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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的女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1424
黄伟兴

  1.这里应该是大地最好的肺之一

  2018年深秋。陕西省紫阳县。

  我站在县城附近的文笔山上,极目远眺,到处是山——远处是山,近处是山,左边是山,右边是山,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大山连着大山,人被大山包围,满目被大山占领……远处的山是写意的水墨,晕晕的,淡淡的,缥缈如了仙境。近处的山是写实的油画,树木层层叠叠,或大或小的树冠一疙瘩一疙瘩在山坡上斑斓,间或有一坡一坡的茶园,茶园是斑斓中的浓绿,栽种整齐的茶树如一道道墨绿色的绳子在半山里绕着,如一行行绿色油彩描画而成的线条,古老的茶园像极了现代派的油画。路在山间盘旋出没,黛色的石头突出于万木丛中,怪兽一样威逼着弯曲的山路。云在山间缭绕,飘动的白云让远处的山巅恍若海市蜃楼,如梦如幻。一条叫任河的大河在脚下滔滔着,河被太阳一照,便成了一条曲曲弯弯的白练……

  山歌不唱(哎)不开怀(也),

  磨儿不推(哟)不转(噢来)。

  酒不劝人人不醉,

  花不逢春不能开(呀)。

  姐不理郎(哎)郎不来(哎)……

  对面山上,有人唱起了山歌,歌声悠扬悦耳。或许是突起的山风将那乐音吹断了吧?或许是唱歌的人在山间走动,山崖时不时会阻隔乐音?悠扬的歌声时起时伏,似断亦连,似连亦断,乐音的断续连绵倒让这歌声更像了天籁。尤其是空气,山风拂面而过,湿润的空气霎时裹携着橘香、茶香以及各种植物的清香沁入人的心脾。而且,作为全国唯一以道家名号命名的县份,紫阳真人张伯端当年在此修炼,自然之风光与道家之仙气融合,让来自都市整日被喧嚣污浊的空气和久久不散的雾霾压抑着的人们置身其中,顿觉心旷神怡……

  人一时就贪婪起来,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山野的空气,神清气爽的同时似乎看见氧粒子如肥皂泡一样在眼前跳跃着,飘荡着。空气好就是肺好,是大地的肺好,几乎可以确信的是这里应该是大地最好的肺。在一种近乎贪婪地呼吸中,我似乎看见我的往日被雾霾污染着,被尼古丁浸蚀着的肺正在被肥皂泡一样的氧粒子清洗着,并渐渐红润起来,鲜活起来。

  我也不由得想,置身于大地如此健康的“肺”中,浸淫于如此清新的空气中,紫阳人一定是有福的,一定是长寿的,一定有一个特别健康特别红润的肺!

  事实是,我一连几天走在紫阳的街头,我一连几天在紫阳参加座谈会,在会场,我绝少听到咔咔的咳嗽声,我甚至听不到紫阳人沙哑的说话声,听不到哪一个紫阳人在讲一个比较长的句子时会通过麦克风把中气不足的喘息传出来……这似乎进一步印证着我对紫阳空气的看法,对紫阳人肺功能的看法。

  2.“我是大山的女儿”

  在紫阳的几天,我一直羡慕着紫阳的空气,羡慕着紫阳人的肺!

  就在我为紫阳清新的空气而叹服的时候,就在我想象着这样的空气一定会滋养出一个无比鲜活无比健康的肺的时候,我遇到了紫阳县公共图书馆副馆长余雪梅女士。

  一番交谈,瞬间就颠覆了我对紫阳的认识,确切说是颠覆了我对紫阳“肺”的认识。

  紫阳县文联的同志向我介绍,余雪梅是紫阳县公共图书馆副馆长,同时,又是紫阳县茉莉爱心公益联盟志愿者,大爱清尘基金志愿者。可能就是因为她是爱心助学的公益志愿者吧,而我又是来自教育系统的作家,因而,省作协在安排一对一采访调研时,余雪梅就成了我的采访对象。

  “怎么想起做志愿者呢?”

  寒暄了几句,我以这样的问题开始了我的采访。话一出口,我自己先笑了。这是我第一次采访,我想我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问题犹如怎么想起要吃饭,要恋爱,要干活一样愚蠢。但余雪梅还是给我做了回答,余雪梅说:

  “我就出生在大山,我热爱大山,也热爱大山里的人们。我的网名就叫大山。”

  或许,余雪梅也是第一次接受采访吧,她的话似乎空洞了一些,官样了一些。这样的开场白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但我还是认真听了下去。或许这个时候在我的认真里面,尊重的成分要多一些吧?一个头一次采访的人对另一个头一次接受采访的人,宽容成分要多一些吧?就这样,在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愚蠢的问题之后,我便让余雪梅随意聊聊,想到哪里说哪里,想说什么说什么。

  余雪梅莞尔一笑,说:“那我就想到哪儿说哪儿吧。”

  我点了点头,余雪梅略微整理了一下头绪,就开始讲起来了。

  渐渐地,我就被余雪梅所讲的事情吸引,在紫阳县公共图书馆余雪梅的办公室里,不不,准确说是在她的办公桌前——余雪梅的办公桌就在电子阅览室里,余雪梅面对着几十台电脑说话,我背对电脑听着,从早上九点开始,直到下午一点紫阳县委宣传部的同志打来电话叫我们吃饭为止,我听她滔滔不绝地讲了四个多小时。这四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不仅被余雪梅所讲的东西吸引,我也渐渐明白了,余雪梅一开始为什么要说“我就出生在大山,我热爱大山,也热爱山里的人。我的网名就叫大山”。

  1971年,余雪梅出生于紫阳县红椿镇白兔村。父亲是深山里的公安干警,母亲在山村小学教书,余雪梅的童年都在大山中度过,大山以及纯朴的山民给余雪梅的童年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以至于人到中年,过去的岁月还会时不时地映现于大脑中,鲜活于梦境中——

  记不清是几岁时发生的事了,七岁?抑或八岁?七岁八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夏天发生在大河上的事情至今还深深地烙印在余雪梅心灵深处。

  大河叫渚河,流淌在家乡和妈妈工作的学校之间。那时,年幼的余雪梅尚不知渚河的名字,她就把渚河叫大河。她喜欢大河,大河的水清湛湛地流着,让人老远里就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就能感觉到一股清凉。每一次过大河,腿肚子被流水冲刷,那种凉飕飕痒酥酥的感觉真好,赤着的脚丫子踩在卵石上的感觉真好。弟弟也喜欢大河,弟弟总想畅游大河,但妈妈知晓河水的厉害,总是以严厉的呵斥打断弟弟的念头。

  这是一个周日,与每一个周日一样,吃完午饭,妈妈领着余雪梅和弟弟余雪松离家返校了。娘仨背着一周要吃的粮食、蔬菜,要换洗的衣服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向学校走去。淘气的弟弟照例一跳一蹦地在前面跑着,秀气乖觉的余雪梅照例把小手让妈妈牵着,紧随在妈妈身后。老远里,性急的弟弟已经跑到河边,开始坐下来脱鞋绾裤了。

  “松儿,松儿,别下去,等妈妈过来,我们一起过河!”妈妈冲着坐在河边的弟弟大喊。妈妈害怕性急的弟弟一个人过河。每次过河,只有把女儿、儿子的手牵着,妈妈才会放心。

  这一次,仍然如此。

  可是,这一次,刚淌进大河,余雪梅便感到大河与往日的不同——河水依旧冲刷着小腿肚子,依旧是一种凉飕飕痒酥酥的感觉,可她明显感觉到了河流的湍急,河底的卵石也似乎捣蛋起来,让一双小脚丫怎么也踩不稳当。

  妈妈摇晃着身子,努力在水中站稳。余雪梅紧紧拉着妈妈的手。妈妈紧紧拉着弟弟雪松的手。娘仨站在大河中,一步也不敢动了。

  “妈妈,我怕!”

  “别怕,抓紧,把妈妈抓紧!”

  娘仨开始在水中缓慢而艰难地行走。往日过河,比余雪梅壮实许多的弟弟总走在上游,妈妈在中间,瘦小的余雪梅走在下游,弟弟与妈妈用身体为余雪梅消解了水流的冲力,三人排成一字往前走。可这次不能像以往那样过河了,这次,河水明显上涨,已漫至弟弟的腰际,水流明显湍急,巨大的冲力让走在上游的弟弟无法站稳。妈妈和弟弟交换了位置,自己迎着水流的方向走着,为一双儿女遮挡着水流。可就是这样,母子们仍走得艰难,可怕的是一阵急流冲过,余雪梅与弟弟紧挽着的手松脱了,一个趔趄,余雪梅倒在大河之中,瞬间便被河流冲走。在水中时起时伏的余雪梅紧张极了,一边挣扎,一边想要呼喊,可她喊不出来,滔滔的河水不断地往她口里灌着,让她不能开口呼救。小小的雪梅头一次感到无助、绝望,头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胁,面对这威胁,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只能任河水冲着往下游漂去……

  是河中心的一块大石头挡住了余雪梅,石头碰疼了余雪梅的身体,可石头也救了她。卡在石头的缝隙里,余雪梅的头终于伸出了水面。她咳嗽着,打着喷嚏,不断地吐着喝进肚里的河水。老远里,妈妈站在河中心,撕心裂肺地喊着:“救命!救命啊!……”可此时的妈妈腿脚发软,浑身颤抖,湍急的河水让妈妈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死死地拉着儿子雪松的手不放,她怕河流再带走她的儿子。她只能大声喊着救命,大声喊着让女儿抱紧石头,千万不要松手。余雪梅死命抱着那块大石哇哇大哭,在她的眼前,不足一米的地方就是一个深潭,流水落差冲出的深潭在平日里可能就是一处美景,可此时,深潭狰狞,把一种死亡的威胁清晰地传递给一个幼小的女孩儿。极度的绝望中,极度的恐惧中,余雪梅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抱住大石,哇哇大哭……

  “那是怎样的一种哭声啊,现在想来应该是歇斯底里了。我想,这辈子,我怕都不会那样哭喊了,哪怕再一次经受生与死的磨难。”许多年后,在紫阳县图书馆里,余雪梅笑着对我说。

  后来,余雪梅当然获救了。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山路上走来一位背着背架的山民,背架上是满满的山货,在听到妈妈的呼救之后,在看到眼前的险情之后,山民立即放下背架,纵身跳下山路,跑向大河,鞋子也顾不得脱,便跳进大河里,把处于险境中的余雪梅抱到岸上,然后再次踏进河水,把已经浑身瘫软的妈妈和弟弟救上岸……

  从此,余雪梅记住了那个山里的汉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深刻于心中的伟岸的形象,有力的臂膀非但没有在记忆中减弱,反倒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地映现于大脑之中。尽管,她知道那个山里的汉子在跳下河救他们母子三人时,从未有过“图报”的念头,但对她来说,“感恩”意识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了。可是,她不知道那人住哪里,叫什么名字。为此,她问母亲,她想,母亲应该知道的。

  “不知道。”可是,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被你吓傻了,啥都忘问了人家。”

  “不知道那人现在过得怎么样?”由于在大山里生,在大山里长,余雪梅知道山里人生活的清苦,艰难,想起那个汉子,她有点忧心忡忡。

  “他要还在,该是八九十岁的人了!愿好人一生平安!”从母亲的表情看,余雪梅也知道,这么多年,母亲也是一刻没有忘记当年的救命恩人!

  对恩人的思念,让余雪梅又一次来到大河边,来到她当年落水的地方。30多年过去,大河还是那条大河,那背着背架的山里人在大脑中的形象还是那个形象,可过河的方式变了,道路也变了,公路桥如虹,飞架于大河之上,宽阔平坦的水泥公路连通着大桥,当年的羊肠小道和奋力跃入河中的汉子一样,都只能一幕幕闪现于大脑之中了……

  在大河边,余雪梅双手合十,为当年的恩人祈祷:“但愿他一生健康平安,但愿他的后代们学业有成!”

