!”

  我回头笑了笑,不无讥讽地说:“干那种事你咋不嫌累?”

  “小丫头,你敢埋汰我!严得禄急忙追赶,可怎能赶得上我呢?”

  在这令人如醉如痴的椰风蕉雨的岛上,一种虚假的、奥妙的、令人无限遐想的氛围包围着我们,薄云渐渐散尽,月光乳汁般地从夜空流下,寻觅所有缝隙尽情流淌。这清幽、静谧的赤道之夜啊!

  严得禄对我说:“莫愁,现在我的心像饮了一杯醇酒那么惬意。我曾和许多热切爱恋的女人涉猎风月,她们有温顺的、妩媚的、野性的、风骚的,却没有一个像你莫愁这么纯情、初恋的姣姣女子。”

  我仰起满月般皎洁的俏脸,用宛若晨星般明亮的眸子盯视他,故意作态问:“二哥,你能永远这么爱我吗?”

  严得禄俯身在我的唇上深深地一吻:“永远,当然是永远。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对了,今天我要向你正式求婚。严得禄掏出一个心形首饰盒,把里面的钻戒拿出来,戴在我的手指上。”

  “真漂亮!我假装惊喜地说,你是啥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在你午睡的时候,咱们明年春节就结婚怎么样?那时候法院的离婚判决书咋的也该下来了。

  我心中暗笑,你等不到那时候了。你睡觉的时候我更没闲着,总是浓妆艳抹更换假发或改穿男装出没于想去的地方。嘴上却说:“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不过,结婚前怎么说也该去趟香港,见见我的父母哇!”

  “那是自然。”

  由这枚钻戒,我想到珠宝商城里陈列的又一枚钻戒。说明上写着那是比利时加比?托高斯基的作品,用的是独创的花朵切割法,有五十七个琢面,标签上天价的一长串阿拉伯数字表明,它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的精品中的精品。

  我从见到这颗钻戒就有了惩治严得禄的主意,经过深思熟虑,我已不想置他于死地。这个计谋虽然风险很大,但却格外刺激,明晚我俩将从这里到民丹岛去,在那小住两日就要离开X国了,我已准备就绪,今夜必须动手,我觉得有十分成功的把握。回到住处,严得禄又和我缠绵了一番,然后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凌晨,约莫严得禄已经睡熟,我背上背包,绕过三条街来到珠宝商城。我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换上男装,戴上头罩和手套,用纯熟的技艺攀爬到三楼展厅。用一个芯片切断监视器信号,让画面固定,使保安人员在显示屏上根本看不到我。然后戴上红外线护目镜,一切都朦朦胧胧地笼罩在红色之中,果然不出所料,在通往展柜的地方,有几道光束,这当然是警报装置。如果我不戴红外线眼镜就根本看不到。我施展软功,小心翼翼地一会钻,一会跨,终于越过了障碍,来到装着那颗钻石的展柜前。这里的情况要复杂得多,有几道交叉的光束笼罩着,无论是跨和钻都无法通过。

  还是夏侯剑锋的时候,我在部队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对此也早有准备,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仿体温、带电阻的橡皮人充好气。试探着把它推到光束的交汇点中,警报器果然没响,但我知道,假如光束中没有这不变化的恒温,也就是说拿开橡皮人或它的干电池耗光电能冷却之后,传感器就会触发警报器使铃声大作。我把橡皮人固定好,然后走到展柜前把玻璃用特制玻璃刀划了个圆儿,然后拿出吸盘,将这小块儿玻璃拿掉,顺利地把大钻戒拿到了手。

  我把自己的行头和所有作案工具分几处掩埋,然后倒换了几次出租车兜了好多圈子。为了对付警犬的鼻子,每换一台出租车,我都喷了不同品牌、不同香型的香水,最后才在别的路口下车,徒步走向住处。过后,我还是为自己的轻率行为捏了一把汗。可能是X国治安良好的缘故才没有更新防盗装置,假如他们改装德国百盛多功能防盗卷帘窗门,自己根本连展厅都进不去就会被发现。

  当橡皮人耗完电冷却下来、展厅警铃骤响的时候,我已经安然地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我和严得禄经过四十五分钟的乘船,从高楼林立的X市驶向名曰民丹的印尼小岛。我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而严得禄的脸上却洋溢着单纯的幸福感。我俩来到BanyanTree顶级饭店,这里有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独栋別墅沿着海湾、山谷而立。我俩被引入外面有私人游泳池、室内带卫浴等基本设施的房间,这里就成了甜蜜的兩人世界,除非召唤,哪怕是地老天荒,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而大煞风景。严得禄和我当然没有错过充滿南洋风格的SPA理疗,据说这种疗法经专家评选,多次摘取了世界金奖的桂冠。我俩把理疗师请到别墅来,那香料融汇花朵的香味,为我俩舒解压力,我的心境渐渐开朗、愉悦起来。

  经过理疗、按摩后的严得禄性欲特别亢奋,天刚擦黑就和我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绸缪起来。我嗔怪地说:“你就是一头老驴,都五十八岁的人了还这么贪恋女色,不要你这条老命了。”

  俗话说:“乐极生悲。”两天后在机场关检时,从严得禄衣箱里发现了那枚价值连城的钻戒,他因涉嫌盗窃罪被扣留。严得禄浑身是嘴也讲不清楚,那钻戒怎会在他的衣箱里。他说只能是栽脏,可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这么做?严得禄还是说不明白。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都是我干的,归根结底是他家老太爷埋下的祸根。

  20. 逢凶化吉(1987年初春)

  老太爷坐在杨柳河边的一棵垂柳下,手中只擎着一把老式钓杆,与其说是垂钓,还不如说是想心事。四周碧绿的草地上开着红、黄、蓝、紫、白各色野花,河水清澈见底,水中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有几只长腿、长嘴的像鹭鸶一样的鸟打破它们的祥和,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一只翠鸟停落在垂柳的柔枝上,像长发少女头上的发卡那么醒目、那么漂亮。他觉得自己就是那鹭鸶,随时会把又长又尖的喙啄向他所喜欢的任何一条鱼。

  远处停着一台大三菱和一台吉普车,老太爷身后百米之遥有几个彪形大汉很悠闲地或蹲或坐或站,眼睛却警惕地盯视着周围的一切。老太爷与去年相比已经鸟枪换炮、身价倍增。五百万贷款顺利到手,以苍松岭为界,岭西的矿点几乎全部归到了严氏家族的名下,只有西北,磨石、后台三处有实力的矿点不肯就范。并且联合起来对付他。论实力他可以吃掉任何一家,可三家一联手,他就显得寡不敌众,为这事他很生气也很无奈。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一年来的征战尽管有很大收获,可也树敌过多,想杀他的仇家不止一个。

  昨天早晨他到大砬子山矿巡查,刚下车,就有两个穿雨衣的蒙面人突然窜出树林,从袖筒中抻出双筒猎枪在不足三十米的地方向他开火。贴身保镖周国强眼疾手快用身体挡住他把他扑倒在地,后边吉普车里的王二虎等人迅速拔出54式手枪还击,将两个笨得出奇的杀手当场击毙,舍身保护老太爷的周国强却中弹身亡。

  惊魂未定的老太爷坐在办公室里,在一张纸上连写带画,今天所以有惊无险他总结了三条:一是杀手是没有经过训练的亡命徒,竟然冲出树林完全暴露,假如躲在树林中打黑枪,自己难免中弹。二是杀手的武器不够精良,假如他们用装有瞄准镜的步枪,枪法再好一点儿的话,完全可以在百米之外击穿自己的脑袋,并能够从容地逃脱。三是保镖周国强的忠诚救了他,老太爷决定厚葬周国强,并给一笔可观的抚恤金,鼓励手下为其卖命。

  王二虎进来报告:“老太爷,经过辨认,这两个人是西北坟矿黄毛子手下。”

  “黄毛子?这个两合水儿杂种不见得有这个胆呀?再说咱们和他还没有这么深的仇,他没有杀我的理由哇!”

  “不过,他与磨石山矿的二蛮子及后台沟矿的鬼溜子已经联手,或许派他来打头阵?”

  “这样吧,你派两个精明的人把杀手的四只耳朵割下来给他送去,然后请他来跟我谈判,他若是敢来就说明不是他干的,他若是不敢来就想办法把他解决掉。另外,让你的手下把那两具尸体埋掉,地点你亲自选,越隐蔽越好,先把草皮切下,坑要超过一米,埋完后再把草皮植上,浇水后要和地面相平,剩余的土倒在废弃的矿井里,不许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老太爷放心,我明白。”

  看着王二虎走出门外的背影,老太爷给刘三彪打电话:“你马上到大砬子山矿来见我。”

  “是,老太爷。”

  随着家族经营的扩大与发展,老太爷把保安队分为两支,王二虎驻内,留在老太爷身边,刘三彪驻外,另有基地。老太爷认为,王二虎比刘三彪更骠悍,更凶残,头脑也更灵活,对这种人最好的控制办法就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最保险。他曾不止一次地暗示两名队长,除非召集,不许两人有任何私人往来。两名队长也心知肚明,这是老太爷疑心太重,怕他们联手谋反的一项措施。但王二虎和刘三彪从没动过这种心思,始终保持对老太爷的绝对忠诚,这是因为老太爷对他们不薄,随着严氏家族的财源滚滚,他们的腰包也被老太爷塞得鼓鼓囊囊,再一个原因是他们觉得只配摇桨,根本就不是掌舵那块料。

  老太爷放下电话喊了一声:“小二,过来一下。”

  严氏企业实行家族式管理,小二是老太爷孙辈,现任大砬子山矿矿长,听到老太爷喊他,急忙跑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写字台前:“老太爷,有什么吩咐?”

