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金色印迹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1245
抉 择

  1966年1月,对于吴金印的人生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转折节点。

  在中央团校学习期间,紧张而充实,学习内容丰富多彩,吴金印十分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他认真听讲,细心做笔记,和其他学员一起,到天安门广场这个“祖国的心脏”去感受时代跳动的脉搏;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缅怀先烈;到中国革命博物馆、军事博物馆聆听革命先辈为了民族独立解放而浴血奋战的英勇事迹;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去探寻人类发展进步的轨迹,和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奋斗历程;重温党史、党章,系统地学习党的性质、纲领、目标、任务、宗旨等理论知识;听专家学者讲国内、国际形势,以及中国革命的发展历程和历史前进的必然规律。

  吴金印每天都处于一种新奇而亢奋的状态,面对纷至沓来的大量信息,如饥似渴地消化着,感悟着,增长知识的同时,极大开阔了视野和心胸。如果说此前他的境界还仅限于本村本土、本乡本县的话,此刻他的心胸得到了很大扩展,开始按照毛主席教导的去“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他感到自己完成了一次人生的跨越,有一种跃上高一层平台而豁然开朗的感觉,人生、理想、信念等许多过去感到模糊朦胧的东西,变得清晰而完整。随着对党的认识的加深,被洗滌一新的心灵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党的光荣、神圣、伟大。

  金属热处理过程中,有一种淬火工艺,金属通过冶炼淬火,可以摒除杂质,提高纯度,大幅度提高强度、韧性,获得更好、更稳定的性能。在中央团校这个革命大熔炉里,吴金印像一块粗钢经过熔炼、淬火、提纯,而变得更加坚韧,思想意识得到升华,有了质的飞跃,甚至有一种涅槃重生的感觉。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作为这个伟大的党的一员,所肩负的责任重大而神圣,为了这个神圣的职责,自己将不惜一切,哪怕付出生命。

  1966年8月,吴金印结束了在中央团校的学习,回到新乡地区。等待分配工作期间,他被安排住进了地委招待科。干净整洁的生活环境,吴金印却住不下去,有一种有劲使不出来的感觉,恨不得立刻投入到具体工作中去。

  利用这个时间,吴金印开始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思索一些深远的问题。入党前,是吴金印成长过程中世界观、价值观形成的初步阶段,父辈的教导,家风的熏陶,形成了他最初的“勤俭奋斗,与人为善做好人”的做人理念;入党后,他不自觉地将党的理想信念与自己的朴素人生理念相融合。如今,他开始有意识地把这种不自觉转变为自觉。特别是通过在中央团校的学习,他明确认识到,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先进、伟大,就是因为其善于把人民群众的需求意愿融为自己的执政理念,把传承几千年的中华民族传统精髓,与当代先进思想理念有机结合,从而形成了一个更加先进、更为人民群众所拥护的执政理念。譬如把历史上的“王者以民为天”,演化为“把人民群众的利益当做党的最高利益”……

  他想起这年初春在团校学习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的震撼人心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他含着眼泪一遍一遍收听,一次次被深深感染。

  夜阑人静,如水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照着吴金印年轻的脸庞。刚刚重温焦裕禄事迹的他激情荡漾,心潮起伏:要向焦裕禄同志学习!学习他心里装着百姓唯独没有他自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学习他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学习他对人民满腔热情,在群众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去关心帮助群众的工作态度;学习他全身心投入到党和人民的事业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奉献精神。

  他想,只有把个人理想自觉融入党和人民的利益之中,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和党的崇高的使命联系在一起,并为之努力奋斗,才会使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

  这一刻,吴金印立下心愿:要把焦裕禄当做自己终身的学习榜样,把做一个像焦裕禄那样的“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作为自己的终生奋斗目标……

  他想起在中央团校学习期间,团省委的赵书记利用到北京开会时机,到团校看望河南籍学员时说的话。赵书记说:按照中央精神,共青团是党的助手和后备军,是为党教育培养后备力量的青年组织,培养年轻干部要从共青团抓起……希望大家珍惜这次机会,认真学习,打好理论基础。同时他还透露:这次学习结束后,省里要召开团代会。你们是重点培养对象,将作为各地区团地委的领导人选……

  想到此,吴金印再也躺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他要给党组织写信,向组织坦露心迹,表达自己的理想与追求……

  吴金印坐在桌子前面,摊开信纸,拿出钢笔,按照当时流行的格式,先端端正正写了一条“最高指示”:“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其实这更是他的心声。两天来他一直在琢磨:留在团地委机关工作,看看文件读读报,固然轻松安逸,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是难得的“机遇”,这个“机遇”也预示着光明灿烂的“好前程”。而他考虑的是应该怎样报答党组织的培养关怀。况且,自己的祖祖辈辈都和土地打交道,自己的根在农村,只有把根深深地扎在土地里,才能有所作为,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作用。

  那个时代有一首歌,汇聚了无数热血青年的心声,激昂的旋律再次冲击着吴金印的内心: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

  祖国啊祖国,养育了我们的祖国,

  要用我们的双手把你建设得更富强。

  革命的青年有远大的理想,

  革命的青年志在四方。

  笔尖在信纸上沙沙地移动,表达着吴金印此刻的激动心情: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爷爷奶奶是种地的,父母是种地的,祖祖辈辈都和土地打交道,我是农民的儿子。现在农村还不富裕,我决心到农村去,跟群众一道改变面貌。因此,我郑重地向组织申请:让我到艰苦的地方去……

  写完以后,他认真看了一遍,觉得意思还没有完全表达出来。他重新拿起钢笔,在“艰苦”前面,加了一个大大的“最”字,又用钢笔描了又描,直到分外醒目。

  他如释重負,几天来的困扰终于有了答案,他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而激动兴奋起来。他拉伸了几下臂膀,望着胳膊上爆出的结实肌肉包,暗自笑了:伙计,马上就有出力流汗的地方啦。

  上级领导很快找吴金印谈话。望着眼前这位浓眉大眼、身体健壮的小伙子,领导为这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感到由衷的高兴。但领导同时也在考虑:吴金印毕竟还年轻,会不会是一时冲动而做出的决定?如今的去向毕竟关系到他以后的前途命运。领导手里拿着那份申请书,抖了两下,郑重地问:“小吴,你认真考虑过了吗?”

  吴金印一挺胸脯,犹如即将出征的战士,朗声回答:“我认真考虑过了,请组织分配我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领导拍了拍吴金印结实的肩膀,赞许地点点头:“好,好,有志气!”

  上级尊重吴金印的选择,正式作出决定:派他到汲县狮豹头公社任党委委员、团委书记。

  吴金印闻听是让自己到汲县最艰苦的山区公社狮豹头工作,喜不自禁:终于如愿以偿了。

  临行前领导交代他说:“山里很艰苦,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吴金印说:“请领导放心,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会坚定走下去,绝不后悔!”

  这个庄重承诺,成为他以后矢志不移的人生坐标。

  栖居驴屋

  按照公社党委的安排,吴金印先到下边跑一跑,对全公社的情况有个大概了解,然后再给他分配具体任务。由副社长李瑞昌陪着吴金印到各个村子去熟悉情况,了解民情。

  狮豹头公社有42个大队、211个自然村,两万多口人分布于2600多道山岭、2700多条山谷里。吴金印想,既然选择了这里,就要有扎下根来的打算,既然有扎下根的打算,就不能满足于“大概了解”。他打算借此机会跑遍狮豹头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通过深入走访,对这里的自然环境、风俗民情有个彻底了解,找出造成贫困的症结所在。山里群众的艰难贫穷的生活。尽管他原来有思想准备,但走遍全部生产大队和相当一部分自然村之后,看到的情景比他意想的要严重得多。吃水难、吃粮难、走路难、看病难,绝大多数人家吃粮靠统销……吴金印越走眉头皱得越紧,越走,越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如眼前的大山一样沉重。

  吴金印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既然这里如此艰苦,群众生活如此艰难,自己就有责任、有义务和他们一道去改变面貌。

  回到公社,吴金印找到书记郭永安,要求到偏远艰苦的大队去驻队锻炼。

  郭永安把吴金印派到靳庄去驻队蹲点。

  为了与群众同甘苦、共患难,便于找准造成贫困的原因,也便于照顾他们,把党的温暖送到他们心里。吴金印坚持要住到五保户或者最贫穷的家里。

  靳庄大队支书孔宪银说:“过去上头来人,都是住在大队部。你不知道咱这里的人家,条件太苦,还不干净,你住不惯嘞。”

  吴金印说:“我从小就在农村,咋能怕脏怕苦?我来这里是要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了解群众想的是啥、盼的是啥。可住在大队部,不就是脱离群众,跟群众‘两层皮了吗?”

  “不知道群众邻里之间为啥争吵,老人们为啥唉声叹气,年轻人为啥发愁,小孩子为啥哭闹……咋能知道老百姓有啥难处,需要帮助他们解决啥问题?”这是吴金印对群众路线的领悟,也是他从多年农村工作经历中悟出来的经验。

  孔宪银见他语气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说:“要论穷苦,咱大队就属徐锡成家了。他家劳力少,孩子多,一年里头吃不了几顿饱饭。”

  吴金印毫不犹豫地说:“中啊,我就住这家啦!”

  吴金印去这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吃午饭的饭点。只见破旧的院子里,徐锡成家穿得破破烂烂的六个孩子,高高矮矮站了一片,每人端一只大粗瓷碗,正哧溜哧溜喝着菜汤。

  孔宪银告诉吴金印,徐锡成白天在山上给队里放羊,女的是他的老伴牛德英。

  吴金印朝牛德英打招呼:“大娘,咋晌午过了,才吃饭?吃的啥饭呀?”

  没想到牛德英把饭碗往身后藏了藏,羞愧地低下了头。

  吴金印很纳闷,家里来人赶紧藏饭碗,可不是山里人的做派呀。他凑到牛德英的饭碗前一看,惊呆了——碗里清汤寡水地漂着几片野菜叶,半沉半浮地泡着几个糠团子。

  咋会吃糠咽菜?吴金印吃了一惊,他端过大娘的饭碗尝了一口,一股又涩又酸的味道直冲脑门。望着面前这个和自己母亲年龄差不多的牛大娘,吴金印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吴金印永远忘不了牛德英大娘那一刻的窘迫神情,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捂着伤疤,唯恐别人看见,倒像是自己犯了错。该自责的是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呀!

  吴金印有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

  太行山是英雄辈出的山,共产党人在这山里面淌过血、丢过命,为的就是推翻旧社会,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这里是老解放区,战争年代老区人民冒着生命危险把共产党人藏在家里,为了革命的胜利,他们做军鞋、送干粮,把仅有的一把米、一尺布支援前线,甚至把他们的子弟都献给了中国革命。为了啥?不就是为了那个“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的郑重承诺吗?而且牛德英大娘家还是烈属——他的二儿子,为革命牺牲在战场上。这些老区人民是我们的恩人啊!按理应当比我们过得都幸福才对呀。可如今这里已经解放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们政治上翻身了,不再受欺凌和压迫,可没想到严酷的自然环境,依然会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

  太行山是蕴含中华民族特殊精神符号的山,这里诞生了为实现理想不畏艰难而“挖山不止”的愚公精神。同样是太行山人,这里的人并不怕吃苦,也不畏艰难,可为什么祖祖辈辈守着苦日子而无力改变?吴金印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觉得群众的日子过成这样,这是他们这些当干部的错,是一种失职!他在感到愧疚的同时,内心泛起一个坚定的念头:不改变山区面貌,绝不下山!一定要让群众吃上饱饭,吃上用粮食做的饭。

  窄巴的院落里挤了四户人家,共二十七口人。徐锡成家的八口人住在三间上房,拥挤得实在没办法,只好让二十岁出头的大儿子徐泽美和生产队寄养的一头毛驴搭伙,住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下屋里。

  听说吴金印要住在她家,牛德英又喜又忧:工作员能住进来,说明看得起咱,是多大的面子!可她更犯愁,家里没个空余地方,让人家住哪里啊!

  孔宪银看着也发愁,他悄悄跟吴金印商量,想给他再换一户人家。

  吴金印态度坚决:“不用换,我就住这里了。”

  他拍了拍徐泽美的肩膀,叫他的小名:“小生,咱两个晚上挤一挤,中不中?”

  牛德英慌忙说:“这可不中,屋里又是驴屎又是驴尿,尿骚味呛死个人嘞!”

  小生也犹豫地说:“屋里就一张小床,夜里把驴牵进来,它一掉屁股,尾巴就能扫到脸上……”

  吴金印说:“你能住,我为啥不能住?晚上咱俩打老通,咋样?”

  小生说:“中,只要你不嫌弃!”

  夜里,吴金印终于明白为啥大家死活不愿意让他在这儿住的原因。屋里弥漫的骚臭味儿让人窒息,蚊子也轮番开始袭击。虽然吴金印生长在农村,可从来没有遭过这种罪。他索性坐了起来,用衣服不停地轰赶蚊子。小生却不管这些,早已经鼾声如雷。

  为啥小生能睡着,自己就睡不着呢?吴金印在心里问自己。距离,这就是和群众的距离!当初你不是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吗,怎么这一点苦就经受不住呢?“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毛主席的话,难道仅仅是停留在你嘴上的一句口号吗?如果不能和群众一起同甘苦共患难,还怎样带领大家去改变贫困面貌?

  吴金印在深深的自责中渐渐入睡。

  突然,有个东西在呼哧呼哧往他脸上吹气,不时还有一团尖尖的东西在他脸上扎一下。

  “山里有狼,出门时一定要掂个棍子。”他蓦地想起李源屯同事们的叮嘱,刷地惊出一身冷汗。等他惊醒过来才明白,原来是那头毛驴挣脱了缰绳,大概是饿急了,到处乱拱找吃的。他赶忙起身,拴住毛驴,顺手给牲口槽里添些草料。

  等他重新躺下时,怎么也睡不着了。白天,牛德英大娘的饭碗总在眼前晃动。听孔宪银介绍,像牛德英这样人口多、口粮少的农户还有好几家。其他社员家虽然稍好一些,但粮食也不够吃,靠“瓜菜代”维持生活。

  他想:要赶快融入群众中去,尽快找准穷根,才能找到治穷的办法。

  天刚蒙蒙亮,吴金印就悄悄起床,挑起水桶向村外的河沟走去。白天他见过有人去那里挑水。

  等他给牛大娘家挑了一担水,队里上工的钟声刚好敲响。

  历 练

  狮豹头公社普遍缺水,深山区的靳庄村缺水更为典型。“吃水贵如油,等水打破头”,因为争水邻居反目、亲戚不来往;因为挑水,村子里发生了不少令人心酸的故事。这让在此驻队的吴金印听得心里直发酸。

  挑水如此艰难,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把水当作油一样珍贵,人们想尽办法节约用水。洗脸时,往盆里舀上一碗水,闺女先洗,媳妇再洗,然后才能轮到男人们洗,到最后剩下一点泥汤汤,依然舍不得倒掉,还要用来拌鸡食、饮牲口。

  村里人对水的渴望还体现在给孩子的取名上,“盼水”“水生”“水妮”“水英”……

  不少人家的小孩子,长年累月没有洗过脸,只是趁着理发的时候才捎带着洗一把。

  “不瞒恁说,除了夏天,俺都是‘旱坑里的蛤蟆——见天盼下雨!俺是叫水困住嘞。”

  群众告诉来住队的吴金印:咱们这儿为啥穷?一是干旱缺水,二是地少土层薄,种庄稼全指望老天爷。“宁可种上丢,别想不种收”,咱种地年年都像跟老天爷打赌,要是风调雨顺年景,还能多打点粮食;要是遇上干旱年,打的粮食还没有播下去的种子多。粮食咋会能够吃哩?

  虽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受缺水、地少的困扰,眼见这里的水土养不住人。

  有一次吴金印到徐泽美的伯父徐锡德家吃派饭,徐锡德无意中讲的一件事,让他受到了启发。

  好多年前,徐锡德的父亲经历了一件怪事。有一天早晨,天还没亮,徐锡德的父亲挑着水桶,到离村子一里多路的鱼泉寺河沟里挑水。河沟是一条季节河,除了汛期水量丰沛,长年干涸。所幸在这个乱石滚滚的干河沟里,有一汪长年不干的小水洼。附近几个自然村的人们都来这里挑水。

  周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徐锡德的父亲灌满水桶,担起来就往家里走,心里为今天起得早不用排队而高兴。走在半道上,他突然听到身后的水桶里扑通扑通地响,随着怪异声响,水从桶里哗啦哗啦飞溅出来。徐锡德的父亲一阵慌乱,以为遇到了什么怪物,他不敢扭头往回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谁知半道上竟有个东西从水桶里窜出来,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放下担子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一条大鱼!看样子有两斤多重。

  鱼在干旱的山区可是个稀罕物,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吃过鱼。徐锡德的父亲像捡了一个大元宝,拿起鱼来,挑着担子加快脚步往家里赶。

  鱼炖好以后,徐锡德的父亲舍不得自己一家独享,喊来左邻右舍,分享“上天赐的宝贝”。没有任何调料的清水煮鱼,人们吃不惯,都嫌“腥气”。

  徐锡德讲完故事,怕吴金印不信,还誓言旦旦地说:“不信你问俺村的人,好多人都知道,好几个人都尝过这条鱼——大家都闷怪,这是从哪里跑过来的大鱼?难怪那个地方叫鱼泉寺,还真是有鱼哩。”

  故事让吴金印陷入了深思,鱼儿离不开水,有鱼就有水,从道理上来说,有大鱼就该有大水才对。那条大鱼是否就是一种暗示?吴金印几乎每天都到这个水坑挑水。听村里老年人讲,别管天气多旱,这个水坑从来没有干过。夏季下过大雨后,水洼里就像开锅一样咕嘟咕嘟往外涌水。

  会不会这个水坑下面有一条暗河?吴金印脑子里灵光一闪,应当是这样!只不过这条暗河的水白白从地下悄悄溜走了……如果能找到这条暗河,把它发掘出来,在河沟里修一条石坝,把水存起来,就是个小水库,不仅能充分满足人们吃水,还能把附近的旱地变成水浇地,变成水浇地就能多打粮食,有这些增产的粮食,群眾就再也不用为吃粮而发愁了,像牛德英大娘这样劳力少的人家,也会结束吃糠咽菜的日子……

  吴金印为自己的这个推论而兴奋不已。他找到孔宪银,激动地说起他的这个推论。

  孔宪银一听也兴奋起来,对呀,分析得有道理。他俩当即跑到河沟里,在那个水坑边仔细查看。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灯不挑不亮,理不讲不明。在队里的群众会上,吴金印把挖潜流、找暗河的想法原原本本讲出来,看社员们是啥意见。

  “到底是上級派来的!人家工作员就是有一套,想得深,想得远。咱们祖祖辈辈守着这个水坑,也都知道那条大鱼的故事,咋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道,“按理说,水坑下面应该有一条暗河。”

  “咱要是在坑的下游挖一条沟,说不定就能截住暗河。”

  秋收一结束,吴金印就带领全大队的精壮劳动力开进了乱石滚滚的河沟,打响了寻找暗河也是寻找幸福的战役。

  水往低处流。吴金印他们决定按照群众的意见,在距离水坑下游二十多米的地方,也就是设想中的暗河必经之处,开挖一条横跨河沟的深沟。虽然说这种方法工程量不小,但大家都觉得有把握将经过这里的暗河截住。

  河沟里到处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吴金印和大家一起干,遇到大石头就用撬杠撬起来,几个人合力抬走;小的用肩扛,用手搬;再小的就用箩筐挑,遇到搬不动的巨石就用炸药炸开它……越往深处挖越费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水垢锈在了一起,异常坚硬,一镢头刨下去,火星四溅。虽然十分费劲,但大家却分外高兴,鹅卵石只有被水浸泡过,才会锈在一起,这不正是有暗河的迹象吗?

  热火朝天的劳动在进行中,每一镢头下去都蕴含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每一镢头都有说法:

  这是找大水呢!

  这是挖粮食呢!

  这是找幸福呢!

  看到这些,吴金印深受触动。这些憨厚的山民最重情义,要是看你真心实意和他们亲,他们就会和你心换心;要是看你真心对他们好,他们就会无比相信你,一心一意跟你走。

  天气渐渐凉了,一群麻雀在田野里此起彼伏地觅食,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做着准备。大雁在湛蓝的天空里排成人字队形,义无反顾地向南方飞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严寒,它们因畏惧而选择了逃避,执意去追逐有水有食物的温暖舒适环境。鸟有翅膀,可以轻易地逃离困苦。而人呢?出生在哪个地域,地域就决定了人生。人的出生就像一场博弈,“投胎”到了富庶之乡,就意味着“选”对了人生;如果出生在贫瘠之地,就要面对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要想改变艰难困苦的生活,就需要比别人多付出几倍几十倍的辛劳和努力。这就是摆在山区人们面前的现实。

  吴金印收回追随大雁飞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长在崖畔的一棵松树上,不由得一阵惊喜: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松树竟然能长得这么郁郁葱葱。虽然和大雁相比都是生物,但松树只能选择面对现实的坚守,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生存下去。吴金印走上前去,看到山崖的横断面上不时显露出松树断断续续的根须,盘盘绕绕长达好几米。民间有一种说法,松柏之类的树木能分泌一种特殊物质,依靠这种特殊物质和发达的根系来适应严酷环境,松树才能从贫瘠的土壤中获取养分。

  是像候鸟一样用逃离的方式追随舒适安逸的温饱生活,还是像眼前这棵松树一样深深扎根于贫瘠的土地之上?几个月之前吴金印已经做出了选择。眼下他需要做的就是像松树那样,依靠“特殊物质”培育发达根系,深深扎根于土地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源泉。对于吴金印来说,这种特殊物质和发达根系,来源于共产党人的坚定信念和密切联系群众的工作作风。关于土地,关于人民,关于共产党人,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毛主席已经阐述得非常清楚:“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和大家的热情相比,吴金印心里多了一种忐忑和担忧。尽管他白天累得疲惫不堪,夜里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睡。寻找暗河,这是他来山区后放的“第一炮”,如此艰巨的工程,成功了,能造福百姓,自然皆大欢喜;要是干砸了,放成了“哑炮”,就成了劳民伤财,让本来就生活困顿的群众雪上加霜。到那时,他咋向一心跟他干的群众交代?