  回到家里,她高兴地告诉母亲大河两岸交通的巨变,妈妈说,国家富强了。她告诉母亲,她如何面对大河,面对大山,为恩人祈祷,妈妈会心地笑了……

  另一件事仍然发生在余雪梅很小的时候。

  是一个彤云密布的冬天。傍晚,妈妈病了,胃疼得难受。胃部的剧痛让妈妈无法关注天气,也忘记了时间。疼得实在撑不住了,便讓年幼的女儿去公社给她买药。余雪梅被妈妈的病吓住了,忙从妈妈手中接过零钱,出了门就往公社跑。可是,买好药返家的时候,天黑了,往日清秀的大山一时间变得灰蒙蒙雾茫茫,偏在此时,鹅毛大雪纷飞落下,山野里寒风呼呼,路上的积雪瞬时就埋没了人的脚脖子。湿滑的路面已不允许余雪梅像来时那样疾步如飞了,她只能努力地保持着平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寒冷与恐惧交织着,不时地向这个小姑娘袭来。极度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往公社返了,可是,不能啊,往前走,是黑夜,是寒冷,是大雪,是恐惧,往后走,仍然是黑夜,是寒冷,是大雪,是恐惧,但与退缩不同的是,前边有妈妈的学校,学校有温暖的斗室,斗室里有正忍受着病痛等待药品的妈妈,她只能往前走……

  忽然,一头狼从雪地上一闪而过,余雪梅愣了,站在雪地里半天不敢动弹,也动弹不了。

  其实,现在想想,那或许不是狼,或者就是一条狗,一只狐狸。但那个时候,余雪梅就认为那是一头狼。“狼”把余雪梅吓得毛发倒竖,索索颤抖。她迈不动步子,甚至连哭喊都不能,她怕哭声会把已经跑走了的狼再引来……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远处,农户家中已亮起灯火,灯火吸引着她慢慢爬行,可路边的一堆玉米秆又让她改变了主意,灯火尚远,这可以藏身的玉米秆分明是近在眼前的安全之地。她钻进玉米秆中,用玉米秆将自己埋得严严实实,她想这样的话狼就找不到了……就这样躲着,在冰天雪地里,在黑魆魆的夜色中,一堆遮住雪挡住风防着狼的玉米秆在余雪梅幼小的心灵里简直就是一个天堂,让她几乎就要睡去。

  可是,一个激凌,又让余雪梅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药怎么办呢?正经受着病痛折磨的妈妈怎么办呢?这样的念头甫一闪现,余雪梅就急了,在玉米秆里大声呼喊:“妈妈!妈妈!妈——”

  明知道这样的呼喊妈妈不可能听见,但她还是喊着,不断地喊着,朝着那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喊着。她希望她的声音可以穿透风雪,穿透暗夜,传到那一间屋子去。

  这招还真灵,在余雪梅的叫喊声中,先是有狗的叫声从屋子里传来:“汪,汪,汪汪汪——”接着,透过玉米秆的缝隙,余雪梅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屋里走出。男人打着火把,女人跟在后边,一条黑狗活蹦乱跳着在二人前面引路。救星来了,那个举着火把迈着稳健步子的男人是救星,那个跟在男人后边在雪地里蹒跚行走的女人是救星,那个在雪地里跌一跤,打个滚儿,爬起来又欢势地往前跑的狗也是救星!救星出现了,余雪梅一下子拨开玉米秆,向着明亮的火把奔去!

  “我是学校沈老师的女儿,我来公社给妈妈买药……”在山里女人温暖的怀抱中,余雪梅急切地说。

  “不怕,不怕的。”女人安慰着余雪梅,转过头,又冲男人说,“死人,快把孩子背上,给沈老师送去。也不知沈老师急成啥了。”

  男人立即把火把交给女人,蹲下身,讓余雪梅爬到背上。

  那是多么宽厚的脊背,多么温暖的脊背呀,一爬上那脊背,余雪梅一下子有了依靠,有了安全感,累坏了的小雪梅也一下子有了浓浓的睡意,她很快睡去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了。妈妈告诉她,那朴实厚道的两口子把她背回来后,还为妈妈倒了热水,看着妈妈把药喝下,才走的……

  “这就是你做公益的原因?”听余雪梅讲完两个发生在幼年的小故事后,我问。

  “现在想来,那两次事故或许都不可能要命,可很久以来,在我的内心,我都觉得是山里人给了我第二次、第三次生命。所以,我一直想着,能为山里人做些什么。另外,跟着妈妈,我在山里上过三年小学,我在调入公共图书馆之前,也在山里的小学教书。当学生时,我学习很认真,可说实话,我并不是最优秀的学生,我要是优秀,也应该考上大学的。在我当初的同学中,在我后来的学生中,有许多人比我优秀。他们盼望着走出大山,他们努力学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可是,贫穷,却让他们早早失学了……”余雪梅说,大约是因为自己说得多了吧,这时,她顿了顿,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我,说了这么多。”

  我说:“好着哩,这样就好。”

  余雪梅说:“2014年吧,我成了茉莉爱心公益联盟的志愿者。没有想到的是,2016年,在爱心助学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尘肺病患者。黄老师,你看,紫阳有这么美的山,这么美的水,这么好的森林,这么好的空气,可紫阳竟然有尘肺病患者!”余雪梅说得有一些沉重。

  这话也让我震惊:“紫阳县有尘肺病?”

  “是的。”余雪梅说。

  3.余雪梅发现了尘肺病患者,一下子颠覆了我对紫阳肺的认识

  确实,余雪梅发现了尘肺病患者。

  那是2016年夏天,余雪梅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红椿镇中学老师打来的。老师告诉余雪梅,自己班里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可能遇到了严重的问题,但咋问也问不出来什么,老师怀疑,这孩子可能连饭都吃不饱。老师问余雪梅能不能帮帮这个孩子。

  老师之所以向余雪梅求助,是因为余雪梅是紫阳县民间公益组织茉莉爱心公益联盟的志愿者。茉莉爱心公益联盟设有助学项目,以资助紫阳县境内那些热爱学习、成绩优秀且家庭贫困的学生完成学业。

  红椿镇是余雪梅的家乡。余雪梅跟着做教师的妈妈在这里上过三年小学。她知道山区孩子上学的艰难,当年,她有许多同学就是因为贫困而过早地失去了学业,失去了走出大山的机会。余雪梅参加茉莉爱心公益联盟的目的就是想帮助这些孩子度过难关,避免他们像自己早年的同学一样在大好年华便放弃学业。

  家乡有了求助电话,余雪梅利用一个周末很快就去家访。深入需要救助的学生家里,实际查看、了解家庭经济状况,是茉莉爱心公益联盟的一个必要程序。因为,茉莉爱心公益联盟是一个民间组织,为了向捐赠人负责,志愿者接到求助信息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家访。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凭着余雪梅对贫困学生的了解,她知道孩子们越是贫困就越自卑,越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尤其是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在极度的贫困中又极容易把极度的自卑以极度自尊的方式表现出来,那就更不愿意说话了。如果老师说的情况属实,余雪梅感觉这个孩子遇到的问题一定非常严重。

  那孩子的家在红椿镇七里村,离镇政府所在地还有一段山路,班车开不过去,余雪梅只能找一辆摩的带她赶往村子。

  需要救助的孩子家长叫刘自明,摩托司机正好认识。在车近村子的时候,摩托车司机往前一指,说:“那就是刘自明家。”

  沿着摩托车司机手指的方向看去,余雪梅一下子失望了,觉得今天可能会白跑一趟。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幢两层楼房,玻璃窗户,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片,挺醒目,挺漂亮。在山里,有着这样楼房的人家,应该算是殷实人家了。余雪梅的失望,当然不是因为刘自明家庭的殷实,而是茉莉助学条件严格,必须是贫困户。但按照当时政策,有车有楼房的家庭,是不能够列入贫困户的。余雪梅失望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只能在工作之余搞公益,只能利用周末休息时间家访,白跑一天,除过浪费了时间之外,还有可能对另一个真正需要救助的孩子产生影响,让宝贵的救助资金不能及时发放。

  那刺眼的楼房让余雪梅几乎要放弃这一次家访了,或者说,如果在平原地区,有着便捷的交通,余雪梅或许就要转身奔赴另一个家庭了。但是,大山里交通不便,去一个村子家访,一个往返,往往需要一整天时间。也就是说,即使余雪梅今天不进刘自明家,也不可能再到下一家去了。既来之,则安之,在门口,摩托车停了下来,余雪梅对司机说:“稍等一会儿,我可能很快出来。”看着刘自明漂亮的楼房,余雪梅还是不相信这家会贫困,预计时间不会太长。

  司机点了点头。

  门口坐着一个老人,余雪梅上前问道:“家里有人吗?”

  老人似乎没有听到余雪梅的话,自顾坐着,一声不吭。

  余雪梅大声再问:“老人家,家里有人吗?我想进去看看。”

  这一次,老人似乎听到了余雪梅的问话,也似乎明白了这个城里的女人是要走进他的家门。老人抬起手比划着,口里也随之发出吱唔的声音。老人比划的是什么意思,口里要说的是什么意思,余雪梅不知道,但一瞬间她明白了,老者是一位聋哑人。

  老者指了指屋里,让余雪梅进屋。可是,让余雪梅没有想到的是,在上屋里,她见到的仍然是一位聋哑老人。天哪,一个家庭,两个聋哑老人,这样的家庭,该有着怎样的日常啊?余雪梅无法设想,也不敢设想。

  交流依然困难,余雪梅只能从上屋里退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冲着楼上喊:“有人吗?家里还有人吗?”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应该有人。但声音过去半天,楼梯上还是空荡荡没有人影。余雪梅耐心等待着,等待的同时把目光在这个宽大的院子里巡睃。或许是院子太宽大了吧,或许是除过已见过的两位残疾老人,在这户人家,余雪梅至今还没见到一个青壮年和少年儿童。院子了无生气,尽管时令已是仲夏,可在这个宽大的院子里余雪梅却觉出了一种阴冷之气。稍感慰藉的是,从敞开的屋门里,余雪梅看到了墙上的奖状,奖状是两个孩子的,做过教师的余雪梅喜欢孩子,更喜欢学习优秀的孩子。兩张奖状,似乎如两枚金灿灿的太阳,给这个散发着阴冷之气的屋子平添了一束光芒。

  余雪梅脸上到底有了笑意。

  可是,终于现身于楼梯口的一个中年男人让刚刚写在余雪梅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凝固了。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瘦得失了人形,更可怕的是那张脸,面色煞白,嘴唇乌青,目光呆滞。此时,中年男人正手扶栏杆慢慢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这不是一个中年男人下楼时应有的步伐,这种小心的程度和下楼的速度如果不是正在眼前发生,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伴随着小心的步伐和极慢的速度,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也随之传来,粗壮、嘶哑,又时不时被什么东西阻滞着而不能连贯顺畅。那声音不像由人发出,而像一台破旧的柴油机或者更加破旧的风箱发出。时断时续的喘气声令人揪心,揪心得不敢问话,只担心在一问一答的消耗中那断续的粗喘会戛然而止……

  紧张让余雪梅缩成一团,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双肩。初进院子时感觉到的阴冷此时已不是阴冷了,而变成了一股森煞之气。恐惧与瘆得慌的感觉几乎让余雪梅要快速逃离这个院子了……

  刘自明终于下楼了,站在余雪梅面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咋这样呢?这是咋回事呢?”余雪梅问。

  刘自明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说:“尘肺病……”

  天哪,尘肺病?余雪梅一下子愣住了,紫阳也有尘肺病,在这么蓝的天空下,在这么美好的山水中,被这么纯净而富含氧粒子的空气养着,竟然还有尘肺病患者?

  “我是……尘……尘肺病……”刘自明肯定地说。

  余雪梅听说过尘肺病,以她对尘肺病的简单了解,她知道尘肺病是不可治的,她知道患上尘肺病后人很快就失去了劳动能力。但她没有见过尘肺病人,刘自明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尘肺病人,这个尘肺病人让她见识了尘肺病的可怕。她想起了刚刚见过的两个聋哑老人,她想起了刘自明两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她想起了这一家人目前就靠刘自明妻子一个人在地里刨食为生……

  “看医生了吗?”余雪梅问。

  刘自明摇头。

  “怎么不看呢?有病不看哪成?”

  刘自明凄惨地一笑,摇了摇头:“拿什么看呢?”

  “你是贫困户吗?”这个时候,余雪梅倒希望刘自明是贫困户了,因为,她知道,按政策,贫困户看病有政府兜底,就是在大医院治疗,自己也花不了多少钱。

  刘自明看了一眼自家的楼房,低下头,说:“我咋能是贫困户呢?”那眼神流露出的,似乎是对自己修建楼房的后悔。

  是啊,住着草房的时候,刘自明苦劳苦做,拼命打工赚钱,想让日子红火起来,想让一家人住上好的房子,想让孩子有一个好的前途……可没有想到的是,建起楼房,他就失去了成为贫困户的机会,而偏偏的,尘肺病上身,却让他成为比一般贫困户还要贫困的“贫困户”。

  “那怎么办呢?”余雪梅问。

  “撑着,活着,把两个老人送上山,就完事了。”刘自明喘息着,有气无力地说。

  余雪梅听出了无奈,一种深深的无奈。同时,余雪梅自己也陷入深深的无奈之中。她想帮刘自明,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帮。这个时候,她只是紫阳县茉莉爱心公益联盟的志愿者,她的主要工作只是帮助家庭困难的优秀学生向联盟申请并发放救助资金。看到刘自明的家庭情况,看着墙上贴着的孩子们的奖状,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帮助刘自明的孩子争取到助学资金。可是,家里有这样一个家长,有这样一个说话时间稍长一点都让人不由得担心会“掉气”的尘肺病患者,那一点助学资金,真能让刘自明两个孩子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认认真真地完成学业吗?不行,显然不行!余雪梅想,要解决这个家庭的问题,得首先解决刘自明的问题。

  “那怎么行呢?孩子咋办?你想过两个孩子吗?”余雪梅说。

  “听天由命吧。”

  余雪梅急了,说:“你放心,自己先振作起来放心,其它的,我来帮你!”