  “到掌子头制造一个事故现场,给死人那名保镖戴上柳条帽,套上工装,我让人先把尸体抬进掌子,再由工人们抬出来,明白吗?”

  “明白明白。”

  “由班组开始,逐级写事故报告报到总公司。”

  “好,我马上去办。”

  老太爷拿起听筒,拨通了医院的电话:“喂,周院长吗?你好!我是老太爷,咱们好像有两个来月没聚了吧?哪天扯一扯。有这么个事儿,大砬子山矿出事故,死了一个工人,待会儿我让小二过去给你讲一下事故经过,麻烦你们给开一个死亡证明,让小二带回来。”

  “这么点事还用老太爷亲自打电话?让小严矿长告诉我一声不就完了嘛。承蒙您老人家这么看得起我,改天我去拜访您,再见。

  接下来老太爷又给火葬场打电话,刚放下听筒,刘三彪已经赶到:“老太爷,什么事这么着急?”

  “坐下说。老太爷把今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然后说:“我每天的行动计划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既然杀手提前埋伏,就说明他们提前知道我什么时候来,也就是说我们内部出了奸细,为他们提供情报。你要暗中察访这件事,一定要把这根钉子拔掉!

  刘三彪明显地感觉到老太爷对王二虎的不信任,否则不会让他来做这件事。他不禁又喜又悲,喜的是老太爷拿自己当亲信,悲的是说不定哪天因办事不利,老太爷也会怀疑到自己头上,这真是伴君如伴虎哇!今后办事更要谨慎,千万别出现什么纰漏:老太爷,请放心,这件事我亲自办,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不过,您的安全问题……

  老太爷满意地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刘三彪的肩膀,然后拉住他的手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我的几个儿子都不该知道。我的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刘三彪太了解老太爷了,有些话他从不明说只是暗示,他刚才说的“不该知道”四个字是在说,连自己的儿子都在调查之列,不禁感动得眼泪在眼圈里直转:“老太爷,兄弟二字我可不敢当,我只配给您牵马坠镫,甘效犬马之劳。若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一周之内,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急,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调查要过细,证据要确凿。”

  “您放心,我明白。”

  从此之后,老太爷的行动再无计划,甚至上车后也不说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随时告诉司机往南往北或左转右转,有时中途改道或原路返回,不到地方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王二虎和给黄毛子送耳朵的人相继回来,但没有老太爷的召唤谁也不敢进屋。王二虎对那两个人说:“怎么样?没出什么麻烦吧?我还担心黄毛子会扣留你们哪!”

  “他那熊样哪有那个胆,一见着那四只血淋淋的耳朵当时就腿肚子朝前,浑身筛糠,立马就吓瘫了,差点儿把尿都吓裤裆里!他希望同老太爷谈判,但不敢到咱们地盘来,要求找一个开阔地带,双方保镖都保持在一百米开外,为了表示诚意,时间、地点由老太爷定。”

  “好吧,我马上向老太爷汇报。”

  老太爷提前半个小时来到杨柳河畔,让王二虎等人在方圆三百米内仔细搜索了一遍,然后才下车在这棵大柳树下垂钓。

  黄毛子提前十分钟赶到,想不到老太爷已先他而来,心里难免有些发慌。人们都知道老太爷是个非常守时的人,无论是会晤、洽谈,哪怕是饭局、赌局,他从来都很准时,不会提前或延误五分钟。今天他突然提前来到,这不能不让黄毛子吃惊。经过王二虎搜身之后,黄毛子心存忐忑地走到老太爷身后轻轻地打招呼:“老太爷,老太爷,老太爷!”

  黄毛子一连喊了三声,老太爷才慢慢转身回头:“哎呀,你来了,老朽耳背,多有怠慢,得罪得罪!老太爷边说话边扔掉手中的钓杆,准备起身相迎。”

  黄毛子心里这个气呀,谁不知道你老太爷耳聪目明,分明是拿大把,却要装聋作态。但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急忙趋前几步,用双手摁住老太爷双肩:老人家千万别动,折杀晚辈了。

  那就快请坐。老太爷指了指身边的小折叠凳。

  黄毛子怵怵忐忐地在老太爷身边坐下来,敬上一支骆驼牌香烟:“老太爷,请抽一支。”

  老太爷从衣兜里掏出大人参牌在黄毛子眼前晃了晃:“我抽不惯别的牌子,更不喜欢洋烟那种味道,还是各抽各的吧。”

  黄毛子早知道老太爷是个人精,他从来不抽别人的烟,不喝别人的酒水和饮料,以嗜好和洁癖为名,参加宴会也只喝手下特带的酒水,用专备的象牙筷子。黄毛子只是出于礼貌,虚让一下而已。他等老太爷把烟衔到嘴上,先把防风打火机在自己面前打着,才敢伸过去给老太爷点烟。他扬了扬黄秃秃的眉毛,用灰眼珠儿盯着老太爷的脸说:“老太爷,请您相信我,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那两个杀手真不是我派的,就是借我俩胆我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哇!”

  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干的,否则你也不会和我在这并肩而坐了。不假,我与你既无旧恨也无新仇,可你最近和二蛮子鬼溜子一锅搅马勺,这本身就是对我的藐视。

  “老太爷,不敢不敢,这些都是谣传,您老人家千万别相信。”

  “你以为那俩东西是什么好鸟哇!表面跟你联手,背后却设计害你,他们买凶为什么偏找你的人?还不是给你栽脏,让咱们两家鹬蚌相争,他们好渔翁得利!若不是我看穿了他们的伎俩,恐怕咱们现在已两败俱伤了。”

  “老太爷明察秋毫,英明!”黄毛子嘴上恭维着,心里却在想,假如你真的来攻打我,二蛮子和鬼溜子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不过这俩狼掏的也真不是东西,把我推到前边用火烤!假如老太爷不是这么精明,最先受损失的还不是我?看来这俩兔崽子还真靠不住。

  老太爷瞅了瞅黄毛子那张粉嫩的脸和凹陷的眼睛,心里想,这家伙的妈肯定被俄大鼻子扑掳过毛斯,若不咋长成这熊色。黄毛子又嘟囔些什么奉承话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他拦住黄毛子的话头:“你别尽挑好听的说,如果你真有诚意,能不能考虑加盟我公司。每月只收你总产值百分之六的管理费,你生产出来的矿石,公司按市场价包销,保安问题由公司统一负责,解散了你的保安队,还节省了一笔开支,真的蒙受损失公司包赔,你静下心来一门心思抓生产该多好。”

  黄毛子嘴上不说心里想,你老太爷的算盘打得真精啊,谁不知道你家的选厂吃不饱,所谓的包销,其实是你既拿了我的管理费又解决了你的货源。解散我的保安队,就得一切都围你的指挥棒转,他斜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见杨树林里好像增加了许多老太爷的人。王二虎正在汽车附近和自己的四个保镖闲聊,他立刻明白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完全没有退路了。黄毛子急忙说:“既然老太爷这么瞧得起我,我要再拿扭就是不识抬举了,就按您老人家的意思办,改天选个日子就把合同签了,您看怎么样?”

  老太爷明白他这是缓兵之计,不由一阵哈哈大笑:“选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黄道吉日,咱们都是一个沟筒子的,用不着搞外商那些繁文缛节,什么仪式什么场合也不如这青山绿水,天地作证。来吧,合同我已拟好,你签个字就行了。”

  黄毛子不得不拿起笔来。

  老太爷见鱼漂沉了下去,一扬鱼竿儿,钓起了一条金毛鲤鱼。

  21. 与狼共舞(2005年初秋)

  我走出桃仙机场候机大厅,看到来接机的严德寿和严得财的焦急面孔,内心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严得寿和严得财看得出我上火了,整个人有些憔悴,白眼球布满了血丝,眼皮肿肿的,嘴唇爆皮,还烧起了一个大水泡,我有气无力,走路打晃,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又有谁能知道,为了这个效果,我已坚持了七十二小时不吃不喝不睡呢?