  工程比当初的想象的要艰难得多。大家起早贪黑,挥汗如雨地干了个把月,往下挖了三丈多深,依然滴水不见。

  深夜,吴金印独自一人来到河沟里,打算在夜深人静之际仔细听一听,看能不能找到地下暗河的蛛丝马迹。他像一个探矿寻宝者,在河沟里反复徘徊,往左走几步,停下来,静静聆听片刻;再往右走几步,停下来,聆听一会儿。最后干脆趴下身子俯在大地上,把耳朵紧贴河床,仔细捕捉来自地下的信息。这一刻,哪怕是一点点流水的声音,都会在他心里激起巨大浪花。他多么希望能听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来自地下的某种暗示。

  然而,除了秋虫的唧唧嘶鸣,四周是让人心悸的寂静。

  是继续前进还是刹车停步?他来回踱步,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放弃,就意味着功亏一篑,前期所有的付出都将付之东流,群众心里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就会彻底熄灭,进而可能陷入彻底绝望的境地。可是如果继续干下去,依然找不到大水咋办?

  吴金印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住处。此刻他担心的不是群众如何评价自己,而是反复考虑施工中的细节,琢磨到底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事关大家的利益,往下干还是不干?到底该咋干?要让群众说了算。在跟大家反复讨论的过程中,有人提议:要是把施工方式改变一下,由“一条线”改成“一个点”,咋样?

  吴金印眼前一亮,对呀,既然“挖沟”不行,就改成“挖井”,既能节省时间,又能大幅度减少工程量,或许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吴金印对乡亲们的一片赤诚之心,早已赢得了大家的信赖。他们对吴金印说,这件事前人没有想过,更没有干过,谁也不会有绝对把握,咱就权当搞试验哩。在他们心里,跟着这样一个好带头人干,即使多掏点力也心甘情愿!

  多么好的群众啊,大家的信任让吴金印信心倍增:干,只有干下去才有希望!

  在认为最有可能的地方,他们选取了一个地点,像挖井一样,又开始了艰难的施工。

  好多天过去了,已经往下挖了几丈深,提上来的鹅卵石一直干巴巴的,连潮乎乎的迹象都没有。想象中的暗河像是跟他们捉迷藏,始终不见踪影。如果是在平原,即使打不到水脉上,挖了这么深,肯定也能见到水。

  吴金印开始坐立不安。尽管没人说什么,吴金印却觉得十分内疚。夜里,吴金印再次来到河沟里,周围依然是那么寂静,月光下那个不见一滴水的黑窟窿直眉瞪眼地盯着他。他坐在一块山石上,不禁有些伤感,觉得自己是个艰难的跋涉者,被脚下的泥泞紧紧吸住双脚,无论怎样用力,也难以前行半步;又感到自己是在翻越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眼看要接近山顶,却被一道鸿沟阻拦……

  在大队干部和社员代表参加的会上,吴金印诚恳地作检讨:“党把我派到这里来,是为了改变山区面貌,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可大家跟着我白白出了那么多力,流了那么多汗,我愧对大家!”

  乡亲们没有半点责怪,反而纷纷安慰他:“你是一心为俺干事哩,俺心里都有数。再说,咋样干,是大伙儿商量的意见,即使弄不成,谁也不会埋怨。”

  “你一个公社干部跟我们一起吃苦流汗出大力,大家心里都感激不尽哩。再说,俺们山里人生来就是吃苦干活的,出点力流点汗怕啥!”

  “别灰心,你有想法,俺有力气,两样一结合,早晚能找到水。”

  每当吴金印回忆起这件事,就会发自内心地感叹:群众是多么通情达理!你的决策,只要征求了群众的意见,是大家商量的结果,不是瞎指挥,即使失误了,群众也会原谅你。这就是坚持群众路线的好处!

  那天晚上,他在河沟里近乎绝望地仰望星空,任由泪水在脸上奔涌。怎么办?怎么办?他似乎在向夜空征询答案。天上几颗星星向他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星星在向他暗示什么,也不知道哪一颗星是象征胜利的吉星。这时,一个伟人的声音从天而降:“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这是毛主席著名的《为人民服务》中的经典语言,吴金印不仅端端正正抄在笔记本上,而且背诵过无数遍。吴金印在心里问自己: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究“活学活用”,自己咋就光会背而不会用呢?革命斗争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必然要遇到艰难困苦,自己遇到一点困难就产生畏难情绪,遇到困难就退缩不前,这种心态咋能带领群众改变山区面貌?

  只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大山!那天晚上,他用红漆在那段河沟边的山崖上写下了九个大字:“找不到大水,死不瞑目!”以明心志。

  在微凉的夜风里他久久伫立着,想起了群众的困顿生活,想起了这一带山区的种种传说。

  越是贫穷的地方民间传说就越多,而且大多与食物有关。传说中的虚拟“幸福生活”,往往会一代代人口口相传,在反复咀嚼中,品味传说中的美好时光,以使心灵得到慰藉。

  离靳庄不远有个小山村叫流谷寺,流谷寺的传说在这一带家喻户晓。

  很久以前,这里由于连年干旱,造成了灾荒,全村人不甘心饿死,纷纷出外逃荒。村上有一年过八旬的老婆婆,行走不便,只好自己留在村里。孤独的老婆婆心想:我只剩下一升谷子,就是节省着吃,又能吃几天?到头来还不是饿死?不如敞开吃几顿饱饭,再等死。于是,她把仅有的谷子捣成米做成粥,吃过几顿饱饭以后,就到村头的石崖前躺下,等阎王爷的召唤。就在她似睡非睡时,觉得有啥东西掉在脸上,她迷迷糊糊地用手划拉一下,继续睡觉,可那东西一直往脸上掉。她感觉不对劲,坐起来一看,原来东西是从头顶上一个细小石缝里流出来的。定睛一看,我的娘哎,往下流的居然是谷子!老婆婆高兴极了,她把谷子收拾到一块儿,用来做小米粥,刚好够吃一天。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还是这样,以后天天如此。两年以后,逃荒的人陆续返回,惊异地看到老婆婆不但没有被饿死,反而红光满面十分精神。好心的老婆婆就把石缝里流谷子的事告诉了大家。从此,全村人都来这里接谷子。说来也怪,每天流出的谷子勉强够全村人吃。后来有人想把石缝凿大一点,好让谷子流得快点、多点,以后就不用辛苦干活了。他们拿起锤、錾开始凿石缝,想将石缝凿得大点、再大点。有一天,突然从石缝间扑啦啦飞出来一群鸟,越过大家的头顶向远方飞去。从此,那个石缝再也不往外流谷子了……

  人们为了记住这件事,就把这个小山村叫做流谷寺。如今那个小小的流谷寺庙宇已经遗迹难觅,但峭壁上的石缝处,当年开凿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村里人评价起这件事来,都埋怨那个扩大洞口的人太贪心。吴金印却在想,谁不想追求幸福呢?如果抱残守缺,依赖等待,一直守着那个洞口不再去扩大,全村人不是还照样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要是找准原因,再对洞口进行扩大……吴金印突然灵机一动:要是借鉴传说中的办法,把水坑的边沿弄大,减少周边石头对水的阻挡,水是不是就会“往低处流”呢?

  吴金印一时心血来潮,拔腿向水坑跑过去。他蹲在水坑边,就着月光仔细查看,伸出双手使劲抠抠水坑边坚硬的石头。这会儿,他渴望像梦中那样把自己变成一个巨人,不用再让群众辛苦劳顿,仅凭自己的双手就能实现目标。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自己深思熟虑的想法告诉大家:如果仔细观察水坑的周围地形,就会发现周圍地势高,隆起的石头阻挡了水往外流,如果把那些高出的石头凿开,在水坑的下游方向打开一个缺口,不就等于给水开辟了一条出路嘛。

  大家一听热情高涨,摩拳擦掌准备再大干一场。群众的热情来自对幸福生活的强烈向往,无疑再次赋予了吴金印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力量。

  在很久很久以前,贫瘠与贫穷结缘,并签下协议,要终生相伴长厮守。于是生活在这一方贫瘠土地的人们,只能祖祖辈辈活在贫穷之中。好在他们没有绝望,一旦有突破口或者某种契机,就会把聚集已久的穷则思变的力量激发出来。如今吴金印给他们找到了突破口,无处施展的力量终于找对了地方,依他们的执拗个性,一旦认准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即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动他们的决心。

  按照预想的方案,吴金印集中精壮劳力对坑沿实施打缺口作业。吴金印寸步不离地守在现场,老话说“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三次,不能再失败,不能再折腾大家了。

  随着水坑一侧石头高度的降低,仿佛在一瞬间,奇迹发生了,一坑死水骤然变得灵动活泛起来,哗哗作响,顺着河沟欢快地向低处流去。干渴已久的河床骤然得到甘泉的滋润,喝得畅快淋漓吱吱作响。

  好,太好啦!人们发出了欢呼,看来这洼水还真连着地下暗河嘞。

  人们呼喊着,像是与水流赛跑,顺着流水的方向一路撵着观看。

  几个小伙子干脆在流水刚刚经过的河沟里打起滚来,弄得满身泥水,却开怀大笑。

  梦境终于变成了现实,突然而至的幸福,让吴金印有些眩晕,他甚至怀疑现实的真实性。毕竟,眼前的情景在梦里出现过好多次。

  望着欢乐激动的人群,吴金印想起这么多天来,群众的辛劳苦干,一次次被失败折磨的经历……

  乡亲们蜂拥过来,感谢吴金印办了一件大好事。吴金印则一脸愧疚地对大家说:“我年轻,没有经验,如果一开始就用这个办法,咋能让大家出那么多冤枉力,白流那么多汗。这个责任在我!”

  有人不禁哽咽起来:“这是多好的干部啊!事办成功了,不是骄傲自满,炫耀自己,而是检讨自责……”

  这次找水的一波三折,对于吴金印来说是一笔无价的精神财富,经过这次磨砺,他变得更加成熟、沉稳,增强了应对困难挫折的能力,也积累了不少工作方法。在这之后,为避免决策失误,每逢作出重大决策前,他都会认真调查研究,反复论证琢磨,直到大家认为是最佳最科学的方案时,才着手实施。从此,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干一件事之前,要充分动员群众出主意拿意见,只要尊重群众的意愿,发挥群众才智,就会取得更大的工作成果。

  通过这件事,吴金印还体会到:看似穷山僻壤的山区,其实蕴藏着巨大潜力,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开发。

  找水的成功让群众干劲倍增。按照最初的计划,吴金印带领大家开始修转山水渠。经过计算,只要能把水引到田间地头,就能将上百亩旱地变成水浇地。

  群众兴奋地合计未来的生活:种地有了水,不仅能保丰收,还能种蔬菜。过年的时候再也不用挑着担子跑几十里路,去山下用珍贵的粮食换萝卜白菜啦。

  紧接着实施的是引水工程。利用自然落差把水引到村子里,接上水管,群众吃上了送到家门口的“自流水”。

  接通“自流水”那天,全村大人小孩欢呼雀跃,像过节一样高兴。那些被旱魔折磨了一辈子的老人,捧着从“龙嘴”里哗哗流出来的清水,老泪纵横地说:“光听说城里头有‘自流水,一拧龙头就会哗哗地流,没想到咱这穷山沟也用上了‘自流水!”

  有的老人半信半疑地念叨:“叫我瞧瞧,是不是在做梦?”说着放下拐杖,用手接起一捧水,哗地抛到脸上……

  大家都笑了,对老人说:“这不是做梦,你看上级派来的吴工作员不就站在你面前吗?是他领着咱们干出来的,他可是咱们这儿的大恩人,咱得好好谢谢他呀!”

  吴金印在靳庄带领群众挖潜流,找到了大水,不僅解决了靳庄、外靳庄、桃园沟三个自然村的吃水难问题,还让一部分旱地变成了水浇地。消息像风一样很快传到了公社,公社干部纷纷竖起大拇指。

  郭永安和任长善更高兴:“这个吴金印,年龄不大,还真有工作能力。”

  从此,这三个村的群众有了炫耀的资本,他们利用串亲戚的机会到处宣扬:俺们吃上了“自流水”,俺们种上了旱涝保收的水浇地,俺们的生活马上就会大变样。他们还到处夸耀:“上级给我们派来一个有本事的工作员,一个能干事、会干事的吴金印。”

  他们还编了一首歌谣:

  咱的幸福哪里来?

  上面派来个小毛孩,

  这个人,不用问,

  他就叫个吴金印!

  靳庄老百姓在夸耀这个“小毛孩”时,那种神态和语气,如同炫耀自己家里的宝贝一般,让外村人好不羡慕。

  杨务新杀鸡

  吴金印挑着他的全部行李,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群山在视野里连绵不断地伸展,渐渐淹没在灰蒙蒙的云雾之中。路边的灌木、青草已经泛起微黄,预示着酷热难耐的燥热天气即将过去,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的宜人季节将要来临。

  吴金印步行十几里来到了池山大队驻队。根据吴金印要住在最需要帮助的群众家里的意思,大队党支部书记李仁安排他住进烈属宋大娘家。

  吴金印望着白发苍苍的宋大娘,对这个为革命奉献出自己儿子的老人倍加崇敬。心里暗暗打算:要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大娘和一家老小的生活。他把大娘的家当作自己的家,平时担水、扫地,别管是脏活累活他都干。房子漏雨,他去修;家里没柴烧了,他上山去砍。宋大娘体弱多病,患病卧床时,吴金印跑前跑后,请医买药……

  天长日久,宋大娘真的把吴金印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有一次深夜,吴金印顶风冒雪从外面开会回来。冻得瑟瑟发抖的他走进自己住的小屋,一掀被窝,一个输液瓶子咕噜噜地滚了出来。他伸手一摸,微微烫手,霎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捧着热乎乎的输液瓶思绪万千:这是宋大娘唯一的一个输液瓶,平时老拿它当宝贝。这么冷的天,老人家不说给自己暖脚,不说给孙子们暖身子,却拿过来给我暖被窝。吴金印眼睛湿润起来,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拿着棉袄棉裤在灶火上烤热乎,趁热给自己穿上的情景……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有什么比父母的心更暖人呢?

  寒冷的夜晚,吴金印在充满母爱的温暖中进入梦乡……

  一个寒冬的晚上,风大雪猛,滴水成冰,吴金印从公社回到住处天已经很晚。他刚睡下不久,老支书李仁轻轻走进屋子,将身上的羊皮袄盖在吴金印脚头。尽管他轻手轻脚,吴金印还是被惊醒了。吴金印动情地对李大伯说:“恁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么冷的天,把羊皮袄给我拿来,我咋能盖得住啊。”

  一件羊皮袄被两人推来让去。吴金印把皮袄揭下来,李仁又给他盖上;再揭下来,又盖上。

  李仁出门之后,吴金印咋想咋不合适:山里人御寒全依靠羊皮袄,如今给我盖上了,老人家能不冷吗?他拿着皮袄追了出去。好说歹说,总算把羊皮袄给李大伯披在了身上。

  没一会儿,李大伯拿着皮袄又回来了,吴金印还是坚持不要。

  李大伯气恼地说:“你是看不起俺山里人,还是看不起你大伯?你没明没夜地给俺打井,一心为俺山里人着想干事,俺就不能关心关心你?”

  他不由分说又把羊皮袄给吴金印盖上:“村里人再三交代俺要照顾好你——天恁冷,你的被子又恁薄,要是冻坏了身体,你叫俺咋向村里人交代?你要是再不要,我可就恼了啊!”

  望着老人伛偻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吴金印思绪万千:这是多么朴实真挚的感情啊!自己只有拼命工作,尽快改变山区面貌,才对得住山区人民的一片深情。

  让吴金印念念不忘的还有杨务新老两口为他杀鸡的事。

  杨务新老两口六十多歲,是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吴金印一到池山村,就把这老两口作为重点照顾对象,把他家的吃水包下来,无论工作多忙天气多不好,都不耽误老两口用水。从柴米油盐到老两口的身体健康,吴金印像对待爹娘一样无微不至地关照。

  老两口深怀感激之情:人家吴金印跟咱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却像亲人一样照顾咱,咱也得找个机会“心疼心疼”这个不是儿子胜似儿子的吴金印。

  老两口特意到处打听,吴金印今天在谁家吃派饭,明天到谁家吃派饭。扳着指头算哪一天能轮到他家来。

  在老两口的热切期盼中,终于盼到了吴金印来家吃派饭的日子。老两口合计再三:吴金印整天为咱辛劳,家里也没啥稀罕东西,干脆把家养的老母鸡杀一只,给他补补身子。

  吃过早饭,老两口眼看着吴金印扛着农具走出家门,下地干活,他们便忙活开了。挑一只最肥的老母鸡,宰杀,褪毛,开膛,洗净,然后放在锅里小火慢炖,图的是“汤又好喝肉又烂”。

  临近中午,老两口像盼望远离家门久未归的儿女回家一样,急切地想过一把“父母”瘾。

  晌午饭时,吴金印跨进家门。老两口赶紧连鸡带汤盛到瓦盆里,端到吴金印面前:“孩子,快趁热吃肉喝汤!”

  老两口像端详自己的亲儿子一般,脸上洋溢着会心的微笑,期待着吴金印狼吞虎咽般地“吃肉喝汤”。

  吴金印一下子愣住了:“恁这是?”

  他瞧瞧老两口那亲切而慈祥的笑容,再看看盆里冒着热气、溢着香味的鸡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吴金印红着眼圈责备老两口:“恁咋舍得,舍得把宝贝老母鸡杀了?它可是恁老人家的‘小银行啊!”

  老两口笑着说:“舍得,舍得,只要是恁吃,俺老两口就舍得!”

  吴金印只觉得嗓子发干眼圈发热:大爷、大娘啊,恁这份情意太重了,我吴金印咋能承受得起?哪能吃得下去啊!他声音哽咽地对两位老人说:“我还要去大队部给公社打个电话,恁先吃吧,就别等我吃饭了。”

  说罢,转身快步走出了杨务新的家门。

  吴金印十分清楚,在贫困山区,老百姓家里养几只鸡,就意味着开设个“鸡屁股银行”,油盐酱醋之类的零花钱,全指望鸡下的蛋来换。因此群众把养的鸡看得特别贵重,不是十分亲近的人,绝对舍不得杀鸡。

  老两口左等右等,眼看着盆里的鸡肉渐渐不冒热气,也不见吴金印回来,赶忙去村里四下寻找。好不容易找到吴金印,只见他正在杨务和家蹲在地上喝稀菜饭。

  见此情景,杨务新急得哆嗦着嘴唇,一时不知说啥好。

  杨大娘哭着反反复复就问吴金印一句话:“孩子,你到底是为啥不吃?为啥不吃啊?!”

  老两口在那里哭着不走。

  吴金印也掉下泪来:“大爷、大娘,恁的心情我能理解,恁的心意我领了,谢谢恁对我的恩情。可我是干部,不能吃啊!吃了就是搞特殊,就是违反纪律,上级要处分我哩。”

  吴金印抬出“上级”来堵住老人家的嘴。

  杨务新说:“吃顿饭也叫搞特殊?俺知道你是公家人,可人‘公肚不‘公,你多少天才轮一次到俺家吃顿饭?只兴你见天担水扫地照顾俺,就不许俺老两口尽尽心吗?要是因为这个事上级就要处分你,俺就去找恁的上级说理去!”

  吴金印耐心地跟老两口解释:“大爷、大娘,恁想一想,我轮流到各家各户吃派饭,到谁家不是好长时间才轮一次?要是都跟恁这样给我做好吃的,我不就是搞特殊吗,不就是高高在上严重脱离群众吗?我是党派来帮群众解决困难的,咋能给群众增加负担?”

  “恁老人家要是真疼我,就别让我犯错误。这炖鸡就留着给自己补身子骨吧。”

  从此,老两口逢人就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好干部。”

  “不吃苹果”是共产党打江山时被老百姓广为称颂的故事。吴金印对于毛主席著作里提到的“不吃苹果”的故事,印象极为深刻。

  在1956年11月15日党的八届二中全会上,毛主席用“吃酸菜”和“不吃苹果”的典型事例,来强调“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的重要性。毛主席特意指出:“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辽西战役的时候,正是秋天,老百姓家里很多苹果,我们战士一个都不去拿。我看到了那个消息很感动。在这个问题上,战士们自觉地认为:不吃是很高尚的,而吃了是很卑鄙的,因为这是人民的苹果。”

  其后,毛主席曾经三次提到“不吃苹果”,用这个典型事例来告诫全党,绝不能损害群众利益,以及防微杜渐的重要性。

  多年之后,吴金印谈起了这件事仍说:“在贫困山区,大家都是长年累月不见荤腥,我能不知道肉好吃吗?可如果我吃了,群众知道我爱吃肉,然后都给我杀鸡做肉吃——这还得了,这是典型的搞特殊,不仅是严重脱离群众,可以说是严重损害了群众利益!”

  他这样总结道:“一个干部,从你搞特殊的那一刻起,就脱离了群众;脱离群众,你就干不长!所以我的体会是:当干部嘴不能馋,嘴馋就会吃掉原则;心不能贪,心贪就会失去气节……”

  每当雨雪天气,吴金印都会顶风冒雪去检查军烈属、五保户、困难户的吃烧穿住,帮助他们解决困难。吴金印把乡亲们当作亲人,乡亲们也把吴金印当作亲人对待。

  吴金印不管到哪一家吃派饭,从来不让做两样饭,为他“搞特殊”。一次在杨开业家吃派饭,吴金印用筷子一挑,只见酸菜下面是白面条,再看看锅里是稀菜饭,心里很不是滋味:群众的白面金贵得很,我咋能一人独享?群众越是把自己当“客”敬,越说明自己还有脱离群众的地方,所以这种“待客饭”坚决不能吃!

  他端起自己那碗“特殊饭”倒进了稀菜饭的大锅里,对杨开业说:“既然大家把我当一家人,就不能吃两样饭……”

  逢年过节时,村里的不少家会给吴金印预备下过节饭,就想趁着自己改善生活之际犒劳吴金印。他们觉得:这是跟我们吃一样的饭,不是搞特殊,看你吴金印还能再说啥!

  可每到这时候,吴金印就会“失踪”。为了不占群众的便宜,他悄悄躲进了大山里,渴了,喝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水;饿了,啃几口凉干粮……

  人民群众对他的深情厚谊,一桩桩一件件都深深烙在吴金印的心里。每当回忆起那些日子,吴金印心里总是暖暖的:“是朴实的山里群众,让我真正懂得了啥叫善良、啥叫感恩。我在心里发下誓言:要深深扎根于人民群众的沃土上,把人民群众当父母,自己永远是人民群众的儿子。如果不尽心竭力为群众办事,回报他们的深情厚谊,就是一个没良心的不孝之子!”

  旱地水窖的故事

  “群众生产,群众利益,群众经验,群众情绪,这些都是领导干部们应时刻注意的。”毛主席的话,更促使吴金印下定了决心:就是踏遍青山,也要在池山大队找到水源,帮群众解决吃水困难。

  然而,他访遍了池山村的老人,他们一听说找水源,全都无可奈何地摇头。

  吴金印抽时间就到村子附近的山山岭岭去转。有时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趁着夜深人静,去山沟里仔细聆听有没有水流的声音,在心里无数次期盼有奇迹发生。

  半个多月过去了,他所有的辛劳和努力统统归零。水呀水,到哪里才能找到你?水似乎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堵在吴金印的胸口,让他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既然找不到水,能不能打井、打深井?吴金印问村里人。群众说,打过,老几辈就有人打过,可就是打不出水来。咱这个地界下面没有水脉呀!