  “谢谢。”刘自明一笑,眼里似乎有一丝亮光在闪烁,可那亮光只是一瞬,刘自明低下了头,说,“你怎么帮呢?”

  是啊,怎么帮呢?余雪梅难住了。过后她想,在不知道如何帮助刘自明的情况下,她顺口说出的让刘自明放心,她会帮他的话,更多的,可能是出于一个志愿者的本能吧?

  在刘自明的院子里,余雪梅突然想起了她所认识的志愿者,或许,志愿者中,有人可以为刘自明提供帮助。想到此,余雪梅掏出手机拨打她所认识的志愿者。

  可是,电话不通,手机显示:无服务。余雪梅急了,不停地拨打电话,不停地埋怨着移动公司,她不明白了,这么宽敞的一个院子,怎么竟容不下一个手机信号呢?

  好在,刘自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余雪梅,他知道这个院子哪里有信号,他的手机在哪里可以打通。他拉着余雪梅来到院子的一隅,手机微弱的信号终于显示在屏幕上——电话通了!

  余雪梅向紫阳的志愿者求助,大家对刘自明深表同情,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帮刘自明。余雪梅把求助的范围扩大到安康市,安康义工联的王英告诉余雪梅,或许,安康广播电视台记者江源可以为刘自明提供帮助,江源也是一个公益组织的志愿者,那个组织就是专门救助尘肺病人的。

  余雪梅急忙要了江源的电话号码。

  但是,余雪梅不认识江源,不知道江源会不会接听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更不知道江源能不能帮到刘自明。但她还是把电话打过去了。在她不断拨打电话的过程中,她注意到,刘自明一直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甚至强忍着不大声呼吸,好像生怕他发出的每一种声音都会影响通话质量似的。当然,更让余雪梅感到震撼的是,每拨通一个电话,刘自明的眼睛就会有一种亮光闪烁,那是希望之光,更是欲望之光,是一种陷落深渊之人向岸上人们投射的强烈的求生欲望的光芒。

  江源的电话通了,在詳细地询问了刘自明的情况后,他告诉余雪梅可以申报救助。他让余雪梅记下要拍摄的图片资料,再将资料发给他,由他来帮助申报……

  与江源通完电话,余雪梅转过身,对刘自明说:“有人可以帮到你了,尽管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帮你,但关键是你自己不要灰心。现在社会这么好,总会有阳光照射到你身上的。让我们一起想办法,度过难关!”

  离开了七里村之后好久,余雪梅都忘不了刘自明的形象,忘不了这个苟延残喘的尘肺病患者。是的,苟延残喘,这个成语余雪梅早已学过,也知道意思,可对苟延残喘的准确理解还是在见到刘自明之后,刘自明这个尘肺病人以他自身的形象把苟延残喘这个成语活灵活现地展示在她的面前。刘自明这个人以及他的家庭,往后该怎么办呢?余雪梅真不知道,也不敢想象。她只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茉莉助学上,每一个周末,她都会深入学生家中家访,采集需要帮助的每一个孩子的家庭信息,她要把这些信息整理好交给茉莉助学,她要为茉莉助学负责,更要为每一个捐赠者负责……

  忙,加上累,余雪梅果然把刘自明“忘了”,只是,偶尔在梦中,刘自明那一张煞白的脸,那两片乌青的嘴唇,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是会出现,还是会把睡梦中的她惊醒。

  突然有一天,刘自明给余雪梅打来电话,说此刻在铜川。

  “天哪,你去铜川干啥?你身体是那个状况,怎么去铜川了?”

  “我来铜川看病,有个组织打来电话,说给我联系了铜川矿务局医院,为我免费治疗。”

  “有这样的好事吗?是江源给你打的电话吗?你可别让人骗了哦!”怕刘自明上当受骗,余雪梅急了。

  可能是听出了余雪梅的着急,也可能是余雪梅提醒别上当受骗的话吓住了刘自明,电话那边,一时没了声音。

  余雪梅后悔自己,在没有弄清情况时便顺口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害得身处异地的刘自明也所以。于是,她极力地平缓语气,问:“你是一个人去的,还是有人陪你?”

  刘自明说:“我和儿子一起来的,儿子中考完了,正好有时间陪我。”

  “那就好。”余雪梅放心了,“你们先别动,站在一处标志明显的地方。我马上问江源,看有没有这个事,然后再告诉你们!”

  余雪梅把电话打给江源,证实了大爱清尘北京总部的确跟陕西铜川矿务局医院签订有公益合作关系,也就是说,刘自明已经列为救治对象,公益组织为刘自明提供了一万元的救助资金,让刘自明在铜川矿务局医院接受正规的尘肺病治疗。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余雪梅为刘自明高兴,她也明白了,电话中,刘自明的声音为什么突然洪亮了许多,再不是那一天她听到的微弱的“气息”了。希望,希望的力量可真是大呀,它竟能让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一下子就有了力气,有了百倍的精神!

  接下来,余雪梅又问江源,铜川的医院有没有志愿者,要有的话请他们把刘自明接一下。江源说,你把刘自明的电话给我发来,我电话指导他,那个医院很好找的。余雪梅立马答应照办。

  安排好这一切,余雪梅放下电话,流泪了。流泪是因为高兴,为刘自明高兴,也为自己终于帮到了刘自明而高兴!

  两个小时后,余雪梅再次给刘自明打电话,问是否住进医院。

  电话是刘自明的儿子接的,他说:“爸爸已经住进了医院,也打上针了!”

  两天后,余雪梅再打电话问刘自明治疗效果。

  刘自明说:“效果很好,这才几天,人就明显轻松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刘自明出院了!往日面色煞白、举步维艰、四门不出的刘自明能到处走动了,能跟邻居打招呼了,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四邻八舍以及亲友们都觉得稀罕,认为这是奇迹,纷纷跑到刘自明家来看望,来问候,来祝贺刘自明的康复,刘自明家从此又有了生机……

  一年后,余雪梅路过刘自明家附近,她看见刘自明正拿着一把铁锨在路边干活。刘自明高兴地告诉余雪梅,他能干活了,承包了一段公路养护,有了一千元左右的月收入,他又能为家里赚钱了!今年茶叶,也卖了好几千元……

  看到刘自明高兴的样子,看到他如今又信心满满,余雪梅由衷的高兴。

  4.自己家里的事情都管不好,怎能管别人的事?

  作为一个妻子,余雪梅有丈夫,有孩子,有公婆;作为一个女儿,余雪梅的父母也已年迈,而且,她的父亲还患有严重的脑梗塞,生活不能自理;作为一个公务人员,余雪梅担任着紫阳县公共图书馆的副馆长……这些事情要能全部顾及,全部做好,已经够她忙活的了,她竟然还做着两个公益组织的志愿者。她忙得过来吗?丈夫支持她吗?孩子支持她吗?父母支持她吗?单位领导愿意她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公益事业上吗?她有足够充沛的精力吗?公益与本职工作有矛盾吗?有了矛盾怎么办呢?……

  我在想,如果是我,我可能真的忙不过来。余雪梅是怎么做到的呢?于是,我将一连串的问题抛给了余雪梅。

  余雪梅说:“我喜欢徒步。”

  “徒步?”我有点发蒙,我不知道徒步与公益有什么关系。

  “是的,徒步。”余雪梅笑着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余雪梅的徒步就是为了能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为了能担起家庭的重担。开始徒步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患了脑梗塞,而且有较严重的后遗症,需要人照顾。照顾脑梗塞患者可不是一个轻省的活路,需要天天扶着他走路,恢复他的行走能力,尽快使他生活自理;在他处理能力没有恢复,得帮着他翻身,避免久卧在床身上生了褥疮;得替他擦身洗澡,让病人尽可能舒服一些,以树立他战胜病魔的信心。而那时,年迈的母亲已不能独自照顾父亲了,弟弟有工作,也不能长期请假呆在家里照顾父亲,要靠弟媳照顾又多有不便。余雪梅常去照顾父亲,在照顾父亲的过程中,她感到体力的不济。为了更好地照顾父亲,余雪梅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身体了。

  最好也最便捷的锻炼是走路,余雪梅参加了徒步活动。

  没有想到的是,一次徒步,让她认识了唐铭,也让她与公益结下了不解之缘。

  2013年春天的一个周末,余雪梅跟随一个叫“火棘户外”的徒步队在文笔山上行走。走着走着,余雪梅发现有人掉队,是一位中年女同志,而且,从步态看,女同志似乎身体出了状况,她一步一歇,踉踉跄跄,似乎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天性善良的余雪梅担心这个徒步的女同志,于是有意放慢脚步,向女同志靠近,并时刻准备给予她以可能的帮助。

  余雪梅的判断还是准确的,不久,那落在队伍后面的女同志就倒在了路边。余雪梅忙跑过去,将她扶到路边坐好。

  “你怎么啦?你不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你这样的情况怎么能徒步呢?”余雪梅焦急地问。

  女同志笑了笑,挥挥手,说:“我没事,你走吧。”

  余雪梅怎么能走呢?她大声地喊着前边的徒步队员,让他们过来帮忙,说有人掉队了,身体出问题了。

  在帮助女同志的过程中,余雪梅知道这女同志在紫阳供电公司工作。

  女同志一说出工位单位,余雪梅便一阵惊喜:“是吗?”

  是的,此時,女同志的工作单位让余雪梅怦然心动。在图书馆工作时,她读过一本《星光闪耀》的报告文学集子,里边收录的一篇报告文学《啊,紫色茉莉》深深地打动了她。《啊,紫色茉莉》记述的是陕西省地方电力集团公司紫阳县供电分公司干部,网名为“紫色茉莉”的女士网络助学的故事。余雪梅早就有助学的想法,看到这篇文章后她也想跟“紫色茉莉”一起帮助大山里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克服贫困,完成学业,走出大山,迈向更高更远的地方。读过《星光闪耀》后的几天,余雪梅曾专门去供电公司拜访,可几次都未见人,“紫色茉莉”好忙,不是下乡了,就是去安康供电公司办事。着急见到“紫色茉莉”的余雪梅几次打电话联系《星光闪光》的作者,试图在作者的帮助下联系“紫色茉莉”,可她怎么也联系不上作者。现在,她终于见到与“紫色茉莉”同单位的人了,她不想放过这次机会,她想这位女同志应该有“紫色茉莉”的电话。

  “你们单位有个叫唐铭的人吗?”唐铭就是“紫色茉莉”。

  “你认识她?”女同志没有正面回答余雪梅的问题,却反问一句。

  余雪梅说:“我不认识她,但我想找她,你有她的电话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

  “听说她是助学的,我想向她咨询些事情。你要是有她的电话,把她电话给我好吗?”余雪梅显得有些着急。

  “哦,”女同志看着余雪梅,说,“你要咨询什么事,就问我吧。”

  难道眼前这位女同志就是唐铭,就是“紫色茉莉”?听她说话的语气,一定是了!

  是的,面前的女士就是唐铭,就是在紫阳县大名鼎鼎的“紫色茉莉”!

  原来,唐铭并不是参加徒步运动的,她是在知道这一次徒步活动的消息后,悄然跟随在徒步队伍后边,去完成为救助学对象发放助学款的任务。“火棘户外”徒步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唐铭助学之旅的陪伴者。

  唐铭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么远的山路,一个人走,还是有点害怕。”

  余雪梅忙说:“没事,我陪你!”

  余雪梅放弃了这一次徒步活动,陪着唐铭在山路上慢慢行走。路上,余雪梅先是向唐铭打听她最关心的几个学生的情况,那些学生学习优秀,可家庭确实困难,余雪梅调到图书馆工作时,他们还在读小学。离开学校的这几年,余雪梅不敢打问孩子们的消息,她最怕听到的消息就是他们辍学了,而她也特别清楚,在那些学生中,任意一个学生辍学也都不会是什么意外。见到唐铭后,她想,紫阳有了“紫色茉莉”,有了茉莉助学(茉莉爱心公益联盟的前身),或许,唐铭会帮他们的,或许,唐铭已经帮了他们,他们在茉莉助学的帮助下,都已顺利完成学业了吧?

