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卫国在棉袄上套了一件白布衫,又狠狠地在腰上系了一根麻绳,便把自己变成一个戴孝的人。
他从墙角抓起镢头,扛到肩上,向院门外走去。
“上工怎么穿这衣服?”养母说。
“心里有苦!”养父说。
“什么事啊?”养母问卫国的养父。
卫国出了院门,就听不见养父养母说什么了。沿着一条小路,他爬上山坡。三五个社员已经在打坝,还有六七个社员在陆续赶过来。
卫国直奔沟坎,抡起镢头挖土。有人用锨铲土装进笼子担走,有人吆喝着夯土。
打坝就是学大寨,把山坡夷为平地,以滞洪拦泥,淤地造田。郭家沟的社员都在打坝,卫国回到村子就是社员,当然也要打坝。
卫国狠狠地挥舞着镢头,震得两手生疼,虎口欲裂。浩瀚的冷风卷过黄土高原,但他的额头却是热汗。
驀地听到有人喊自己,他才停下镢头回头一看。
“卫国,不敢这样猛干。你才返乡,还不习惯干重活。身体要紧,歇一会儿吧!”是邻居的大婶。
“热汗一出,痛快得很。”卫国抹了抹额头。
“把白布衫、麻绳扔了。晦气不晦气!”大婶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这是给自己戴孝呢!20岁,我已经死了。”卫国仰天长叹。
“你可不敢寻无常!”
“放心,不会自杀。20岁,翻身的日子多着呢!”
见大婶跟卫国聊天,四五个社员也围过来,拄着镢头、锨和扁担望着他们。
“我得挖土了。”卫国猫腰抡起镢头,其他社员也慢慢散去,各干各的了。
“这后生从县上回家就一满恓惶了!”
“给刘主任建议,让卫国当一个教师吧!郭家沟不少一个农民。”
听见老乡渐远渐小的声音,卫国眼睛湿润了。
二
王卫国反复想起一年之前,军方代表在一个窑洞里给他的通知。
“即将成立延川县革命委员会了!作为群众组织的代表,组织同意你进入委员会,任副主任。”
军方代表显然也有告诫。
“军方,革命干部,群众组织,这是三大联合。你19岁,应该顾全大局,不搞派性。”
“我一定继续锻炼自己。”卫国站起来表示。
他看见窗外恰有一只麻雀飞来欢闹着。
革命委员会成立那天,卫国坐在主席台上。虽然是在边上,不过他身旁的人都是县上的官员。主席台下,红旗招展,男女皆欢。卫国感到自己抿着嘴唇,一副沉气敛神的状态。
从广场回到自己所住的窑洞,他悄悄撕下了那天的台历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台历上标明:公历1968年9月15日。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组织安排卫国往黑龙关农业中学去参加学习班。在此他见到了几个同学,都属于延川县野战军总部的,是自己麾下的战士。他也见到了对立的几个青年。所有人都比较沉默忧闷。
主持学习班的领导明确指出:要清楚交代情况。在吃饭的路上,在入厕的路上,他又焦虑,又压抑。卫国在心里骂着:“日他妈的!”
有一天,他接受了三个人的调查,其中一个女子专做记录。
“王卫国,白振基是红军出身,革命干部,你知道吧!”一个军事管制小组的人问他。
“我知道。”卫国点了点头。
“对他的死,你是否负有责任?”
“事情是这样的,1968年3月17日在白家塬上,发生了两派的武斗。我是在3月18日早晨看到白振基的,当时他已经死在天窑里。虽然我打了两枪,但子弹却并未射中尸体。我也没有看见是谁把白振基推进天窑的。”
“白振基致死涉嫌到你。如果你有责任,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你明白这一点吗?”