  看来只有打旱井了。这种本地称作旱井的,就是旱地水窖。在雨季把房顶、地上形成的雨水径流收集起来,存到水窖里,“整存零取”解决吃水问题。

  没想到吴金印把想法一说,正热烈讨论的群众顿时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像是有什么难言之痛。

  吴金印想,别管有啥原因,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率先示范。说一千道一万,要想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啥都沒有让事实说话有力。

  吴金印围着村子里里外外反复察看地形,在距离宋大娘家几百米的一个山坡下,发现一处打旱井的“风水宝地”:几道雨季被水冲出来的流水沟在一个低洼处汇合,如果在这里打旱井,汇聚的径流就会全部流进井里。

  说干就干,吴金印拿镢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圆的井口,便开始了他的打井作业。

  在土少碎石多的地方打井谈何容易。一镢头下去,是一个白点;再一镢头下去,碰到的石头会迸出火花。

  镢头挖土石发出的“咚、咚”响声,在寂静的山村里回荡。村里群众听说吴金印在这个被称作“龙脖子”的地方动土,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祖辈传下来的说法已经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

  吴金印经过再三了解才知道,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规矩”,什么风水呀,龙脉呀。意思很明确,谁招惹了这些,谁便会遭到报应。

  吴金印淡淡一笑,群众的顾虑能够理解。自己是共产党员,是唯物论者,绝不能相信封建迷信这一套。退一万步来讲,真要有什么说道,就应验在我身上好了。再说,既然这里被称作“龙脖子”,就该有龙;既然有龙,为啥老百姓吃水这么难,也没有见它显过灵,出点水来普济苍生?

  村里群众知道,在石多土少的地方打旱井有多艰难,也曾冒出过帮吴金印一把的想法。可是,头脑里的那个“禁区”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些老人在默默祈祷:千万保佑这个工作员,他还年轻,不懂咱这里的规矩;再说,人家是个大好人,又不是为自己,他是在为大家办好事哩。土地爷呀,老天爷,您可要明辨是非,真要是冒犯了您,您可要多担待呀!

  起初吴金印是用铁锹把土石扔到井外面,随着深度增加,只能在井里跪着取土掏渣,用铁锹已经无法往上抛土石,他有一种牛掉进井里——有力使不上的感觉。井越挖越深,困难越来越大。等打到一人深的时候,人想从井里上来都非常困难,从井里往外出土更成了老大难。如果是打直上直下的竖井,还可以在井壁上凿出几个用来蹬脚的脚窝,人顺着一个个高低错落的脚窝,就能从井里攀爬出来。但为了增加水窖的储存量,打的井必须要像腌咸菜的坛子那样口小肚大才行。

  所以,人要想从井里上来,只有借助于绳索之类。

  吴金印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井口附近有一棵碗口粗细的槐树,不由暗喜:伙计,你可帮我的大忙了。他找来绳索,将一头系在槐树上,自己先拽着绳子下到井底,装好一箩筐土石后,用绳子预先系在箩筐上,自己抓着绳子先爬上井口,然后再用绳子把箩筐拽上来,倒掉箩筐里的土石之后,再把箩筐卸到井底,人再拽着绳子下去……一个人干活,他只能这样循环往复,爬上爬下地来回折腾。

  他暗笑自己:“这才是真正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裤子磨出了破洞,手上磨出了血泡,衣服上下沾满了泥土。此刻没有人会相信他是一个公社干部,只会把他当成能吃苦受累的地道山里人。

  吴金印并不是专职打井,他既不能耽误在生产队干活,有时又要去公社开会。他把闲余的时间和精力聚集到这口旱井上,有时利用中午,有时是在傍晚,哪怕有一点时间,他都要过来干一会儿。如果白天实在抽不出时间,他就会利用有月亮的夜晚,用马灯照着井底继续干。

  尽管他年轻力壮,但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每当这时候,他就这样给自己加油:

  这一铁锹,让群众挑水的距离缩短了一米。

  这一镢头,又缩短了一米。

  这一筐,是孩子们的洗脸水。

  这一筐,是乡亲们的洗澡水。

  这一筐,是增产粮食的丰收水。

  这眼井,是为摔断腿的徐锡全老人。

  这眼井,是为宋大娘一家。

  这眼井,是为了让群众“眼见为实”。

  说也奇怪,当他这样想时,就能一锹接一锹、一筐接一筐地坚持干下去,竟然沒有了那种十分吃力的劳累感。

  信念产生力量!

  “咚咚”作响的镢头挖土石声,起初惊得附近树上的麻雀乱飞,渐渐地雀儿也习惯了这种声音。它们站在树枝上,从枝叶茂密处伸出小脑袋,好奇地盯着下面这个不时从井里爬上爬下的人。它们实在不明白,他每天在这里费劲地鼓捣什么?如果它们知道,这个整天忙碌的人是为了水,一定会讥笑他:你咋那么实诚呢,像我们一样换个地方到别处去,还愁喝不上水?

  到了冬天,严寒让挖井变得更加艰辛。在井底挖土石时,吴金印经常干得满头大汗,虽然说身上只穿一件单衣,但闷热还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等他拽着绳子上到井口,刚能透一口新鲜空气时,凛冽的寒风立马又让他浑身打战。寒彻肌骨的感觉,让他赶快倒掉筐里的土石,顺着绳子下到井里暖和一会儿……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伟人的话让他一次次坚定信念,顽强地支撑下去。

  好在他长年累月参加劳动,练就了一副好身板。要不然,这种冬天和“夏季”的频繁变换,不累出病来,也会“变”出病来。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经过半年多的不懈努力,吴金印奇迹般打成了一眼能蓄水五六十立方米的旱井。

  “干部不领,水牛跳井”,意思是说,没有人带领,群众有力也使不上。吴金印的举动感动了乡亲们:“吴金印真是咱们的贴心人,硬是一个人给咱打了一眼水窖。他能在咱村吃几天水?咱要是再不行动,就太对不住人了。”

  吴金印看火候已到,就广泛发动群众,开展打旱井运动。

  在吴金印和大队支书李仁的带领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池山大队就打了三十多眼旱井,还在一个山水汇流处修了一个大蓄水池。

  来年雨季一到,这些设施发挥了巨大作用。山水把旱井和大蓄水池灌得满满当当,不仅解决了全村人畜用水问题,而且还能点种一些红薯之类的旱地作物。

  池山群众告别了跑十几里路挑水的艰辛,世世代代困扰他们的吃水难一举得到解决。

  吴金印打旱井的事,池山村群众念念不忘。二十多年后的1992年9月,村里人为了让后生晚辈记住这件事,在吴金印当年挖的旱井旁竖起了一块石碑,上面醒目地镌刻着“吃水不忘挖井人”几个大字,碑文如下:

  一九六七年冬,党的好干部吴金印同志,为解决池山村民吃水问题,不畏严寒艰辛,亲自捋袖挖井,为民造福。几十年来,池山村民吃水不忘挖井人,特立此碑留念。

  池山人民

  一九九二年九月

  开弓没有回头箭

  1973年10月16日,是个值得载入史册的日子,也是让所有狮豹头人终生难忘的日子。

  “沧河大会战誓师大会”在棋盘山下的沧河滩举行。会场周围彩旗飘扬,“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凿洞筑坝改河造田”“向沧河要粮”等巨幅标语格外醒目。风展红旗如画的场景,高音喇叭传出的激昂革命歌曲,让在场的人们血脉贲张,心潮激荡。肩扛铁锹、钢钎、大锤等各种劳动工具的社员们,从一个个山窝窝里走出来,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

  吴金印这个全县最年轻的公社党政一把手,以工程指挥部指挥长的名义出现在这里。

  为了这一天,为了“誓把河山重安排”的誓言落到实处,吴金印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在人力、物力、财力上做好了开工准备。为了解决工程资金问题,公社在办起机械厂、罐头厂的同时,还成立了工程队,搞劳务输出……所有这些,为落实宏伟蓝图提供了资金保障。

  吴金印深情地望着自己对面站立的精壮太行儿女们,多少代的山里人凭着靠山吃山的最原始理念,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尽管环境恶劣,但穷家难舍,他们从未萌生过逃离的想法。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极度匮乏的物质条件,他们靠什么立足?靠的就是坚韧顽强性格和与困苦抗争的意志。

  “咱们就是要向大山开战,向沧河滩叫板,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改变吃苦受穷的命运。”吴金印在心里默念着一会儿将向乡亲们宣布的动员令。

  会场上没有搭建主席台,吴金印和所有参加会战的人们一样,“平起平坐”在乱石滚滚的河滩地上。这也预示着“官兵一致”,预示着这里没有光说不干的领导,预示着他和班子成员既是指挥员,更是战斗员。

  吴金印的目光一遍遍扫视着一队队太行儿女,那一张张紫红色脸庞上洋溢着兴奋和坚定的神情。这些衣衫褴褛甚至食不果腹的山里人,已经觉醒过来,不服所谓的命运摆布,立志要把自己的命运从老天爷手里夺回来,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中。

  望着眼前一支支精神抖擞即将出征的劲旅,吴金印抖擞精神,跳上了一块大石头,仿佛站上了点将台,放开嗓门,开始点名:

  “一连!”

  “到!”

  “二连!”

  “到!”

  “三连!”

  “到!”

  “羊湾大队!”

  “到!”

  “小店河大队!”

  “到!”

  ……

  “到!”“到!”“到!”山谷里激荡起铿锵有力的回声。

  点将的嗓门洪亮,回答的声调激昂。每一支队伍在应答时,人们都会挺一下胸膛。

  吴金印的手掌猛地往下一劈,会场周边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炮声:“轰”“轰”“轰”……

  炮声在群山里回响,久久回荡。

  这是向贫困宣战的怒吼!

  这是向艰难突击的冲锋号!

  沉寂多年的群山沸腾了!

  狮豹头人民的心沸腾了!

  吴金印运足底气,正准备宣布“沧河改造大会战正式开始”时,突然,他看到一辆吉普车一路烟尘,向着会场这边疾驰而来。

  是县委的车!

  吴金印不由得一阵兴奋,关于沧河改造大会战的方案,可以说是群众愿意,班子满意,领导同意。他之前曾向地委副书记席光华、县委书记樊林英汇报过,他们都表示同意。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东风”真的来了。县里领导来得真是时候,如果能让县里领导宣布“沧河改造大会战正式开始”,对参加大会战的人们该是多大鼓舞呀!

  吴金印大步流星地向吉普车迎去,几位副指挥长跟在他身后。

  吉普车在离会场最近的路边“吱”地停下,车门打开,下车的是吴金印十分熟悉而敬重的一位县领导。

  吴金印微笑着迎上去和县领导握手。然后把通过凿羊湾洞、改河裁弯,能在河滩造地将近六百亩的施工计划做了简要汇报。他说:“您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要开誓师大会,请您做指示,讲讲话吧!”

  “我就不讲了。”县领导说:“你们的决心是不小,可要把这座山打穿,要把这么大一片河滩造成地,这是多大的工程啊。别说你一个不足一万人的公社,就是我们县里也得考虑能干不能干,干成干不成!”

  县领导放低声音,关切地对吴金印说:“像你们找水、修渠、打旱井,一点一滴从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做起,就很不错嘛。如今你要一口吃个胖子,搞这么大的工程,金印,可不能头脑发热呀。你想过没有?要是弄不成,剩下个劳民伤财的半拉子工程,你咋跟生活苦巴巴的老百姓交代,咋向对你寄予厚望的县委交代?我真替你担心嘞!”

  吴金印想跟领导具体汇报一下,领导说:“没时间了,我还要赶回县里去开会,就这吧。我的意见是:不支持。希望你们三思而后行。”

  吴金印只好一面送领导上车,一面表示:我们再商量商量。

  吴金印是个意志坚定、对于任何艰难困苦从不屈服的人,此刻面对领导的质疑,有点发蒙。望着眼前不知审视、测量了多少遍的壁立千仞的棋盘山,吴金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压。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头脑发热?拍脑袋工程?违背群众意愿?

  的确,当初论证大会战的必要性时,尽管多数人表示支持,认为在沧河滩实施改水造地工程,是从根子上解决这一带人多地少矛盾的好办法。但也有少数人持反对意见,主要是担心这么大的工程能不能拿下来。还有极少数人畏惧大干苦干,缺乏穷则思变的斗志。那些羊湾村之外的群众也有想法,认为自己不受益,何必要为别人去苦干。围绕“为谁干”“干与不干”“是高标准干还是低标准干”等关键问题,各种思想观念开始激烈碰撞。吴金印则从多方面给予引导:是苦熬,一直穷下去,还是通过苦干开出一条幸福路?如果干,怎样个干法,是马马虎虎糊弄一阵子,还是让工程永固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可喜的是,最终大家统一了思想:迟干不如早干,蛮干不如巧干。赞同吴金印“苦熬没有头,苦干有奔头”的观点。而且认为:工程是给咱自己干,为了子孙后代,决不能马马虎虎,必须坚持高标准。

  至于“为谁干”的问题,吴金印向大家敞开心扉,要发挥社会主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逐村逐队地治理,最终要让所有大队、小队都受益,让所有山区群众都尝到甜头。

  此刻,吴金印在心里念叨:老领导啊,老领导,您特意起大早赶过来提醒我,是担心我年轻容易冲动办错事。我明白您的一番苦心,既是为我着想,更是为群众着想,怕我们势单力薄,一旦拿不下工程,群众就会白流汗,白掏力。到那时,我这个公社书记就会背上劳民伤财的黑锅,既对不起山区群众,又辜负了县委的重托。

  可是老领导,您不知道,这个大会战工程,我们是经过充分调查研究,通过科学分析研判,经历了毛主席提倡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过程,经公社党委和群众反复讨论,最后才下的决心。既不是拍脑袋工程,也没有违背群众的意愿。我们不是准备不足、仓促上马,从精神到物质我们都做了充分准备。工程量是经过技术人员反复测量计算过的,最多三年时间,我们肯定能把工程拿下来。

  怎么办?领导的意志不能违背,那么群众呢,群众的意愿该咋去面对?

  吴金印似乎陷入了难以破解的两难之中:一方是自己一向敬重的上级领导,一方是群众的热情和亟待解决的困难。到底该遵从哪一个?顺应哪一个?

  这个本不该出现的难题,实实在在摆在了吴金印的面前。他必须在两者中间进行艰难抉择。

  吴金印想起杨贵曾对他讲过:最初修红旗渠时,有位领导,而且是一位很大的领导持反对意见。但杨贵没有放弃,只是采取的方法更讲策略。如果没有杨贵当时的坚持,哪会有现在闻名于世的红旗渠?

  共产党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全心全意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吗?想到此,吴金印觉得答案已经清晰,虽然我个人的力量弱小,但身后站着近万名群众,他们有改变落后面貌的雄心,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壮志。

  现在箭已经搭在了弓上,身后,公社、大队的干部们在看着我,那么多热血沸腾、急于改变落后面貌的群众在等着我,不能再犹豫不決了,棋盘上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

  “吴书记,咋办?”公社副书记王桂成、党振合及羊湾大队支部书记郭文焕在他身后轻声提问。

  他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有一种欲罢不忍、骑虎难下的感觉。

  吴金印点名问道:“郭文焕,这是一块硬骨头,可是如果啃下来就是一块‘大肥肉,你干不干?”

  郭文焕说:“关键是公社支持不支持。”

  “公社肯定支持你!”

  郭文焕一拍胸脯:“干,只要公社支持,我干定了!”

  吴金印说:“咱们要讲策略,不能摆出跟领导顶着干的架势。你们看这样行不行,由羊湾大队先干起来,公社全力支持。”

  郭文焕几个人喜笑颜开:“这个办法好,我们刚才还在担心呢,要是说不干就不干了,咋给群众交代呢!”

  “原本计划直接打成大洞,现在情况变了,咱们也要跟着调整。羊湾大队只有60多个壮劳力,再分成三班干,人手更少了。我建议:咱比着被子伸腿——量力而行,有多少人干多少人的事。先打两米高、两米宽的导洞,等导洞打通了,更能鼓舞群众的干劲。到那时,再进行扩洞,人展开了就不会窝工,再组织全公社人员一起干。”

  经过紧急商议,几个人都赞成吴金印的办法。

  “好,那就这样定了。说了算,定了干,再大困难也不变,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不能让群众失望,而且要干得更好、更快!”吴金印语气坚定地说。

  吴金印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犹豫、沮丧,恢复了往日憨厚而自信的微笑。

  棋盘山隧道工程终于如期开工,吴金印第一个拎起大锤,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大山。

  在他身后,铆足了劲的人们拎着工具,如同端着钢枪的战士,呼啸着,呐喊着,潮水一般向棋盘山扑过去。

  激战棋盘山

  按照预订计划,羊湾凿洞改河造地工程分两个部分实施。

  首先是在棋盘山上凿洞,在预先选好的打洞位置,从棋盘山两侧同时往中心掘进,先打出一个两米高、两米宽的导洞,等导洞全线贯通后,工作面得到扩展延长,再摆兵布阵多上人;向两侧和顶部拓展,扩大洞的横断面,直至达到西口宽40米,东口宽20米,高8米,东西洞口落差10米的设计标准。根据计算,这个设计标准可以通过上千个水流量,即便是遇到特大洪水,也能保证万无一失。

  在凿洞的同时,开辟了第二战场。在羊湾C形河滩处,按照施工程序,先将高高低低的河道平整好,预先整理出用于造地的土壤,打好修筑拦河坝的料石。一旦凿洞工程完工,便修筑拦河坝,把C形弯道的两端堵死,让沧河水乖乖地按照人的意志从凿穿的棋盘山隧道里直接穿过。之后就可以在腾出来的河滩里进行大规模填土作业,造成良田。

  两项工程中,凿通棋盘山隧道,是整个工程成功与否的关键。

  凿洞没有任何机械设备,人们只能凭“愚公移山”的毅力和钢铁般的意志,全靠人工一锤一钎地苦干。先打出炮眼,往里边装炸药,把石头崩碎后再运到洞外。

  打炮眼成为决定工程进度的关键。然而在坚硬的山体上打炮眼谈何容易?十二磅大锤砸在钢钎上,震得虎口发麻,却只能崩一些石粉末;再一锤砸下去,锤头与钢钎会撞出火花。一般情况下,一锤砸下去,钢钎只能往下走一毫米左右。

  锤声叮当,炮眼在一寸一寸地艰难延伸。

  打炮眼,既是繁重的体力活,又是充满技巧的技术活。三个人组成一个作业组,一盘钎子两把大锤,两人负责抡大锤,一人扶钢钎。三个人轮流“推磨”,轮换抡锤,轮换扶钎。抡大锤的不但要手眼配合好,还要同时调动腰力、臂力将大锤抡圆,稳准狠地砸在钢钎上;扶钢钎的要胆大心细,当大锤即将落下的一刹那,要扶稳钢钎,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否则极容易出现“跑锤”的伤人事故。

  一个作业组的三个人需要高度默契配合,如同演奏一首协奏曲,如果乱了节奏,也会影响进度,甚至出现事故。演奏这个协奏曲的过程,就是人的意志与坚硬石头较量的过程。遇上特别硬的石头,这些整天与石头打交道的山里人,就会倔强地跟这个难啃的“硬骨头”较劲,非要试试看:是石头硬,还是钢钎硬;是石头顽强,还是人的意志顽强!

  只要有巍巍太行山,就有压不弯的脊梁;只要有蜿蜒沧河滩,就有不屈的信念!

  打导洞是整个凿洞工程的重中之重。为了这个重中之重,吴金印豁出来了。他亲自带一个组,和公安特派员侯宝群、团委书记孟双喜组成“一盘钎”。面对坚硬的山石,吴金印抡大锤时瞪大双眼,咬緊牙关,像一个怒目金刚,随着一声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嗨”,大锤又准又稳又狠地砸在钢钎上。吴金印一面抡得大锤呼呼生风,一面对其他小组喊:“咱比一比,赛一赛,看谁坚持的时间长、打的锤最多!看谁打的炮眼深!”通常一个小组一天能打九尺深的炮眼,而吴金印这个组却打出了一丈二的进度。

  山里人不服气:俺长年累月与石头打交道,整天掏大力干活,难道还比不过在平原长大的公社书记?

  “吴书记一口气能打上千锤,他那个组一天能打一丈二!”消息在工地上不胫而走。工地上自发地展开了劳动竞赛,比质量,比进度,看看谁的干劲大。

  凿洞现场霎时石渣四溅。锤声叮当响,号子声阵阵,声如暴风雨一般。

  起初洞内灰烟弥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石粉味。后来洞里变得雾气蒙蒙,随着人们身上蒸腾的热气不断升腾到洞顶,然后凝结成水珠啪啪地落下来,与人们身上的汗水重新凝结在一起。

  吴金印和大家一样,挥汗如雨。汗珠流到眼里,把眼睛蜇得通红,擦汗已无济于事,索性就不再擦。汗水顺着他的发际、脸颊流淌,流过脖颈、前胸、后背,再流过双腿,灌进鞋里,然后从鞋里漫洇出来,融入脚下的大地。溅起的石沫牢牢地糊在衣服上、鞋上。一挪动双脚,在充满灰白石粉的地方,就会呈现出两个明显的湿脚印,如同在大地上盖了两个显眼的“印章”……

  轮到放炮时刻,大伙儿从施工现场撤出来,洞里边会留下许多十分醒目的湿脚印,犹如无字的决心书、无言的宣言书。尽管朝向不一,但目标一致,都是向贫困宣战。

  等待放炮的间隙,大家互相瞅瞅,不由得笑了:头发上、脸上、脖子上,所有皮肤裸露的地方,全都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石粉。石粉与汗水融合在一起,人人都被涂抹上一层怪异的“浓妆”。

  原本质地柔软的衣服,粘上厚厚的石粉,再经过汗水的浸透,变成了“水泥服”。不但穿起来分外沉重,而且密不透气,身体在其中闷热异常,汗流得越发多了。

  “水泥服”有角有棱就像用纸板做成的,走起路来唰唰作响,如同古代战场上士兵的铠甲。如果大家保持不动,则像是一尊尊石头雕像。

  休息的时候,人们纷纷对“水泥服”采取措施。天冷时用笤帚扫,用手揉,用石头刮糊在上面的石粉。到了夏天,就纷纷跑到沧河边涮洗,然后铺在山石上晾干。这样至少穿上能舒服一会儿。

  吴金印无暇享受这种“待遇”。他们这盘钎上的三个人,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除了完成自己的进度任务,还要利用大家休息的间隙,四处奔走检查施工质量和进度。

  吴金印顾不上清理满脸满身的粉尘,穿着一走就唰唰作响的“水泥服”,到处检查进度和质量。每到一处,他都会亲切地跟大家打招呼:“辛苦了啊!”