  唐铭的回答让余雪梅特别高兴,余雪梅记着的学生唐铭也记着。他们果然得到了茉莉助学的帮助,他们大多已开始了他们的大学生活……那一刻,余雪梅热泪盈眶了,她真想扑过去抱住唐铭,真想对唐铭说一声真诚的谢谢!

  唐铭要去的目的地是青中村,青中小学有茉莉助学的资助对象。渐近青中村的时候,唐铭打了个电话,把她已到青中村的消息告诉了家长,告诉了孩子。

  不大一会儿时间,山路上,一个山村小姑娘远远地跑了过来,那灵巧的身姿像小鹿一样轻捷。小姑娘跑着,挥着手,不停地喊着:“茉莉阿姨,茉莉阿姨!”

  见到孩子,刚才似乎还病殃殃的唐铭一下子有了精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哎,哎!慢点儿,慢点儿,小心摔着!”她一边答应着孩子,一边也加快脚步迎着小姑娘走去。

  余雪梅落在了后边。她索性驻足而立,静静地把目光投向前方。她看见,小姑娘扑到了唐铭的怀里,唐铭张开双臂与小姑娘相拥,一长一幼两个人就那么忘情地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余雪梅在远处凝望着,瞬间,她的眼前便模糊了,泪水汹涌,她为这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拥抱感动,她为这拥抱体现出的人间大爱感动……

  “我要加入茉莉助学!我要成为茉莉助学的志愿者!”感动的同时,余雪梅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并在接下来的“陪同”中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唐铭。

  原想着,加入茉莉助学志愿者组织,既是自己久已有之的强烈愿望,又是对茉莉爱心助学联盟的有力支持,而且,看今天的情况,茉莉助学显然缺少志愿者,如果有一个强大的志愿者组织,唐铭也不会孤身一人行走在如此艰险的山路上,更不会在山路上累倒。但是,对于余雪梅的请求,唐铭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欣喜来。

  “公益是一种事业,是为公众福祉和利益服务的,是要扑下身子帮助那些看似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弱势群体成长、进步的。”唐铭说,唐铭没有提是否同意余雪梅做志愿者的事,却在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向余雪梅灌输了公益的概念。“做公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心血来潮,不是旅游,更不是赶热闹。”最后,唐铭说,似乎是强调,又似乎是在婉拒余雪梅要做志愿者的请求。

  在此之前,余雪梅只是想着帮助那些纯朴的山里人,帮助山里那些像自己曾经的同学,曾经的学生一样有着强烈求学欲望,有着对山外世界无限向往但却因贫穷而最终辍学的孩子。唐铭讲的,余雪梅似懂非懂,但她觉得唐铭站得比她高多了。可这个站得比她高的人,似乎不相信她会做好公益,她会把公益坚持下去,她认为她是心血来潮吗?

  余雪梅急了,说:“我不是心血来潮,我也不是把公益作为旅游,更不是赶热闹!”

  唐铭笑了,对余雪梅说的话,她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她缓缓地继续说道:“我在选择公益人士时,有一个习惯,这三类人一般不要,一是年轻人,二是干不好本质工作的人,三是把自己家庭建设不好的人。”

  余雪梅瞪大了眼睛,天,做公益,竟然还有这么多要求。

  唐铭说:“年轻人有热情,精力充沛,也没有家庭拖累,看上去,做公益事业再合适不过。可是,他能坚持下去吗?恋爱了,他会放弃约会搞公益吗?他的对象支持他搞公益吗?结婚后,他还能保持他做公益的初心吗?这些,可能都是问题。另外,本质工作是什么?是责任,是担当,更是自己的饭碗,你想想,一个连自己本质工作都搞不好的人,他能搞好公益事业吗?我也不鼓励把自己家庭搞不好的人从事公益事业,公益事業是帮助别人的事业,一个连自己家庭都建设不好的人,甚至,把自己家庭搞得一塌糊涂的人,你能指望他把公益事业搞好吗?”

  余雪梅默默地点头。

  “做公益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没有真正搞过公益的人可能就会这么认为,可真的搞了,你就会发现在更多的时候,公益其实是很枯燥的事情,很孤独的事情,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我们沉下去做,静下心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救助对象的资料弄得更真实,更翔实……”

  “还要做资料?”

  唐铭说:“当然,我们是凭着真实的资料去筹集善款的,没有真实翔实的资料,捐赠者凭什么信任我们呢?社会上,骗子又那么多,网络上,手机上,骗人的花样又是那么多。”

  这一天,唐铭给余雪梅讲了许多,似乎每一句话都是公益的难处,每一句话都是在劝余雪梅不要搞公益。但是,最后,余雪梅还是说她想试试,她真的好想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有迫切的愿望回馈大山,回馈那些曾经帮助过她,甚至在危难时候救了她一命的山里人。

  唐铭看余雪梅态度坚决,答应让余雪梅先试试,从资料做起。不过,在交给余雪梅工作之前,她要求余雪梅必须征得家人的同意,尤其是丈夫。

  好的是,余雪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人后,丈夫支持她,孩子支持她,父母也支持她,他们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了同一个意思:你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就这样,2013年,余雪梅成了茉莉爱心助学公益联盟的志愿者。

  成为志愿者之后,余雪梅几乎没有周末了,没有“业余”了。周末,她要根据求助线索深入大山,深入到每一个求助者的家里进行家访,了解家庭经济现状,了解孩子学习情况;回到家里,她要把了解到的情况按照茉莉助学的要求,做成详细的资料上报给茉莉助学;除了每次春秋季开学后特意赶往学校发放救助款项以外,一些零散的助学款来了,她还要亲自把助学款送到孩子家中,再重复走一次家访时走过的山路……

  这其中,最费力气也最费时间的事情就是家访和发放救助款了。因为紫阳是山区县,地处大山的腹地,连县城都修建在半山腰上,更别说其他乡镇了。17个乡镇35万人口分布在2204平方千米的大山里,有时,要去一户人家家访,余雪梅要坐班车、乘渡船、搭摩的,还得在羊肠小道走上半天时间,一个往返,用去一整天时间还显紧张……

  “难,真难啊!”

  这是采访余雪梅时她说得最多的话。但是,难也得坚持,余雪梅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何况,做了公益志愿者,也让她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快乐,尤其是,每一个招生季,当得到救助的孩子把初中、高中,甚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拍了照片,用微信给她发来时,余雪梅的喜悦真可以用欢天喜地来形容。

  采访的过程中,我的大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我把大把的业余时间用来搞公益,我的夫人会同意吗?或者,夫人像余雪梅这样,每一个周末都要出去做公益,而把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扔给我,我会同意吗?不光我,我的孩子会有意见吗?我的父母会有意见吗?尽管,余雪梅已经告诉我了,她做公益,丈夫支持她,孩子支持她,全家人都支持她,可一时的支持会代表长期的支持吗?长此以往,家庭会不会产生矛盾?如果有矛盾,余雪梅如何处理?我把这些问题抛给余雪梅,我希望余雪梅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

  “怎么会没矛盾呢?”余雪梅说。

  但我注意到,在说这话时,余雪梅笑了,她的笑里看不出一丝苦涩的味道,她笑得轻描淡写。从这笑里可以看出,所有的矛盾,似乎都一一被她化解。面前这位清秀的女子,除过有一颗善良的心之外,还有着非凡的智慧,这智慧足以让她应对现实中的一切矛盾。我想。

  余雪梅告诉我,丈夫也有同学,也有朋友,也有推辞不掉或不能推辞的应酬。丈夫也和其他男人一样,希望在应酬的时候可以带上美丽的妻子,希望妻子的美丽温柔大方体贴能在“外人”面前为他争得一个男人应有的“面子”。每到这个时候,余雪梅总会关掉电脑,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挎着丈夫的胳膊去见丈夫的同学或是朋友……

  每有家访的任务,余雪梅总要回父母家一次,为父母收拾收拾屋子,为父母清洗换下的衣物,尤其是,她必须烧一壶热水,她必须为几近偏瘫的父亲洗洗头,烫烫脚。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周末休息时了无牵挂地奔赴大山,深入到救助对象家里……

  在同学面前,在同事面前,如果别人不提,余雪梅从来不向人谈她正在做的公益活动。她只是轻松地与他们聊生活,聊丈夫,聊孩子,聊恰同学少年时的美好往事。她不愿意人们把她看成“另类”,她不愿意人们认为她做公益是赶热闹、出风头,她更不会用自己的善心绑架她的同事同学,让他们与她一样参与到公益事业上来。做公益四五年了,她与大家保持着正常的同学同事朋友关系,她喜欢这种状态。她也始终保持着这种状态,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因为做公益而比大家要高尚多少……

  5.余雪梅又成为大爱清尘公益基金的志愿者

  在江源的帮助下,尘肺病患者刘自明得到了公益组织大爱清尘的救助,经过正规医院治疗,不仅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痛苦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初见时分明已苟延残喘的一个尘肺病患者,又可以劳动了,又可以赚钱了,老人有人养了,孩子继续上学了……久久地笼罩在刘自明家庭的哀愁和绝望的气息似乎在一夜之间被风吹散。天从此更蓝,阳光从此更明媚,尤其是,当大爱清尘把两个孩子的助学款划拨到刘自明孩子的助学账户上时,全家人一下子就觉得有了明天,有了未来!

  这真是一个奇迹呀——村里人看见了刘自明的变化,镇上人看见了刘自明的变化。在为刘自明高兴的同时,他们不知道奇迹如何发生,不明白一个将死的尘肺病人,怎么现在又能干活了?难道,刘自明遇到了神仙?不明白,便纷纷来到刘自明家里询问,病怎么说好就好了?把钱花美了吧?刘自明笑着对他们说,没有遇到神仙,是在医院看好的,没花钱,免费看好的,钱是大爱清尘给的。社会真好,好人真多。我不知道大爱清尘是谁,只知道他在北京。大家便不信,说,吹,吹牛,你一个山里人,能认识北京的大爱清尘?刘自明说,我不认得,但有人认得,安康的江源认得,紫阳的余雪梅认得。

  余雪梅的電话一下子多了起来,许多尘肺病患者、家属、亲友开始向余雪梅求助。

  可是,怎么帮他们呢?余雪梅不知道。回想帮助刘自明的过程,余雪梅想,那只能说明刘自明太幸运了。余雪梅帮刘自明联系上了江源,她只是按江源的“指令”办事——江源让她发什么图片,她就拍好了发去;江源要一份什么证明,她就帮刘自明开好发给江源……至于江源找了什么机构,走了什么程序,余雪梅并不知道。

  另外,自打第一眼看到刘自明后,余雪梅似乎有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她几乎天天做噩梦,出现在梦中的,是煞白如纸的僵尸般的面容,是苟延残喘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是缓慢至极有气无力的幽灵一般的声音……这样的心理障碍让余雪梅有了自己的认识:我只适合做助学志愿者,我不适合做救治病人的工作,更做不了救治病人的志愿者,我同情一切尘肺病人,我的脆弱的灵魂却让我无法面对他们正在经受的折磨……

  但凡有患者打来求救电话,余雪梅一律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帮你?我也真没有办法你。”

  余雪梅非常熟悉的燎原小学校长张全成也打来电话:“我们学校一位学生的家长张定伍,也是我的本家叔叔,患了尘肺病,现在非常困难,能帮帮他吗?”

  余雪梅还是回答:“我没办法呀,我不知道怎样帮。”

  以这样的方式拒绝了所有求救者,余雪梅内心满是内疚。可是,再内疚,她也不得不拒绝,她不是救助尘肺病的志愿者,她不知道怎样救助他们,她更承受不了尘肺病患者带给她的那种巨大的心理压力。

  张全成校长的求救电话是春节前打的。春节过后,开学不久,张全成又打来电话,这次,他不是为他的叔叔求救,他打来电话告诉余雪梅,那个患尘肺病的张定伍,就是他那个本家叔叔不用管了。

  “不用管了?”接到电话,余雪梅一头雾水,“怎么就不用管了?”

  “不用管了。”张全成说,“他死了,上吊自杀了!”张全成语气沉重。

  “什么?”余雪梅蒙了,把手机贴在脸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自杀了,为什么要自杀呢?”

  “痛苦!绝望!难哪!”张全成长叹一声,“病痛的折磨别人无法想象,还有,活着一天,就要拖累家里一天,他只有选择死亡……”

  绝望!绝望!绝望!是的,怎么能不绝望呢?或许,张全成那一通电话,就是张定伍委托张全成打的,是抱着一线希望打给她的,可她,给了张定伍什么呢?“我没有办法帮。”这是一句实话,可这句实话到头来竟成了一瓢凉水,硬生生泼灭了张定伍希望的火苗。余雪梅想。

  这时,余雪梅已不仅仅是内疚,不仅仅是自责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攫住了余雪梅的灵魂,让她不得安宁、痛不欲生,就像自己患了尘肺病一样,憋屈而心痛至极。

  逝者已去,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弥补了,但余雪梅还是悄悄地来到张定伍所在的村子。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余雪梅想为张定伍的孩子做点什么,或许,以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孩子争取到茉莉助学资金,多少可以抚慰已逝的灵魂吧?多少可以减轻她自己的“罪责”吧?