“明白。”
卫国意识到,如果他把白振基推进天窑,如果他射中了白振基的尸体,如果白振基不是死了才被推进天窑,他都会被逮捕。
情况终于调查清楚了,白振基致死一案,卫国没有刑事责任,然而白振基的家属还在四处告他。
1969年11月15日,他接指示,参加了委员会核心小组的会议。
窗外的风呼啸着,一股一股地冲过,室内烟雾缭绕。
“王卫国同志,根据形势要求,现在免去你副主任的职务。”一位领导宣布道,并用一双泡泡眼睛盯着他。
卫国措不及防,脑子一片空白。不过他还没有失态。
卫国咬着牙走出窑洞。他知道,自己只能离开县上了。他喉咙哽噎,鼻子发酸。他穿过两排窑洞,往县委员会政治工作组走去。他想见一见朋友曹谷溪。
三
王卫国更是无时不想起常爽。
那天晚上,结束了县百货公司的路线教育,他和常爽并肩而行。
大雪飞扬,茫然一白,整个世界干干净净。
卫国转脸看了看常爽,觉得她真是美!她的眼睛里洋溢着笑意,她的脸上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她的牙齿白得如玉如贝,她的棉袄上,她的脖颈上,似乎都萦绕着从肌肤中散发的芳香,她的腮部已经浸染了桃红。
卫国的心紧张地跳着,感到一种冲动。他又瞟了瞟常爽,恰恰常爽正深情地斜睨着他。她冉冉的目光挽住了卫国的目光。
“我们就这样无穷无尽地走下去吧!”卫国鼓起勇气,握住了常爽的手,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嗯。”常爽应着,更紧地攥着卫国的手。
卫国非常羡慕从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他更喜欢常爽。多么庆幸,以路线教育的工作,使他和这个清华大学附中的女子编在了一个小组。常爽显然也钦佩王卫国。
“你16岁当头头,19岁当副主任,实在了不起呀!”常爽一再夸他。
“男儿应当志存高远。我还有前进的目标呢!”卫国也并不谦虚。
卫国清楚县上流传着一个顺口溜:抽烟要抽大前门,找朋友要找北京人。现在,他终于在这个冬夜拉着北京人的手了。
恋爱一旦发生,它必然会像火一样烧成灰烬才结束。
卫国和常爽想方设法约会,这得有时间,还得寻找可以躲避耳目的地方。
卫国提议常爽往邮电大楼去。她随卫国走进去,什么也不干又走出来了。
卫国带着她拐到了邮电大楼的背后。这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潺湲流淌的秀延河。
“这个世界只剩下你和我了。”卫国抬起胳膊指了指黄土高原。
“你诡!”常爽走过去偎着他。
卫国拥抱着北京人,觉得自己幸福极了。他低下头,用嘴唇在常爽脸上逡巡着,摸索着,似乎有一点犹豫。他觉得常爽仿佛风帆一样忽然鼓荡起来,嘴唇对准了他的嘴唇。
世界变了,是卫国的生命变了,他的感觉变了。他在黄土高原上热烈地吻了清华大学附中的女子。
卫国跑到县委员会政治工作组,推开通讯组窑洞的门,看着曹谷溪融融地笑。
“有进展?”曹谷溪问。
“我和常爽亲口口了!”卫国得意地向朋友报告。
“订婚,娶过来,让常爽当你的婆姨!”曹谷溪鼓励着。
曹谷溪年长卫国八岁,是通讯干事,也是诗人。卫国愿意跟着曹谷溪学习写作,曹谷溪也喜欢卫国,认为这个后生有灵气,有雄才。卫国常常寓居于曹谷溪的窑洞,关系亲如兄弟。
数月以后,卫国哀诉曹谷溪自己的副主任免了。不过还有爱情,这支撑着卫国。
根据常爽上山下乡以来的表现,她以公社和县上的推荐,进了陕西铜川的二号信箱厂,要离开卫国了。
卫国向养母要了3斤棉花,又用自己的生活补贴费扯了布,做了一床被子,一床褥子,送给常爽。
“卫国,我有一点耽心。你就不怕北京人把你给撇了?”曹谷溪提醒卫国。
“我相信常爽不会的。‘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常爽怎会撇下我呢?”卫国沉浸在甜蜜之中,还唱起了一首信天游。
大约过了半个月,卫国突然撞进窑洞,扑在曹谷溪身上嚎啕大哭。
“咋啦?咋啦?”曹谷溪连连问他。
“常爽的同学告诉我,死了心吧,她家不同意我和她的恋爱关系。信在这里呢!”卫国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封信。
曹谷溪看了信,叹了一口气,思索着。卫国仍在大哭。
“副主任这个官,也不是先人留给你的,丢了就丢了;女子也并没有死光,值得为谁流泪吗?卫国啊,一个汉子,不怕受伤。回家去,像熊一样躲在树林里,舔干自己的血。你还要奋斗呢!”曹谷溪抱着卫国的肩膀安慰着,自己也流泪了。
四
王卫国听见喀喇一声门响便抬起头,看到刘俊宽扎着白头巾,夹着旱烟袋走进了院子。他书也来不及放,便迎干爹坐上了养父的热炕。
“明天上工,不能戴孝了。”干爹劈头警告卫国。
“对着哩,对着哩。”养父接着说。