  群众瞅瞅他,不由得笑了:“你瞧咱们的吴书记,像不像戏里边穿盔戴甲的大将军?”

  “也像也不像,哪有这样灰头土脸的大将军!”

  “就是,谁见过恁‘打锅的大将军?”

  人群中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不少群众劝吴金印:“该歇会儿就歇会儿,可别累出病来。”

  郭文焕见吴金印除了眼睛和牙齿是“原色”之外,浑身上下都是水泥色,心疼地说:“你这样拼命可不行,干不了几天就会累垮的。你是俺们的主心骨,你要是垮了,工程可咋办?”

  吴金印笑了笑说:“我又不是琉璃咯嘣吹的,哪有那么娇贵?”吴金印心里清楚,调动起群众积极性起,是完成这个巨大工程的前提。而调动群众积极性,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干部身先士卒带头干。“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他多次对公社和大队干部强调,“咱们当干部的不能站在岸边,光发号施令干咋呼,必须以身作则,冲锋在前。干部是面镜,群众是杆秤。要想打好铁,先要自身硬。群众都在看着呢!咱不带头往前冲,咋能要求群众往前冲?咱不拼命干,咋能要求群众抓紧干?”

  征婚广告

  别看吴金印工作千头万绪,每天忙得都像打仗一样,可关系到群众的切身问题,他会倾注极大热情想方设法帮助解决。

  东拴马大队支部书记张根保,曾经在部队服过役。退伍回到家乡,也把部队的好作风带了回来,带领全大队社员全力改变落后面貌。早年因为他的家境贫寒,又居住在大山深处,错过了婚配年龄,四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他整天在外忙碌,老娘孤孤单单地待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吴金印听说以后,为张根保的婚事很着急。在他看来,张根保的婚事没有解决,是他这个公社一把手对群众生活关心得不够。

  此后,他就开始给张根保张罗对象。

  有人劝吴金印:“见天工作千头万绪,那么忙,这种闲事就别管了。”

  吴金印说:“如果能帮张根保解决了婚姻问题,不仅解决了他的人生大事,还能让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再没有后顾之忧。这既是关心群众生活,也是从工作出发。再说,关心群众生活,没有分内分外之说。”

  从此,每逢公社召开社、队干部会议,吴金印总要先插播一段“征婚广告”:“东拴马大队的张根保同志,在部队服役时是个好战士,如今又是个好支书。他立场坚定,身体健壮,工作积极有能力。年轻时错过了婚配机会,到现在还没成家,日子过得是‘干萝卜缨熬汤——没滋没味。希望同志们多操点心,发现有合适的媒茬儿,就有劳给他牵线搭桥。我在这里拜托大家了。哪位把这件事办成了,我请这个媒人吃大鲤鱼。”

  此后,吴金印的“广而告之”成为每次会议前的“加演片儿”,自然引起大家的高度关注,私下议论说:“咱们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光顾自己老婆孩子热炕头,也要关心关心根宝才对。”

  有一天,一名大队干部来找吴金印:“俺大队有一个媒茬儿,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原来这户人家只有父女二人,当爹的为队里放羊,闺女给生产队干活。为了闺女的婚事,当爹的放出话来:只要男方出身好、人品好、会体贴人就行。

  “不过这闺女年龄比根宝小不少。要是女方不在乎,这门婚事就有希望。”

  吴金印也觉得有门。他找到公社妇联主任闫麦兰,让她去探探这闺女的口风。他特意交代:“可有一样,婚姻自由,让闺女自己拿主意,可不准带强迫的啊!”

  过几天,妇联主任回话说,有门儿。

  吴金印十分高兴,亲自出面把闺女他爹请到公社,借着吃饭的机会,把张根保的为人处世、干事能力等等,向对方做了详细介绍。

  临行前,吴金印自己拿钱买了两瓶酒,让老汉带回去。

  老汉高兴得合不拢嘴——公社书记出面说媒,这是多大的面子!再说,听介绍这个张根保也确实不错。当下就应允道:“让两个年轻人见见面,只要他俩人没啥意见,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不久,妇联主任报来好消息:“男女双方已经见过面,都很满意。双方已经商定,选个最近的好日子成婚。”

  吴金印这才放下心来。

  张根保成家后,两口子互亲互爱,几年之后有了儿女,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他逢人便说:“要不是吴书记操心当大媒,說不定我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张根保心里过意不去,几次提出要谢谢“大媒人”,都被吴金印坚决拒绝了。

  吴金印调离狮豹头公社多年后,在唐庄乡工作时,一天,张根保带着一家人突然登门拜访。

  看到这个昔日的大队支书拖家带口地来找他,吴金印以为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张根保抓住吴金印的手使劲摇着,说:“吴书记,公社分家后,咱见面稀少了,恁下山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俺可老想你哩。今儿个专程来看看恁。是恁让俺山里人过上了好日子,还亲自给俺保大媒,如今俺的小日子过得润展,咋也不能忘了恁这个大恩人!”

  为了答谢吴金印,张根保特意杀了一只又肥又大的山羊,扛过来表示谢意。

  吴金印心里很矛盾:不收吧,张根保一路劳顿不容易——他知道山里人的脾气,既然实心实意把肉扛过来,再让他背回去,肯定不可能;收吧,又违背自己定的“规矩”。

  思来想去,吴金印拿给张根保200块钱。

  张根保一看,脸红到了脖子根:“吴书记,恁这是打俺的脸呢!”

  吴金印说:“这个钱你必须收下!一是你们生活不容易,二来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收别人的东西,我咋能白白吃你的羊?心意我领了,谢谢你还记挂着我。”

  争执了半天,张根保实在拗不过吴金印,他临出门时说:“吴书记,恁看这事弄的。我这不成了来找你卖羊肉吗?还是高价,以后让我咋好意思见恁!”

  当时,一只羊的价格不超过100元钱。

  对这类事情,吴金印有自己的独特想法和处理办法:如果不收东西,等于驳了人家的面子;收吧,又违了自己的“规矩”。干脆把价钱算得高高的,让对方再也不好意思来找你“卖东西”。

  永远的遗憾

  吴金印有一个小女儿,聪明伶俐,长相俊秀,叫小红。尽管对她十分喜爱,但他整天忙着带领群众治山改水,无暇顾及父女亲情,只好把对女儿的爱深深地埋在心底。

  一天,妻子在电话中哭着告诉他:“咱小红的耳朵可能听不见声音了!”

  吴金印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想起在工程最紧要的时候,妻子曾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让他回家一趟,领着女儿到大医院看看病。可是他在工地正忙得不可开交,实在顾不上。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怎么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吴金印回忆起当初女儿小红因病致聋的原因,深怀歉疚,痛惜不已。

  1973年的一天,正是开凿羊湾洞、拦河造田最关键的时候,妻子打来电话说:小红发高烧,烧得不睁眼。让我赶紧回家,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大医院看病。小红正值牙牙学语的阶段,想起女儿那清秀可爱的笑脸,我心急如焚,多想赶回去抓紧给她看病,听乖女儿用稚嫩的声音叫爸爸(当时她已经能含糊不清地叫爸爸、妈妈),可工地上实在离不开。我在电话中对妻子说:工地上这么多人在施工,我咋能丢下工程回家呢?孩子有病,你抱着她让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看,打打退烧针。再说我又不是医生,回去也不起作用。之后我便投身到紧张的施工中。可心里总是放不下小红,过后我打过几次电话,妻子总是那句话,村医正在给小红治……

  当我听妻子在电话里说,女儿耳朵可能听不见声音时,我心急如焚。等工程暂告一段落时,我赶紧回了一趟家。小红看见我回来,高兴地扑进我怀里,喊“爸爸”,但我总觉得和过去相比她叫的不是多清晰。

  直到这会儿,我才知道小红的治疗经过:农村诊所条件简陋,赤脚医生医术有限,再加上消毒不好,小红打链霉素针时,引起了感染,针眼处发肿化脓。可她一直高烧不退,只好再打链霉素消炎。妻子看我没时间回去,家里一家老少又离不开她照料,实在抽不出时间到城里的大医院,只好再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就这样,打针,感染,引起高烧,再打链霉素针消炎。每打一次,又引起新的感染发炎。反复打针,反复感染,形成了恶性循环,到最后打针的地方都成了疮……

  最先发现小红异常的是我母亲。母亲说,这一段见小红跟别的小孩玩,有点不正常。我整天领她,可喊她時,她不知道扭头。当时就怀疑:小红是不是耳朵有毛病?

  妻子试着喊她,尽管声音很大,小红却没有一点反应。

  听完家人的讲述,我马上请豫北医专(现新乡医学院一附院)的耳科医生给孩子做检查。记得给小红做检查的是张医生。张医生拿个音叉,悄悄站在小红身后,在她的右耳后边猛地擦了一下,嗡嗡的声音传出好远,可小红没有反应。又在她左边耳朵进行测试,小红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张医生对小红的两只耳朵又做了其他功能检查后,得出结论:孩子的听觉神经遭到破坏,两只耳朵彻底聋了。张医生判断,是由于当初连续大剂量打链霉素造成的。张医生说,在医院,给孩子用链霉素时,总是慎之又慎,因为如果剂量控制不好,很容易造成耳聋……

  我听了以后,一把把小红搂在怀里,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听着她含糊不清的声音,望着她乖巧的小脸儿,我万箭穿心一般难受。俗话说,十聋九哑,孩子还这么小,正是学说话的时候,现在不能跟着学说话,注定将来是个聋哑人了。残酷的现实意味着小红以后再也不能和家里人正常交流,再也不能和小伙伴用语言沟通……只能孤独地待在无声世界里——这可要影响她的一生啊!

  我追悔莫及,自己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想想妻子那么忙,既要下地干活,又要忙活家务;上要侍奉两位老人,下要拉扯几个孩子——我当初要是能抽空回一趟家,领着小红到城里看病,肯定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孩子啊,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小红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成为我永远的遗憾。啥时候想起来都心痛不已,感到对不起孩子……

  多年来,在吴金印心里形成一个定律:群众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自己的事统统往后排!当个人利益与人民的利益发生矛盾时,他的选择总是忘却自我,忘却家庭。

  经历过这件事,吴金印在心里一遍遍反复拷问自己:这些年来,自己为家庭做了什么?为父母做了什么?为妻子儿女做了什么?

  作为儿子,他没有机会在家对父母尽孝。或许,那一刻他正拉着患病的宋大娘去医院住院,也或许正给无儿无女的武忠大爷求医拿药。因此他不是个好儿子!

  作为丈夫,他不能在家替妻子分担家庭的重担,反倒是妻子用瘦弱的肩膀为他支撑起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因此他不是个好丈夫!

  作为父亲,他几乎没有时间给予子女疼爱,当女儿小红连续高烧抽搐着喊“爸爸”时,或许他正在为山里的穷孩子买鞋、买书本,尽力照料他们的生活。因此他不是个好父亲!

  虽说吴金印有愧于自己的家庭,有愧于自己的爱女,但让他欣慰的是:无愧于山区的人民群众,无愧于狮豹头的山山水水。

  羊倌疗伤

  在狮豹头,不少人知道放羊倌给吴金印治脚伤的故事。

  那是在修建小店河大桥的工地上,吴金印他们八个人组成一副抬杠,抬起一块重达千斤的大石头往大桥地基处运。他只管努着劲往前看,不想一脚踩到一个石窝里,腿骤然一歪,大石头失去平衡,重力集中向一个方向倾斜过来,千斤重担骤然压在吴金印身上,把他一下子压趴在地上。剧痛霎时传遍全身,他似乎感到身上的骨头一阵嘎嘣乱响。一番天旋地转的感觉之后,剧痛让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无处不在的疼痛让他失去了对受伤位置的判断,似乎全身都受了伤,又似乎都不是。

  在众人的焦急呼唤声中,吴金印从有些模糊的意识中醒了过来。他动了动胳膊腿,从左脚传来的疼痛分外扎心。大家这才发现他的左脚脚脖处乌青一片,肿得老高,原来是脚崴伤了。弄清了原委,吴金印放下心来,只要不是身体的内脏受伤,就不碍事,还不误和群众一起干活。谁也不会想到,这次受伤为他的身体埋下了隐患,直到几十年以后,吴金印步入老年时才被发现。

  在场的闫玉礼等人连忙去找平车,准备送吴金印去医院。被吴金印拦住了:“工地上的平车不够用,哪能因为我而耽误施工?”

  有人过来要背吴金印,被他谢绝。闫玉礼拗不过吴金印,只好架着一瘸一拐的吴金印,往他在小店河蹲点的住处走。

  闫玉礼心疼地埋怨道:“脚肿成这样,还不让去医院看,万一留下后遗症,可咋整啊?”

  吴金印抹了一把脸上疼出来的汗水,说:“没事,让恁大队的刘金昌摆治摆治就中。”

  一位社员说:“刘金昌是个兽医,咋能给人治伤哩?”

  闫玉礼说:“他连兽医也不是,就是个放羊的!无非是断不了给羊接骨头。”

  吴金印说:“中,他能给羊疗伤,就能给我治。人和羊没多大区别!”

  在山区凡是放羊人都会一手“绝活”,拿石头投羊,而且非常准。有些羊贪嘴吃,会蹿进地里啃食庄稼苗。被放羊人发现后,就会捡起小石头儿准确地投到这只羊身上。被砸中的羊知道“犯了错”,就会立刻掉头返回羊群。但偶尔放羊人也有失手的时候,一旦石头砸在了羊腿上,就会伤着骨头。每逢这时,放羊人就会用土办法给羊接骨,然后再摽上根细木棍。用不了多久,羊腿就会恢复正常。

  刘金昌一见吴金印的脚肿得又明又亮,犹豫不决地说:“我就给羊接过腿,没有给人疗过伤。还是去医院吧,我实在没有把握。”

  吴金印鼓励他说:“没事,你只管摆弄,想来那羊骨头和人骨头没多大区别。”

  刘金昌先在吴金印肿胀的左脚上摸索,接着又换到他的右脚上摸捏。吴金印不明白他在干啥,想张嘴问,又怕打击他的“积极性”,只好耐着性子忍痛往下瞧。

  闫玉礼没那个耐性,张嘴就问:“你到底会弄不会弄?没见过这么瞎巴的‘大夫,连左右都不分了。明明左脚有伤,你去右脚上瞎鼓捣啥?你这纯粹是‘兜着屁股上吊——胡闹!算了算了,不让你摆弄了,我们还是去医院。”

  吴金印朝闫玉礼使个眼色,对刘金昌说:“别听他的,就照你的办法,只管大胆摆弄。”

  刘金昌一脸苦笑:“人骨头跟羊的一点都不一样,我要不把人的骨头整明白了,咋下手?我要是直接捏摸受伤的左脚,只会疼得更厉害。右脚没事,不怕摆弄,我就想多摸摸,好知道人的脚踝关节到底是个啥样。”

  刘金昌摸罢左脚捏右脚,反复比对之后,说道:“看来是错骨窑了,只要把骨头节儿还放进原来的窑窝里就中。”

  刘金昌摆治期间,一些老头、老太太闻讯赶来,人越聚越多。他们仿佛与吴金印牵着骨头连着心,刘金昌摆治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在他们身上演化成各种神态,有的咬紧后槽牙,有的瞪着眼,有的攥紧拳头,好像吴金印的疼痛已经传递到他们身上一样,仿佛他们能替吴金印分担痛苦一般。

  最痛苦的是刘金昌,刚一下手,就有人咋呼他“轻点”,吓得他赶快把手缩回来。在吴金印的鼓励下,刘金昌再次伸出手,刚握住吴金印肿胀的脚,一个老汉喊着他的小名道:“你小子招呼点,要是把吴书记的脚摆治坏了,我的拐棍可不饶你。”说着把手里的拐棍举起来,示威一般晃了两下。

  “就是!”周围响起老头、老太太们的附和声。

  刘金昌紧张地在原地打转儿,干搓手,不敢下手。

  “病人”疼得满脸汗,“医生”急得满头汗。吴金印看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就对围观的人们说:“大爷大娘们,谢谢对我的关心,恁都去忙吧。”

  闫玉礼也说:“大家都散了吧,你们在这儿一惊一乍的,刘金昌更不敢治了。”

  好说歹说,总算把一帮关切的人劝走了。

  骨節错位,如果是骨科医生来治,事先用手拿捏好位置,一旦认准,就会在一瞬间稳准狠地来那么一下。在伤者一阵剧痛的呼号中,骨节也就“官复原位”。

  刘金昌心里没把握,再加上担心吴金印受痛,摆治时不敢用十分力,他一次次尝试,把吴金印疼得龇牙咧嘴,骨节依然没有复位。

  吴金印尽管疼得满脸汗,还是给刘金昌鼓劲:“你权当是给羊接骨头,该咋摆治就咋摆治。只管狠下心来,大胆用劲,别有啥顾虑。”

  刘金昌苦笑着摇头:“说是这样说,人毕竟不是羊!”

  在一旁的闫玉礼尽管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但事已至此,只能给刘金昌打气鼓劲:“你就大胆地治,就是治坏了,也不会让你‘赔。”

  刘金昌嘴一咧:“这话说的,要是治坏了,先别说我心里多难受,就那帮婶子大爷们,还不把我吃了?”

  刘金昌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下定了决心,一手抓住吴金印的脚踝,一手抓住脚,按照自己判断的方向,一咬牙,一运气,一狠心,猛地一用力,随着吴金印的一声惨叫,只听骨头嘎嘣响了一声。刘金昌摸摸吴金印那只“好脚”,再摸摸受伤的脚,说:“好了,总算把关节对上啦。”说完,抬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像是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虚脱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经过放羊人刘金昌的处理,几天后吴金印拄着拐杖又出现在建桥工地上。无论闫玉礼怎样劝说,他就是不离开。

  吴金印的举动让群众感动:别人受伤,他非要送到医院,不准带伤工作。而他自己受了伤,却让一个手艺还不如兽医的放羊人治疗,而且还带伤忍痛在工地上坚持。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小店河大桥提前竣工,比原计划提前一个多月。

  互为榜样

  打槲林洞期间,发生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情。闫玉礼带病舍身除险,尤为感人。

  槲林洞工程刚开始没多久,身为“三八队”党代表,同时兼任另一个工地总指挥的闫玉礼因过度劳累,患了急性肾炎,身上开始浮肿,小腿和脚肿得尤其厉害。民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说法,让吴金印意识到闫玉礼病情的严重性。他拉着平车亲自把闫玉礼送到位于小河口的专科医院去治疗。

  对于这个在治山改水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闫玉礼,吴金印倍加关注,经常到医院探望。医生向他建议:“闫玉礼的病除了抓紧治疗之外,再想法增加营养会好得快一些。比如吃一段奶粉、炼乳之类的营养品——不过这都是稀罕物,很难搞到。”

  没过多久,吴金印从北京开会回来时,特意给闫玉礼带来了四袋奶粉。在计划经济年代,这类稀罕物山里人别说吃过,有的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病床上的闫玉礼说啥也不收:“吴书记,恁上有老人,下有吃奶的孩子,却把奶粉给我拿来,我咋能咽得下去呀?”

  吴金印说:“让你吃,你就吃,吃了可以尽快恢复健康嘛。”

  闫玉礼哭了起来:“吴书记呀,吴书记!为了给俺治病,恁跑了多少地方,求了多少人!你对别人照料得无微不至,咋就不想想自己,不想想自己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深受感动的闫玉礼在医院着急不安:工程正在节骨眼上,自己却偏偏躺在了病床上,还得让吴书记操心挂念。啥也别说了,自己只有拼命干,才对得起党组织,才对得起吴书记。

  闫玉礼的病情稍有好转,刚能下地行走,就悄悄跑到了工地。被吴金印发现后,不由分说派人把他“押”回了医院。

  闫玉礼又悄悄跑回了工地。吴金印一见,发起了脾气:“闫玉礼啊,闫玉礼,你是非要把我急死呀——大会战已经牺牲了一个侯宝群,难道还要再搭上一个闫玉礼吗?”

  闫玉礼犟劲儿上来了:“吴书记,不管你咋说,我是坚决不走了。这几天我总在想,我这条命就是你给的,我不为你分忧为谁分忧?我就是在工地上累死,也比在医院里急死强啊!”

  吴金印实在没办法,只好派工地上的医生“看住”闫玉礼:一定要他按时吃药,不准干活。又专门交代工地上的炊事员,要注意给闫玉礼增加营养。

  突击队员们看到闫玉礼病成这样,还坚守在工地上,受到极大鼓舞,工地上掀起了“学先进,赶先进”热潮。

  对于这些先进事迹,吴金印会及时进行表扬,利用广播向全公社的各个工地“广而告之”。他认为:大会战就是一个大熔炉,每个人都会从中得到锻炼;大会战还是一个“红染缸”,经过这里的严峻考验,会“练就一颗红心”,提高为党为人民干事的觉悟。

  他给闫玉礼交代:要注意发现那些表现突出的人员,培养他们入党,在参军、招工时更要优先考虑,这样更能促进施工人员的积极性。后来的事实证明,凡是被吸收入党、招工或者参军的,都是工地上表现十分突出的人。

  一场突降的事故,给施工蒙上了阴影。

  这一天,槲林洞口上方的悬崖处落下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个经过洞口的施工队员的身上。出了事故,难免人心惶惶。有人想起闫玉礼就是在打槲林洞时得的病,而且差点要了命。尤其是近一段经常有成群的野山猫出现在这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嚎叫,胆小的人感到了恐惧不安。再加上老辈人有关“猫爷”的迷信传说,不安的情绪雾霾一般在工地扩散。

  闫玉礼挺身而出:什么“猫爷”“猫奶”的,都是迷信,我们不能相信这一套!现在最可怕的是洞口上方悬崖上的危石,必须尽快排除。

  为了排除悬崖上的危石,闫玉礼拖着带病之躯和几个突击队员一起背着绳子上山了。

  这座山高数百米,洞口一侧壁立千仞。闫玉礼和几个突击队员爬到山顶,往下一看,不由得心惊胆战。

  别看平时突击队员们干起活来生龙活虎,但此时站在山顶往下看,想着要在这陡峭如削的悬崖排险,心里直打鼓。

  闫玉礼拿起绳索就往腰里一拴说:“我下!”

  几个队员忙拽着他:“可不中,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可不能干这种‘半天云里踩钢丝——提心吊胆的事!”

  闫玉礼不顾劝阻,只管交代大家:“恁几个在上面给我‘看好绳子!”