  我很奇怪,一路上这哥儿俩只是有一搭无一状地和我闲聊,谁也没有提起严得禄的事,我知道这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严得财把车直接开到三层白楼门前,我这是第二次到这里来,我被带到一楼东屋赵宝凤的屋里。屋内只有赵宝凤和严得福及法律顾问张德生,张德生就是老太爷当年资助上中国政法大学的贫困生。他一直读到获取博士学位,本该留京任职,却难以推却老太爷的邀请,在K市开了一家律师事物所,并任严家的法律顾问,现在也住上别墅开起了宝马。

  我感到自己多虑了,严家并没像我想象的那样摆出什么吓人的阵势。赵宝凤见到我这副模样,就把我拉到自己身边,在三人沙发上坐下来:“莫愁,你受苦了。”

  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真正受苦的是二哥,我和他已经订婚,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我们准备绕道香港去见我的父母,等他离婚证拿到手,在春节期间就结婚。我一看到他给我的这枚钻戒,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样疼。我现在已平安归来,他却在遭罪,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被释放。”

  严得福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说说吧,到底是他妈怎么回事?”

  我忧忧怨怨地说:“大体情况就像我在电话里讲的那样,前些天我们玩得很开心,为了让他忘却身前身后的烦恼,当他恳求时,我就和他……”

  回来时,当我们经过机场的安检通道时,警报器突然响起来,搜查的结果是在二哥衣箱中找到了那枚失窃的大钻戒。我当时非常吃惊,看二哥的表情他也非常困惑,我绝对相信二哥的为人,他不可能也没有能力盗取这无价之宝。后来我和二哥被隔离询问,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然一问三不知,二十四小时后我被放了出来,但却被告知,不经允许不得离开X市。一直到前天,才通知我可以离开,由于二哥赃物在身仍被羁押,我去探视遭到警方拒绝,至今情况不明。我怀疑是有人栽赃陷害,可远在异国他乡,二哥也不可能得罪什么人哪?我想,现在的办法是抓紧时间办理引渡手续,回国后有些事总会好办些。

  张德生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极具滋性和共鸣,很迷人。他语速适中地说:“引渡?谈何容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引渡法》第三章,向外国请求引渡的第四十七条的有关规定,请求外国准予引渡或者引渡过境的,应当由负责办理有关案件的省、自治区或者直辖市的审判、检察、公安、国家安全或者监狱管理机关分别向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司法部提出意见书,并附有关文件和材料及其经证明无误的译文。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司法部分别会同外交部审核同意后,才能通过外交部向外国提出请求。就算老太爷现在清醒也很难打通这么高层的关节,何况他现在人事不省……”

  严得福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张德生,反正从表情到声音都很木讷:“照这么说,救老二就没他妈啥指望了?”

  张德生像西方人那样,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说:“难哪!大哥。”

  严得财斜着眼睛看张德生:“老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太爷把你供成博士,毕业后老人家又用钱把你垫高,就差没打板供起来。现在二哥遇到难处,你却一点辙都没有,你这法律顾问是干嘛吃的?”

  “五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虽然没正式认老太爷为义父,可对老太爷和二哥的感情,一点儿也不比你这个螟蛉义子差。假如可以交换的话,我宁可替二哥坐牢。但法律就是法律,何况还牵涉到两个国家?只好尽我最大的努力,走一步看一步,在事情没办成之前,谁敢打这个保票?”

  “你是K市著名的金牌大律师,铁嘴钢牙,我可说不过你!”

  严得福把眼珠子一愣瞪:“行了,都鸡巴少说两句吧。老五,你不老太太尿盆瞎哧哧,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赶紧商量正事要紧。”

  一家人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由严得福和张德生赴省城找审判、检察、公安、国家安全部门疏通关系,严得寿和严得财在家主持公司的正常工作。

  我没在严家吃饭,为了养胃,就在街上的小吃部吃了三个小包子,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回到美迪宾馆,烫了一个热水澡,爬上床,钻进毛巾被里。我本想美美地睡一觉,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不懂引渡法,听张德生这么一说,才知道严得禄遇到了大麻烦,要真判个十年八年的,他岂不要客死他乡。我原来把事情想得很简单,通过严家的实力把严得禄引渡回国,虽有赃物在身,又找不到证据,凭严家的关系网再打通关节,判个三年二年的,教训他一下也就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人在一起处长了也就有了感情,何况我和严得禄还有性关系。我觉得严得禄虽然有不少毛病,但并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把他置于死地很不公平。我感到单人床变成了平锅,我像个馅饼一样受着痛悔的煎熬。

  朦朦胧胧中,我和严得禄躺在独栋别墅的游泳池边,诱人的花香通过鼻翼流进心田,把我拖进一个扑朔迷离的梦幻世界。许多白色的小天使扇动着翅膀围着我,飞呀飞,飞上了蔚蓝色的天空。我在小天使的簇拥下登上彩虹,这七彩的拱桥软如棉花,小天使的白色翅膀把我触摸得浑身痒酥酥的,我和小天使们奔跑着、嬉戏着。严得禄突然腾身跃起,飞上拱桥,把我紧紧压在身下,使我喘不上气来。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回到苍松岭,严得禄还在X国的监狱里,就急忙睁开眼睛,拧亮壁灯,原来是一丝不挂的严得财,惊醒过来的我一脚把严得财踹到地下,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厉声地说:“严得财!你这个畜生要干什么?想搞强奸哪?别忘了,我是你没过门的二嫂!”

  严得财不知羞耻地赖在地毯上不肯起来:“哎哟我的妈呀!你哪像没过门儿的二嫂哇?简直是母夜叉孙二娘。我告诉你说,你别痴痴地傻等了,二哥不可能回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就算他是我亲哥,嫂子偷小叔子的事儿有的是,你干嘛对我这么狠?你现在又不是黄花闺女,装什么烈女?你以为我不懂啊,女人要是尝到了甜头,苦熬干靠的滋味可不好受,我是看你独守空房怪可怜的,才半夜三更跑过来伺候你,你却不知道鸡巴好歹!”

  “你就是一头没尾巴的活驴!满嘴脏话也不显羞,我都替你脸红!”

  “我告诉你欧阳莫愁,陪我睡过觉的女人不计其数,我床上的功夫是一流的。要不能把你弄个遍体酥麻、神魂颠倒,干了这回想下回,我他妈就不是男人!”

  “滚!你赶快给我滚!”

  “我来都来了,你让我滚我就滚哪?我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

  “那你还想怎么样?”

  “那还用明说呀,你啥不明白,我就是想干你!”

  “我告诉你,我在香港时可练过女子防身术,你是不会得逞的,再跟我动粗,小心我弄伤了你!”

  严得财露出一副无赖相,涎皮赖脸地说:“凭刚才那一脚,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他妈比老爷们儿还有劲!你不让干,我也不强求,我瞅你行不?你还能剜我眼珠子?我自己身上长的东西愿意怎么鼓捣就怎么鼓捣,你管不着吧?我就稀罕你这小模样,小腰条,大奶子,大屁股,直苗苗的双腿,哈哈哈哈……别跟我装了,你不装能死呀?那东西是肉长的,咋捅鼓也不缺边儿不少棱的,干一回有啥关系?活着不咬人,死了就乱扔了!”

  “严得财,你满嘴喷粪,简直不是人!真让我恶心!”

  “你都说了,我是头活驴,我就给你驴一个看看。”严得财站起身半躺半倚在沙发上,屁股贴在沙发沿,把两条腿并拢起来,伸得笔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用手玩弄生殖器。他一脸淫秽地说:“我说欧阳莫愁,我撸管儿你管不着吧?哎,你咋还把眼睛闭上了,你看看,来,看看这好东西!”

  无论严得财怎么挑逗、勾引,我就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不吱声,依我的脾气,真想上前扭断这个淫棍的脖子,我后来干脆把毛巾被蒙在了头上,努力地克制自己,千万别干蠢事。

  严得财见有机可乘,就想霸王硬上弓。我反剪双腿,又把他弄到了床下。

  气极败坏的严得财说:“我真想把楼道里的六个保镖喊进来,帮我把你搞定,又怕让人当笑话讲,我还有更绝的。严得财拿出手机给总服务台打了个电话,让小雪到618房间来!”

  刚刚过去五分钟,就响起敲门声,严得财立刻去把房门打开,一个坦胸露背、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儿走了进来,她一看严得财光屁股溜丢儿的,就捂着嘴笑起来:“五哥,你可真敞亮!”

  “少他妈废话,快把衣裳脱了!”

  小雪突然看到床上的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五哥,这……”

  “你哪来那么多穷讲究,让你脱你就脱,我就是要和你打表演给她看!好好伺候我,把她兴头儿撩上来,让我得手,小费一万!”

  小雪立刻脱光衣服,我听着小雪装腔作势、声嘶力竭地吟唤,不免脸红心跳,像吃了苍蝇那么反胃。

  严得财和小雪从地毯上折腾到沙发上,后来他干脆把小雪抱到我的床尾。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就站起身把严得财和小雪掀翻到床下气呼呼地说:“严得财!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你猪狗不如,你愿意表演给人看,就到大街上去,别弄脏了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整个美迪都是我严家的。”严得财边说话边向我扑过来,可不出三五招,他的双臂被我扭到背后,完全被制服了。我气愤地说:“既然整个楼都是你的,你俩立刻在我眼前消失,爱去哪去哪!”