  可是,张定伍家里没人。

  正好有一个村民从张定伍门前路过,余雪梅拦住,问:“这家人呢?”

  “死了。”

  余雪梅心如刀绞,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他妻子呢?”

  “走了,埋完人不久,就带着两个女娃走了,打工去了。最小的一个,上学校了!”

  不会,不会是这样吧?余雪梅忙拨通了孩子班主任的电话。

  班主任说:“孩子开学初报到了,人也来了,她们的父亲去世后,一直没有返校。电话联系过孩子她妈,她确实带孩子出去务工了。我让把孩子送回来上学,不让孩子上学,违反了《义务教育法》呀,可她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就把电话挂了。估计,让这家把孩子送回来继续读书,难。”

  老师的话,再次给了余雪梅重重一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张定伍那紧锁着的家门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個小山村的。在村口,她伫立山头,尽管已是阳春三月,可春风依然寒冷,吹在布满弯弯曲曲泪水的脸上,如刀割般疼痛……

  有关救助尘肺病患者的电话依然不断地向余雪梅打来。

  余雪梅不再拒绝了,但也没有盲目答应。她开始接触尘肺病患者,开始上网搜索尘肺病以及全国救助尘肺病患者的组织情况。通过了解,她知道了尘肺病是一种只能缓解但无法根治的疾病,一旦患上尘肺病,又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患者便会出现胸闷、胸痛、气短、咯血、结核、肺癌等并发症状并迅速失去劳动能力。她知道了大多数尘肺病患者几乎都是青壮年,是与她同年代出生的70后。这些精壮的劳动力全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上有年迈的双亲,下有年幼的孩子。她知道了尘肺病具有集群的性质,不仅仅是年龄上,还表现在地域上,他们全在打工期间患病。而在一个家庭,一个村子,一个乡镇,只要有一个人在外打工赚了钱,大家便都羡慕,都要跟着一起去赚钱。这样,一个家庭的青壮年,一个村子的青壮年,乃至一个乡镇的青壮年去同一地打工,或是在同一个行业打工的现象便屡见不鲜,这也就让尘肺病呈现出在一个村子多发,在一个乡镇多发,在一个家庭多发的特点。而细小的粉尘也就这样慢慢慢慢地向一个村子的男人,向一个家庭的男人的肺部侵袭并迅速附着在原本生动鲜活的肺部……

  一个人患上尘肺病,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便轰然倒下,这个家庭瞬间便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之中。

  是的,确实是绝望,许多人早早就为自己打制好一副棺木,在有太阳的时候便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院子,瘫坐在椅子上,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对着放置在屋里的那一副白惨惨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棺材出神。有的人,甚至没有钱打制棺材,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够送老人“上山”……

  回想自己通过江源对刘自明的救助,回想自己拒绝了对张定伍的救助,余雪梅突然意识到,挽救一个尘肺病人,等于挽救了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如果说救助孩子,是为了未来,救助尘肺病患者是为了当下,她甚至感觉到,当下与未来同等重要,甚至,没有当下,何谈未来?她想她不能再“狠心”地拒绝对尘肺病患者的帮助了,她想她必须克服她的心理障碍,在救助贫困子女就学的同时,尽可能地对尘肺病患者提供帮助了!

  通过搜索,余雪梅发现了大爱清尘基金,余雪梅向大爱清尘基金打去电话,表达了自己要成为一名救助尘肺病患者的愿望。

  后来,经过大爱清尘基金严格审查,2016年,余雪梅终于成为大爱清尘基金的一名志愿者。

  余雪梅把大爱清尘救助尘肺病人的消息发布在自己的微信上。

  余雪梅的同学,双安镇干部吴世军看到了,立即向余雪梅打来电话,说,双安镇有许多尘肺病人,吴世军还告诉余雪梅,在他的家乡高桥镇龙潭村,也有大片大片的尘肺病人。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余雪梅在电话中喃喃,她不相信,双安镇是紫阳县自然条件最好的乡镇,是大山中的少有丘陵地势,也是全县唯一一个村村通公路、开着车子一天时间便可跑遍所有行政村的乡镇。这样的乡镇,怎么也有尘肺病呢?

  吴世军说:“有,仅我知道的,就有几十人!”

  余雪梅作难了,在紫阳,救助尘肺病的志愿者就她一人,一个人,这么多的病人光是探访了解情况就得多长时间啊。吴世军知道余雪梅的难处,吴世军主动提出,他可以去村镇医院里,帮余雪梅把双安镇、高桥镇的尘肺病人统计出来,附上简要的家庭情况,交给余雪梅,再由余雪梅根据他提供的情况决定家访顺序。

  “你是镇上的干部,还包着村子,你有时间吗?”

  “我有。”吴世军说,“大不了,我周末不回家了。”

  后来,当吴世军把双安镇的尘肺病人统计出来传给余雪梅的时候,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一张表格和表格上密密麻麻的人名,余雪梅还是吃惊了,仅一个双安镇,尘肺病患者就有30几个,这是多么可怕的数字啊。

  周末一大早,余雪梅便赶到双安镇,在吴世军的安排下,由镇民政干部陪同,一户一户走访尘肺病患者,到晚上九点多赶回县城家里,这一天,余雪梅只跑了七八户人家,这其中有黄永友,也有童德贵。

  黄永友十年来只在甘肃金昌一家煤矿打工,而且,每年打工都签订了劳务合同,也就是说,他的尘肺病可以确定是在这家煤矿患上的。余雪梅问,找过企业没有?黄永友说,正在找,但是很难,没有把握。余雪梅对黄永友说,要有信心,要用法律武器解决自己的问题。在余雪梅的支持鼓励下,后来,企业终于为黄永友的治疗买单了。黄永友成为紫阳县第一例获得企业买单的尘肺病患者,也是截止目前,全县唯一一例获得企业买单的尘肺病患者。

  童德贵便不同了,十余年的打工生涯,童德贵在不同的企业干过不同的工种,谁也说不清他的尘肺病是在哪一家企业干活时患上的。似乎,哪一家企业都该为童德贵负责,哪一家企业也都有足够的理由把童德贵推出门外。作为农民工,很少固定在一个企业打工,很少连续多年在一家企业打工,因而,多数人都没有黄永友那样幸运。

  童德贵就是这样。

  当然,从脸上的气色和呼吸的情况看,童德贵的情况远好于刘自明。但余雪梅见到童德贵时,童德贵就坐在家里,童德贵无力出门,也不愿意出门,甚至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余雪梅知道这不仅仅是疾病的问题,这更多的是心理问题,是一种对生活的失望乃至绝望,是因为自己不能再帮家里赚钱,不能再与妻子一起屋里屋外地忙活而产生的一种极度的负疚感负罪感在作祟。一天一天地枯坐在家里,一天一天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天一天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似乎成了童德贵的日常。自打患病后,这个刚迈过四十岁门坎的汉子,这个曾经生龙活虎勤劳朴实的汉子突然变得脾气暴躁起来。忙于农活的妻子疏于对他照顾时,童德贵会骂人,会摔东西;妻子极尽温柔,陪坐在他旁边,与他说话,给他端茶递水,关心地问他要不要洗洗头,泡泡脚时,童德贵也会暴躁起来,骂人、摔东西;出嫁了的女儿几天不来看望,童德贵会骂人,女儿回娘家勤了,童德贵还要骂人……

  童德贵妻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讲述着童德贵的情况,讲述着家里的现状。这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童德贵患病以后什么都不能干了,没有钱赚,地里的农活再重,也都是她一人完成。他们的大女儿已经出嫁了,以前,女儿女婿多少还能帮家里一些,可后来,女儿有了孩子,花销大,也就很难为娘家提供帮助了。再说,同样生活在大山里,同样是一个贫困的家庭,就是女儿女婿愿意倾家荡产帮助他们,那也无济于事啊。童德贵还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这两个孩子目前正上高中,两个人上同一个年级,高三,来年就要参加高考。二女儿童盼在紫阳县重点中学读书,儿子童方兵虽然小姐姐一岁,但这个孩子学习成绩却要强于他的姐姐,中考成绩优异,被安康市重点中学录取,高中便在安康上了。

  看著童德贵妻子的泪眼,听着屋内童德贵一声声的叹息,余雪梅为这个家庭发愁了,往后,他们该怎么办呢?

  贫穷——打工——温饱——患病——贫穷——孩子失学——更加贫穷……似乎是所有尘肺病患者的循环。

  作为一个生于大山,长于大山,参加工作又在大山的余雪梅,对山里人的这种恶性循环再熟悉不过了。对于童德贵的两个孩子能不能顺利完成学业,余雪梅尤其担心,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人为他们提供帮助,失学,终将成为童德贵两个学习优秀的孩子的必然。

  “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吧,你们放心,大爱清尘是专门帮助患尘肺病的贫困农民工的组织,这个组织能为病人提供专科医院免费治疗,还能帮助尘肺病农民工子女完成学业,我积极为你们争取,千万不要灰心!”余雪梅说,“一定要让两个孩子坚持读完高中,一定要让他们参加高考!”

  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奖状,再回过头看看余雪梅,童德贵妻子点了点头。但是,敏锐的余雪梅发现,童德贵妻子的头点得是那么无力,那么犹疑,她甚至不敢直视余雪梅的眼睛,她的游移的目光暴露了她的心思——她不知道能不能让孩子们坚持到明年的高考,她相信余雪梅一定会帮她,但她不知道余雪梅能不能帮到她……

  余雪梅握紧拳头,对童德贵妻子说:“坚持下去,千万不能让孩子失学!”

  童德贵妻子点了点头。

  余雪梅知道,童德贵,包括他的妻子,他们并没有在意她说的话,他们对余雪梅点头,那是客气地点头,也是“你姑且说之,我姑且听之,仅此而已”式的点头。

  他们不在意余雪梅说的话,余雪梅却特别在意童德贵的病,也在意自己对童德贵一家的承诺。回到家里,她认真地整理童德贵的资料,把资料迅速上传给大爱清尘。

  大爱清尘真是一个效率奇高的公益组织啊,仅仅一周时间便通知余雪梅,给童德贵两个孩子的6000元助学款已经拨付,让余雪梅通知童德贵查看。余雪梅高兴极了,忙打电话通知童德贵,让他查一下银行卡,看资助款到账了没有。

  “这么快?是真的吗?”

  尽管只是电话中传来的一个声音,但余雪梅仍从声音中感到童德贵精神焕发了。电话这边,余雪梅笑了,开心地笑了,欣慰地笑了。

  放下电话,童德贵立马去镇上储蓄所查看!当知道来自大爱清尘基金的6000元助学款真的已经到账时,他打通了余雪梅的电话,纯朴的山里人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感谢,感谢你!……”

  你无法想象一个家庭有了尘肺病人后这个家庭会贫穷到怎么样的程度,你无法想象一个家庭出现尘肺病人后这个家庭的经济会拮据到什么程度,你更无法想象当旺盛的生命火焰突然成为一苗风中的烛焰时,这会给患者以及他的全家造成多大的压力。

  当初,苟延残喘的刘自明最大的希望就是在绝望中活着,活到将自己残疾的双亲送上山头。与刘自明不同的是,童德贵不用操心为老人送终,但童德贵有两个正上学的孩子,而且学习成绩优秀,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参加高考。如何让孩子坚持读书到明年高考,如何让孩子不重走自己走过的道路,不像自己一样钻到黑洞洞的煤窑里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不得不呼吸着粉尘弥漫的空气,直到患上肺尘最后在憋闷中离开这个世界成了童德贵最大的愿望。

  当远在北京的大爱清尘基金把孩子的助学款打到账上的时候,当知道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都在帮助他的家庭,他的孩子的时候,童德贵,这个尘肺病患者在家里再也呆不住了,他去了西安的一个工地,他忘了他的身体,或者说,他早已清楚尘肺病意味着什么,为了孩子,他在最后一搏!

  是的,不可想象,但却是真的,童德贵,一个尘肺病人,竟然又去打工了。

  余雪梅是在童德贵去了西安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大爱清尘基金给童德贵孩子的助学款到账刚刚10天,为童德贵免费治疗的申请就通过了,余雪梅立即把电话打给童德贵的妻子,让她通知童德贵赶快去铜川矿务局医院治病。

  “唉,”电话那边,先是一声叹息,接着,童德贵的妻子就说,“他跑西安建筑工地上去了。”

  “什么?他跑工地干什么?打工吗?”余雪梅一听,急了,“怎么能让他去工地呢?”

