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百里共一漕(注1),竹海万顷绿波涛。山川不言自灵气,世间家乡唯美好。
乡愁绵绵人未老,少小离家路迢遥。僻壤半纪重抖擞,我自扬眉仰天笑。
—— 题记
一
在新胜中学三年,不管上课不上课,混够时间,好歹还得毕业。毕了业,便就为美其名曰的“回乡知识青年”,彻头彻尾回到了百里漕。刚回农村不久,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我没有跟着大哥继续学医。半年后,我被公社党委选中,报县教育部门批准,当上了乡村小学民办老师。
可别小看了这乡村的民办老师,一边不用参加生产队劳动,却天天拿全劳动力工分,而且不管星期天还是寒暑假都加上,一年365天都拿。农民却是出一天工拿一天工分,不出工就没有工分。想想,这占了多大便宜。一边,国家每月发给6元津贴。6元钱,有的生产队穷,一个全劳动力天天出满勤,年终结算时,还不一定能够拿到这么多。而且,我上中学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如此。自然,这有多划算,是多大的好事情哟。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此,关键是,绝大多数城乡中学生,毕业后唯一出路没有别的,就只有上山下乡去农村劳动这一条路。
亦工亦农,便是不错的工作,骄人的差事。自己满意,别人羡慕,更有难得的好处。
但是,就在这样别人说我“运气好”的时候,我满足而虚荣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做出了一个让人更加羡慕的选择:参军。
梦想成真。我在军营一呆20年,从士兵直接提干,一直干到团级军官。从部队转业后,则把家安在了离老家很远的一座城市,从此,除了偶尔回乡探望父母,则近半个世纪没有回到家乡长住。
“年年春日异乡悲,杜曲黄莺可得知,更被夕阳江岸上,断肠烟柳一丝丝。”唐代诗人韦庄的思乡苦情,道出了人们极度的乡愁与不舍。
“故园黄叶满青苔,梦破城头晓角哀。此夜断肠人不见,起行残月影徘徊。”而诗人顾况,则用凄美的诗句,把人们带入了一个十分灵动的场境,那种“不见身还,唯有心归”的思乡画面,跃然眼前,摄人心魄,催人泪下。
我是一个富有极强感性的凡夫俗子,对家乡的山和水,人和事,从离开她远行的那一天起,无论在路上,在窗明几净舒适的工作生活环境中,亦或在“呼风唤雨”职位上,甚至在血与火的南国战场上,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对家乡的眷恋与牵挂。
那些年,每隔三两年,我总会回到老家去住一阵子的。以前,父母健在,回去总是有些理由,可是回去的次数却并不是太多。最近几年,高寿父母相继过世,大哥和四哥因为长年累月超负荷运转,积劳成疾,随后也相继病逝。我回去的频率反倒高了起来。不是别的,以前因为工作忙碌脱不开身,后来我退休,没有了工作的羁绊,随时可以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行动,只要想回老家看看,便就成行。何况,过去的交通条件,和现在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过去回一趟老家,起码要把三五天时间扔在路上,现在则只用几个小时,便可赶到。时过境迁,家乡早已经不再是穷乡僻壤,成为了重庆市著名的“百里竹海风景旅游度假区”,高速公路、高铁,还有飞机,通到了家门口,回去是极方便的。
次次回家乡,次次新变化。越往后,变化一次大过一次,说一年一个样,年年大变样,毫不夸张,更不虚妄。
世事沧桑,时代更迭。
随着国家改革开放不断向着纵深延伸,经济社会持续向好发展,我家乡百里漕,这个小小的漕沟,撒落在山间林野里散散的村落,历经千年磨难,当今,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日新月异的深刻变迁。
斗转星移,日月轮回。抹不去的,是历史的印记,还有人们的期盼与牵挂。