  严得财像斗败的公鸡一样默默地穿着衣服,他拉着小雪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说:“我告诉你欧阳莫愁,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干了!”

  别做美梦了,像你这么粗鲁的男人我可不稀罕。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水上计划,就补了一句话,像把蜂蜜涂在了严得财的鼻梁上:“除非你变得文明些,温柔些,否则你永远也别想得到我。”

  时间已至午夜,我感受到初秋的些许凉意,这气候的变化提醒我必须尽快实施水上计划,及早干掉严得财。这不是我太残忍,和严家老太爷当年的手段比起来,我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22. 诡计多端(1987年早春)

  刘三彪所以敢在老太爷面前说七天挖出奸细,是他当时就有了办法。铁鹰内部连高层再员工加上保安有近千人,他手下只有五六十人,怎么查?那不是大海里捞针吗?他采取的办法是反跟踪。他认为内奸的接头人不可能是对方的高层,也不可能是小喽罗。回到队部以后,他把人马撒了出去,排除对方的工程技术人员,专门盯中层特别是保安系统的头头,重点是看本公司谁和他们接触。刘三彪根本就不告诉手下为什么,只告诉他们干什么,这些人也都习惯了,只知道绝对服从。

  刘三彪很快就锁定了那个内奸,他叫大膘子,因为有人偷了他家园田地里的地瓜,他用铁锹砍断了那人的腿,因故意伤害罪服刑六年,刑满释放后,在王二虎手下当了保安队员。半年前他处了一个铁子,这女人长得很好看,就是有个爱吃喝、好穿戴的毛病,大膘子那几个工钱哪够她花呀?为了满足这个女人,就干上了这个吃里爬外的勾当。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老太爷也早在其它民营企业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当刘三彪向他汇报奸细是大膘子时,他早已通过内线把大膘子查了个一清二楚,却不说破,因为所有内线都归老太爷亲自掌握,不让任何人知道。刘三彪的情报只起了进一步验证的作用。不过老太爷对刘三彪的作法得当、查获神速大加赞赏,对刘三彪也更加信任。

  当刘三彪问老太爷怎么处理大膘子时,老太爷眼珠儿一转说:“不急,这个人还有大用处。”

  老太爷亲自到为保护他而丧命的周国强家去拜访、慰问其老母。周国强最小,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远嫁山东莱芜,爸爸和两个哥哥都在监狱里服刑。一提起父子违法这件事,周老太太泪流满面地说:“老太爷,这件事出得暴哇!前年刚兴打麻将那会儿,二小子跟人家玩一个子一毛钱的穷和,玩一天的输赢也就是十块八块的,我也就不稀管,不耽误上班就行呗!也是活该出事,二小子有一把牌是单调八饼,下家有一张牌刚要打,卖呆的人捅了他一下,他就把牌收了回去。二小子和他爹一样,为人仗义豪爽,就是天生火爆脾气,眼睛里揉不下一粒沙子。他当时把那张牌扒拉倒,一看正是八饼,就和人动了手。可戗不住俩打一呀,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二小子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他爹和他哥在前院起土豆,架不住死老头子追问,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老太爷您说说,这事换了你该咋办?”

  “大妹子,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既然他们玩赖,以后不玩也就是了。”

  “对呀!要像您老太爷这么想,不满天云彩都散了么。可死老头子那驴脾气沾火就着,当时拎着铁锹、镐头就找人家理论去了,结果打出了卤子,出了人命,爷仨让人一勺烩,都蹲笆篱子去了。老头子死缓,老大二十年,老二十二年。好不容易盼着老疙瘩在您那上了班,我们娘俩的生活才有了着落,谁知他又弄了个工亡。剩下我这孤老婆子可怎么活哟?老天爷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哇!”

  大妹子,别难过,这也是冰窖失火——该着的事,天命不可违呀!关于你的生活不必多虑,我给你存了二十万元的抚恤金,你就是雇人伺候你,打扑撸花也花不完。

  “老太爷,这我可受不起,现在提倡万元户,我这一下子弄了二十万元咋花呀?再说这名要传出去,我这条老命可就悬了!”

  “大妹子,你说的话也有道理,那就把这笔钱给你存在公司财会部,算你的股分本金,你每月去领取,用多少取多少,这么一来你恐怕连利息都吃不完,而且还会增值。”

  “谢谢你老太爷,想得这么周到。”

  另外我还答应你两件事,一是厚葬国强,我和几个儿子亲自参加葬礼。二是我要想尽一切办法,给你二儿子减刑,让你们母子早日团聚。

  周老太太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谢谢老太爷,您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老太爷急忙搀起周老太太:不敢当,不敢当,大妹子,折杀我了!

  一年后,老太爷真就把周老太太的二儿子从监狱里捞了出来,成了他的铁杆保镖,当然,这是后话。

  老太爷与周老太太告别,回公司后就紧锣密鼓地张罗周国强的丧事。他吩咐下去:一、出灵时间定在星期日卯时。二、自己和五个儿子及公司上层管理人员全部参加。三、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所有保安人员都不准携带武器。

  果然不出老太爷所料,大膘子把这一消息传递过去,鬼溜子和二蛮子认为这是将老太爷一举全歼的好机会。老太爷接到线报,二蛮子和鬼溜子要在去火葬场的途中伏击他,地点选在了鬼子坟。老太爷心中暗笑自己的高明和对手的愚蠢,这正是他消灭这两股势力、在岭西一统天下的好计谋。

  星期日早五点,送葬的车辆都在铁鹰集团总公司门前集结,老太爷和五个儿子及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真的全部到位。出发前两分钟,也就是说等对手的探子回去报信之后,老太爷才以找大膘子谈话为名,让刘三彪派人把他五花大绑,看押起来。老太爷传令,让公司高层管理人员都回去照常办公,自己只带得喜和得财去参加葬礼。

  七台漆着迷彩调合漆的挎斗摩托呈雁翅形,在灵车前边开道。每台车骑手后面和挎斗中各有一人乘坐,二十一名棒小伙头戴钢盔,鼻梁子上架着宽边墨镜,身着迷彩服,足蹬矮腰军靴,除骑手外,都端着仿真全自动步枪,像某国的特种兵部队,既庄严神武又肃穆瘆人。

  灵车后面是老太爷的大三菱,王二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后排座坐着两名保镖。大三菱后面是青一色的四十台黑色蓝鸟轿车,无论是公、私牌照,小城的这种车都在这聚会了。老太爷本人则混在车队中间的蓝鸟中,其他车里坐满了老太爷两支保安队的队员,不准带武器的命令已经取消,目前他们各个是荷枪实弹。因为是星期日,路边看热闹的人很多,卖呆儿的人五官、七觉都用上了,其中有羡慕、有嫉妒、有不屑、有震怒,各种表情在一起交织、碰撞,最后形成乱糟糟的声浪。

  一名死难的矿工能有如此礼遇,人们都夸老太爷仗义。有些知道点内情的人说,死者是保镖,由于救老太爷有功,才有此厚葬。还有人说,老太爷厚葬保镖是幌子,在小城示威才是根本目的。

  鬼子坟的山形像个大窝头,山尖上矗立着两丈高的石碑。安平是苍松岭的门户,也是把矿石运往昭和制钢所的必由之路,日本侵略者为了更多地掠夺苍松岭的矿产资源,十六路军就成了巨大障碍。他们对我十六路军发起频频进攻,却被我军一一击退。日本当局老羞成怒,派精锐部队茂木旅团进剿。得到准确情报后,杜界雨司令在离安平二华里的游击沟村北,设下一张大网,专候这尾凶恶的鲨鱼。

  两小时内敌人发动的三次进攻全被击退了,杜司令来到前沿用望远镜观察敌军情况,准备抓住战机反攻。茂木少将真急了,这家伙脾气火暴,从没吃过败仗,竟然不听下级军官劝说,驱动战马亲自冲锋督战。万山营长看到茂木像个大官,再看他穷凶极恶的样子,就拿过一个战士的步枪,趴在掩体里瞄准,他瞄了半天,见茂木骑马在运动中,万营长没有把握,万一打不中,子弹从他身边飞过,就把这家伙吓跑了。茂木虽鲁莽却不是白痴,他在离我军阵地八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挥舞指挥刀督促士兵们进攻。机会来了,万营长迅速抠动扳机,一声枪响,茂木的脑袋开了花,一头栽下马。鬼子坟就是当年埋葬茂木少将的地方,当地人嘴顺,就把这一带称为鬼子坟。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小将砸了他的碑,掘了他的坟,近年因日本友人来访,才将墓地修葺一新。

  鬼子坟相当僻静,平时很少有人来往,却是通往火葬场的必经之路。鬼溜子和二蛮子兵分两路,他带着自己的人马埋伏在山脚下的刺槐林里,二蛮子带着他的队伍埋伏在二道河边的柳树毛子中。由于知道老太爷送葬队伍中没带武器,他们胆子很大,增添了几分豪气和霸气。当老太爷的车队驶进包围圈时,他们从两侧边开枪边往前冲。老太爷早已传下命令,重点是击毙鬼溜子和二蛮子,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尽量不往身上开枪,或只打腿部,不要将小喽罗们打死。