  “死犟死犟的,我的话,他哪里肯听。”童德贵妻子很是无奈。

  余雪梅说:“这个病,越早治疗效果越好!你快给他打电话,让他从西安直接到铜川去!”

  “哎,哎,我这就打电话,让他从西安直接去铜川。”童德贵妻子连连答应着。

  在妻子的动员下,童德贵在西安的工友处借了一百块钱,去了铜川矿务局医院。经过医院检查,童德贵属于尘肺病患者中情况较好的一个,他的身体状况和肺尘情况可以实施洗肺手术。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余雪梅为童德贵高兴。

  可是,童德贵不愿意洗肺,他说出的原因很简单,但听起来却沉重:大爱清尘提供的治疗费用为10000元,而洗肺费用为13000元。他只愿接受10000元的常规治疗,不同意多花3000元洗肺,因为,他没有3000元,他从西安来到铜川的路费还是从工友那儿借的。还有,他刚找到了一个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工作,他珍惜干活赚钱的机会,若做了手术,他的工作就会被别人取代,他不愿意丢掉刚找到的活路……

  余雪梅急了,亲自给童德贵打电话:“你必须听从医院的安排,不是所有的尘肺病人都可以洗肺!你比别人幸运多了,费用不够,我们一起想办法!或者,干脆,那3000元,由我余雪梅来出!”

  好说歹说,童德贵同意手术了。

  余雪梅心里一塊石头落了地。

  可不久,铜川矿务局医院给余雪梅打来电话:童德贵不见了!

  什么,童德贵不见了?

  是的,刚刚做完洗肺手术,身体还很虚弱,本应在医院继续治疗的童德贵却不辞而别,强行出院了!

  疾病与贫穷,让童德贵成了一个有心人,成了一个特别会算计的人。在医院里,他早已向医务工作者打听清楚了,入院初期的检查、治疗以及洗肺手术,大爱清尘资助的10000元已经足够,多出的3000元只是用于术后治疗和身体恢复上。这让已经做完洗肺手术的童德贵长出了一口气,他放心了,10000元已经够了,他现在出院,不会欠医院一分钱,也不用老婆再借3000元了。他并考虑自己的身体,恢复?那不就是疗养吗?一个下苦人,身体哪有那么金贵呢,哪里有必要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花3000块钱“恢复”呢?这时,躺在病床上的童德贵呼吸已经顺畅了许多,身体已经轻松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好了,完全好了。怎么能不好呢?手术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医生从他的肺部清洗出了一瓶又一瓶的黑水,那么多黑水流出,他的肺没有理由不干净,他的病没有理由不好。病既然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躺在这病床上白花钱呢?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打工赚钱补贴家里并供给他两个优秀的孩子上学呢?童德贵躺不住了,他要出院,但他明白医生不可能让他出院。他只能悄然离开医院,搭乘上开往西安的班车,返回建筑工地……

  余雪梅给童德贵打电话,苦口婆心,让他赶快回到医院去。

  童德贵说:“没事。”

  童德贵妻子也给童德贵打电话,骂一会儿,哭一会儿,把一个女人所能用的招数几乎用尽。

  童德贵说:“你别管,你个婆娘,咋那么多事?”

  就是不回医院去。

  但是,童德贵不回医院,以虚弱的身体呆在工地,工地里的工头、工友都不让他干活。一个刚做完手术的人,身体还是那么虚弱,谁敢让他干活呢?

  童德贵只得离开工地,拖着极度虚弱的身躯回到了紫阳县双安镇。由西安坐车到紫阳,再由县城转车到双安,几百公里的路程,几次转车,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无力步行回家的童德贵,直到这时才给妻子打电话,让来镇上接他。

  见到童德贵的时候,妻子哭了。妻子并没有让他回家,而是直接把他送进了镇医院里。

  这一次,童德贵接受了妻子的安排,身体的虚弱让他无力“反抗”,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清楚,他们家是贫困户,贫困户在村镇和县级医院治疗,全部免费……

  童德贵家孩子的高三生涯终于结束了,2018年高考,童德贵的儿子童方兵以优异的成绩被国家“985工程”和“211工程”重点建设高校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录取,女儿童盼也被西安一家三本院校录取,进入她特别喜欢的幼儿师范专业学习。

  6.一次感动了患者更感动了余雪梅的爱心接力

  非正常时间的来电往往传来的都是不测的消息。这是余雪梅做了大爱清尘的志愿者之后总结出来的一个规律。余雪梅又是一个孝顺的女儿,而她的父母都已年过七旬,父亲还患有严重的脑梗塞疾病,对深夜来电的恐惧就是对一切不测的恐惧,这恐惧既有因尘肺病患者而产生的恐惧,也有因自己家有年迈的老人而产生的恐惧。可2017年10月12日,凌晨四点,睡梦中的余雪梅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静夜就是一台大功率的放大器,电话铃声被这台功率放大器扩大了十倍百倍。巨大的铃声让睡梦中的余雪梅一个激凌,每根神经也瞬时紧张起来。

  余雪梅拿过手机,屏幕闪烁着告诉了她来电者的名字——熊甫恩。

  熊甫恩是界岭镇端垭村人,他与堂哥熊甫波、堂弟熊甫军都是尘肺病患者。熊甫恩2011年确诊尘肺病,当时病情已比较严重,但强烈的求生欲望还是让他一再请求医生为他洗肺。后来,肺是洗了,效果却并不好,甚至产生了严重的并发症。2014年,尘肺病已到三期的熊甫恩在一个叫“老三”的西安志愿者帮助下,从大爱清尘基金申请到了一台制氧机。有了制氧机,便有源源不断的氧气通过熊甫恩已患病的双肺沁润他的全身。制氧机延续着熊甫恩的生命,也延续着他的希望——插着氧气管的熊甫恩看见了他可爱的三个孩子,笑了。

  “西安老三给我的制氧机坏了。”电话中,熊甫恩说,他用有气无力地话语告诉余雪梅,说他可能不行了,没有了制氧机,他憋屈,难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想可能,这一次,他的生命真就走到了尽头……

  余雪梅不知道怎么安慰熊甫恩,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她只是让熊甫恩好好休息,不要乱想,制氧机的事由她来想办法解决。可说实话,当时余雪梅并没有办法,之所以那样讲主要是对熊甫恩的一种安慰,一种鼓励。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是想让熊甫恩停止说话,她怕过多的说话会消耗熊甫恩的体力,消耗他体内少得可怜的氧气,就像当年担心刘自明一样,她此时最大的担心就是熊甫恩突然掉气!

  余雪梅披衣坐起,靠在床头上,她想,她一定要帮助熊甫恩,哪怕天亮了买一台新的制氧机给熊甫恩送去都行。

  余雪梅耐心地等待着天亮。喜欢锻炼的余雪梅有一个很好的睡眠,几无前失眠,绝无后失眠的她从未体验过盼望天亮的感觉。这一次,为了熊甫恩,她体验到了,也体验到了对天亮的期盼和对别的事物的期盼一样,会让人如此心焦。急着等待天亮,是因为她不愿意用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惊扰了酣睡中的朋友;对天亮的期盼是她要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立即打电话给认识的朋友,向他们打听,哪里可以买到制氧机?紫阳县有没有?安康市有没有?当然,她知道西安一定有,但问题是西安路途遥远,她不知道熊甫恩有没有足够的体力等到她从西安买到制氧机给他送去……

  就那么在床上坐着,余雪梅一边等待着天亮,一边想着快速帮助熊甫恩的办法。制氧机,制氧机,制氧机……在默默地反复地念叨着制氧机的时候,余雪梅突然想起了双安镇林本河村的雷天喜。雷天喜也是尘肺病患者,余雪梅曾给雷天喜申请过一台制氧机。余雪梅曾去雷天喜家回访,正遇到政府帮助雷天喜装修房屋,雷天喜也帮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大爱清尘资助的制氧机还没有拆封,就在雷天喜家放着。不知道,现在,雷天喜开始使用制氧机了没有?余雪梅忙打电话询问。雷天喜说,他还能扛,制氧机暂时没用。

  “真的没用吗?”余雪梅问。

  “没用。”雷天喜说。

  余雪梅告诉了雷天喜熊甫恩的情况,与雷天喜商量,愿意不愿意把制氧机暂借熊甫恩几天,等熊甫恩有了新的制氧机后立即归还。

  雷天喜爽快地答應了,说:“救命要紧,快拿给他吧!”

  余雪梅连声向雷天喜道谢,好像当下急需制氧机的不是熊甫恩而是她自己似的。

  朝阳把一缕晨光洒到窗户上,余雪梅唰一声拉开窗帘,又马上打电话联系出租车了,她知道,她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双安镇雷天喜家,拿了制氧机后再迅速赶到界岭镇端垭村,把制氧机送到熊甫恩手中,再帮他调试好……

  “徐师傅吗?今天我包车一天,半小时来家接我吧。”余雪梅把电话打给徐红,一个中年妇女,出租车司机,车开得很好,人也很好。余雪梅做公益时常包她的车。

  “什么事那么急,还得用一天车?”徐红问。

  “在双安镇拿一个制氧机,再送到界岭镇去。”余雪梅说,并简要告诉了熊甫恩的情况,“今天送不去,我怕熊甫恩出事!”余雪梅强调。

  但徐红不让余雪梅去,徐红告诉余雪梅,今年夏天雨多,山里到处是泥石流,到处是塌方,车子怎么跑呢?

  余雪梅急了:“我出钱!”

  电话那头,徐红笑:“这不是钱的事,再说,如果路不通,你一站一站地换乘出租车,那得出多少钱呢?另外,按正常线路,从双安镇到界岭镇得走541国道,可541国产正在修路,必须绕道6个镇子才能到达,你得出多少车钱呀。你干的是好事,是善事,你让我们司机怎么要钱呢?”

  山里的道路就是这样,夏季多雨,常有泥石流、塌方影响交通,出租车不能一站到位,只能以道路阻隔处做了站点,由各路段车辆交替载客。作为山里人,这一点余雪梅清楚,只是事情一急忘了,徐红提醒后,余雪梅沉默了。

  徐红是一个特别热心的人,徐红给余雪梅出主意:“让我们来一次接力吧!”

  “接力?”

  “对,接力,爱心大接力!”

  徐红的设想是这样的,她帮余雪梅联系遍布在紫阳各地的出租车司机,由双安的司机把制氧机拿到,送到蒿坪镇,由蒿坪的司机送到城关镇,再到向阳镇、高桥镇、双桥镇,最后到界岭镇。这一样一站一站送达,几乎不受道路塌方的影响,一定会用最短的时间把制氧机送到熊甫恩家中,而且,徐红说:“又快,又不要你出钱,多好的事情。”

  余雪梅说:“钱是一定要出的,怎么能不出钱呢?”

  徐红说:“不用出钱,又不让他们专程送,都是顺路,车子空着也是空着。再说,这是救人一命的事情,谁会要钱,谁敢要钱?”

  徐红一席话,让余雪梅特别感动,挂了电话,抹了一把涌到眼眶的泪水。

  如果没有弟弟余雪松的出现,这无疑是一次颇具规模的接力,无疑是一次可以充分展现紫阳县出租车司机充满爱心的接力!

  激动的余雪梅把电话打给弟弟,向弟弟请假,告诉弟弟自己要去双安,白天不能去妈妈那里了,晚上再过去。

  “姐,妈妈那边没事,你忙吧。”弟弟余雪松说,接着余雪松又多问了一句,“姐,你去双安,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在双安。”

  “什么,你在双安?”

  是的,余雪松这天一大早就来到了双安,他是联通公司紫阳分公司维修部的司机,维修部这天正好在双安进行网络维护工作。

  余雪梅突然想起,雷天喜家在林本河村,林本河距双安街道还有一段山路。刚才在与徐红商量“接力”事宜时,因为高兴,她忘记了如何把制氧机由林本河送到双安街道这个环节。既然弟弟在双安,不知道弟弟在工作之余,可不可以把制氧机从林本河送到双安街道呢?

  “姐,小事情,别说送到双安镇了,就是拉回紫阳,也是顺路的事情。姐,你猜我现在在哪里?我就在林本河,你说的那个雷天喜,我也认识!”余雪松说。

  这又是一个巧合,巧合中的巧合。

  中午12点左右,弟弟回到县城,打电话告诉余雪梅,制氧机带回来了,问姐姐要放到哪里。余雪梅让弟弟先放车上,她再联系徐红,由出租车司机过来取,再送到界岭镇去。余雪松让姐姐别急,他们下午还要下乡,他试着跟领导说说,看能不能把下乡目的地临时调整到双桥镇,反正,双桥也得去。双桥邻着界岭,是去往界岭的必经之地,要真能去,他又可以捎上一程。

  回到单位,余雪松向领导说明情况,问下午可不可以先到双桥下乡。领导说,那就去双桥镇吧。吃过午饭,余雪松拉着制氧机,和他的同事一起,就向双桥镇出发了。

  这仍然是一个巧合,这样的巧合更让余雪梅高兴,因为这一次巧合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巧合”,是体现了所有“巧合”制造者爱心的“巧合”!