大山在,沟如是,而今旧貌换新颜。家乡,恢复植被,青山绿水更妖娆,让昔日穷乡亲挺起了胸,抬起了头,一家家,一户户,一个个扬眉吐气;让身在异乡的游子魂牵梦萦,将愁绪“兑现”,变为了自豪与“回游”。
二
最近五六载,回乡七八次。于是,我便有了与家人、乡亲、梁平区打造原生态百里竹海的“开拓者”、带着漕沟乡亲“奔富”的村镇“领路人”的一次次对话。
谈资唯一无别:百里漕的前世,今生,未来。
2012年,夏天,我的已经97岁高龄的老父亲,快要走拢他生命尽头(4年后的2016年,我的母亲同样以97岁高龄辞世)。一向开朗豁达,并称得上百里漕“活历史”的我的父亲,躺在病榻起不来,完全丧失了行走的能力。但是他并没有因此糊涂,也没有显出一丝伤心与难过。看着他的子孙们一个又一个从远方回到漕沟,聚拢到自己身边,绕膝侍奉,苍老清癯的脸上,总是显出满足,眼里透着慈爱。
一天深夜,我坐在老父亲病床头,在关了电灯后的黑暗中,静静守候着。眯了一会儿眼的老父亲,完全感覺得到我的存在,“老七,你去睡一会儿吧。”他说。父亲的声音很轻很轻,他因为病得很久,早就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更重要的是,他以为我在打盹,怕吵醒了我。
“满满(注2),我醒着呢。”我赶忙把电灯拉亮,站起来,走到父亲跟前。
“你喝水不?”我紧接着问父亲。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将头在枕头上摆了摆。
“你扶我起来吧,我想坐坐”父亲然后说。
我赶紧先用床上的棉被,将一张藤椅垫得厚厚的软软的,然后再将父亲抱起来,放在藤椅上坐下。为了让父亲坐得舒适一些,我又将一个小板凳挪在椅子前,给父亲垫脚。
把这一切做好,我搬一把木椅,坐在了父亲对面。
“老七,我俩摆一会儿龙门阵吧。”父亲看着我,说。
“半夜了,你累不累?”我怕父亲白天晚上睡不着觉,让病体雪上加霜。
“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摆摆龙门阵,觉得心里还好受一些。”父亲说。
“你离开老家几十年了,看到了吧,我们唐家漕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给我说家乡的变化。
“太不一样了。”我回答父亲。
“我都快100岁了,走了两个朝代,啥子事情没见过,没有经历过。”
听了父亲这话,我完全明白,他的人生经历,其实就是我们这个百里漕,特别是唐家漕的一部历史。整个中国过去近100年的历史,浓缩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山村,落后与发达,贫穷与富庶,闭塞与通衢,荒凉与美好,在这里演绎更替,在这里用山林与沟漕书写记载着镌刻着。
父亲的人生阅历很丰富,经历的磨难数也数不清。
上个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旧中国战乱不断,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百里漕一片凋敝景象。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川东游击军第一支队,在这片竹海中建立了根据地。当时还只有10来岁的我的父亲,当了儿童团的“孩子王”,成天跟在游击队后面跑,他那时就渴望着百里漕能够改天换地。同是那个世纪的30年代末40年代初,抗日战争如火如荼进入持久阶段,为了响应当时的政府号召,在梁山(当时的梁平)紧急修建战略机场,以供支援中国抗日的苏联空军特别是美国空军飞虎队往返驼峰航线加油补充弹药时备降。20岁刚刚出头的我的父亲,扔下家无隔夜粮的一大家人生计不管,领着村里的一帮小伙伴,义无反顾地主动跑到工地,一干就一年多,直到机场修筑成功。
1949年,家乡解放,百里漕真的“改天换地”,父亲当了乡里的农协会主席。在随后的土地改革、成立农村合作社,再后来成立人民公社,父亲始终都是“积极分子”。他那时的唯一心愿和一门心思,就是要为改变唐家漕和整个百里漕的落后面貌,让乡亲们不再过苦日子,尽自己一片心出自己一份力。