  同样的道理,鬼溜子和二蛮子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重点是老太爷的大三菱,击毙对像自然也是老太爷及家族成员。谁也不想发生特大血案,让公安机关穷追不舍。

  枪声刚响,王二虎和两个保镖就滚下车钻到车底下开枪还击,鬼溜子见大三菱中没有老太爷,听到对方还击,就知道中了老太爷的计,扭头就往树林里跑。他万万没想到,挎斗摩托上竟然有两支真自动步枪,顷刻间他的后背被钻了五六个窟窿。二蛮子却不知深浅,他没找到老太爷,却发现了严得喜,用五子连发猎枪向他开火,二蛮子平端着枪没有瞄准,只有一枪打中了严得喜的裤裆,把那个零件给打碎了。王二虎瞄准二蛮子,一枪击中了他的脑袋。

  老太爷始终坐在车里没动,几名保镖用身体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鬼溜子和二蛮子一死,手下人立刻四下奔逃,这场黑吃黑的火并由于力量悬殊,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老太爷下车后,立刻派人把得喜送医院抢救,当他看见大三菱弹痕累累,也不禁捏了一把汗。老太爷让清点人数,自己人包括四儿子得喜,共一死三伤,他立马让人把伤员送走疗伤。除鬼溜子被打死外,他那伙人只有一死一伤;二蛮子那伙算他本人两死—伤。老太爷频频点头,认为结果很理想。他问是谁打死的鬼溜子和二蛮子,王二虎和一个自动步枪手站出来,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好,回去嘉奖!”

  老太爷让王二虎和那个自动步枪手把枪上的指纹擦干净,然后把王二虎的枪塞到鬼溜子手里,把自动步枪握在二蛮子的双手中,再把鬼溜子和二蛮子手中的枪擦去指纹,对换着放在双方的死人手里。然后把自己人的所有武器放在一辆车里,绕道穆家坟,进入东部山区,由另一个方向返回苍松岭,隐藏在自家矿上一个废弃的矿井里。

  老太爷把人马召集在一起说:“弟兄们!今天我们给周国强兄弟送葬,我早说过不准任何人携带武器,谁知车队途经这里时,遇到鬼溜子和二蛮子在这持枪火并,不幸的是,他们误杀了我们一名弟兄,我儿子得喜和另外两名弟兄负伤,已送医院抢救。谁要是说错一个字,可别怪我老太爷手黑!都听明白没有?”

  人们异口同声喊道:“听明白了!”

  “刘三彪!”

  “到!”

  “你立刻带几个弟兄去医院陪护得喜和另两名弟兄,把鬼溜子和二蛮子受伤的弟兄也送医院。”

  凭刘三彪的聪明劲儿,当然知道老太爷的意思是让他在路上威胁对方的伤员,同时给医院的弟兄们串供,就大声说:“是!请老太爷放心,保证出不了一丝一毫的差错!”

  远处传来了警车的呜叫声,老太爷说:“弟兄们!我们现在还不能走,都回到车里等待警方的讯问。”

  由于众口一词,再加上经过技术鉴定,鬼溜子和二蛮子身上的弹孔是互射的,只好认定是双方火并,老太爷的送葬队伍赶在了趟头上,是受害者。

  几天后,大膘子先被割掉生殖器,然后在周国强坟前割下脑袋,祭奠亡灵后,将尸身打在了一处挡土墙的地基里,用混凝土浇涛。

  后来,公安部特派员来苍松岭视察,鉴于这个地区的混乱局面,又处在C、E、K三市的交界处,故在调查报告中称苍松岭为黑三角。

  23. 恶贯满盈(2005年初秋)

  古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严得财越是得不到我就越是迷恋,他整天五迷三倒,云山雾罩的。原来他想搞到我,有他二哥做护花使者,和我好得几乎形影不离,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再说他打骨子里惧他二哥,当我的面可以胡吹,叫真章他还真不敢过分。现在他二哥远在X国,大哥和张德生走半个月了也没有一个结果,严得财便有恃无恐起来。

  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我身上,黏黏糊糊不让我安生。严得财一点也不怕三哥严得寿,我的办公室就在总经理办公室外间,严得财竟明目张胆地在工作时间和我调情,但再不敢说下流话了。

  严得寿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严得财叫到里屋,低声但却很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老五,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在办公室里扯这套?你就不怕让人笑话?现在整个公司就靠咱俩支撑,你不工作也就罢了,怎么还给我添乱?你明明知道欧阳莫愁是二哥的人,将来很可能成为咱的二嫂,怎么还打她的主意?天下美女有的是,苍松岭的美女也不少,你搞谁不好?再说了,你祸害过多少女孩儿,能算得清么?看来你心中根本没有二哥,他在国外受苦受难,你却在家勾引他的情人,这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严得财梗着脖子说:“我是玩过数不清的女人,其中处女也不下百人。可她们都是绣花枕头,外皮儿好看,一肚子谷瘪子或荞麦皮子,实在没啥意思。当然,苍松岭也不缺白领,可一个个长得跟猪八戒他二姨似的,欧阳莫愁才是十全十美的女人,在我心中,她那玩意儿都镶了金边儿。依我看二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这么好的女人让她闲着,这是罪过呀!

  “你哪来那么多歪理邪说?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形势严峻哪!夏侯礼始终没忘记要切断咱家的经济命脉,他现在当上了C钢苍松岭矿业公司总经理,最近在给市委的报告中有这样一款:苍松岭私人偷矿、抢矿、外卖矿和小矿点的问题非常严重。极大地损害了企业和五万职工、家属的根本利益。故建议开发老鹰崖,再成立一个大集体性质的青年矿。这样既能防止国有资源流失,补充选厂和球团厂的矿源不足,增加企业效益,又能安置一千五百余名待业青年就业,解除职工的后顾之忧……前几天,市委的批复已经下达,同意组建青年矿。同时,由C钢拨款一亿六千万,做为启动资金。”

  昨天,夏侯礼又出笼了《关于加强矿山资源管理维护公司权益的若干规定》,提出了赎买、关闭、并转、取缔小矿点等具体办法。并决心在一个月内将老鹰崖及所有的小矿点清理干净,扫清组建青年矿的障碍。文件中指出,小矿点问题是公司诸多矛盾中比较突出的一个,不容忽视!江镁公司的倒闭,很大因素,是民营矿点的蚕食达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在全国带有普遍性。全民企业被蚕食到一定程度,两种力量相持到势均力敌的程度,谁胜谁负就很难预料了。小矿点问题所以屡禁不止,就是我们个别领导存在怕或贪两个字。怕就是怕黑恶势力,贪就是收受贿赂。心底无私天地宽,人一旦有了私心杂念,到头来就要败坏党风,毁了自己。且不说战争年代,也不讲革命志士,只谈一点公心,一点正气。到什么时候,也是邪不侵正。只要我们出以公心,认真执行政策,就一定能打赢这一仗。”

  “三哥,这么说夏侯家这三年来没找咱们复仇,是想假公济私,用软刀子杀人哪?他夏侯礼明明知道老鹰崖是咱严家的还敢扯这套,大概是活腻歪了!既然他们不让咱舒心,他们也别想好过,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杀了这个夏侯礼!”

  “你省省吧,这都什么节骨眼了,动不动就讲打打杀杀?现在老太爷不省人事,二哥已经进了监狱,你四哥命丧黄泉,论实力已大不如前。何况咱严家的关系网和保护伞都出现了漏洞,再惹事生非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咱宁可退避三舍,收缩生意,也不能顶烟上。再说了,凭咱家的经济实力,就是坐吃山空,几辈子也花不完哪?”

  “我可不听那个邪,我这辈子没有没吃过的,没有没喝过的,没有没玩过的,死了也值。实在不行我宁可挨枪子儿,弄几个炸药包把夏侯家的几处住宅都炸飞了,报答老太爷对我的养育之恩。”

  “你别满嘴跑火车头胡咧咧了,夏侯家和咱们哪有什么血海深仇,你凭什么要灭人家满门?老太爷跟夏侯古风那些事,我认为只不过是过节而已,况且责任各半,还构不成深仇大恨。有些事是老太爷心胸太窄,成功后又得意忘形,当初杀害夏侯仁和夏侯义就很过分,你现在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是想法,也忒狠毒了点儿。对了,这月关系网的利润分红又到期了,现在张德生不在,你能不能分别给送一下。”

  “拉鸡巴倒吧,那名单在你电脑中是加密的,而且都是化名,我大大咧咧的别搞错了。再说,打一份名单让我弄丢了就坏菜啦!要么等张德生回来,要么你亲自送,我可干不了这张飞操蚂蚁的细活!”