  说罢,把心一横,抓着绳子顺着悬崖腾空而下。

  從高高的崖壁上往下看,地上的行人如蚂蚁般大小。尽管在羊湾打洞时,闫玉礼曾无数次手拿电筒,用一根长竹竿排除洞内因放炮而被震活络的危石。可如今他毕竟大病初愈,腿肚子直打哆嗦。

  他抓紧绳子,脚蹬岩石,靠在崖壁上稳了稳神。心里在盘算:如今正是工程的节骨眼儿上,这些危石不排除,施工就要停下来。闫玉礼呀,闫玉礼,事到临头有啥可怕的?你是共产党员,这种关键时刻,你不上谁上?你不冲,谁冲?吴书记把重任交给你,你和他是签过生死协议的兄弟,你如果打退堂鼓,岂不辜负了对你倍加爱护的吴书记的重托!

  想起吴书记时常挂在嘴上的话:“号召群众干,党员就要带头干”,闫玉礼一咬牙:干,为了山里人能过上好日子,就是豁出命来也值得!

  吴金印闻讯匆匆赶来,仰脸朝悬崖峭壁上张望,那部反映红旗渠建设的《排险英雄任羊成》纪录片,此刻真实地出现在眼前:高高的悬崖上面,一个人影正飞来荡去,手拿钢钎把一块块危石清除下来。随着石头坠地发出的一阵阵轰响,吴金印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

  一个高明的基层领导,从不会自以为高人一等,把自己凌驾于被领导者之上。而往往以诚相待,以心相交,运用最具有感染力的人性化、亲情化来增强与被领导之间的感情。正是这种以诚相待、以心相交的亲和力,才能将一盘散沙的力量聚集起来,将各种朝向的意志集中到一个方向,“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块儿使”,形成众志成城的局面。

  把群众当亲人,用真情换真心,是吴金印长期摸索出来的领导艺术。

  吸收群众的智慧,借助于群众的力量,善于把各方力量聚集起来,是吴金印的工作方法。

  两个多小时后,闫玉礼把绝壁上的危石全部排除,才让人把自己放下来。此刻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从鬼门关转了一圈,脚一挨地就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吴金印看着脸色苍白、浑身被汗水湿透的闫玉礼,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工程建设中,这类排除危石的活被称为“虎口拔牙”。操作者既需要胆大又必须心细。在极度危险的操作中,稍有不慎,就会被崖石撞成重伤,甚至会坠崖身亡。

  为了他人的安全,就需要把自己放在危险的境地,把安全留给别人,这就是舍己为人。排除危石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操作者要无数次面对危险,始终在死亡的阴影下工作。一次次与内心的恐惧较量,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如果没有高尚的奉献精神和超人的境界是很难做到的。

  如果说吴金印领着大家苦干实干、革命加拼命的精神在鼓舞激励着人民群众;而像侯宝群、闫玉礼等这些群众中涌现出来的杰出人物,又反过来深深感染激励着吴金印。信念产生力量,力量产生榜样,榜样的作用在吴金印、闫玉礼以及人民群众中互为因果。

  或许工地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歌曲《革命熔炉火最红》,是对这些信仰坚定的共产党人的最好诠释。

  为革命他把毛主席的教导记在心

  为革命他把党的事业比作泰山重

  为革命他工作不怕挑重担

  为革命献出一颗火热的心……

  打深眼,放大炮

  1974年5月的一天,在羊湾凿洞工地,吴金印突然发现:西洞口一座小山与棋盘山靠南靠北的连接处均出现了裂隙,但从正面看不出任何痕迹。

  吴金印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犹如一头巨兽蹲伏在上面,虎视眈眈地盯着从洞口出入的人们。万一哪一天它猛扑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吴金印不敢想下去,必须尽快想办法,把这个巨大隐患清除掉。他组织洞里的人员全部撤出来。又找来徐泽海、李荣清等几个爆破能手和各施工队队长商量对策。

  大家一致认为:这么庞大的山体,用常规的办法肯定不行。要想尽快解决掉,只有采取“放大炮”的办法——一次性装足够的炸药,彻底解决问题。

  他们围著这个“巨兽”转来转去,计算它的体积,合计需要多大装药量。测算结果惊人:要想一炮解决问题,需要一次性埋设两吨炸药!

  吴金印倒吸一口凉气:尽管这些年在治山治水中无数次装药放炮,可一下子用两吨炸药,就像是制造了一个“特号大炸弹”。大家也都担心,这可是咱从来没干过的事呀。

  为了稳妥起见,吴金印让大家充分酝酿讨论,研究制定一个最牢靠的方案。面对大家的担忧,吴金印安慰道:“干啥事没有风险?啥事都要经历第一次尝试。只要咱们考虑周全,真有啥闪失,我一人承担。大家只管放手去干。”

  最终决定:先从小山的上面往下打竖洞,顺着竖洞下去,再在平面上打洞,而且要打成盘盘绕绕的“曲里拐弯洞”,让炸药的威力分布均匀,确保一次爆破成功。

  在吴金印千叮咛万嘱咐中,突击队员安放炸药时极为谨慎。每一包炸药的安放位置都经过精心计算,并做好标记。两吨炸药分成若干等份装进去,又用10盒引爆的雷管相连。当时还没有“定向爆破”的说法,大家无非觉得这个办法最快,能一下子解决问题。

  因为从来没放过如此大的“炮”,不知道威力有多大,炸起来的飞石能飞多高、崩多远。点炮这一天,指挥部安排人员分头到附近各村和主要路口,通知群众做好防护和避让。距离最近的村里人全都撤到了村外。

  万事俱备,只待一声巨响。经过最后一遍仔细排查,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众人躲进掩体里既兴奋又紧张地等待着。

  爆破的时间到了,爆破手徐泽海按下了引爆开关——随着一声闷响,大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原先预料的惊天动地、石飞满天的情景没有出现。

  大家纷纷从掩体里抬起头来,疑惑地向远处观望。硝烟弥漫处,只见那座游离的山体如同中了枪弹的巨兽,一面挣扎,一面缓慢破碎,逐渐分崩离析,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向大地倾倒,在庞大身躯接触大地的一瞬间,一团巨大的烟柱升腾起来。

  “成功啦!”人们从掩体里纷纷跳了出来,呼喊着,狂叫着,欣喜之情无法言表。

  “放大炮”的办法,合理,科学,有效,而且极大缩短了工期。吴金印心里的巨石也同时落地。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放大炮”还带来一个意外惊喜:平日放“小炮”炸开的都是无用的碎石,这一次居然获得了巨量的大块石材——这可是修渠、垒岸、筑坝、券洞的好材料!

  工地及时总结了“打深眼,放大炮”的经验,并适时推广。

  泪洒太行

  1980年6月的一天清晨,天刚麻麻亮,吴金印将行李夹在自行车后衣架上,把跟随他多年的洗漱用具和书本装进网兜,挂在车把上,悄悄走出公社大院。

  吴金印一面走,一面向路两边看,15年了,他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15年来,这里的工厂、大桥、梯田、水渠、公路、涵洞等等,每一处都曾牵扯着他的心,承载着他的希望,每一处都有一段难忘的故事。

  瞅着昔日的沧河滩,如今的米粮川,他想:按照计划,再干一些年,全公社的沧河滩都会变成旱涝保收的丰产田。

  望着远处那些被绿化过山头,他想:再干一些年,全乡的山头就会得到绿化,水土得到保持,土壤就会增加含水量,干旱缺水的局面会从根本上改观。

  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他想:再干一些年,还像以前那样逢山开洞、遇沟架桥,全公社的交通状况就会彻底改观。

  ……

  15年,5000多个日日夜夜,他喝着大山里的水,吃着这片土地打的粮食,听着艮艮的山区口音,和群众朝夕相处。他觉得自己的血脉已经与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融合在一起,和山里的群众融汇在一起。15年,他已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

  真要离开这里,那艮而亲切的乡音,那山水特有的甘冽,山里特有的泥土味,乡亲们的浓浓亲情都会离他而去……

  世上总是充满了机缘与巧合,当吴金印行至小店河时,天已大亮,与扛着锄头下地的闫玉礼碰个正着。

  闫玉礼看见吴金印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铺盖卷,吃了一惊:“吴书记,恁这是要去哪儿?”

  在吴金印心里,阎玉礼占有极为特殊的位置,是真正的志同道合者。在工程建设中,阎玉礼是最善于啃硬骨头的突击队长,也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为了打通羊湾洞,他们曾是生死与共的患难兄弟……如今四目相望,不禁百感交集。

  吴金印说:“我调走了,不在咱狮豹头工作了。”

  “你咋说走就走,不吭一声儿啊?”闫玉礼一把抓住吴金印的自行车把:“这么多年恁吃苦受累,差点把命搭上,还不是为让俺山里人过上好日子?如今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俺心里实在不忍啊!”

  阎玉礼的一双泪眼上下打量吴金印:身上还是那身补丁衣服,脚穿打了掌的登山鞋,绣着“为人民服务”的绿色挎包已经褪成土黄色,车后衣架上绑着打了补丁的破被子……这就是带领山区群众开拓幸福之泉,把糠菜团变成白面馍的党委书记的全部家当!15年啊,吴金印为山里群众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汗,他把整个青春献给了山区,如今下山,却不带走山区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

  晨雾渐渐散去,清晨下地干活的人们渐渐围拢过来,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围了过来。闻讯而来的还有拄拐杖的老头、老太太。一会功夫,小店河的大桥边聚集了好多人。

  “吴书记,恁不能走啊!”

  许多只手伸过来,有的扶住吴金印的车把,有的拽住他的车座。

  70多岁的王智亭红着眼圈说:“金印啊,要不是你给俺修了这座大石桥,我们还得年年蹚水啊!”

  几位大娘、大爷拽住吴金印的衣服泣不成声:“孩子,这些年恁为俺们山里人办了恁多好事,你,吃苦受累了。”

  众人含着眼泪,异口同声地表达着心声:“俺舍不得恁走啊!”

  吴金印眼看人越聚越多,在众人的拉扯中,他艰难地推着车子,努力往前走。

  大伙跟着送行,有帮推车的,有扶行李的。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不断来拉吴金印的手。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双双泪眼相望,一句句心里话相托。

  乡亲们送了一程又一程,说一阵哭一阵。

  山恋着水,水恋着山,山里人恋着“领头雁”。

  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挣脱出来,惨白的脸庞在徐徐升高。太行山起伏的山脊和它巨大的阴影渐渐清晰。吴金印停下脚步,说啥也不让大家送了。

  “父老乡亲们,都回去吧,别送了。谢谢大家多年对我的关照。”说着,他冲着大伙深深地鞠了一躬。

  “抽时间我会来看望大家的。”

  分手的那一刻,送行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哭泣声。

  吴金印强忍眼泪跨上了自行车。他不敢扭头,不敢对乡亲们招手告别。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泪水会汹涌而出,再也没有勇气往前蹬车……

  身后,响起婶子大娘们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响起乡亲们一声声亲切呼唤。

  吴金印使劲儿踩着脚蹬子,快点儿,再快点!乡亲们的依依不舍之情,已经让他五脏俱焚,肝胆欲碎。

  他快速骑行着,太行山粗犷的风,携着山里的泥土味道,带着沧河水的湿润扑面而来,又飞速流逝,犹如无数双挽留的手,试图抓牢他的衣角。呼呼的风声里,夹杂着牧羊人吼唱的山歌和羊群咩咩的叫声……

  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陡坡,他顺着坡迅疾下滑,犹如一只在风雨中疾飞的雨燕。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是在赶着去县里参加紧急会议,又像是……

  这条路他曾经走过成千上万次,每一处弯道,每一个上坡下坡,甚至于路上的某一个洼坑,都烂熟于胸。李沿沟、沙滩、羊湾、塔岗、南岭,一个个熟悉而亲切的村庄一闪而过;宋大娘、牛大娘、小生兄弟、杨务新老两口、武忠老人、王培春、闫玉礼、郭文焕、郭兴、李春东、李加智,以及侯宝群、张德堂……一个个熟悉而亲切的面容在他眼前一一闪过。泪水已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快要出山口时,吴金印停下车,回头深情地凝视着。由于距离的渐远,太行山脉在他眼前逐渐呈现出全景式的画面,雄浑的山脊和沟沟岔岔显得更加壮阔俊美。

  身后,乡亲们饱含深情的叮嘱,经过大山的放大和回声效应,显得更加雄浑有力,似有千万人在同时呼喊:

  “山里就是——你的家,可——要——常——来呀!”

  吴金印眼含热泪冲着巍巍太行深深地鞠了一躬……

  该怎样评说吴金印在狮豹头山区工作的15年?历史作出了最公正的回答。

  几十年后,太行山区的群众依然在传颂着:

  “吃白馍时,想起来吴金印;喝甜水时,想起来吴金印;走平展展的路时,想起来吴金印……”

  “现在生活好,老吴忘不了!”

  “让田渠路作证!”

  ……

  30年后的2009年,吴金印被评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他与雷锋、焦裕禄、孔繁森等影响深远、彪炳史册的英模人物一起被称作“民族的脊梁,时代的先锋,祖国的骄傲”。

  对于这些新中国成立以来影响深远的典型人物,共和国不会忘记,人民没有忘记,他们在感动着全中国!

  新闻发布会上,组委会对这位“乡镇党委书记的榜样”在狮豹头的工作业绩如此描述:“吴金印在卫辉市狮豹头公社工作10多年间,他在群众家住了7年,在治水工地住了8年,带领群众打通6个山洞,筑起85道大坝,建起25座水库和蓄水池,架起8座公路大桥,营造良田2400多亩,植树20多万株,使一穷二白的山区发生了巨大变化……吴金印主动放弃组织上调他到上级机关工作的机会,深深扎根基层,与群众同甘共苦,忠于党的事业,不计名利,不怕艰苦,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作出了优异的成绩,树立起了基层党员干部的良好形象,贏得了人民群众的拥护和爱戴。”

  破茧化蝶

  1983年,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绿大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极大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充分解放了生产力。短短几年时间,粮食产量翻番,农民收入明显增长,广袤的农村大地到处呈现出生机勃发的景象。

  然而,在汲县(今卫辉市),却有一处“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且听一段顺口溜:

  五四农场,常被人抢;

  电线被剪,电话不响。

  干部职工忙告状,

  生产经营谈不上。

  农场好似一个重症病人,外有风寒入侵,内已病入膏肓,急需一个良医“把脉问诊,救死扶伤”。

  吴金印临危受命,被县委调来担任“五四”农场书记、场长。

  场部一片萧条,倒塌的院墙,破旧的房舍,一块块被打碎的窗玻璃,诉说着无奈和沮丧……

  尽管知道吴金印善于破解难题,但眼下的情景,还是让来送他上任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何东成不无担忧:“你的担子可不轻啊!”

  “下马威”接踵而来,吴金印上任的当天夜里,厂部的大铁门不翼而飞。农场唯一的“脸面”也丢了。

  农场内部人心混乱,“破窗效应”到处显现:旧的管理体制,传统的生产方式,制约了生产力发展,职工收入没保证,农场陷入瘫痪状态。

  该怎样突出困境,未来的路该怎样走?吴金印通过广泛走访征求意见,找到了答案。

  農场乱到这个程度,既有体制、机制方面的原因,关键还在于人们的思想问题。咋办?“外御风寒,内下猛药”!吴金印意识到:“人叫人干人不干,政策调动一大片”,眼下只有充分利用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在解放思想、创新发展上做文章。

  改革之剑所向披靡,旧的桎梏分崩离析。革故是为了鼎新,只有在突破传统农业模式、调整种植结构上做文章,对旧机制、体制实行全面改革,打破分配平均主义“大锅饭”,收入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上不封顶,下不保底”。

  “要放开思路,在土地增值上做文章,啥挣钱咱就种啥。”吴金印适时推出分类种植的“127”计划:将农场一千多亩地分成十份,一份建塑料大棚,种反季节蔬菜;两份种西瓜;余下的改种小麦原种。

  至于管理模式,实行职工承包责任制。但种什么,怎么种,由场里统一安排。

  大家担心不会种西瓜和大棚菜,吴金印说,只要能转变观念搞创新,技术问题好办!

  吴金印跑到省科委救助。农业处长提醒他:大棚蔬菜目前尚在摸索阶段,全国也只有几个地方在搞。这可是个担风险的事呀。

  吴金印笑笑说:“改革创新哪有一帆风顺的?农场要发展,就要闯出一条路来。”

  处长把他介绍到开封市科委,科委帮他联系了一位试种大棚菜的技术员。

  不久,农场大田里冒出许多巨型“白蘑菇”。在新建的塑料大棚里,吴金印和职工们一道,认真听取技术员讲怎样育苗,怎样施肥,怎样用新技术管理蔬菜……

  与此同时,农场还从开封引进了新品种:“汴梁一号”无籽西瓜。

  过程是艰辛的,成果是喜人的。

  “黄瓜——”

  “豆角——”

  “西红柿——”

  这年冬天,在县城大街上,吴金印带头扯开了嗓子。

  叫卖声让不少人质疑,天寒地冻的,除了萝卜、白菜,咋会有新鲜蔬菜?吴金印掀开板车上的棉被,招呼大家瞧,满目的鲜红翠绿让人们啧啧称奇……

  不一会儿,一车菜被抢个精光。

  来年初夏,麦子刚黄稍,农场的无籽西瓜提前上市。“这么早就能吃上西瓜,还不用吐籽?”尽管价格不菲,还是被“尝鲜”的人们抢购一空。

  引进的小麦“混系”良种成效喜人,收获后一斤能卖两斤的价钱,比种普通小麦收入翻一番。

  吴金印的系列组合拳,开创了一片新天地。

  地还是那么多地,人还是那么多人,前后对比成效大不一样。职工原来一年也就1000多元工资,如今猛增的上万元。农场一年打了个翻身仗,三年多时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还清了外债,还盈利200多万元,购买了整套大型农业机械,实现了农业机械化。小舞台唱出了精彩大戏,县里多次来此召开现场会,“五四”农场成为农业战线的一面红旗。

  审势相机

  1987年11月,根据县委决定,吴金印来到唐庄乡担任党委书记。

  这是他成为正式国家干部以来的第21个年头,也是他从政以来第6次到一个新的地方任职。

  唐庄乡位于卫辉市西北部,西邻辉县和新乡市凤泉区,总面积70平方公里,人口4.1万,有31个行政村。107国道和京广铁路穿境而过。唐庄境内地形复杂,有山区、丘陵、平原,还有低洼易涝区,是个在全县排名倒数的欠发达乡。

  唐庄,单从地名上来说,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地方。毕竟“唐”与“糖”同音,“唐”加上“米”便代表甜蜜。然而,多少年来唐庄人的字典里却找不到这个代表甜蜜的“糖”字,缺米少粮的历史,祖祖辈辈的贫穷,往往让朴实的农民习惯地归结于命运。正当唐庄人被这个所谓的命运折腾得精神麻木,而又无奈地苦熬时,吴金印来了。这个被誉为“干一处,响一处;走一乡,富一方”的共产党人,带着组织的重托和厚望,以及不忘初心的信念,决心与乡亲们一道向命运挑战,抛弃“苦”字,找出并牢牢抓住那个甜蜜的“糖”字。

  吴金印来了,会给唐庄带来什么希望?唐庄人心里充满了期待。

  《管子?法法》里说:“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放在一个地方,放到一个乡镇,道理也是相同的。你不能给老百姓带来福祉,谁会拥护你?

  有人说:世上的难事千千万,有两种最难:一是从别人的口袋里“掏东西”,二是往别人的脑袋里“装东西”。吴金印带着使命而来,是要往群众的口袋里“装东西”,让群众的腰包尽快鼓起来。但在行动之前,首先要往实施者的脑袋里“装东西”。牢固树立宗旨意识和执政为民的理念,统一领导班子成员的思想认识,已成为当务之急。

  吴金印组织召开了乡领导班子会议。大家围坐在一起,重点讨论“我是谁”“为了谁”“依靠谁”的问题。

  吴金印引导大家去思索:我们吃的粮食是谁给的?我们穿的衣服是谁给的?我们拿的工资是谁给的?

  经过充分讨论,大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是党和政府给的,归根到底是人民群众给的。

  吴金印又问:“既然是人民群众给的,我们该怎样报答人民群众?”

  大家说:“那就是给群众办事,办实事、办好事。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人民群众。”

  吴金印说:“为啥咱们要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弄清了‘我是谁,才能准确定位自己;清楚了‘为了谁,才能明白党的一切奋斗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人民;厘清了‘依靠谁,才算真正找到了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吴金印时而平缓时而高亢的声音,震动着大家的耳膜,也冲击到大家的内心。

  最后他深有感触地说:“老百姓养鸡为下蛋,养牛为耕田,养我们干部为了啥?如果我们不为老百姓办实事,连个鸡、牛都不如!大家可能觉得我说得不中听,话糙理不糙,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段话后来被称为唐庄的“干部经”和“为官之道”,“三问教育”也成为唐庄镇的“保留节目”。意思很明确:当干部的就应当践行党的宗旨,一心为民办事。在吴金印看来,这也是树好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重大问题。

  唐庄乡四种不同的地形,当然不能用千篇一律的办法,只能区别对待,因地制宜,拿出不同的办法分而治之。具体该怎么办?吴金印想,还是老办法,深入调查研究,了解人民群众的意愿,一切从实际出发,到群众中找答案。

  吴金印和班子成员开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实地摸底。

  全乡走访一遍,情况不容乐观。唐庄乡的产业结构以农业为主,工业基础相当薄弱,人均收入在卫辉属于中等偏下水平。尤其是西北部山区村还没有脱贫,有些村人均年收入不足300元。

  眼下,吴金印觉得,唐庄只有立足于“化不利为有利,把劣势变成优势”,才能保证决策的科学性。

  引 领

  有一天,吴金印让办公室通知:乡领导班子成员和机关干部一起“到外面开个会”。

  吴金印和几位主要领导坐的车在前头带路,后面车上的人议论纷纷:“难道吴书记觉得这一段咱们工作辛苦,没有过过礼拜天,带着咱出来转一转?”

  车子进入辉县地界,開始爬坡进入山区。车在大山深处停了下来。吴金印告诉大家,这个地方是辉县常村镇的燕窝村,一会儿我带大家去见一个人。

  在一家农户前,只见一位老人手执铁锤钢錾正在锻石头。吴金印赶紧走上前去和他握手问好。众人这才知道,这位和普通老百姓穿着打扮一样的老人,就是当年带领辉县人民大干苦干、改变山区面貌而闻名全国的郑永和书记。前些年他从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吴金印问他在干什么。郑永和说:“新房(秦永贵的乳名)家没有院门,我锻石头想给他家修个院门。”

  吴金印说:“郑书记,您为群众辛苦一辈子,这么大年纪,不在省城享清福,跟孩子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咋钻到这山旮旯里当起石匠来了?”