可是呢,要改变山村落后面貌何谈容易。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十年过去了,从少年望到老年,从独自一个人,到有了子孙,有了一大家百余口人,生活不仅没有明显变好,反而越搞越差,漕沟不仅没有变美,反而林毁山秃,变成了穷山恶水的“夹皮沟”。
“我们家的日子还好过些,起码有饭吃有衣穿,有瓦房住,不少乡亲的生活越来越穷,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实在看得让人心里过不得。”前头几十年,父亲对家人对乡邻,把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两次,说到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不少人的心酸处,甚至泪流满面。
可是尽管这样,父亲没有丧失过对共产党对国家的信心。爱党爱社会主义,已经溶进了他的血液里,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早前,我在写《父亲最后的日子》那篇散文时,文中就记叙过这样一段话,不妨搬过来:“在他满90周岁时,为了答谢前来为他贺寿的亲朋与乡邻,那天他主动到台上讲话,讲得有精有神铿锵有力。不到5分钟的讲话中,居然一大半是:‘……共产党领导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解放国家让我们穷人翻了身,现在改革开放政策好,没想到我老两口加起来已经180岁还能过上这么好的好日子。看到我儿孙满堂,一大家人幸幸福福,我从心里感谢共产党……”
父亲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的感情是发自心底的伴其一生的。“我相信,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看得到漕沟重新变绿,乡邻生活富裕的那一天。”这不光是父亲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话,更是他执着的信念。
老父亲的执着,影响着家人,也影响着乡邻。
我的漕沟故乡的深刻变迁,我的祖国不断发展强大,难道不正是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千千万万父老乡亲对中国共产党的无限信任,对社会主义祖国的无限热爱吗?坚实的大地,营养的沃土,植大树参天而挺拔,结果实丰硕而蓬勃。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五千年文明历史,还有什么时候能够像当今这样,展现得如此壮丽,如此辉煌!
三
“老七,你晓得不,我们的漕沟和唐家漕,硬是盼到了山又绿了水又清了,人人过上富裕的好日子了,我这一辈子满足了。”父亲笑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看着父亲,听他给我讲。
父亲说几句话,便会停顿一下,缓口气。
“这二三十年漕沟里的变化,硬是我前大半辈子没见过,连想都不敢想的。”父亲说到这里,问我:“老七,你出去四十几年,前些年回来的次数也不少,回来一次老样子一次,可是这几年变得你有些不认识了吧。”说到这样,父亲笑了笑,停住,歇了歇。
谁说不是呢。听了父亲的话,我边点头,边赶忙将一直捧在手心里的保温杯揭去盖子,递在父亲嘴边。
父亲接过保温杯,“我自己来。”他轻轻抿了两口,把杯子又递回给我。
“不光生活好了,原来砍光了树林竹林种粮食的沟沟坡坡,这几年树又长起来了,竹子又发出来了,你看前山的竹子,铺天盖地,后山上的树林密密麻麻,这才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嘛。”