  “好吧,你忙去吧。记住,千万别惹事。”

  “我假装听音乐,用MP3数码学习机把他们的对话录了个一字不漏,心想,这要是有个窃听器或微型录音机效果会更好。同时我终于了解到严得财是最危险、最狠毒的仇人,决定马上实施水上计划,早日除掉这个心头大患。”

  下班后,我开着白色现代回美迪宾馆,严得财让他的沙漠王子紧紧地跟在我的车后边,他坐在后排座,左右和副驾驶位置上各有一名保镖。沙漠王子后边是一台切诺基,有三个保镖坐在里面。严得财可不是耍派头,他外表像猛虎,心却像老鼠,特别害怕有人暗算他,走到哪儿都有保镖跟随。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打转向灯,把车停靠在路边的垂榆下。拿出手机拨号:“五哥,你成天这么跟着我烦不烦哪?根据你最近变得斯文了的表现,今天晚上我答应和你共进晚餐。地点你定,到时给我打电话。”

  严得财乐得屁颠屁颠的,急忙说:“谢谢你莫愁,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现在就定,晚六点在美迪宾馆门前出发,到K市香格里拉就餐。”

  “好吧,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

  严得财亲自拿车,保镖分坐在一前一后两台切诺基中。在严得财的聒噪声里,总算把沙漠王子停在了香格里拉门前。门僮认识他的车,小跑过来开车门儿,然后深鞠一躬:“五哥好!这位小姐好!”

  严得财下车把钥匙抛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门僮立刻接到手去停车。我弄不明白,严得财为什么要熄火,让门僮直接上车开走岂不更方便?就为了刚才那个潇洒的动作吗?还是为了摆谱?两名保镖打头,四名保镖殿后,簇拥着严得财和我步入门厅。进入门厅后呼啦啦上来一群人,大堂经理是个美若天仙的少妇,是那种浓妆淡抹总相宜,能迷倒一大片男人的主儿。这些人像接待祖宗一样地迎接他,恭维他,我的牙都被那种肉麻的吹捧酸倒了。那个妖娘子经理亲自把我俩引进霁月厅,在行进的过程中,妖娘子瞄了我好几眼,她肯定在想,五哥真有能耐,从哪掏弄来这么清纯、高雅的靓妹?她对我恭敬有加,不知是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被我的气质所打动。

  偌大个高间,三米的台子,只有我俩对面而坐,这使我感到很空旷。我没见严得财点菜,须臾之间,台子上已摆了一瓶路易十三和八道菜,服务员开瓶斟酒,逐个地报菜名。严得财和我身后各站一名服务员,我俩喝一杯服务员倒一杯,那瓶路易十三在两个花季少女手中传来传去。几杯酒下肚,我发热的脸肯定灿若桃花,我用水汪汪清亮亮的眸子瞟了一眼严得财:“五哥,明天是周六,咱俩去汤河水库租游艇玩儿好不好?”

  “好哇!能陪你玩儿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要你高兴,让我干啥都行。”

  汤河水库建在白石山与墩台山脚下,总占地面积六十多平方公里。它以独特的山姿、水色、岩洞、奇松、珍禽、鲜鱼等著称于世。白石山的老虎峰插入库中,峰峦峭壁映水倒悬,一派恬静的自然山林景观,这秀美的人造湖泊就是一颗镶嵌在苍松岭区的璀璨明珠。

  严得财和我乘坐的白色游艇行进在绿光莹莹的水面上,像一尾硕大的飞鱼。艇尾搅起的浪花唱着欢乐的歌,逐渐变成波纹,互相追逐着、嬉戏着向远处荡漾。我俩只穿着泳衣泳裤,仰躺在甲板上,沐浴着秋老虎热辣辣的光线,浑身暖融融的,很是惬意。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轻轻拂过,凉丝丝的,特别舒服。我翻转身躯,把头探出栏杆,一边贪婪地吸着水气一边盯着远处游弋的三艘摩托艇。

  我感到厌恶,复仇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为了我的神圣使命,只好装作痒得哧哧直笑:“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劲儿,今天我认栽,怎么鼓捣随你,不过,也不能在甲板上做呀?你想让别人欣赏活春宫啊?”

  严得财喜滋滋地抱起我走进舱内,花了一个半小时做了两次,我才饶了他。严得财浑身大汗,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喘粗气。

  我趴俯在床上笑嘻嘻地冲他说:“五哥呀五哥,你总吹自己床上功夫多么厉害,依我看也不过如此。现在你还敢和我比游泳么?不敢吧?草鸡了吧?”

  “严得财哪受得了这份激啊?”就喘吁吁地说,“比就比,你以为我怕你?”

  我急忙穿上泳衣,严得财早已套上游泳裤头,我们俩走出舱外,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游了还不到十米,严得财突然喊:“莫愁,不好!我腿抽筋了!”

  为了让摩托艇上的保镖听到,我故意高声喊:“别慌,我潜水给你揉揉!”

  严得财已经沉下水。

  我潜入水中,抓住严得财的脚脖子往下拖。一分钟后,我浮出水面。保镖们刚才听到了严得财和我的喊声,三艘摩托艇飞速地赶过来,我再次潜入水中。两名会游泳的保镖来不及脱衣服就跳下水,可是再怎么寻找也看不到严得财的影子。我和他俩一道轮换潜水打捞,依然没有收获,我急得流出了眼泪。

  解决了恶贯满盈的严得财,表面上痛哭流涕的我长长地嘘出一口恶气,假如严老太爷现在清醒的话,面对种种劫难该作何感慨?

  24. 招降纳叛(1990年深秋)

  七十一岁的老太爷满怀喜悦、津津有味地读着苍松岭区工商业联合会决议:“……代表大会于1990年9月16日举行,与会代表认真听取并审议了《抓住机遇发挥优势开拓进取努力谱写新时期工商联工作的新篇章》工作报告。大会采取无记名投票的方式,选举产生了第四届执行委员会;第四届执行委员会第一次会议选举产生了第四届执行委员会会长、副会长、秘书长和常委。”

  苍松岭区委副书记严得禄同志代表区委、区政府到会作了重要讲话,充分肯定工商联在过去五年工作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盛赞广大非公经济人士为苍松岭加快发展和建设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并面向新世纪、新时代,提出了新的希望和新的要求。与会代表认真聆听并进行了学习讨论,倍感亲切,深受鼓舞……

  老太爷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在执行委员会名单中会长严得福、秘书长严得寿的名字跃然纸上,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老太爷早有统一苍松岭生意的想法,岭西早已是严家的天下,岭东的问题却迟迟没能解决,他认为这次工商联代表会是个契机。经过一番筹划,发了大红请柬,设宴款待岭东那些道上的朋友,并说有要事相商。以施大拿为首的二十多人,被请到美迪宾馆有两个大台子的雅间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太爷端起酒杯。王二虎马上说:“请各位老大肃静,老太爷有话说。”

  老太爷站起来十分谦恭地说:“诸位,感谢今天捧场,我能结识各位真乃三生有幸。在此备薄酒一杯,一是感谢各位,二是尽地主之谊,三是有些事要和各位弟兄商量。我们美迪宾馆服务项目齐全,是我看到咱苍松岭的钱都送到外地消费了,光我们几个公司的弟兄,一年就得扔外边儿千八百万的,整个地区加起来得多少钱?“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也是振兴地方经济。你们想想,招商引资也好,旅游兴区也罢,投资商来了,连个正儿八经的大酒店都找不到,吃的住的玩的一点儿都不上档次,谁还在你这儿投资呀?现在的问题是,岭东的的工业、矿业、建筑业势孤力单,很难对付那些贪官污吏……

  老太爷,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有啥话您老人家尽管说。有几个人随声附和,他们的生意大都不景气,早被老太爷拉过来了,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此宴的根本目的。并且早有准备,在门外收缴武器后,他们又偷偷地领了回来。

  施大拿冷冷地瞅着老太爷,从收缴武器时,他就闻出今天的宴席有点外味儿。他想看个究竟,老太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其实他也有准备,上卫生间时,已吩咐李大脑袋试探虚实。在这个当口,他瞅了李大脑袋一眼,五大三粗的李大脑袋立刻装出醉醺醺的样子,挑衅地说:“老太爷,我先拦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想吞并我们哪?”

  王二虎刚要出手,被老爷子拦住了,他笑眯眯的一点都不生气:“这位兄弟一定是李大脑袋,久闻大名。我知道论武功,你是岭东独一无二的高手。可你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才对。今天我是以礼相待,你那吞并的字眼儿用得太难听!如果你自恃武功高强,饭后可以和我的手下切磋切磋。”

  李大脑袋一点也不傻,他深知老太爷的实力,就低下头再不吱声。

  老太爷再次举起酒杯:“弟兄们,现在咱们书归正传。岭东从采矿、建筑到机电加工都非常零散,弟兄们势孤力单地拼搏也实在不容易,国外在上个世纪初已有了托拉斯,形成同行业合作。我们这么一个小山沟,为什么不联合起来,攥成一个拳头挣大钱呢?我给大家举一个小例子,比如一个仅二十万元的小活儿,咱们自家兄弟为了把活儿拿到手,你顶他也顶,这些钱的总和,早已超过小活儿的利润了,咱们是猪八戒啃猪爪——自残骨肉。管活的人却肥得流油,咱们不成傻帽了么?如果你们肯加盟铁鹰集团,大家联合起来,统一要活儿,统一分配,共同分红不是要好得多吗?”