  吴金印有意这样问,他是想让大伙儿听听这位老共产党员、党的高级干部到底是咋想的。

  郑永和笑了:“我觉着,这就是在享福。常言说,老还小,我是快70岁的人了,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谁待他亲,他就爱往谁跟前偎。仔细想想,谁对咱最亲?是老百姓!既然老百姓对咱最亲,咱就到老百姓中来,跟他们一起干活聊天多自在呀!”

  “听说您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啦?”

  “是啊,听说这里的柿蒂虫闹得厉害,我们一帮退下来的老头儿就组织个‘治虫队,义务帮乡亲们打药治理病虫害。人老了,其他活干不了,帮乡亲们治治虫,也算发挥余热吧。”

  郑永和朴实的话语里饱含着一心为民的情怀。回来的路上大家议论纷纷,对这位老共产党人终生为群众服务的做法赞叹不已。

  吴金印用这样一个具体事例为大家上了一堂生动的党课。他再次引导大家重温“我是谁”“为了谁”“依靠谁”的大讨论内容。提示大家思考:什么是优秀共产党人的思想境界?怎样的人生才有意义?当“官”为了什么?应该怎样树立党的宗旨意识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没有作风过硬的领导班子,没有一支为人民办实事的队伍,改变全乡贫困面貌也就无从谈起。为了更好地为群众服务,树立公仆的良好形象,就在这一天,唐庄乡党委为机关干部立了“规矩”,并以文件的形式下发。这是根据吴金印的建议,充分吸收了他在狮豹头的做法,经过完善细化的“四不”“四同”制度。

  “四不”就是要求干部:心不贪,不贪污腐败;嘴不馋,驻村下厂不喝酒、不吃请;手不长,不拿群众东西;耳不聋,接受群众批评监督。

  “四同”:干部要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有事同群众商量。“四同”还有具体要求:同吃,就是驻村干部不准单独起伙,一律到群众家吃派饭,不准喝酒,吃了饭要交钱;同住,就是驻村干部不准住村委会,必须住到军烈属、五保户、困难户家里;同劳动,就是每个干部自备一套劳动工具,每年参加义务劳动不少于60天,还要交10个农民朋友;有事同群众商量,就是凡是重大决策出台前,都要充分征求群众的意见。

  为了保证“四同”“四不”落到实处,后来还专门建立了一套制度:一是乡纪委不定期进行抽查;二是每到年终让党员、群众代表对干部执行“四同”“四不”情况进行民主评议。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约束,干不了正事儿。根据吴金印多年的体会,干部坚持“四同”是践行群众路线的一把金钥匙。吴金印这样解释“四同”的作用:“便于及时发现群众的需求与愿望,便于发现群众的聪明才智,便于发现我们需要从群众身上学习的优良品质和美德。”

  正面引导,加上制度约束,使乡干部们有章可循,养成了在“规矩”中干事创业的习惯。

  宣 战

  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乡里的干部有些奇怪:新书记上任,不坐在办公室里策划工作,却整天骑车或步行到各村去转悠。始终不见这位新书记烧的“三把火”。

  他们不知道,不坐办公室是吴金印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在他看来,田间地头、老百姓的农家院儿才是他的“办公桌”。调研期间,他看望了上百名老党员、老干部、五保户和军烈属,走访了近百户不同类型的群众家庭,充分了解民情民生。又召开了十几个村、组干部座谈会,了解他们的期盼和想法。

  几个月来,班子成员按照划片分工,跟吴金印一样逐村走访,一方地一方地地查看,然后与群众讨论:该怎样发展?怎样才能尽快增收致富?再将分头调研摸排上来的情况集中汇总分析,应对办法逐渐清晰。

  时机已经成熟,吴金印适时召开了乡领导班子扩大会。把自己深思熟虑的蓝图规划提交会议讨论,最终确定下一步唐庄乡的发展战略。会上,吴金印率先发言道:“咱们现阶段工作的出发点是什么?就是尽快让老百姓富裕起来。千中心,万中心,经济建设是中心;大道理,小道理,发展才是硬道理。今天咱们就重点讨论一下,下一步该干啥?咋样个干法?请大家多开动脑筋,重点研究‘怎样把劣势变成优势,把短板变成增长点。

  会场上气氛非常活跃,大家围绕全乡怎样发展争先恐后地发言,有建议,有设想,既有大思路,又有具体干法。

  吴金印仔细听取大家的发言,不时往笔记本上记。同时结合大家的意见,在脑子里梳理完善自己的构想方案。原本一些朦胧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这样的论证会接连开了好几次。大家跟吴金印的想法是一致的,毕竟这是事关全乡多少年的发展蓝图,事关全乡4万多老百姓未来端什么饭碗、走什么样的发展道路,必须慎之又慎,决不能在决策环节出现失误。

  经过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反复征求意见,无论是乡、村干部还是群众的意见已经高度统一。抓紧出台一个符合全乡实际的发展蓝图,就成了当务之急。

  在乡领导班子扩大会议上,吴金印诙谐地说:“咱们忙活了几个月,终于做熟了一锅饭,现在到了掀开锅盖端上桌的时候了——我先说一下总体思路。”

  长期跟群众打交道的吴金印有个习惯,每逢重大蓝图规划出台,都会凝练成通俗易懂让大家易于记住的顺口溜来概括。吴金印有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道:

  西抓石头东抓菜,

  北抓林果南抓粮,

  乡镇企业挑大梁,

  沿着国道做文章。

  会场上先是一阵沉默,继而有人窃窃私语,停了片刻,人们终于咂摸出味来,会场突然爆发出热烈掌声。

  “好!”有人喝彩道,“这就是咱唐庄的美好未来!”

  按照吴金印嘱咐,会议开始前,一张大幅唐庄乡地图挂在了墙上。为了让大家清晰地理解自己的意图,他来到地图前,用手指指点点,详细讲述他的“东西南北中”发展战略。

  “‘西抓石头,就是要依托唐庄西部丰富的石材资源,发展石头经济。发动山区8个村的群众靠山吃山,向石头要钱花,向大山要富裕。

  “平原地带咋办?这就是我要讲的‘东抓菜。唐庄东部的代庄、仁里屯、田庄等8个村,人均只有几分地。但土质好,水利条件好,交通便利,进城卖菜方便,这就是优势。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咱们就重点调整种植结构,发展温室塑料大棚种植反季节蔬菜,这样就能把有限的土地拉宽拽长,发挥最大效能。”

  吴金印每介绍完一项,下面就会立即响起嗡嗡的讨论声。吴金印也不着急,脸上挂着微笑,等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他再接着往下讲。

  “我再说说‘北抓林果。北部丘陵这11个村,是土层薄的沙石地、石棚地,种粮食产量很低。有群众零星种了一点果树,效益不错,这就给咱们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在这一带走旱作农业的道路,种植耐旱的‘铁杆庄稼,大力发展林果业,为群众闯出一条脱贫致富的路子。

  南部土地肥沃,水利条件好,适宜种粮。我们就在这一带实施‘馍篮子工程。加大基础设施建设,搞配方施肥,科学种田,发展高效农业,提高粮食单产。”

  “至于‘乡镇企业挑大梁,这个好理解,无工不富嘛。咱们一面对老企业进行挖潜改造,一面找合适的项目,新上一批企业。咱们乡要搞建设,带领群众致富,都离不开钱。企业办好了,就能为全乡的发展提供后劲。”

  “最后我再说一下‘沿着国道做文章。107国道从唐庄穿境而过,咱们就要用足这个优势,动员群众搞马路经济,在公路两旁开饭馆、商店、修车行等‘三产服务业。无商不活嘛!应该说这是个短平快的项目,只要及时引导,很快就能让群众富起来。”

  “总的来说,咱们就是要带领群众,让东西南北中全面开花,为百姓闯出一条致富路。”吴金印讲完之后,请大家进一步发表意见,看还有没有需要补充和完善的地方。

  人们这才明白,原来新书记酝酿的是“一把大火”,并且要让这把火在唐庄大地上形成燎原之势:对贫困宣战,为群众开辟多条致富路。

  西山生态治理

  经过近十年努力,“东西南北中”战略成效惊人,形成的“万亩桃园基地”“万亩蔬菜基地”“万亩超高产小麦基地”“万头畜牧养殖基地”,以及沿着国道做文章的“马路经济”,让群众迅速脱贫“奔小康”。而“西抓石头”战略,更是让山区群众快速致富,产生了许多百万元户,甚至还有些千万元户。

  唐庄乡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经济指标由过去的倒数序列,跨越到全市第一名。这其中“石头经济”占了相当大的比重。

  当唐庄的老百姓对生活的巨变感到心满意足时,吴金印却被发展中遇到的难题所困扰。

  “靠山吃山”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当初一哄而上的涉石企业工艺落后,没有除尘设备。西山一带如同罩上了一层灰纱:天是灰的,地是灰的,树是灰的,庄稼苗是灰的。“吃饭捂着碗,睡觉蒙着脸,一年吃块水泥板。”尽管这种粉尘弥漫的形容有些夸张,但却反映了环境恶化对群众生活造成的影响。

  吴金印多次来到西山石砟开采现场和107国道沿线的砂石堆料场查看,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西山已被开采得千疮百孔,裸露出的山体犹如一片片丑陋的疮疤……一辆接一辆运送石渣、石粉的重卡,裹挟着粉尘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顷刻间他便被“尘龙”包围……那些天他经常来西山,一站就是很久。最終他下定决心:必须马上对“石头经济”动手术,对落后的发展方式彻底改革!

  在班子会上,吴金印先做检讨:当初急于让群众富起来,却没有考虑对环境的影响,在这个问题上我负主要责任!细想想,挣钱是一时的,绿水青山才是永久的财富。为了群众的生活环境和子孙后代的幸福,咱们必须拿出“王佐断臂”的勇气,撤并关停涉石企业,对西山进行综合生态治理。

  大家都明白“王佐断臂”的意义,对吴金印否定既有成绩的做法,有些不理解:群众刚刚尝到发家致富的甜头,众多涉石企业带来了可观的财税收入和GDP指标。如今不管在哪个地方,大家都在不惜一切发展经济。上级没有要求对发展方式做调整,咱却主动放弃费尽心机才换来的经济繁荣局面,选择转身掉头,这个“代价”太大了。

  吴金印发自内心地说,几年时间环境就变成了这样,要是到子孙后代会是个啥样?想想都后怕!咱们当初制订发展蓝图的目的是让群众过上幸福生活,尽管他们现在有钱了,可生活的幸福吗?咱们换位思考一下,要是你的生活环境恶化成这样,你会咋办?

  针对如果调整会影响到唐庄和吴金印个人声誉的顾虑,吴金印对大家说:“声誉是党和人民给的,为啥给你这个声誉?是因为之前你为党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我们如果不转变思路,继续走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发展道路,就会辜负党和群众的重托,我们的所谓声誉就成了负担和耻辱!”

  那一晚,会议室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经过反复讨论,大家的思想逐渐统一起来:下狠手进行综合整治,取缔公路沿线的石料批发市场;本着“关污染、上环保”的原则,整合涉石企业,最大限度减少污染源,彻底解决环境污染问题。

  一提到撤并关停,许多群众有抵触情绪,不愿放弃眼下挣大钱的大好时机。

  吴金印和班子成员分头下去,深入到石砟企业和有关群众家里,做耐心细致地说服解释工作:

  “不能为了眼下挣钱,啥都不说了。身体健康比啥都重要。”

  “要给后代子孙留碗饭吃,保住青山绿水好环境就是最好的饭碗。”

  ……

  乡里及时出台了配套措施,按照“不能让群众吃亏”的原则,对撤并的企业及时发放补贴。同时,吴金印带领石砟厂的老板外出考察,学习借鉴环保型石料加工的经验。

  最终,众多涉石企业被整合为12家规模化生产的大企业,并迁入深山区。生产机械全部升级为具有除尘、喷淋功能设备,实行环保型生产。为支持企业进行环保升级改造,乡里出资架设电路到深山;为减少道路扬尘,乡政府投资修建了15华里的高标准水泥路。明确规定,运输车辆必须加盖帆布,防止跑冒造成运输环节污染。

  唐庄乡把环境污染治理打成了一场攻坚战,专门成立了环卫会,各村也都成立了环卫组,对污染问题实行严格监管,“谁污染环境就治理谁。”

  通过大整治,生态环境得到明显改善,蓝天白云空气鲜渐渐成为新常态。唐庄镇在制订第二步“五化”发展蓝图时,全方位融入了绿色发展理念。镇里先后建立了两个供水厂,解决群众和工业园区用水问题的同时,还自建了污水处理厂,集中处理生活和工业废水。

  环境治理的成效并没有让吴金印满足,他要对西山进行生态修复和综合整治,治理不是简单的修修补补,而是一种暴风骤雨似的革命。目标是把西山建成“山顶变(绿色)银行、坡上果飘香、山沟变成米粮仓”。实现既要白云蓝天绿水青山又要可永续发展的生态产业格局。

  如此浩大的工程,没有十几年锲而不舍的奋斗是难以实现的。有人出于好意劝吴金印:别人都是急功近利,干那些马上就能出成效的政绩工程,而你却在干这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没有十几年的艰苦努力不可能见到成效。你这是何苦呢?

  吴金印在会上对班子成员说:“咱们当领导的,不能仅仅只会催收催种,让群众计划生育。等过去了10年、20年,再回头看看,咱们給群众留下了啥?如今咱们干这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再过多少年回头看看,就会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成就感。到那时,咱们就能自豪地拍胸脯,对得起人民群众!”

  1999年秋后,接近花甲之年的吴金印带领部分镇机关干部,卷起铺盖住到了西山治理工地,和群众、专业队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打响了以治山、治坡、治沟为主线,综合治理西山环境的战役。

  治山重点是植树造林。在相对平缓而有土的坡地植树还不是太难,可在开采得千疮百孔的陡峭山石上栽树“比登天都难”,唐庄人却偏要跟坚硬的青石较劲。曾在狮豹头山区工作15年的吴金印有丰富的治山治水经验,提出要给山“穿甲”,也就是通过修鱼鳞坑、垫土栽树让荒山变绿山。

  治坡就是修起一道道石岸,将山坡改造成一方方梯田,使西山坡上1.3万亩跑水、跑土、跑肥的“三跑田”,变成保水、保土、保肥的“三保田”。让山坡绿起来的同时,产生经济效益。

  治沟就是对乱石滚滚的荒沟进行改造,通过修建涵洞、消力池等水利设施,给夏季洪水规划出新路径,然后在腾出的河滩里进行填土作业。奋战两个冬闲时间,终于造出了2000多亩良田,“昔日乱石滩,变成米粮川。”

  唐庄人在吴金印的带领下,以燕子垒窝的恒劲、蚂蚁啃骨头的韧劲、老牛爬坡的拼劲,通过十几年的努力,咬定青山不放松,以治山、治坡、治沟为主线,在西山通过绿化荒山、坡改梯田、闸沟造田等一系列措施,形成了完整的水土治理综合防护体系。共投入建设资金2亿多元,修鱼鳞坑600多万个,搬运土石3000多万方,砌成高标准石岸28000多条,青石板上造地700多亩,荒沟造地2600亩,坡改梯田7000多亩,共开发整理土地15000多亩……数字是枯燥的,但却验证着唐庄人创造的奇迹。单说搬运3000多万土石方的工程量,如果排成一米宽、一米高的堤坝,几乎相当于从北国哈尔滨到南方广州的距离。

  唐庄人坚持不懈地绿化荒山,采取专业队施工和乡村干部、党员、群众义务劳动相结合的方式。从春季植树到雨季造林,每年搞两次植树大会战,“人人头上有指标”,年复一年从未间断。“干部只有加劲干,群众才能少流汗。”群众每年每人负责栽活5棵树,而镇干部的任务是10棵树,吴金印身先士卒和大家一样有任务。

  在巍巍大山面前,人们往往会感到羸弱,感觉像小草那样渺小。但这些“小草”会思考,能思考就会产生思想,人一旦有了正确的思想,就会被赋予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就能移山填海,改造自然。

  经过十几年不懈努力,终于在光秃秃的石山上植出一片片翠绿,让一座座岭变成花果山,变成为群众增收致富的绿色银行。走出了一条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绿色生态发展之路。昔日的荒山荒坡如今成为树木茂盛、鸟语花香、生态优美的森林公园,从山脚向上望去,密密匝匝的鱼鳞坑遍布山坡沟壑,傲然挺立的松柏如无数个守护生态的哨兵;已长成的大树将西山装扮得绿意盎然……唐庄群众自编顺口溜,赞颂西山面貌的巨变:“朵朵白云绕山转,绿水青山带笑颜。盛世休闲逛公园,荒山变成金银山。”

  2002年,唐庄万亩桃花园和西山森林公园,同时入选河南省太行创业精神红色旅游景点,成为艰苦奋斗革命传统教育基地。

  唐庄镇全力打造绿色生态环境,等于栽下了一棵巨形梧桐树,为实施“工业强镇”打下了坚实基础,也引来了众多的“金凤凰”。镇里的产业园区先后引来包括百威啤酒、北新建材等世界五百强、国内五百强,以及众多上市公司在内的近40家大小企业。2018年实现工业年产值90多亿元,为唐庄镇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强大的财力支持。

  唐庄人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绿色生态发展实践,验证了一个伟大的真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巧变十里沟

  人们往往用“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形容荒凉贫瘠。野兔是一种警惕性极高的动物,没有茂密的草被植物无法藏身,没有可供食用的植物难以生存。

  唐庄西北部就有一条被称为“兔子不拉屎”的荒沟,老百姓习惯称作十里沟,是夏季山水的行洪通道,洪水从辉县和卫辉交界的山上一路奔腾十多公里,最终流入共产主义渠。

  2007年,国家重点项目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进入勘测设计阶段。工程途经唐庄镇7.4公里,需要永久性占地1420亩,而且挖出巨量土方,工程用不完,还需要另外占用耕地堆放。这也是让南水北调工程沿线地方政府最“头疼”的问题。

  唐庄镇人均耕地只有一亩多一点,不但低于全国人均耕地面积,而且大多是山岗薄地。同时,发展工业、改善交通、搞小城镇建设都需要占用土地。如今又要减少这么多耕地,这可咋办?惜地如金的吴金印十分焦虑。

  这一天,吴金印和班子成员一起顺着南水北调工程唐庄段的走向徒步查看。他蹲下身子,用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细细地揉搓着,感觉像是在揉搓一穗成熟的麦粒,越发感到土地的珍貴。“土地是饭碗,种上粮食就有吃的,种上棉花,就有穿的……土地是人的命根。试想想,要是世上没有了土地,我们依靠啥成活,还能干成啥?”这是吴金印对土地的深刻理解,他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过。

  泥土在他的反复揉搓下慢慢变成土粉,顺着指缝纷纷扬扬流下来,一如他纷乱的思绪。怎样不让农民耕地减少,吴金印内心深处的土地情结又一次被触动,“把劣势变成优势,把短板变成增长点”是吴金印的习惯思维,眼下这个思维让他灵感突现:要是把国家工程和镇里的工程巧妙地结合起来——对,把南水北调工程剥离出的土运到十里沟,进行闸沟造田,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他站起身来,拍去满手的土屑,暗自咕哝了一句:向荒沟要土地,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吴金印开始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卫辉段项目指挥部沟通协调,意在寻求国家建设项目和本地发展的最佳结合点。他向项目部经理详细介绍了十里沟土地开发的目的、设想,及巧用剩余土的意义,得到对方的充分理解和支持。

  大家都说,这是一件利国利民一举多得的大好事。

  经过测算,要将长14公里的十里沟全部开发整治,把荒沟变成高标准农田,共需搬运土石600多万立方米。

  600多万立方米是个什么概念?有人测算了一下,接近于杭州西湖一半的蓄水容量!对于一个乡镇来说,这么大的工程,啥时候能干完?工程耗资巨大,啥时候能见效益?干这个工程值得不值得?

  针对班子成员的这些顾虑,吴金印开始给大家算账:地造好以后,世世代代都能长庄稼,是“一次投资,终生受益”的好项目。

  唐庄镇成立了工程建设指挥部,及时制订实施方案,严格落实人员、任务、时间、责任、措施、机械设备“六到位”。在十里沟土地开发动员大会上,吴金印反复强调:“抓住机遇是功臣,错过机遇是罪人。”

  在行洪沟里造地,如何保证工程不被洪水冲垮,耕作层土壤不流失,是项目设计的关键。吴金印与聘请来的国土、水利部门的专家坐在一起,对施工方式反复研究论证,最终决定借鉴“三战山岭沟”的造地经验:按照十里沟北高南低、西高东低的自然地势,在沟里自上而下设计多条钢筋混凝土拦水大坝,大坝与大坝之间根据地势保持一定落差,每条坝的跌水侧都设有一个用于削减洪水冲力的跌水消力池。这样的设计既可以保证一般年景的洪水不会对庄稼造成损害,而且还能将从上游冲下来的草末粪土沉积下来肥沃土壤。如果遇到多年不遇的大洪水,也能借助大坝和跌水消力池的层层缓冲作用,最大限度地保护耕作层表土。

  在别人眼里,南水北调工程的剩余土是累赘,是负担,但在吴金印眼里,这些土是宝贝,每一方都要充分利用,一丁点都不能浪费!按照吴金印的安排,在废弃的石砟厂、砖瓦窑进行复耕造田,在西山的青石板上造田,最终将南水北调的剩余土全部用在了造地上。从2009年3月开工,经过一年多的鏖战,新造土地3000多亩。唐庄镇的土地不仅没有减少,还比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占用的1420亩多出来一倍多。

  吴金印巧用南水北调工程土造地是一个科学创举,得到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

  唐庄群众感叹说:“这一招叫‘老和尚回家——就是妙(庙)!谁能想到,乱石滚滚的荒沟能变成一大块一大块的良田?一沟耕地一沟粮,一沟庄稼一沟金。吴书记分明是给我们造了一个大粮食囤,造了一个招财进宝的聚宝盆!这新增加的1800多亩地,能打多少粮食,换来多少钞票啊!”

  吴金印摸索出来的多种造地法被称作“吴氏造地法”,不仅增加了土地,解决了占补平衡问题,同时还有可观的经济收益,可谓是一举三得。多年来,唐庄镇通过“两挂钩一平衡”办法累计新造土地近18000畝,既保障了城镇化、工业化发展用地,又维护了国家粮食安全,取得了“双保双赢”的效果。而且可以根据国家政策,将这些新造的土地拿到土地市场进行占补平衡指标挂牌交易,那些急于上项目而没有土地指标的地方会争相竞购。唐庄镇得到了大宗交易资金。

  唐庄镇千方百计增加土地的做法,得到国土资源部高度肯定,称赞他们“探索了一条不以牺牲耕地、粮食和环境为代价的发展模式”。

  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吉炳轩在一篇文章里如此评价道:

  我敬佩吴金印这样的基层干部,几十年如一日,矢志不渝地进行荒沟治理,一分一厘地去开垦耕地,保护水土。他及其所带领的队伍、领导的群众是在做保护国土资源、造福子孙万代的工作。他们的功德是无量的。

  唐公山的故事

  “集体富了,群众也富了,可他却一点利益也不占,群众连请他吃顿饭、送篮水果的机会都没有——咱们得想个啥招,把老百姓的心声表达出来,让吴金印没招才行。”唐庄西部山区的几位老党员动起了脑筋:“咱们是党员,都熟悉党章党规,能遇上像吴书记这样胸怀宗旨一心为民的领导,是咱的荣幸。应该把这种公仆精神宣扬出来传下去才对!”