父亲的小时候?至少也是80多年前了。那时候,山里穷是穷,但是人口少,加上极度闭塞,原始森林肯定是没有咋个破坏的,当然就会是天苍苍林茫茫,满目青山绿海洋。1958年到1978年的短短20年时间,百里漕森林被破坏得“前無古人”,让我父亲这样“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痛心疾首,但又毫无办法。唯一的盼头,就是“国家总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盼头就是梦想,梦想终究会有实现的那一天。这不,不光我的老父亲,全体百里漕的乡亲,都盼到了山再青,民富裕的这一天。
“前五十年过苦日子,后五十年过舒心日子,人这一辈子,年轻时候苦点累点穷点,那都没有啥子,要紧的是国家安定,老百姓才有盼头和有好日子过。”老父亲小时候读过老章(八股文),是有一定文化底蕴的,所以,他会随时说出些带有人生哲理性的话来。我小时候在家时,就经常听他把《千字文》、《三字经》和《百家姓》等张口就来,大段大段背诵给别人听。没有想到的是,这时父亲已经高龄,而且病入膏肓,思维并没有糊涂,还会说出这样在我看来十分经典的话。
父亲接着又说:“以前,我们这个山沟沟,祖祖辈辈进出山,靠的就是山间几条小路,最好的不过也就是青石板路,所以,山里的东西要拿出去卖,在山外买米买粮回来,全靠肩挑背磨,乡邻们再咋个想富都富不起来。”
“这几年就不一样了,公路通到了家门口,这是漕沟里好几代人盼了几十年的事情,这下子好了,进山出山不再发愁了。”说到这里,父亲抬手指了指窗外。
窗外,此时是山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下半夜。院子地坝边,静静躺着一条宽阔平坦的水泥公路。这条公路是5年前修筑起来的,南北贯通整个百里漕,东西方向不同地段,依山而建有七八个通道出口,通向山外。父亲指的就是它。
“满满,你累了,躺到床上去吧。”我站起来,想去抱父亲。
“我不累。”父亲继续往下说:“政府不是经常说,要想富先修路吗?门前这条公路,硬是给我们这个漕沟里造了福哟。”
“我这几次回来,都坐车到家门口,再也没有翻山越岭走小路了。”我接过父亲的话头,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笑。“还有……”他还想说什么,我赶紧劝到:“满满,天都快亮了,你也累了,先上床睡一睡,明天接着再摆龙门阵,好不好?”
父亲不再坚持,他对我说:“要得,你也去睡一阵吧。”
让我和一大家人没有预料到的是,那天晚上过后,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一个月不到,便去世了。
按照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后人们将他安葬在了他前些年种植并精心呵护管理,现在已经青翠成林,一片浓荫的屋后斑竹林里。
因为我们知道,父亲想要守住的,不光是自己屋后那片斑竹林,他更是要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一代代延续着坚守着唐家漕乃至整个百里漕的那一抹青山绿水。
还有,父亲没有来得及说出口而想告诉我们的,是百里漕最近四十年特别是近四五年的变迁,变得越来越美好,美得让人目不暇接,好得使人念念不忘依依不舍,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倍加珍惜,越是要倍加努力把这片美好家园守护好,让世世代代子孙在这里不停歇地发达下去。
父亲走后,我没有马上离开老家。我要把家乡的变化更多地记录下来,反映出来,一是以告慰逝去的老父亲,让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多一丝慰籍,多一分愉悦,再是不光让家乡父老乡亲,还要让更多世人去如今美若人间仙境的百里竹海走一走看一看,去亲近去感受大自然是怎样赐予我家乡那片土地之神奇的——而1978年后的短短40年,尤其是中国共产党十八大以来的几年里神奇而华丽的大转身大变迁,是“厉害了我的国”的一个小小缩影——唯有党的政策英明,国家强大支撑,政府全心着力,人民真心拥护和跟进,才是真正的根本。除此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与途径吗?