  几个门户小的人频频点头,他们确实吃了不少这方面的苦头。

  “老太爷,你想咋办就说话吧!”

  “老太爷,你指哪小侄我打哪!”

  “老太爷,你吃干的,只要给侄儿们弄碗粥喝就行。”

  老太爷瞟了施大拿一眼,见他目光冷飕飕的。老太爷不想树敌过多,先把他孤立起来再说,然后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玩儿够了再把他吃掉。论什么你施大拿也不是我的对手哇!他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意思是,采矿的加盟我矿业公司。就目前情况看,只有施大拿的矿点儿是一块肥肉,新矿点已初具规模,可以独立开采,其他矿点都归公司所有。一切投资由公司垫付,利润按五五分红。各位兄弟还按现在的山头各负其责,销售由公司统一管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谁敢私自卖矿,我就废了他!”

  建筑业的加盟我建筑安装工程公司,承揽苍松岭或C钢的一些工程。原则和矿业一样,各种合同由公司签定,回款由公司负责,根据各位的施工能力把活儿统一分配,回扣由公司承担,利润按六四分红,当然是公司拿六,各位拿四。如果发现谁干私活或卖料,下场自不必说。

  机械动力业加盟我机电公司,承担机械、电器加工制作和安装……

  我的原则是自愿加入,进出自由。我还想说一个事儿,既然兄弟们一锅搅马勺,就该歃血为盟,结拜成生死弟兄,我年事已高,就让得喜和得财与诸位结拜,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刘三彪走出房间,回来时捧着一个红绸覆盖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把雪亮的匕首,跟着他的是一个穿旗袍的礼仪小姐,托着一个放着合同书的方盘。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那几个安排好的人相继表态,大多数人也就顺水推舟。虽然条件有些苛刻,却省了很多心,只要有钱赚就好。再说今天这阵势若不服软,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严得喜拿起匕首,在拇指指甲上试了试锋利程度:“诸位,以往歃血为盟都在手指头上割口儿,顶多在手腕子上切一下,我觉得太没意思,毫无英雄气慨,今天咱们来点儿实惠的。说着话,他猛地在自己大腿上扎了一刀,鲜血把他的白西裤洇红了一大片。他用酒杯接着血滴,血丝像细密的云卷儿在杯中漂动。

  平时这群连打带梃的手儿,被严得喜的举动震住了。这个没鸡巴缺卵子的家伙,还真他妈挺狠,有种,真是块亡命徒的料。严得财二话没说也在自己的大腿上攮了一刀。这节骨眼儿上谁愿意当孬种啊,一个个依次而行,连个犹豫的人都没有。施大拿本不想结拜,他心里明镜儿的,结拜顶多当老三,不结就要成仇敌。何况严家有权有势,有一个区委副书记不说,最近在工商联代表会上,严得福当会长,严得寿当了秘书长,这本来不合理的事,他们严家却办到了。我要不顺着他们点儿,简直就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再说了,在这茬口上别人还以为我不敢动刀捅自己,是个熊蛋包哪!于是,他也接过刀,在自己腿上狠狠地扎了一下,足有一寸多深,他感到刀尖儿已经碰到了骨头。

  老太爷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原以为施大拿会带头挑刺儿,谁知他今儿个一句话都没说,就同意结拜金兰了。他对四儿子使了个眼色,严得喜立刻举起血酒杯说:“既然各位都这么看得起我们严家,从今以后咱们就是盟兄盟弟了,希望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来,请诸位先饮此杯。严得喜一仰脖把酒干了,人们自然紧随其后,纷纷起立,干了杯中的血酒。”

  接下来就是磕头结拜、山盟海誓、参拜盟叔老太爷、签定合同……

  末了老太爷端起酒杯说:“将来各位盟侄都要在道上求生存、求发展。那就要齐心协力摽着劲干,把公司办得红红火火的。你们跟我干没错,今后我们的目标是先向集体、再向全民进攻。夏侯仁、夏侯义哥俩儿各把持一个集体的大公司,名曰集体,实为个人,挣的钱都揣进了个人腰包,远没有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光明磊落。下一步我们首先要向他们挑战,争取从政冶上、经济上把他们早日击垮!接下来就蚕食全民企业,使夏侯礼这个大矿矿长有名无实,只剩个空架子。有些人可能以为我老太爷是红口白牙说大话,我告诉你们,世上的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江镁公司不是被地方和民营矿点儿整倒闭了么,苍松岭铁矿将和他们同等下场!整个苍松岭早晚是我们的一统天下。为了我们铁鹰集团公司的宏图大业,请各位干了此杯,我先饮为敬。”

  经老太爷这么一煽动,在场的人对前途充满了幻想,人们纷纷向严氏父子敬酒,宴会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太爷正在洋洋得意,腰间的摩托罗拉传呼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得寿打来的,往后一伸手,王二虎立刻把砖头似的大哥大递到他手中。他拨通电话:“喂,啥事像急屁股猴似的?”

  大哥大里传来严得寿急促的声音:“老太爷,我今天到大砬子山巡查,发现一号井错位,把罐笼挤住了不能开动,这是岩层错动引起的,我让地测的人按坐标测量了一下,整个底板都在下沉,这是大塌方的前兆。我的意思是停产,把井下的矿工全部撤出来,否则发生重大矿难,后果不堪设想。”

  “别慌!天塌不下来,我立马上去,看看情况再定。”

  天塌不下来,地却能陷下去,是不是采取应急措施,立即行动。

  “放肆!你要能定还找我干嘛?”老太爷气哼哼地关掉大哥大,然后满面堆笑地说:“诸位慢用,老朽有点急事,先行一步。得喜得财,一定要把你们这些把兄弟陪好,不醉不归!”

  人们呼啦啦地跟在老太爷身后,一直把他送上卡迪莱克,八名保镖分坐两台北京吉普,一前一后向大砬子山铁矿急驰。

  大砬子崖畔上几株老枫树的叶片火红火红,把树梢的枝条压得很低很低。深秋的阳光把密集的树叶照得闪闪发光,紫亮紫亮的光有些耀眼。一阵凉风吹过,一些树叶落下来,被风裹挟着,像群红色的鸟飞向湛蓝的天空,打着旋儿落到大深沟里。

  一个退休后被铁鹰集团聘用的老工程师对老太爷说:“当年日本人在这里搞掠夺式开采,在南坡掏了一条三十多米宽、一千多米长的大沟,在沟的顶端掘了一口近三百米深的矿井,留下了丑陋的历史疤痕。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日本人撤退的时候,已经预感到,他们不可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就炸毁了井口所有的设施和设备,这口井就是贵公司恢复使用的一号井。现在我们的脚下经后台沟一直到夏侯堡子,都是日本人掠夺式开采后的空区,如果真的塌方,真不知面积能有多大。我同意得寿总经理的意见,还是尽快把井下生产的工人撤出来,避免造成巨大损失。”

  “既然你这位专家这么说了,我尊重你的建议,立即撤人。可是,这三百多名工人怎么安排?总不能坐着空等吧?”

  严得寿说:“不如把这些人拉到舍岩线上手工拣矿,派两台铲车跟着,把挑剩下的岩石再舍弃到坡下。每天按量计算工资,既能保证工人不跳槽,又能见到一些利润。然后再想办法搞新矿点儿,或者把他们分到缺人的单位。

  老太爷脑海中出现了老鹰崖,又出现了施大拿新建的一井一巷,也出现了集体企业中比较好的矿点。嘴上却说:“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一晃过去了半个多月,也没有塌方,老太爷有些不耐烦了,他对得寿说:“立刻恢复大砬子山生产,人和矿先走二号井,抓紧修复一号井。”

  严得寿有些为难:“这……”

  “这什么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像你这么瞻前顾后的,能干成什么大事?吉人自有天相,我就不信老天那么不开眼!”