  这几位就是曾参加西山综合治理建设的山彪村党总支部原书记李祥印、山庄村原党支部书记原德臣、盆窑村原党支部书记李庆一。他们受本村群众的委托凑在一起,正在商量“妙招”。

  “咱们是在这儿长大的,以前啥样,现在啥样,是谁的功劳,咱心里都清楚。吃水不忘挖井人,吴书记的这份功德得让子子孙孙都记住。”

  “俺村的群众多次找俺商量,让俺牵头给吴书记刻碑嘞!”

  “俺村的群众也议论过好多次,大家心思都一样。”

  “要是咱几个村合起来,干一件大事儿咋样?”

  商量来商量去,他们认为各村各自立碑不是个办法,吴金印不是哪个村的书记,而是唐庄镇的书记,他给哪个村没有办过好事实事?既然他一再坚持不让立碑,就应该改变思路,从全镇的角度考虑,立一个大的,特殊的,能集中展示全镇老百姓的心声的。

  立在哪儿呢?几位老党员不由得把视线转向了西山,昔日这是个“山上草不长,山坡光脊梁”的地方,如今变成了花果山、米粮川、森林公园。可以说,这里是多年来吴金印带领群众艰苦奋斗,改变唐庄贫困面貌的缩影,更是展示吴金印事迹的“风水宝地”。

  李庆一说:“这几年在西山上干活儿,我就琢磨过这件事儿,要是给吴书记雕个像,也不赖,可又一想,咱这儿没有恁高级的工匠,去外边请个吧,动静太大,容易走漏风声。刻碑也不行,说不定头一天立起来,第二天就被吴书记推倒撤掉。要我看,咱就找个地方刻字,刻在高高的山崖上,让他够不着,弄不掉,干着急……”

  “中啊,这是个好办法!”说到这里,几个人狡黠地笑了。

  具体刻什么内容?几个人又开始商量,吴金印的事迹说不完,给老百姓办的好事数不清,不可能都刻出来。

  “能不能琢磨个啥词儿,几个字就能说明问题?”

  “有了,这西山一直没个正式名儿,咱们就把这座山和吴金印的名字联系起来,借机给它正式起个名。以后不管千秋万代,后辈人都会记着他。”

  “好办法!”

  反复合计反复议,最终三个人统一了意见:就叫“吴公山”,一个“吴”字把啥都概括了。

  说到钱的问题,大家都说好办。单说咱这几个村,当初依靠吴书记的大力支持“抓石头”,群众富了,腰包鼓了,出了多少个百万元、千万元户?要是一发动,捐钱的还不把门槛踩烂了?

  “可不敢声张,闹得动静大了,反而弄不成。”

  说干就干,三个人按照分工立即分头张罗起来。至于开工日期,他们商定好:各项筹备工作都提前做好,只等“东风”——多打听吴书记的动向,一旦他外出去开会,咱们就借“风”开工。

  终于打听到吴金印带领镇里的年轻干部到延安、西柏坡等地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消息。真是“天赐良机”!几个人一番紧锣密鼓的操持,在一个叫做“老狼坡”的地方悄然开工。这里有一座陡峭的山崖,朝着唐庄方向的绝壁如利斧削出来般平整,极有气势,又便于刻字。为了防止消息外漏,高高的脚手架上用大幅彩条布遮挡起来,还特意在外边悬挂一条醒目的条幅“绿化山川”,这样一来,即使被人关注,也弄不清里面的真实内容。而且字是“倒着刻”,从下往上先刻“山”,再刻“公”,最后才刻“吴”字。因为“吴公山”三个字是竖排,做到了不到最后不“泄密”。

  每个字有五米见方大,工作量十分艰巨。说来也巧,他们请来的“巧石匠”,竟然是狮豹头从小被吴金印精心照料过李加智,他不但坚持不要一分钱,还拿出最精湛的手艺,精雕细刻,把对恩人吴金印的情感,通过一锤一錾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紧赶慢赶,总算在一个重要节日到来之前如期完工。

  2013年7月1日是建党92周年的日子。这一天,在唐庄西山,一个“民心工程”揭开了帷幕。随着脚手架、彩条布的拆除,悬崖峭壁上出现了“吴公山”三个遒劲有力的石刻大字,犹如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型石碑。巨大的字体经过精心描红,愈发鲜艳夺目,离老远都能看得清。

  就在李庆一等人异常高兴,为心中的“伟大工程”顺利竣工,打算“喝几盅,庆贺庆贺”时,一个消息传来,吴金印参观学习回来了。

  吴金印向来认为:“当领导的给群众办事,就像马拉车、牛犁地,工人做工、农民种地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听说这件事之后,立即找来西山工地负责人刘友金副镇长,和几位刻字工程的“主谋”。

  副镇长刘友金嚅嗫道:“这件事我也是刚知道。”

  “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大的‘工程,施工恁长时间,你能说不知道?”吴金印的脸上没有了昔日的和蔼可亲,而是紧皱双眉,话语也变得十分严厉,“西山改造工程是上级领导支持的结果,是唐庄群众艰苦奋斗辛勤劳动的结果,是镇里的干部吃住在工地用心血汗水换来的结果。要是没有大伙儿,我吴金印能有本事把西山彻底变个样?你们咋能叫我去贪大家的功劳!”

  李庆一解释说:“这可不是我们几个人的意思,是村里人的意思,也可以说是人民的意思。”

  “越是这样,越不能叫做‘吴公山!山是唐庄人民的山,功是唐庄人民的功,你们这样干,是把全镇人民的功劳都划到我名下了,我坚决不干!”吴金印说着,手掌用力在空中劈了两下,像是要与什么决裂的样子。

  吴金印接着说道:“同志们,你们干的是一件让我脸红的事,让我没法见人的事!你们也不想一想,把西山弄成了‘吴字头,我以后还咋往这个地方去?我心里能不有愧吗?这是贪天之功啊,我以后还有啥脸面再见唐庄的人民群众!”

  吴金印越说越激动,他站起身来,在屋里焦急地来回踱步:“这个名必须得改!请你们理解我的心情。还是那句话,山是唐庄人民的山,功是唐庄人民的功……”

  吴金印突然站定:“我看就叫唐公山吧。”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对,就叫唐公山!这样才能反映唐庄人民的光辉业绩。”

  此时的吴金印如释重负,脸上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他习惯地双手抱拳在胸前举了两下:“请你们再辛苦一下,赶快改成‘唐公山。越快越好。拜托大家了。”

  从此,西山变成了唐公山。

  留得清白在人间

  吴金印作为一个乡镇的“领头雁”,他深知清正廉洁示范引领作用的重要性。“心中常念人民苦,身边牢筑防腐墙”成为他坚守的信条。几十年来,吴金印身上发生过多少反腐倡廉、廉洁奉公的事例?只能用数不清、说不完来形容。

  “歪风不能长,正气扬到底!”吴金印和镇里干部谈心时,总是交代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咱们干部大部分是从农村出来的,应该知道农民有多难。咱们当着干部,开着工资,不比老百姓的待遇强吗?当干部不能为群众办事是天大的失职,干部不能占群众的便宜是最起码的底线,占了群众的便宜就不配当干部!没有好作风谁会跟你干?当干部的只有不存贪欲,才能处事公正。你公正了,群众才会打心眼儿里服你,跟着你,拥护你。干部做得咋样,群众最有发言权了。所以说要经常让群众称称自己,看自己在群众中到底是个啥形象,是不是符合共产党员“忠诚、干净、担当”的标准。

  司马光曾如此评说政治:政以得贤为本,治以去秽为务!

  在唐庄镇,每到春节前,吴金印工作再繁忙,都要挤时间召开一个专题会议,请全镇的工矿企业老板们到镇里来参加廉洁自律座谈会。

  吴金印在会上首先给企业家们“拜个早年”,感谢他们为唐庄镇和卫辉市经济和社会发展做出的贡献。然后请大家提意見,镇里还有哪些服务不到位的情况。如果有,请大家多担待,态度诚恳地代表镇领导班子给企业家们“赔不是”,表示以后要积极为企业搞好服务。

  接着他话头一转:“马上该过春节了,又到了反腐倡廉的关键时候,今天请你们来,也是提前打个预防针,就是帮助镇上搞好廉洁自律工作,监督好我们班子的每一位成员。我还是那句老话,请你们不要到我和任何一位班子成员家看望和拜年,包括镇里的普通干部。这是一条铁的规矩,请你们一定要牢记,配合我们的工作。”

  吴金印接着说:“我话说到了,就会做到。我们班子成员和镇里的一般干部都会做到,并请你们监督我们。如果哪位收受你们的礼品、礼金,我听说了,将会严肃处理,绝不留情面。我自己先带头,请大家监督,让我们镇上的干部树正气,迈正步,走正路。你们的监督也是对镇里工作的最大帮助和支持。”

  老板们被吴金印这种—尘不染、两袖清风的人格魅力所感染,也为能在唐庄这样清正廉洁的环境氛围中干事创业而庆幸。

  这个廉洁座谈会之后,吴金印会专门召开一个镇班子成员参加的专题会议,再次敲警钟。

  比起对待那些老板来,他的话没有了轻柔,更多的是严厉:“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如果收了人家的‘东西,就等于收下一个‘绳套儿,等于让人套住了脖子,拉着你想往哪儿就往哪儿;还等于收下了一个‘炸药包,随时都会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咱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谁贪了占了,咱可是包公的铡刀——不认人!咱们都是受党多年教育的人,党纪国法都懂,请大家想一想,如果我们不能洁身自好,到犯了错误的地步,后悔就晚了。咱们临近京广线,经常看到火车在铁轨上跑,不知大家有没有受到启发:火车头有点像咱们这些为群众干事的人,只能勇往直前、多拉快跑,但绝不能偏离轨道,一旦越轨,就会车毁人亡。到那时,谁也救不了你!”

  “干部是面镜,群众是杆秤,要想打好铁,先要本身硬”,这是吴金印多年坚守的信条。

  对于金钱,吴金印有自己的理解:要说钱是个好东西,人的生活离开了钱肯定不行,我们发展经济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兜儿里有钱。可是,人不能掉进“钱眼”里,特别是当领导的,要是让钱给迷住了,成了金钱的奴隶,就像染上了大烟瘾,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到这个地步就彻底完了。钱是什么?是“人民币”!除了你辛苦努力挣的钱,其他的都是人民的,你多占了,就是贪占人民的便宜。侵犯人民的利益,咱们党能饶你?他认为:当领导,一定要知道依靠什么,靠什么去执政。群众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绝大多数,要是天天和老百姓在一起,想着咋样为老百姓服务,就不会烂掉、垮掉。

  对于贪欲,吴金印这样看待:说实在的,咱手里多少有点权,要是想发财的话,是容易。可咱不能这样干,如果干了,心里就不会安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干这事,早晚会被捅出来的,到时候你就会身败名裂。身安不如心安,屋宽不如心宽,只要不做亏心事,到啥时候心里都是坦坦荡荡。再一点,人的内心就是一个法庭,良心就是法官,一旦你做了贪腐的事,它会一天到晚不停地审判你,弄得你不得安生,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人啊,为了几个钱,把自己的良心丢了,人格丢了,名声丢了,甚至老婆孩子都丢了,值得吗?

  “三跳井儿”的故事

  吴金印常年和群众在一起,与群众的生活习惯一模一样。在狮豹头期间,群众吃水困难缺烧柴,蒸馍或蒸红薯时的蒸膛水从不浪费,就着窝头喝一碗蒸膛水,就是一顿午饭。医学界认为:千滚水中的亚硝酸盐超标,常饮可能会导致癌症。群众没有意识到千滚水的危害,反而形象地称之为“馍尿水”,认为馍里边的部分营养顺着蒸汽“尿”到了下面的蒸锅水里,扔了可惜,还美其名曰“原汤化原食儿”。吴金印受此影响,也喜爱就着窝头或红薯喝一碗“馍尿水”。晚年他被诊断出肾脏恶性肿瘤,辛苦发现的早,及时做了肾切除手术。

  据医生讲,从维护健康的角度来说,吴金印的这些“个人习惯”对于身体是非常不利的。关于造成肾病的原因,固然复杂多样,但不能及時给身体补充水分肯定是不利因素。

  无论是在工地干活,还是开会办事,很少见到吴金印喝水。问他原因,他笑着说:“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咋会养成这个“习惯”?他解释说:“每天和群众在一起干活,哪见过老百姓下地干活时手里提个水杯子?群众下地都不喝水,你当干部的要是提着个水杯子,像个啥?这不就是严重脱离群众嘛。”

  “再说,喝的水多了,就得勤去‘解手,这不耽误功夫影响干活吗?”

  别看吴金印对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对别人却关怀备至,对民间流传的一些说法也深信不疑。在唐庄工地劳动期间,吴金印针对青年人暑热天最容易犯“不忌寒凉”的毛病,多次提醒他们:浑身大汗的时候,千万不能冲凉水澡,也不能大量吃特别寒凉的东西——冷热相激,就会激出病来。为了增加说服力,让青年人“长记性”,还特意给他们讲了“三跳井儿”的故事。

  在一个三伏天,有个推小车的人走得满身大汗,到晌午,他又饥又渴又热,看到路边有一个小饭铺,他停下车来,朝饭铺老板喊:“来一大碗捞面条,要‘三跳井儿。”

  老板说:“‘两跳井儿吧,‘三跳井儿太凉,身子顶不住。”

  推车人是个急脾气,不耐烦地说:“少啰唆,我就要‘三跳井儿,吃着得劲!”

  老板从一旁的井里打上来一桶“井拔凉水”,分别倒进三个盆里,然后从锅里捞出来热面条,先倒进第一个盆里,此时面条尚有余温。再捞出来倒进第二个盆里,这时的面条已经凉爽,吃着正好。老板犹豫了一下,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把面条又放进第三个盆里。如此这般完成了“三跳井儿”过程。

  推车人三口并两口扒完面条,连喊:“舒服,得劲!”交过饭钱,就要赶路。

  老板喊他:“别慌走,喝碗面汤吧,原汤化原食儿。”

  推车人说:“刚吃完‘三跳井儿,正得劲哩,你让我喝热面汤,不是害我吗?”说完头也不回,推起小车就走。

  老板在他身后喊:“记住,面汤给你留着呢。”

  推车人扭头说:“留着你自己喝吧!”只管大步推车赶路。

  谁知,在路上他的肚里开始翻江倒海,强忍着赶到家时,已经疼得满地打滚。家人赶快去请村医。村医问过情况后说:“都是‘三跳井儿惹的祸!那东西太寒,最伤身子——不过也不用吃药,赶快打发人去那家饭铺,把中午的面汤端回来,原汤化原食儿,原汁解寒凉。把面汤热热赶快喝了,放几个响屁,就好了。”

  家人赶忙去找那家小饭铺,一路担心要是面汤倒掉了可咋办。谁知老板笑呵呵地说:“早知道你们还要回来,面汤专门给留着呢。”

  婆媳相亲两重天

  2005年,上级进行区划调整,将原属太公镇的谷驼、张庄、靳湾、虎掌沟四个国家级贫困村划归唐庄镇管辖。

  这四个村地处海拔800米以上的山区,共计500多户,2000多口人。人畜饮水依靠自然降雨,农业生产是“靠天收”。有的村常年缺水没电。四个村的村民居住分散,交通闭塞,有的住窑洞,有的住土坯房,年人均收入只有587元。他们常年被吃粮难、吃水难、走路难、上学难、看病难、用电难折磨得生活极其艰难。还有一样,男孩找对象更难。

  吴金印看着父老乡亲在贫困线上挣扎,心急如焚。经过研究决定:实行异地搬迁,让群众离开条件恶劣的生存环境,在平原地带新建一个“四和新村”。开始实施“精准扶贫三部曲”,让群众“搬得出”“稳得住”“能发展”“能致富”,如今“四合新村”已成为全国闻名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典范。摆脱贫困的群众自编歌谣唱道:“从前住的是黑窑洞,现在住的是小洋楼……”

  或许“婆媳相亲两重天”的故事,更具有前后对比的典型性。四和新村50多岁的朱喜英讲起自身经历来,未曾开言先唏嘘。

  朱喜英做姑娘时,是陈召煤矿水泥厂的员工。她和同厂上班的王建军情投意合,坠入爱河。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朱喜英多次向王建军提出,要到他家里去“认认门”。可王建军总是推三阻四,不是岔开话题,就是要领她去城里逛。朱喜英犯了思量:是不是他家里穷,怕我知道底细?“建军啊,建军,穷怕啥?咱俩都年轻,靠辛苦劳动,还能打拼不出个好日子来?”

  1989年春节后的农历正月十六,趁着王建军当班,性格豪爽的朱喜英打定主意要独自到他家一探究竟。第一次上门去婆家,她换上新衣服,穿上高跟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骑着自行车就向王建军家的谷驼村进发。

  路上,朱喜英憧憬着婚后小两口的蜜月生活,不由得唱起了《朝阳沟》里“银环上山”的一段:“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她实在唱不下去了,眉头越皱越紧,因为路实在太难走了,山道弯弯,崎岖不平,只好下来推着车子走。路边的枯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发出呜呜的响声,不时传来乌鸦的“呱呱”叫声,更加重了她的恐惧感。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她真担心从荒草丛中窜出一只狼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崎岖山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她既担心崴了脚,又怕把高跟鞋的后跟崴掉,哪能走得快?好不容易快到谷驼村,终于碰到了一位老汉,她向老汉打听王建军家。老汉说,一直往前走就到了。让朱喜英纳闷的是,老汉在前面走得飞快,一会儿就没了影。等朱喜英走到村口时,只见聚集了不少人。朱喜英这才明白,原来老汉是抢在前面报信去了。

  一群人对她指指画画。还有人小声嘀咕:王建军真有福气,找了个恁好看的对象。那个说,找个好看对象是本事,能娶到家、留住人更是本事!

  朱喜英硬着头皮往前走,身后撵着几个破衣烂衫流鼻涕的小孩看稀罕。村子的破败景象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在脏乱不堪的村道两旁杂乱无章地排列着,犹如电影里的非洲贫民窟。走近王建军家,眼前的情景更让她吃惊,隔着用碎石头垒成的院墙,她看到的是几间低矮破旧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好像站立不稳,随时都会倒塌下来。弯腰走进黑咕隆咚的屋里,听有两位老人和她搭话。过一会儿,朱喜英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原来这两位头发蓬乱穿着破烂的老人,一位是王建军的妈妈,另一位是王建军的奶奶。她迅速打量一下屋里,只见当屋摆了两张床,枕头、褥子竟然是用旧化肥编织袋做的。她借着在床上坐下的机会,悄悄伸手捏捏褥子和枕头,天哪,里面是麦秸!

  说到这里,朱喜英止不住泪水涟涟:“那天离开建军家,我就和银环下山一样‘挪一步一滴泪,步步是愁。”咋办?如果嫁过来,面对的就是这种极端贫困的生活,以后这几十年可咋过呀。按照朱喜英原来的设想,即使贫穷,只要跟建军一起勤劳奋斗,总能改变家境。但想法被现实击得粉碎。看这个村所处的艰苦环境,她和建军就是累死,也难把家从穷窝里拔出来。可要是自己改主意,一是和王建军确实情投意合,难舍难弃;二是在当下的农村,如果热恋中的男女中途变卦,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对着一轮明月满脸泪水地发问:“月下老人,既然你把我和建军牵在了一起,如今你说说,可让我咋办呀?”

  最终,朱喜英还是舍不下心上人,第二年嫁到了谷驼村。出门那天,当她要迈出娘家门的一刹那,脚步有些迟疑。她知道,这一步只要迈出去,就是火坑也得认了。

  嫁到王建军家以后,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艰,什么是苦。吃水难、吃粮难、走路难等一系列难题带给她的是极度的生活艰难。朱喜英爱干净,最不能适应的就是洗衣服。村前有一个小水坑,几个妇女在里面洗衣服,几乎能头碰头,水又黄又脏,再白的衣服洗一水都变成了黄色。起初,她只好把光鲜的衣服压进箱底。可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过一段她禁不住又把好衣服拿出来穿上。她怕坑里的水把衣服糟蹋了,只好把穿过的脏衣服攒起来,带到娘家去洗。那几年她有一半时间是住在娘家。想想以后的日子就掉眼泪,不知她这个“朱喜英”到啥时候才能真正跟“喜”字沾上边,把“愁”字扔一旁。她更为独生子的将来发愁,不止一次对王建军说:“等咱儿子长大以后,我宁愿让他倒插门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也要让他离开这个穷窝子……”

  眼泪一次一次地涌出,纸巾抽了一张又一张,说到最后,朱喜英使劲摇摇头:“不说了,一说当年全是泪。”

  朱喜英快人快语、善于表达,夹杂着手势和丰富的面部表情,讲起当年犹如说评书,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朱喜英做梦也没料到,搬到四和新村之后,她家的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转眼间儿子到了谈对象的年龄。有一天,大学毕业后留在郑州工作的儿子给朱喜英打来电话说,女朋友全家想来咱家相看相看。

  朱喜英喜不自禁地对儿子说,你只管请他们来,就咱村咱家这情况,不怕相!只管让女方家多来人,反正咱这200多平方米的小洋楼,有的是地方住。

  儿子在电话里和她逗:“人家可是郑州人,你就不怕相不中咱家?”

  朱喜英说:“孩兒啊,要是在过去,不定把你妈吓成啥样哩。可现在,别说她家是郑州的,就是北京、上海的,咱也有自信。让这些大城市的人来看看,咱如今过的是啥生活。”

  不久,女方的父母、叔叔、姐姐来到了四和新村。朱喜英兴奋地当起了导游,领着他们到村里参观。超市,医院,幼儿园,健身广场,绿树红花相映的整洁街道,以及那一排一排的小别墅,都让女方一家惊喜不已,手里的相机咔嚓咔嚓照个不停。眼前的情景让他们既吃惊又好奇:“你们这儿为啥搞得这么好?”