  可是,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顺利。车开到高桥镇境内,便遇到了塌方,两处较大的塌方阻挡了前进的道路。余雪松的车子不能再往前走了,这可怎么办呢?车上拉的是救人的机器,这机器如果不能及时送到熊甫恩手中,他那身体还将承受怎么样的折磨呢?他还能撑得住吗?余雪松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车停好,携带好维修网络的各种材料,与同事一起抬着制氧机,冒着随时都可能被落石砸到的危险,穿过两处塌方区域……

  对面的路上,有出租车正在等待客人。余雪松忙走过去联系,请司机把他们送到双桥。在车上闲聊的时候,当司机知道这几个人不光要去双桥维修网络,而且还为尘肺病人带着一台制氧机,制氧机又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病人手中时,下车的时候,司机说什么都不要车费了,司机推开了余雪松递钱的手,说:“你们为了挽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生命,冒着落石的危险,穿过塌方地段,要把制氧机给病人送去,我还能要你们的钱吗?”

  这其间,出租车司机徐红也不断地打电话给余雪梅,问制氧机的运送情况。余雪梅让徐红放心,说她的弟弟余雪松会把制氧机送到双桥。

  徐红说:“真好,送到了双桥镇街道,我再通知那边的司机,把机器送到界岭镇,送到病人手中去!”

  余雪松把制氧机放到双桥镇联通公司后,便去忙自己工作了。余雪梅则高兴地给熊甫恩打电话,说:“老天关照你啊!今天的事特别顺利,你要的制氧机已到双桥,我们正联系司机,给你送到界岭去。”

  “是吗?謝谢谢谢!”熊甫恩更高兴,连声道谢,然后告诉余雪梅,他的邻居有车,今天正好去双桥,他给邻居电话,让他帮自己把制氧机带回来。

  这一天下午六点,一台崭新的制氧机就被邻居从双桥镇拉回并送到熊甫恩屋里。吸上氧以后,熊甫恩向余雪梅发来消息,说:“微信延长了我的生命,微信中的好人、朋友,延长了我的生命。”

  余雪松的出现,缩小了接力的规模,简化了接力的程序,但却丝毫没有影响接力的完美!

  此后,熊甫恩转来微信红包,要余雪梅帮他把红包转发给雷天喜,转发给徐红,转发给为他转送制氧机的所有人。

  余雪梅拒收熊甫恩的红包,余雪梅说:“帮助尘肺病人,是我这个志愿者应该做的!这么多好人愿意帮助你,没有一个人是冲着钱去的。”

  这件事过去之后,熊甫恩和雷天喜也成了微信好友,成了真正的朋友,他们惺惺相惜着,互相关心着,相互鼓励着,彼此温暖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

  后来,当余雪梅把熊甫恩的情况汇报给大爱清尘,并重新为熊甫恩申请到一台新的制氧机时,熊甫恩还把机器配置的新管子装到雷天喜的制氧机上,自己仍然使用原机器上的旧管子。新的机器到了,余雪梅沿用当初徐红教给她的办法,又发动了一次爱心大接力:她请包村干部帮忙,把机器由界岭拉到紫阳县城,又找双安镇政府干部帮忙,将机器运到双安镇,然后再找双安镇包村干部帮着把机器送到林本河村雷天喜的家中……这一次又一次的接力,既为救助尘肺病人节省了时间,让他们很快度过了无氧的痛苦,又省去了余雪梅许多麻烦,让她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到救助新出现的尘肺病人上。

  “这样的接力真的很有意义,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事件本身。它让病人感动,并因此而强化了感恩意识,它也让社会上许多人体会到了助人的快乐,从此而多了一颗善心、爱心!”余雪梅说。

  其实,类似这样的“接力”还在继续着。而且,正在由点向面扩展,由拉近救助距离向形成救助网络扩展。尤其重要的是,当奋战在紫阳县精准扶贫第一线的许多第一书记成为大爱清尘基金的志愿者时,紫阳县起始于余雪梅的救助尘肺病患者的公益活动,又在余雪梅的影响下,逐渐成为一种社会的力量,形成一种巨大的救助网络。

  紫阳县编办干部王勇是余雪梅的同学,也是县委派驻双桥镇解放村的第一书记。王勇在微信上联系余雪梅的重要原因就是进驻解放村后他发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解放村的尘肺病患者太多了!

  余雪梅问:“有多少?”

  王勇说:“没有详细统计,就我自己知道的,总有几十号子人。”

  余雪梅沉默了,一个村就有几十个尘肺病患者,这是多么可怕的状况啊。余雪梅的大脑里出现了一种幻象,她所熟悉的尘肺病人粗壮而艰难的呼吸,痛苦的干咳声,汇聚成了巨大的声浪,这声浪一波一波地在她耳畔轰鸣,这声浪让她恨不得立即赶到解放村去。可是,大爱清尘基金在紫阳县的志愿者就她一个人,统计、摸底,把翔实的资料上交大爱清尘基金都得她一个人来干。按已往的经验,一大早出发赶到解放村,天黑时回到县城自己的家,充其量只能完成七八户的摸底统计。她还有本职工作,这一切还只能利用周末去干,即使把所有的周末全部用上,她也无法预计,完成这些基础工作会用多少时间,会到何年何月。对尘肺病患者来讲,时间不等人!怎么办呢?

  王勇从余雪梅的沉默中知道了余雪梅的困难,而且那困难应该是巨大的困难。作为同学,王勇熟悉余雪梅,尤其是在余雪梅兼任了茉莉爱心公益联盟和大爱清尘基金这两个爱心组织的志愿者后,如果不是无法克服的困难,余雪梅绝不会沉默。

  “我帮你统计,我帮你收集资料吧!”王勇说。

  余雪梅问:“你是第一书记,扶贫攻坚那么忙,你可以吗?”

  “我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你。忙是忙了一些,可是,我平日就在乡下,而且,从扶贫的角度讲,救助这些尘肺病患者,原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

  余雪梅答应了。王勇统计出了解放村的尘肺病患者,利用业余时间,他又骑着摩托车跑遍了全镇的医疗站和所有村子,把双桥全镇的尘肺病患者做了详细的统计。那真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结果,仅双桥一个镇,经专业医院确诊的尘肺病患者就达70余人。由于患者分布在大山里,居住不集中,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给救援帮助带来很大困难。分析了实际情况,余雪梅和王勇首先考虑向大爱清尘陕西工作区求援,后又担心来自西安的志愿者不熟悉山路,救援过程有较大的交通风险,这才选择了一种权宜之计:先救助急需帮助的患者,先救助王勇包联的村子……

  此后不久,王勇成为继余雪梅之后,大爱清尘安康工作站紫阳县的又一个志愿者,也成为奋战在紫阳县脱贫攻坚第一线的第一书记中的第一位志愿者。

  王勇成为志愿者后,工作效率非常高,他每天都会接到尘肺病患者的都求助电话,由于身处一线,他几乎每天都可以深入求助者家中探访,白天,工作有了闲暇可以去,要是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他也可以利用晚上去。作为基层干部,他有一辆摩托车,他也有娴熟的驾驶技巧,摩托是轻骑,也是铁骑,他如勇武的骑兵一样,不分昼夜,飞驰在窄迫、弯曲的山路上,这也让他对尘肺病患者的救助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在不影响扶贫工作的情况下,2018年,双桥镇共有40多个尘肺病家庭得到了大爱清尘基金的救助……

  此后,受余雪梅、王勇的影响,紫阳县人大干部、县委派驻麻柳镇第一书记金冠全,紫阳县交警大队干警、县委派驻界岭镇箭竹村第一书记郭全斌等相继成为大爱清尘安康工作站的志愿者。

  第一书记,这些工作在最基层,奋战在精准扶贫第一线,也是尘肺病患者身边的干部成为大爱清尘的志愿者,使扶贫更加精准,使尘肺病患者的救助更加及时,也使尘肺病患者在得到爱心救助的同时,体会到了党的温暖,政府的关怀……

  第一书记加入大爱清尘志愿者队伍,已然成为紫阳县公益事业一道亮丽的风景……

  7.遗憾,无奈,困惑

  至今,余雪梅救助过的尘肺病人已达100余例。在救助尘肺病患者的过程中,余雪梅有喜悦,有欣慰,但更多的却是遗憾、困惑和无奈。欣喜当然是因为救助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病人在身体恢复的同时也焕发了对生活的热爱。遗憾、困惑、无奈的原因太多了,病人未及时确认病情,求助太晚,使得救助不及时,救助效果不好,甚至未起到任何作用;病人,甚至包括他们的家人放弃治疗,心如死灰;还有观念上的问题等等等待……

  赵兴芳是余雪梅接触过的唯一的一位女性患者,出生于1974年,紫阳县毛坝镇人,患病时40岁出头,还非常年轻。余雪梅同志愿者一起去探访赵兴芳时,吸着氧气的赵兴芳身体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赵兴芳丈夫介绍,他与赵兴芳一起在江西某石英矿打工,他下井采矿,赵兴芳做成品包装。仅仅一年时间,赵兴芳便查出了尘肺病。

  “你们工作的环境粉尘大吗?”余雪梅问。

  “矿上么,肯定大。”赵兴芳丈夫说。

  “工作时戴口罩吗?”余雪梅问。

  赵兴芳丈夫摇了摇头:“有时戴有时不戴。”

  只干一年,人就得了尘肺病,可以想象,赵兴芳的工作环境是多么的恶劣,而防护措施又是多么的无力。

  面对赵兴芳严重的病情,余雪梅和志愿者一起,还想把赵兴芳扶起来,给她教一教可以改善肺功能的体操。赵兴芳尽管不能说话,但当余雪梅要扶起赵兴芳时,她还是从赵兴芳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强烈的求生欲望。赵兴芳年幼的小儿子始终依偎在赵兴芳的床前,他似乎比站在一旁的爸爸和哥哥更希望妈妈好起来。看到阿姨们要扶起妈妈,要教会妈妈可以“治病”的体操时,这个忧郁着,沉闷着的孩子一下子活跃起来,高兴起来,似乎当妈妈被阿姨们扶着坐起,当妈妈按照阿姨们的指导做一遍体操,妈妈就会拔了那令人讨厌的氧气管子,就会牵着他的小手走出家门,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对着山坡上斑斓的红叶唱响清亮的山歌……年幼的孩子帮起忙来总显得碍手碍脚,但当年幼的孩子高兴地帮着阿姨们要扶起他的妈妈时,没有一个人忍心叫孩子让一下……

  可是,反观赵兴芳的丈夫和她的大儿子,在志愿者努力着帮助赵兴芳时,在志愿者不断地让赵兴芳振作起来,想方设法激起她的求生欲望和战胜病魔的决心和信心时,赵兴芳的丈夫和她的大儿子始终呆立一旁,他们没有阻止志愿者,但也没有像小儿子那样过来帮上一把,就是在余雪梅临走时叮咛他们如何护理赵兴芳,如何坚持住,等待大爱清尘的救助时,余雪梅看到的,仍然是两张木然的脸庞……

  一个礼拜后,余雪梅接到电话,赵兴芳走了,她没能坚持到救助申请审批通过的那一天。余雪梅低声啜泣,为赵兴芳难过,为没有及时地救助到赵兴芳而遗憾。她为此而心情沉重,一种压抑的情绪让她自己胸闷、憋屈,好像也患上了尘肺病一样。

  志愿者安慰余雪梅,也好,她走了,她终于不憋屈了,她急着抛开这个充满粉尘的世界这个呼吸艰难的世界而步入另外一个世界里,那边,没有粉尘,没有尘肺病,可以自由地顺畅地呼吸……

  那边,真的没有粉尘吗?真的没有尘肺病吗?真的可以顺畅的呼吸吗?