  第二天午夜,上甲班的工人只下去一罐,大塌方发生了,那种岩石的断裂声天崩地裂,就像发生了地震一样。大砬子山沉下去一道长两千多米、宽三百多米、深一百多米的大深沟。在这个区域的所有人和设备都被埋在了不知有多深的地下,根本就无法抢救,也没有抢救的必要。这次事故失踪,其实就是死亡人数共八十九人。大砬子山铁矿被查封,靠老太爷的关系网和重金赔偿,在严得禄的上下斡旋下,才没有追究铁鹰集团领导者的刑事责任,只把那个老太爷称为小二的孙辈矿长逮捕归案了。

  25. 引火烧身(2005年初秋)

  湖面依然平静,水波仍旧清凉,白云和青山还是倒映在水中,天鹅和野鸭照样追逐和嬉戏。只有阳光在涟漪表面闪闪发光,光怪陆离的斑点像鬼火那么刺眼,只有白色游艇、救生艇和三艘摩托艇死气沉沉地在水面漂浮着,只有人们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只有潜水员不辞辛苦、反反复复地打捞严得财的尸体。

  赵宝凤仰面朝天地躺在豪华游艇的床上,她头发凌乱,眼睛红肿,脸色白得像磨损了光泽的瓷器,过分的悲痛使她疲惫不堪。她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大吊灯发愣,突然伸出双手对着那灯呼唤着一个个人的名字,有变成植物人的老伴严富贵,有在异国他乡监狱里的二儿子严得禄,有被人枪杀后抛进水库的四儿子严得喜,有正在打捞的五儿子严得财。这些都是她的亲人,我当然理解,可她还喊到我爸爸夏侯义的名字,这简直太奇怪了。

  赵宝凤后来自言自语地嘟囔:“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了?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吧!我现在是多么孤独和无助哇!”赵宝凤全身颤慄,惨白的脸发青,如同没熟透的白甜瓜。五官呆板得没有一丝生气,只有不断涌出的泪水才证明她还活着。她太累了,已经精疲力尽,心力衰竭,嘴中不住发出声声叹息。赵宝凤说她后背被冰雪覆盖着,一股股凉气从尾骨往颈骨上升,凉冰冰的、麻酥酥的。

  我用手摸了摸,她额头火炭般滚烫。

  严得寿坐在床边,握着赵宝凤的手安慰地说:“妈,事儿摊上了,伤心也没用。我知道,得财虽不是您亲生,可在我们哥儿几个中您最疼他。妈,您得节哀顺变哪!您要是倒台子了,我和大哥就更没有主心骨了,您可得挺住哇!”

  赵宝凤觉得三儿子说得有理:“来,把妈扶起来,我要到甲板去听听,到底是咋个事。老疙瘩水性那么好,咋说淹死就淹死了?”

  接到严得财保镖打的电话,严得福和张德生立刻从省城驱车赶回来,直接来到了出事地点。严得福让我及六个保镖在里舱等候传唤,让王二虎把我们一个一个叫到甲板盘问。宝凤到甲板的时候,已经轮到了第六个保镖,内、外舱只剩我一个人,就来到外舱听声。第六个保镖说:“五哥和欧阳小姐租游艇沿整个水库绕了一圈儿,我们的摩托艇始终在两翼护航。然后五哥让游艇停在这个地方,他和欧阳小姐在甲板太阳伞的塑料椅子上共进午餐。午餐过后,五哥和欧阳小姐游泳比赛,我们慢慢跟随,加油助威,结果当然是五哥赢了。比赛结束以后,五哥让我们在六十米以外巡逻,他和欧阳小姐在甲板上躺着晒太阳。后来我们看到五哥趴在欧阳小姐身上,然后把她抱进舱里。再从舱里出来的时候,已是一个半小时以后的事了,两个人又下水游泳,游出去不远,五哥喊:‘莫愁,不好!我腿抽筋了!”

  欧阳小姐说:“别慌,我潜水给你揉揉!”

  “可五哥这时已经沉下水去,欧阳小姐潜入水中,我们也赶紧过来相救,可五哥已经没了踪影,欧阳小姐急得直哭,我们先传救生艇过来让潜水员打捞,然后给您和三哥打电话,谁知把伯母也惊动来了。”

  为首的保镖说:“大哥,都是我们几个不好,没有尽职尽责。五哥待我们比亲兄弟还亲,我们对不起他呀!大哥,该打该罚您给个话,就是让我们跟五哥去,我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立马投水。”

  “这事也怪不得你们,你们都他妈回摩托艇上去吧,协助潜水员打捞,把欧阳莫愁给我叫过来。”

  我赶忙溜进里舱,然后随保镖来到甲板,身体晃了晃才站稳。我好像让冷水激了,也在发烧,脸颊红红的,眼皮肿肿的,白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眼圈泛起一层黑晕,整个人明显憔悴了。

  严得福蛮横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你他妈到我们严家,接二连三发生祸端,谁和你在一起都他妈完蛋,老二在外国蹲了笆篱子,老五又他妈被淹死了,这些事都是偶然的吗?”

  我眼泪汪汪地说:“大哥,刚才我在里舱就想,我是不是扫帚星或者丧门星转世呀?怎么祸事总在我身边发生呢?”

  “你他妈不是丧门星也不是扫帚星,你就是个狐狸精,小骚货!你不是和得禄订婚了吗?怎么还去勾引老五?”

  “大哥,这你可就冤枉我了。以前五哥就总是跟我动手动脚,大概是碍着二哥的面子才没把我怎么样。这次我从X国回来,他竟然半夜三更弄开房门,闯入我的房间想强暴我。我对他说,我是你没过门的二嫂,你怎么可以这样?他说嫂子偷小叔子的有得是,何况我和二哥还没有血缘关系。他非礼我不成,就光着屁股在沙发上自慰挑逗我,我把毛巾被蒙在头上,他又扑过来,被我弄到了床下。他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打电话调来了一个叫小雪儿的姑娘,当着我的面干那种事,以撩拨我的性欲,后来被我轰出了房间,这件事小雪姑娘可以证明。

  五哥他依旧不死心,上下班总是跟着我,甚至在工作时间到我办公室调情,三哥气不过,还把他训斥了一顿。我一看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想和五哥谈一谈,让他彻底死了这份心,可我不想和他搞得太僵,就在昨天晚上和他吃了顿饭,也答应了他到汤河来游玩的提议。

  就在我和五哥躺在甲板上晒太阳的时候,他突然扑过来把我压在身下,然后把我抱到内舱的床上,我虽然学过女子防身术,也没有他力气大呀!何况我只穿着泳衣,撕掳了不知多少时间,我终于精疲力尽,让他强暴了。当时我声嘶力竭地呼唤二哥的名字,他却无动于衷、不听那套。做完以后五哥对我说,你别看我浑身是汗,累这个熊色,游泳你还不是我的对手。我一看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倒不如顺着他。可游出去不远,五哥突然喊:莫愁,不好!我腿抽筋了!

  我对五哥说:‘别慌,我潜水给你揉揉!

  我第一次潜下水的时候还真看到五哥的影了,我奋力向他游过去,还没抓住他,气就不够用了。我浮上来换了一口气,再潜下去的时候却找不到五哥了,我和两个会游泳的保镖轮番下潜,五哥却无影无踪了。”

  听到这,赵宝凤忧愤地说:“这个虎犊子、傻狍子啊!都四十来岁的人了,咋还世事不懂?按季节眼看就到白露了,水多凉啊,干完那事出一身汗还敢下水?就是不抽筋淹死也得作病。虾米腰你们都认识吧?当年他和村支书媳妇搞破鞋,刚忙活完,村支书就进了院,把这家伙吓得提上裤子跳后窗户就跑,顺村后结冰茬的小河趟了过去,结果落下了病根儿,腰弯得脑袋耷拉到裤裆前面。谁要喊他,他得转过身把屁股冲人,眼睛透过大腿缝倒着看人。赵宝风抹了一把眼泪:‘咱苍松岭谁不知道这个故事,老疙瘩糊涂哇,咋就敢下凉水呢?”

  严得福听我讲的经过没有什么破绽,老五溺水的过程和保镖们说的基本吻和,就不好再对我发威。听母亲讲到这儿,就接过话茬说:“老五这家伙不认识猫哨子——就是小虎逼儿一个。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我劝他多少回,他就是不听,这回可好,到底栽在这色字上了。”

  严得寿始终担心妈妈的身体,见有了插话的机会就说:“妈,哥,看来事情的经过大体就这样了,咱们在这耗着也没用,不如回去等消息。”

  严得福说:“好吧,那咱们就先回去。王二虎,天都他妈黑了,你告诉救生艇上的人和潜水员收工,明天天亮再说。另外,待会儿请他们吃顿饭,都他妈累够呛,档次稍微高点,照一千块钱花。”

  “大哥放心,我一定安排好。”

  我知道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回去肯定得研究对策,也可能对我下手,就远远尾随着他们的车。见他们回到三层白楼之后,我翻过后墙,潜伏在赵宝凤后窗口偷窥偷听。

  严得寿把母亲安顿在床上休息。

  严得福看了严得寿一眼:“老三,你说说,欧阳莫愁讲的可他妈是实情?”

  “别的事我不太知道,老五在办公室勾引她倒是真事。有些话欧阳莫愁一个姑娘家说不出口,我听不下去了才教训老五一顿。我看欧阳莫愁是个诚实的姑娘,不过该她倒霉,摊上了一些暴事。哥,这姑娘单身在外也怪不容易的,你别再难为她了。如果认为她不吉利,把她辞退算了。再有,关于老五潜入她房间的事,把美迪的录像资料调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对呀,我真他妈是人忙无智,咋他妈忘了这个茬了呢?严得福拨通电话,让保安室把那天晚上618房间的录像资料送过来。”

  娘仨儿默默地看着录像……

  ——老五赖在地毯上说:“哎哟我的妈呀!你哪像没过门儿的二嫂哇?简直是母夜叉孙二娘。我告诉你说,你别痴痴地傻等了,二哥不可能回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就算他是我亲哥,嫂子偷小叔子的事有得是,你干嘛对我这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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