  朱喜英喜滋滋地说:“这都是托俺们镇里吴书记的福。俺村的人都说,是他把我们从穷山沟里挪到这个金银窝的。”

  朱喜英执意要在饭店“整两桌”,“看看咱村里饭店的水平”。

  亲家母则非要在家吃:“在家多好啊,又有气氛,咱老姊妹俩还能多说说话。”

  晚上,在丰盛的宴席上,双方欢天喜地当场敲定了儿女婚事。

  女方姐姐的小女儿叫恰恰,五岁的小姑娘处处感到新奇。她仰着稚嫩的小脸,对朱喜英央求说:“奶奶,您这里这么好,我不想走了。”

  朱喜英笑着对她说:“好啊,乖乖,那就在这儿住。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在四和新村,像朱喜英这样经历“新旧两重天”的家庭数不胜数。提起日子苦变甜,都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感激吴书记。

  坚不可摧

  在骨科业内有“南派”“北派”的说法,上海瑞金医院无疑是“南派”的典型代表。有一天,在上海瑞金医院的一间诊室里,几位权威专家正聚在一起反复观看一张骨片,他们在上面指指点点,不时有新进屋的专家参加讨论,对这张奇特的片子充满了疑惑。他们把音量压得很低,唯恐隔着纱帘的病人听见。他们明白,医生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会对病人的情绪造成严重影响。纱帘后面的病人正等待他们的“判决”,因此,他们必须慎之又慎。

  纱帘另一侧的病人,就是从河南卫辉市赶来的吴金印。在前一段的例行体检中,当地医生在查看吴金印肾脏片子时,无意中发现了他骨头上的问题。他们不敢确诊,推荐吴金印到“南派”的权威机构瑞金医院来确诊。

  骨片显示,上面有不少疙疙瘩瘩的凸起,在肩胛骨和靠近肩胛骨的几根肋骨上尤其严重,有一根骨头上竟然有好几处疙瘩。这种病况即便是这些资深骨科专家也很少遇到。

  不像骨结核,那么就是恶性肿瘤骨转移!但又不像,如此密布的骨瘤病人会很难受,这位病人却很平静。

  他们走到纱帘这边,屈起手指敲敲骨头,对吴金印进行“叩诊”,问道:“疼吗?”

  “不疼。”

  换一个地方,再问:“疼吗?”

  “不疼。”

  他們又敲击骨头上的凸起部位,吴金印依然回答:“不疼!”

  奇怪!“叩诊”的专家小声咕哝一句,走出去重新审看片子。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专家,翻来覆去地“叩诊”。在专家的质疑声里,吴金印的上衣被不断撩起,不管是敲击还是按压,都找不到应当出现的“压痛点”。按照专家们的经验,骨头上的凸起标志着病情的严重程度,应该产生强烈的压痛反应才对,而这位病人却没有。

  结合前期他们对吴金印做的各种检查,并没发现什么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多年的诊疗经验出了问题?

  经过商讨,专家们只好决定:进一步观察。

  一位和蔼的老专家拖了把椅子,坐在吴金印的诊床前,轻声交代他:可以回去了。但是要勤检查,每10天拍一个片子,拍够3张的时候,您再过来一趟。

  按照专家的设想,通过对后续几张片子的比对,去发现骨骼的细微变化,才能真正找出病因——如果是恶性肿瘤的话,根据片子的显示,一定是大面积转移到了骨骼上,病人能不能再来上海恐怕都成问题……

  能让自己回去,而没有留下来住院,起码说明病情不严重。吴金印心里的忐忑有所缓解。他从诊床上起身,逐一扣好衣服扣子。但转而心里一沉:拍够3张片子再来复查,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病相当复杂,连专家一时也难以判断是咋回事。

  吴金印是唯物主义者,对于病痛一向坦然应对。从上海回来之后,他该干啥干啥,每天还是为工作忙忙碌碌。幸亏家人的一次次提醒,才没忘记“每10天拍个片子”的交代。

  按照医生的叮嘱,一个月后,吴金印带上在本地拍的3张片子,来到上海瑞金医院复诊。同样是那间诊室,同样是那几位专家,他们对片子逐张查看,仔细对比。不管是骨头还是上面的凸起,几张片子之间没有任何变化,与一个月前拍的片子相比也毫无二致。这就说明,骨头上的凸起不是病灶,没有病变。但有一个问题,让他们感到十分困惑:既然不是病变,骨头上那些疙疙瘩瘩的凸起又是如何形成的?按照他们的最初判断,这个人年轻时肯定受过伤,并且是反复多次地受过伤,造成了多处骨骼裂纹或者断裂,之后骨骼启动了自愈功能。由于骨头大多是在错位的情况下自行愈合,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多的疙疙瘩瘩。但问题又来了,这位病人的身份是干部,而且是基层领导干部,并不是那种常年打工的人,他的这些伤又从何而来?还有,这副骨骼的主人是如何忍受骨头上的一次次裂变而产生的剧烈疼痛的?

  还是那位老专家,又一次坐在吴金印面前。他不再提病的事,而是和蔼地和吴金印聊天,聊过去,聊青春岁月,聊那些火红年代的事情。

  是啊,这些伤痛从何而来?吴金印也看了片子,对于骨头上诸多的疙疙瘩瘩同样感到震惊。他开始启动搜索程序,努力去回忆在山区的战天斗地岁月,回忆在唐庄各个工地上的一幕幕情景:是打青年洞时一口气抡上千锤打钢钎时?还是与郑永和书记一起夜里拉石头时?……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哦,他想起了曾经有几次:帮助群众上树摘柿子时,脚下的树枝突然断裂掉下去过;从县里开会回来走夜路时,从石岸上摔下去过……这么多年在工地干活,自己多少次跌过跤、扭过腰、崴过脚?应当是无数次,全仗着那时年轻从没有当回事。印象最深的是在小店河造桥工地上,上千斤的石条一下子倾斜到自己身上,当时感到肋骨处传来大面积疼痛,接着又被崴脚的剧痛所掩盖……到唐庄后也断不了在工地发生磕磕碰碰的事,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并没有感到过无法忍受的疼痛。莫非是自己长年累月劳动,由于极度疲乏而麻醉了疼痛神经?

  吴金印的简短讲述证实了专家的判断,原来这位几十年坚持在农村治山治水的乡镇党委书记,真的受过伤,而且是多次!有些是他自己不当回事,有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受的伤。

  老专家情绪激动起来,不停地把眼镜摘下又戴上。他从事一辈子骨科治疗,见过无数病人因为难以忍受来自骨头的剧痛而寻死觅活,而眼前的这位,身上如此多的伤痛竟然没有察觉。他的骨架怎么会有如此强的再生能力?面临如此多的伤痛,他竟然还能坦然自若地坚持“该干啥还干啥”,这可是血肉之躯呀,要抵御如此的疼痛和折磨,需要多么坚强的信念才能做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神奇的人物!

  看来精神真的能产生神秘的力量。老专家想起医学界对一种神秘现象的争论,那些得道高僧的肉身居然能转化生成为一种坚如钻石的东西——舍利子,超强的精神力量究竟是如何转化为神秘物质的?他在想:有必要与精神专科的专家联手,进行专项课题研究,去探寻精神与肉体的关系,进一步探讨如何启动人类的精神力量来战胜肉体疼痛。他相信这是一项极有意义的研究课题。

  这位老专家同时还在想:追求舒适安逸是人的本能,而这位乡镇党委书记为何能放弃舒适安逸,几十年坚持和群众一起艰苦奋斗累死累活地干?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放弃本能需要极强的克制力,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这个神奇的人物身上究竟是什么强大的精神力量在起作用?的确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只不过这不属于自然科学,而是社会科学或者人文学科研究的范畴。

  总结吴金印多年形成的工作生活习惯,年复一年的超负荷工作,吃不好,睡不香,严重违背了人体健康的基本原则,就是铁打的人也难以承受!然而他挺下来了,凭的就是共产党人钢铁般的意志和为党和人民干事的“铁人精神”。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那位著名的“铁人”王进喜,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而发出的铮铮誓言“宁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依然在人们耳边回响,其高尚精神依然受到人们的敬仰。

  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吴金印又何尝不是“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

  传家宝

  2017年9月5日,吴金印受中组部和中央电视台邀请,赴京参加《榜样2》专题节目录制。按照节目组的要求,我们一行赴京时带去了吴金印当年在狮豹头治山治水时穿的一身补丁衣服。

  从衣服样式来看,左胸前有个挂钢笔的小兜,下面有两个装笔记本的大兜,有点类似于那个年代的“干部服”。当衣服展开的那一刻,在节目彩排现场的不少演职人员围拢过来,一片咋舌惊叹——这是怎样的一身衣服啊!先说颜色:说蓝不蓝,说灰不灰,艰苦岁月已经磨砺掉它的本色,如果不看衣服里子很难确定是蓝颜色;再说补丁的颜色,有深的,有浅的,还有与衣服底色完全不一致的颜色;至于补丁的形状更是千奇百怪,有长的,有方的,有圆的,还有半月形的——可以想见,在那个艰难年月,吴金印住在老百姓家里,随便一块碎布就能完成“把窟窿堵上就行”的心愿。

  节目导演刘芳走过来,试图弄清衣服上补丁的数量。可数来数去,数一次一个样,始终是个变数。因为大补丁上有小补丁,小补丁又联着大补丁,既有明补丁又有暗补丁,而且参差不齐,彼此交错,可谓补丁摞补丁。在补丁“高度集中”的地方,明处的补丁与暗处的补丁互相叠压,用手仔细一摸,居然有五六层之多。要想彻底查清,除非把一层层的补丁拆下来。费了好大劲,也只是查出了补丁的大概数。它们大多集中在肩膀、两肘、袖口、裤脚、膝盖和臀部。

  上衣

  肩膀:两处摞补丁。肘部:两处摞补丁。其他补丁:7个。

  裤子

  正面:4处摞补丁。其他补丁:7个。

  后面:6处摞补丁。其他补丁:9个。

  毫无疑问,这身补丁衣服承载了太多的内涵,见证了它的主人带领群众大干苦干拼命干;见证了稚嫩的肩膀被无数次的肩挑重压磨砺出老茧的过程;见证了千万次的抡锤打钎胳膊两肘的磨损发皴;见证了无数次的爬山越岭膝盖走得肿胀发酸。臀部那层层套叠的补丁,更是见证了主人一次次骑在石头上跟群众一起锻石头;见证了主人爬山越岭时面对无法驻足的陡峭山坡,只能采用“就地偎”的办法往下“出溜”;见证了主人无数次受伤之后,咬牙忍痛还在坚持劳动;见证了主人晕倒在工地众人焦急呼唤的情景……总之,它见证了主人勤俭节约、艰苦奋斗,以坚定的信念与群众同甘苦共患难的全过程。

  多少次的汗水浸洇,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多少次被荆棘挂破,破了就补,补了又破。通过那些粗针大线缝缀的补丁,可以想象当年的吴金印在辛苦劳作一天之后,带着一身疲惫满身伤痛回到住处,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亮,用长满硬茧的粗手拈起针来,笨拙却执着地补衣服的情景;而那些细密针线补缀的补丁,则寄托了吴金印的家人“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无尽情思。

  刘芳导演从千疮百孔的衣服上收回视线,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眼角的泪花,感叹地说,太感人了,多么生动的教材。这身衣服就可以做一期艰苦奋斗的专题节目!

  别看衣服如今已是“百衲衣”模样,它可是当年吴金印的婚礼服。

  那是1962年,吴金印在董庄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期间,已经临近结婚的日子,他还忙里忙外不着家。这天早上,母亲叫住了要出门的他,拿出一身新衣服,放在他面前,喊着他的乳名说:“兵印,你都是快成家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拾自己。这是给你置办的新衣服——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咋样也得穿得像个新郎官。”

  吴金印又惊又喜:“妈,咱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有闲钱置办新衣服?您不是在变戏法吧?”

  “说起来这衣裳还是你挣的。你这孩子懂事早,从小就知道顾家,你把捉蝎子、熬土碱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我,这些年,除了给你买学习用的笔和本儿之外,我都一毛一分地给你攒着呢。这是头两天我跑到集上扯的蓝洋布,照着人家的衣裳样子给你做的——快穿上试试,看合适不?”

  母亲的一席话,让吴金印百感交集:母亲这么多年省吃俭用苦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补了多少回,虽说夜夜辛苦织布,也不舍得做身新的。如今却给我做洋布衣服,这洋布多贵呀!

  吴金印红着眼圈换上了新衣服,不大不小正合适。母亲在一旁给他扯扯袖子,抻抻衣角,望着瞬间变得精神抖擞的儿子,高兴地说:“这洋布就是好,兵印穿上真精神,再挎一支钢笔,就像干部了。”

  “怪不得街坊邻居都夸您,您就是心灵手巧。谢谢妈!”吴金印冲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母亲眼里笑出了泪花:“俺孩儿长大了,要结婚了,一成家就真成大人啦。”

  从此,这身衣服与吴金印朝夕相伴。无论是带领群众筑坝造田、修路架桥、凿山修渠、抡锤打钎,还是替群众担水劈柴干杂活,都穿着它。吴金印干活多,穿衣服就费,刚过“新三年”,他的衣服上已经开始补上了补丁。到县里、地区或者省里开会,他都穿着补丁衣服去。1970年,吴金印作为学大寨先进典型人物到北京开会,无论是在天安门西侧的观礼台参加国庆活动,还是在人民大会堂受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他依然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穿着这身补丁衣服。

  六七十年代穿衣讲究“新三年,旧三年,縫缝补补又三年”,一般是指干活不多穿衣不费的人,像吴金印这样长年累月下地干活,衣服要比别人磨损得快得多。他只好破了补,再破再补。十几年间,衣服磨出了多少个破洞,就会补上多少个补丁,反反复复无数次,后来成了补丁摞补丁的“百衲衣”,他还舍不得扔……

  一个公社书记,为何连买衣服的十几元钱也挤不出来?翻开1969年3月县里发行的那本《一个纯粹的人》的小册子,其中汲县县委《关于在全县开展向吴金印同志学习的通知》中,已经给出了部分答案:

  吴金印同志在政治上,严格又严格要求自己,保持高标准;在生活上严格又严格地约束自己,保持艰苦朴素。他从参加工作以来,没有做过一件衣服。现在穿的衣服,还是1962年的,两个袖子短了,他到供销社,买了些碎布,掏出自己的针线包,又接了一截。他自己和家庭生活并不富裕,他的工资34元5角,在农村驻队每月不超过12元生活费,除了自己订《人民日报》《河南日报》和购买毛主席著作用款外,月节余20元。他节衣缩食,多次匿名捐款,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几十年来,吴金印悄悄捐了多少次款,帮助了多少困难群众买药治病解危难,资助了多少穷困孩子上学,扶弱济困了多少需要帮助的人,没人能说得清!

  录完节目从北京返程的前夜,吴金印仔细把补丁衣服叠好,装进箱包里,极为认真的神态如同收藏家在收纳一件珍贵藏品。他已经合计好:要把这身衣服作为传家宝,传给儿子,最好一代一代传下去。他认为:虽然现在生活好了,不需要再像过去那样吃糠咽菜过苦行僧式的生活,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与人民群众同患难共甘苦的优良传统不能丢。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应当保持奋发向上、勤俭创业、永不忘本的精神。

  父女情深

  转眼间,吴金印在唐庄镇已经干了整整30年,他带领群众苦干加巧干,从最初实施“东西南北中”战略,到第二步描绘“五化”发展蓝图,再到如今的“三化”协调发展,迈出了温饱、致富、大发展的三大步,使一个一穷二白的落后乡镇跃升为全国重点镇、全国文明乡镇、全国红色旅游基地、全国综合实力千强镇、国家级经济发达镇。他被群众誉为“走一路、干一路,走一路、富一路,”的“太行公仆”,被国家、省里授予许许多多的荣誉,也受到媒体的高度关注。

  2017年国庆前夕,吴金印受中宣部邀请再次赴京,参加中央电视台大型专题片《壮丽航程》录制。

  9月28日傍晚,吴金印和女儿吴沛红录制完节目。第二天上午,利用乘车返乡的间隙,吴金印父女俩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国庆节前的天安门广场花团锦簇,游人如织。吴金印父女俩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穿行,来到离天安门最近的地方。

  这个无数人向往的神圣之处,吴金印曾来过无数次,每一次的心境都不相同。广场东侧是国家博物馆,里边丰富的实物、图片记载着中华民族的灿烂历史,记载着近代华夏儿女奋起抗争外国列强的英勇斗争历程。广场西侧是雄伟的人民大会堂,他这个来自基层的代表,曾多次身在其中与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围绕国计民生共商国是。令他欣慰的是,他提出的一些建议被采纳后上升为国策。尽管自己只是沧海一粟,尽管自己只是8900多万名党员中的一员,但毕竟为祖国的发展繁荣做出了自己的应有努力,贡献了自己的微薄力量。

  人民大會堂,这个象征一切权力归人民的圣地,与国家博物馆相向而立,或许这正是当初设计者的良苦用心——面对5000年中华民族的灿烂发展史,让中华民族永远不再受外强欺辱,永远以傲然身姿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让承载着民族希望的祖国更加繁荣富强,是每一个华夏儿女的使命和担当。

  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广场,每个人都会感受到那宽广的视野所带来的心胸开阔。遥望白云蓝天,仰望高高飘扬象征中华民族图腾的五星红旗,便会有一种激情在胸间激荡。吴金印又何尝不是如此。50多年前的1966年,他第一次来北京,是被组织上作为“后备干部”选入中央团校学习。那时的他初出茅庐,怀着一腔激情和坚定信念,发誓要终生为人民服务,报效党和国家。正是在这种心境下,他第一次完成了“天安门前留个影”的心愿。他记得:那时的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五星红旗是那么鲜艳……如今50多年过去了,这里的天依然是那么蓝,云依然是那么白,红旗依然是那么鲜艳,所不同的是,祖国已经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巨变,中华民族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如今强起来。白云悠悠,岁月如梭,我们的党走过了90多年的风雨历程,新中国将迎来68周岁生日,在历史的长河中,还正值青年,朝气蓬勃充满活力,脚步日益铿锵,步子越迈越大,正朝着一个又一个辉煌目标阔步前进!

  50多年的历程,吴金印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渐变成一个老年人。从人生角度来讲,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匆匆过客;从时间长河来说,人生其实只是一刹那。人匆匆到世上走一遭,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是碌碌无为,还是有所建树?是只为自己忙活一生,还是为他人做了贡献?他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人们常说“人过留名”,其实强调的就是人生的意义。按照毛泽东引用司马迁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人生阐述,当年的吴金印就是在这个地方,对于“泰山”,对于“鸿毛”,有了自己的坚定抉择。如今,已经过了大半生的人生体验,他不敢说自己“重于泰山”,但起码不是“轻于鸿毛”。也许这是最值得自己欣慰的事。

  女儿沛红走过来,拉着他一起照相,也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利用这个难得的空闲陪陪女儿才是。他跟着女儿东奔西走,在沛红认为理想的角度,十分配合地照相留影。

  沛红高兴极了,多少年爸爸都没有如此闲暇地陪过自己了。她仿佛回到了童年,看到难得回家一趟的爸爸,忙奔跑过去依偎到爸爸身旁……此刻,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一会儿把脑袋靠到爸爸的肩膀上,一会儿又搂着爸爸的肩背,用手机“自拍”下一个个幸福的瞬间。

  吴金印灿烂地笑着,望着亲昵的女儿,眼前出现了另一个画面:一个光着脚丫的小姑娘在田野里欢快地奔跑着,时而张开双臂,如一只疾飞的小燕子,时而停下脚步,摘下一朵蒲公英花梗,鼓起小嘴巴轻轻一吹,便飞出无数个小小降落伞,带着她的五彩梦纷纷扬扬飘向远方,小姑娘高兴地跳啊蹦啊……要是没有发生后面的事情,该有多好!吴金印发出一声叹息,接着挥了一下手,似乎要把这个阴影驱赶掉。发生的已经无可挽回,还是珍惜现在这一刻,多陪陪女儿,让她高兴,让她满足,也算是尽一下当父亲的责任。

  吴金印慈祥地笑着,按照女儿的手势不停地变换着站姿,完成和女儿的一次次合影。几位游客看到这一幕,羡慕地咋舌:“看这老爷子,多幸福!”这会儿,广场上没有人知道他是全国学习的榜样人物,只觉得是一位慈祥老父亲被孝顺女儿领来逛北京城。

  吴金印幸福地笑着,被女儿拉着从东奔到西,再从西奔到东,还要摆出各种“造型”。如同当年一样,不管乖女儿怎样折腾,他都感到甜蜜幸福。看着爸爸如此配合,沛红兴奋地笑着,把左手大拇指竖起来放在下嘴唇上,朝爸爸伸出右手大拇指,用她的特殊语言方式为爸爸点赞。她心里早已原谅了爸爸当年的“失职”,觉得父亲不但是个为民谋福的伟大的人,还是自己心目中慈祥称职的爸爸。

  吴金印满足地笑着,尽享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女儿多次亲热地用手拍打他微驼的肩背,并往后扳,试图让老父亲的肩背挺直起来,让老父亲年轻起来,像她儿时那样,看到的是一个高大俊美的父亲。他理解女儿的心思,尽力把腰身挺直,不过几十年的辛劳使腰椎已经变形,挺直起来很吃力,但为了女儿他宁愿这样。

  2017年9月29日,吴金印与女儿沛红在天安门广场

  人们都在欢快地笑着,尽享北京金秋十月的最美时光,尽享着生活的甜蜜和幸福。谁都明白,这是繁荣富强的伟大祖国带来的甜蜜幸福!人们的目光被广场东侧一个巨大的立体花果篮所吸引,篮内摆放着硕大的柿子、石榴、苹果和牡丹、玉兰、月季等,寓意祖国各个领域取得的累累硕果。篮体上面巨大的“祝福祖国”字样,表达着亿万人民的心声。吴金印目视着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不由得在心里呐喊:祖国,祝福您!

  “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说得一点没错。一阵微风刮过,沛红迅疾跑过来,弯下腰,仔细帮父亲把敞开的夹克衫拉上。

  吴金印突然在女儿的满头黑发里发现了几根白发,心里骤然一紧:女儿是哪一年出生来着?对,1971年,那时他在狮豹头已经开始沧河造田,开始酝酿打通棋盘山的事。转眼间女儿已经46岁了,说明自己真正老了……往下更要只争朝夕加油干,在余生之年多为老百姓办点事。就在这一刻,唐庄镇的各项工作突然涌进他的脑海,即便是他出门在外,今天的时间表上依然有几件大事需要他筹划。

  想到这里,吴金印冲女儿做了个手势:走,咱们回去!

  (此文节选于刘长利著长篇纪实文学《太行金印》。此书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太行金印》获河南省第十二届“五个一”工程奖。)

  作者简介:

  刘长利,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新乡市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北京文学》《青春》《奔流》《百花园》《时代报告》等文学期刊及《解放军报》《人民政协报》《中国纪检监察报》《河南日报》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报告文学等500余篇。近十年来,主攻报告文学,有作品入选国家、省级获奖作品集。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