  夜晚,余雪梅站在阳台上,看着蓝天上一弯新月和满天的星星,流着泪,想。

  余德喜是紫阳县红椿镇七里村人,虽与余雪梅不同村,但却是余雪梅的本家。余德喜是2011年患上的尘肺病,那时,他的二老尚在,健在的二老是他最大的心病,他怕他走在二老前边,他说他这不是怕死,他是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在他的家里上演,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愿望就是披麻戴孝亲自送二老“上山”。关于孩子,他说孩子早已辍学了,他认为那不是他的责任,在孩子上学的时候,他还能挣钱,而且是在矿上挣“大钱”,供孩子上学绰绰有余。

  “可是,他学不进去,他不想读书,我有什么办法呢?”余德喜说。

  2017年,余德喜的最后一位老人去世了,作为同宗,余雪梅赶去吊唁、帮忙操办丧事。安葬完最后一个老人,余德喜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终身大事”终于完结,如今了无牵挂,大可安然等死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余雪梅急了。

  余德喜一笑,說:“这病,反正又治不好,治是个死,不治还是个死,要死就死,免得拖累家人,给孩子们添麻烦,加负担……”余德喜的笑中,既有因身患尘肺病而产生的凄然,也有长期患病后形成的一种看透了一切的淡然。

  可是,这种凄然、淡然,让一心想帮余德喜的余雪梅感到特别棘手。她知道,对尘肺病人的救助不仅仅是物质的资助,更重要的是唤起他们的生活热情,燃起他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可是,面对如此心灰意冷的余德喜,她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才能激起他的生活热情。

  余雪梅只能想办法求得社会的救助,尽最大努力帮助余德喜家庭度过难关了。

  因为余德喜自己患病,不能干活,家庭的重担全落他的独生儿子身上。又由于父母在世时长期患病,自己治疗花费,两个老人的治疗、安葬,孩子读书等,已经给了儿子巨大的沉重的经济负担,更要命的是,余德喜患病后,儿子只能呆在家里照看病人,无法同别的年轻人一样外出务工。

  苦难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余雪梅没有放弃努力,此后,她给余德喜的孙子申请了助学金,尽管只是1000元,但当1000元助学金到账的时候,她还是给余德喜打了电话:“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哩,哪个说你没用了,孙子这1000元助学金,不就是凭着你才得到的吗?你把身体保养好了,虽然做不了活,但帮儿子看孩子总可以吧?生活自理总可以吧?到那个时候,儿子不是又可以出去打工了,又可以赚钱养家了吗?加上政府扶贫力度这么大,只要你保护好你自己,你的家庭一定会有希望的!”

  余德喜说:“谢谢,谢谢。”

  后来,因为一次感冒,余德喜病情加重,呼吸困难。余雪梅又及时地为他申请了一台制氧机。在把制氧机送到余德喜家里时,余德喜很感动,拉着余雪梅的手,艰难地说道:“谢谢了,我这病,都不想让后人管了,也不想麻烦你们了,没想到,你们比后人想得还周到啊!我要再不好好活着的话,真是对不住你们……”

  余雪梅使劲地握了握余德喜的手,说:“加油,加油,让我们一起努力挑战命运吧!”

  余德喜终于笑了。

  一个好的志愿者是不因一时的救助成功,或者说仅帮着救助对象度过眼前的难关而沾沾自喜的,尽量地提高救助对象的生活质量,帮着他们走好往后的人生之路是一个优秀志愿者的最大愿望!

  余雪梅就是这样的人。尘肺病患者治疗后的恢复问题、护理问题、生活信心问题都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刘自明在治疗之后干起力所能及的工作,有了每月1000元的收入,这给了余雪梅很大的启发。

  余雪梅开始为尘肺病患者的工作问题操心了。

  其时,县人社局正举办“远元专业修脚技师培训班”。郑远元,80后,紫阳县人,2005年在汉中市创立了陕西省第一家以个人姓名命名的专业修在脚房——郑远元专业修脚房。2006年,在陕西汉中、安康以及四川等省出现了十几家郑远元专业修脚房。2014年,已注册的“陕西郑远元专业修脚服务连锁有限公司”在陕西、四川、湖北、湖南、河南、新疆、浙江、江西、山东、北京、天津等21个省市自治区发展加盟店500余家,从业人员5000余人。2017年,郑远元获全国脱贫攻坚奉献奖。

  余雪梅向她救助过且恢复较好的尘肺病患者打电话,动员他们报名参加“远元专业修脚技师培训班”。她认为成为远元旗下的技师后,不仅收入可观,更重要的是工作环境好,冬暖夏凉,而且没有任何粉尘。

  可是,事与愿违,余雪梅救助过的尘肺病患者已有100多例,余雪梅向这些患者打了无数个电话,但最后的结果却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去修脚房干活!

  我不解,我问余雪梅:“为什么会这样?”

  余雪梅说:“观念问题。”

  还真的是观念问题。纯朴是山民们的优秀品质,可纯朴,往往又成了落后的代名词。在介绍尘肺病患者去郑远元专业修脚房的过程中,余雪梅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们不去修脚房,不是怕自己学不会修脚技术,不是嫌修脚房活路轻、环境好、赚得多,他们拒绝这个工作的唯一理由是:下贱、低贱!所以,不光他们不去,就是在老婆孩子得到消息,流露出想去的念头时,他们也会用如雷的吼声喝止:“不去,打死都不能去!”

  他们不去从事“低贱”的工作,可生活还得继续。他们觉得他们病好了,有劲了,又可以干活养家了,他们甚至会重新跑进煤窑里,跑到那曾让他们患上痛不欲生的尘肺病的煤窑里。这活路虽然繁重,空气中飘浮的煤屑虽说依然会侵蚀他们曾经伤痕累累的双肺,但他们依然愿意钻进煤窑而不愿意坐在空调房中。他们并不认为挖煤是高尚的事情,但与修脚比起来,起码,挖煤不是下贱低贱的事情。

  “会有这样的人吗?”我问。

  余雪梅说:“有,童德贵就去了煤窑!”

  余雪梅给洗过双肺的童德贵打电话,一是电话回访,询问他近段时间身体恢复得怎样;二是如果可能,她想把童德贵介绍到郑远元足浴店去。毕竟,童德贵还有两个孩子在大学读书,为了治病,童德贵不仅花光了以前在煤窑打工时的积蓄,而且,还欠下了巨额债务。可是,童德贵电话不通,反复打一直不通,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余雪梅把电话打给童德贵妻子,电话通了,在诚心地表达了对余雪梅的谢意之后,这个能干也通情达理的女人却把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达给了余雪梅:“他去山西煤窑打工了!”

  什么,他去山西煤窑打工了?他怎么能去煤窑呢?他那病不就是在煤窑里得的吗?他是怎么了?好了伤疤忘了痛吗?

  “我拿他没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拦住他呢?孩子要上学,家里要还账,煤窑来钱快,他就去了。你别为他操心了,我知道,他不会去修脚的,就是穷死,饿死,他也不会去干那捧臭脚的下贱事的。”

  余雪梅欲哭无泪,她只能叮咛童德贵妻子,让她告诉童德贵,工作时,一定要防护好自己,戴上防尘口罩,不光自己要戴,还要叮咛周围的工友戴,可不能再让粉尘侵入肺部了……

  花費了大量的时间,大爱清尘基金也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好不容易救助了一名患者,而且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可是,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这人却又下到了煤窑里,下到那曾让自己健康鲜活的双肺几乎失去功能的煤窑里。你能指责他好了伤疤忘了痛吗?你能把他从煤窑里拽回来吗?

  余雪梅为此感到困惑。

  还有更让她困惑的事情呢。做了两年大爱清尘的志愿者,余雪梅发现,尘肺病虽然无法根治,但经过专业治疗、及时治疗,尘肺病并非绝症,只要注意保养,科学锻炼以提高肺功能,病人一样可以活到七十乃至八十,也就是说,尘肺病人可以终老。但是,仍有一些尘肺病患者在治疗后病情会不断反复,或者恢复情况不如预期。原因当然是综合的,有些,是自身肌体的原因,有些,是为了生活不得不从事看似轻松但对尘肺病患者来说却分明过重的体力劳动的原因,比如看孩子。在大量的回访中余雪梅发现,凡帮儿女们看孩子的患者恢复情况均不够好。看孩子这件事是天伦之乐,听起来是多么美好,可看过孩子的人都知道,看孩子又是一件多么繁重的活路啊。尤其是两三岁的孩子,能跑,能乱跑;能匪,能想着法儿匪。突然的状况就会惊动照看他(她)的大人,就会让大人奋起直追,那种紧张,怎能不让人心跳加速呢?怎能不让人呼呼地喘气呢?健康人尚且如此,对一个尘肺病患者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可想而知。

  余雪梅对看孩子的患者说:“能不能让儿子把孩子接回去?”

  患者说:“唉,得了这病,也只能帮着看看孩子了。”

  余雪梅找到患者的儿子,说:“你们就把孩子接回家吧,别让老人看了,他那身体,哪能撑得住呢?”

  人家说:“孩子没人看,我们怎么挣钱养家,要看病,要吃药,那么多用钱的地方,你说,他不看孩子,谁看?”

  余雪梅哑口无言了,她甚至觉得,她已经得罪了人家……

  8.希望

  2018年,余雪梅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暑期。

  这一年,余雪梅为紫阳县7名优秀尘肺子女申报了大爱清尘基金的“甜甜奖学金”,经过初审、复审、终审等严格的程序,最终有4名获得奖学金(1名一等奖,2名二等奖,1名三等奖,共计金额12000元)。这是全国获得“甜甜奖学金”最多的一个县!高比例入选或许因为以下几种因素:一是紫阳县尘肺病患者众多;二是紫阳县尘肺病患者子女重视学习,成绩优异;第三当然与余雪梅有关——她工作认真,经常反馈信息,调查深入,资料详实,这才能让几个优秀的尘肺子女从众多申请者中脱颖而出,既为本就不堪重负的家庭减轻了经济压力,又为自己希望的翅膀添加了几根结实的羽毛。同样,由于余雪梅做任何事都有一个认真负责的态度,后来,通过她的努力,又有4名孩子被大爱清尘选中,参加了仅有8名学生入选的“大爱清尘——甜甜奖学金”上海夏令营。

  孩子们第一次去上海,甚至是第一次出山,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余雪梅也是第一次去上海,心情与孩子们一样高兴。她多想好好看看上海呀,她多想在祖国的大城市里好好看看祖国的发展,看看改革开放的成果啊。可是,夏令营在复旦大学校园举办,这就让这个无数次幻想着走进大学校门,无数次在梦中坐在宽敞的大学课堂上听课的大山的女儿哪里都不想去了。

  按照夏令营的规定,在孩子们听课时,陪同去的家长和志愿者可以自由活动,看看外滩,看看浦东,登上东方明珠塔……但是,余雪梅向教授提出,能不能让她和孩子们一起听课?她好想坐在教室里,听教授讲一节课。

  教授爽快地同意了。其他家长知道了余雪梅要听课,教授已答应了的消息后,也纷纷放弃了游览,同孩子们一起坐进了复旦大学的课堂。

  教授以尘肺为切入点,开始了他的授课,教授说:在现有的条件下,我们许多工作场合,只能最大限度的降尘,还无法做到除尘,那么,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我们如何消除尘肺病呢?

  学生们摇头。

  教授说:那我们能不能这样想,为了保护人类,为了不让我们及我们的下一代人再不患尘肺病,把恶劣环境下的工作交给机器人干,行不行呢办?

  孩子们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一下子有了兴趣。

  教授说:以我们现有的知识,我们能不能制造出机器人呢?

  孩子们说:不能。

  教授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孩子齐声回答:继续学习!努力学习!

  教授简单的话语,一下子就激起了孩子们学习的兴趣,激发了孩子们为彻底消除尘肺病而不断深造的欲望……

  同样,也是这一年暑假,大爱清尘陕西工作区举办了“尘肺病子女游古都西安”夏令营活动,余雪梅上报的尘肺病子女,共18人参加了夏令营。5天的夏令营,活动内容满满,学生收获满满,他们活跃了,他们开朗了,他们曾经木然的脸庞,开始洋溢着灿烂的笑意,他们曾经忧郁的眼睛,开始闪烁着希望的目光……

  “那一刻,孩子们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他們的情绪是前所未有的高涨。”余雪梅说,“我为这些孩子的变化感到高兴,更为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的希望之光感到高兴。黄老师,你说,这不就是希望吗?不就是我们最终战胜尘肺病,乃至消灭尘肺病的希望吗?”

  “是的。”我说,我重重地点头,“这就是希望,孩子就是我们的希望,就是我们的未来!”

  余雪梅说:“是的,相信,有了这些孩子,有了更多的孩子们的努力,尘肺病,这个长期得不到消除的疾病一定会彻底消除的!”

  我说:“一定!”

  我们说这话时,就站在汉江边上。天快黑了,对岸,高速公路上车水马龙,车灯不断地变幻着,向天空,向高山,向河流投射着五彩的光线。江岸上,有一对情侣坐在那里,看着河流,看着大山,说着只有他们才能听见的情话。不一会儿,那女孩又站起身,扬臂把一颗鹅卵石投向江心,接着,一阵悠扬欢快的山歌便脆生生响起了——

  温暖的太阳升起来,

  快乐的歌声唱起来,

  青山绿水风景好,

  欢声笑语动情怀,

  人人都说家乡好,

  家乡的名字放光彩,

  家乡就在紫阳县,

  欢迎你到紫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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