卫国看了看养父,又看了看干爹,知道他们自小就是结拜兄弟。他也知道养父老实,干爹精明能干,当了大队主任,上下联络,无人不服。
“寒冬穿白,你也够了吧!”干爹的口气似乎含有批评和指摘的意味了。
“我是给自己戴孝,告别过去呢!”卫国也为自己辩白着。
“告别过去,这样想好。明天脱了白布衫,烧麻绳,精精神神去打坝。”干爹叮咛卫国。
“对着哩?对着哩!”养父接着说。
“谁不跌跤?谁不吃亏?能振作才是汉子!”干爹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我会振作的,我不相信我就没有前途了。我不可能窝在山沟里。”卫国愤愤地表白着。
养母影子似地走进屋,点上煤油灯,又影子似地走出去了。
“你怎么打算?”干爹问。
“读书,写作。现在没有用,总会有用的一天。我可能只有读书和写作这一条道可走了。
“打算不错。只是天天上工,怕日子久了,你也没有劲涨了。”
“对着哩!对着哩!”养父接着说。
“不让你离开农村太可惜!郭家沟没有几个是中学毕业的,何况谁也不比你聪明。在农村,就把你废了!”干爹磕着旱烟锅,咚咚地响着。
“我就不服。城里是城里人住的,农村后生就不能穿上四个兜住进城里。”卫国昂着胸,很豪迈的样子。
干爹迟迟地点燃烟锅,抽了几口,仿佛考虑什么问题。
“马家店小学缺一个老师,你可以去干。大队干部合计了一番,也一满同意。下午我见了城关公社的领导,也盖章同意了。民办教师,也是教师。你要对得起这份工作。”干爹缓缓地嘱咐着。
“对着哩!对着哩!”养父接着说。
“我可以一邊教书,一边读书、写作。现在翻身的路就这一条了。”卫国像是告慰干爹,又像是暗示自己。
五
王卫国送学生出了学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伏在条桌上,修改自己的一首小诗。删了几个字,又添了几个字,抑扬顿挫地念着。他满意了,便站起来,用粉笔抄在黑板上:
明明感冒发高烧,
干活还往人前跑。
书记劝,队长说,
谁说他就和谁吵。
学大寨就要拼命干,
我老汉走着就想跑。
他朝后退了几步,便读起来。刚朗诵了两行,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晓芹来了。
“学校呀!你怎么来了。”卫国显得不悦。
“我路过这里,看一看你就走。”晓芹不禁畏怯着。
“来了就坐下喝杯水吧!”卫国态度又和缓了。
“不啦!你念诗呢!”晓芹也舒展了一些。
“那你随便吧!”卫国若有所思。
“我刷牙了,白不白!”晓芹露出牙转向卫国。
“不懂事,这是学校!”
“我知道哩!”
晓芹一笑,关上门回郭家沟去了。
卫国静了静,抬起头,又朗诵他的诗。刚念了一句,听见又有人敲门,便多少恼火地拉开门。
“卫国!”曹谷溪兴奋地喊着。
“你来啦,谷溪!”卫国拉住他的手,又握又拍。
曹谷溪看到黑板上的诗,朗诵了一遍,点了点头。
“不错啊,有气势呢!”曹谷溪打量着卫国,夸奖着。
“向你学习,也当一个诗人。”卫国掏出一支烟,递给曹谷溪。
“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和我一块弄文学。还有北京的陶正,一块弄!”
“对着哩!我一满愿意。我一定得弄出一个名堂来!”
“噢,忘了问你:我碰见了那个女子,是找你来的吧!”
“找我来着。”
“弄出一个名堂可要有鸿鹄之志呢!”
“你放心,我不会在郭家沟找婆姨!”
“这就对了。现在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我当通讯组副组长了。我要把你弄到县通讯组,跟陶正、闻频一块儿弄文学。”
“怎么弄?”
“以农村通讯员的形式弄。”
“成不?”
“领导会同意的。”
“重归县上!感谢谷溪兄,感谢命运!”
“我觉得你在文学上会有前途的!”
“我会拼命写作!我还要通过写作到省城去,到北京去,甚至到联合国去。”
“写作就要有这种信心!”曹谷溪鼓励着。
“我不服红地毯只能让西哈努克亲王走!”卫国一激动便狂傲起来。
曹谷溪又朗诵了卫国的诗,眼睛放光了。
“这首诗表现一个老汉学大寨的干劲,意思新,节奏快。我给你推荐到县文化馆的报上发表一下!”
曹谷溪建议卫国。
“给我推荐一下吧!”
“放心,保证推荐。”
“我也要像魯迅一样,用一个笔名。”
卫国便征询曹谷溪的意见。
“可以用一个笔名。你要想好呢!”
“我想好了。”
“什么笔名?”
“对自己的证明,对女人的理解,都在其中。”
“什么笔名嘛?”
“我的人生一满都在其中。”
“什么嘛?”
王卫国豪迈地说—
“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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