四
说说百里漕民居的变化。
“茅草房,竹片墙,热天晒太阳,冬天寒风狂。”“毁林开荒光山坡,半年缺粮肚皮饿。十家总有九家穷,百里漕是苦窝窝。”
这是百里漕四十年前的真实写照。农民穷,穷得没有房子住,没有衣服穿,沒有粮食吃。可是如今的山乡,巨变得早已经不是过去的旧模样了。
一座座一排排整齐漂亮的两层或者三层小楼房,坐落在风光旖旎的竹丰天池四周,或在竹林中若隐若现,或房前屋后大树参天,鸟语花香,亦或在公路一侧依山傍水宛若亭榭。但是无论谁的房屋院落,都十分整洁卫生,环境优美雅致。完全改变了过去穷困年月那种“房屋烂,家里乱,到处鸡鸭屎,满地污泥滩,脏水绕屋流,臭气直熏天”的杂乱而卫生条件极差的现象。
“绿漕沟,青山林,抬头望天天蓝蓝,低头看水水粼粼。神仙日子哪里寻,我住村庄赛仙境。”这,就是当下我的家乡我的百里漕父老乡亲们美美新农村最佳生存环境的写实。
这一切得来并不是那么轻易而举的。
首先是思想的跟进与观念的转变,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过程。
唐廷谦,我的堂弟,小我两岁,高中毕业后,先是在乡镇任职,后回到村里,接替他大哥,从担任村里会计干起,然后当村主任,村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近四十年。所以,村里的变迁,他不光是亲历者见证者,同时也是领导者组织者,自然,村里改革开放以来的演变史,他最有发言权,他的话最具说服力。
在我侍候我病重的老父亲期间,他三天两头往我二哥家跑。因为我的父亲母亲最后的时间,都是在二哥家度过。除了频频看望我的父亲母亲他的叔婶,就是同我拉家常,摆龙门阵。
摆得最多的,是唐家漕这些年的变化。
行文于此,不得不先说一大段看似题外的话。看似题外,其实不然,因为百里漕这些年的变化是全方位的,涵盖山村里里外外方方面面,自然,也包含下面马上要叙述的这个故事。
盛夏时节,山里,白天暑气逼人,阳光直射下,热得让人如在火炉,尽管比起山外坝里来,气温要低好几度。但是到了晚上,山风习习,气温骤降,睡觉还得盖上薄棉被。院子地坝,是山村夏夜乘凉摆龙门阵的好地方。端上几条长板凳,摆成一个四方形圈子,隔壁邻居或者更远一点的乡亲,围拢过来坐在一起,头顶月光如洗、繁星闪烁的深邃夜空,四周群山环抱,山风起处,不时林涛声声,阵阵夜风吹过,把白天炙人的暑气扫得干干净净,让人倍感凉爽和惬意。大家在一起,家长里短,吃喝拉撒,人情世故,比如哪家娃儿有出息考上了什么大学,或者在什么地方做生意发了大财,哪家在城里买了大房子,哪家儿媳或者女儿生了个男娃女娃,又或哪几个人当天上山撵麂子抓豪猪有还是没有收获,等等,反正逮到什么话题摆什么。不过,夏夜最多的夜话话资,还是村里近些年的变迁,当然,有时候也会摆些山里的民间传说或者据说是有人看见过的遇到过的鬼鬼怪怪故事。
那天,唐廷谦请我去他家吃夜饭。在漕沟,乡里乡亲,尤其有血缘关系或者是亲朋好友之间,凡有哪家的人在外头工作时间久了,回乡时,便会被当作贵客“请吃”,即使是过去贫困年代,一直都是这样。同时被请的,还有我在老家的几个哥哥、唐廷谦的二哥唐廷谋(即谋哥哥,他们的大哥已在几年前去世)和村主任唐忠斌。唐书记(我常常开堂弟玩笑,称他职务)既是请他们作陪,又是久没在一起吃饭,趁机在他家聚一聚。
唐廷谦家有三兄弟,他是老幺。三兄弟家的房子,是唐家漕里最先建起来的砖木结构两层楼房三合院,老大居正屋,老二老幺各居一头。他们的三合院,已经建起来快30年,但是至今都不落后。不过在建房初期,他们的房子在村里显得有点“鹤立鸡群”,太显眼,乡邻们觉得有些“招摇”。
那是一顿过去漕沟这个穷乡僻壤农民们想都不敢想的十分丰盛十分生态的真正的农家绿色食品“夜宴”。唐廷谦和他的妻子我的堂弟媳,是非常能干的一对夫妻。堂弟媳过去长期在本村的小学校当老师,已经退休了好几年。他们的独子在重庆市工作,并在那里安了家,有了2个孩子。就他俩留在老家农村,每年都要用自己施农家肥种植的苞谷、红苕和南瓜等作饲料,喂养2头体重分别超过300斤的黑毛大肥猪。头年夏天买回猪崽儿,喂养到第二年腊月时“杀年猪”,年年如是,周而复始。两个人一年两头大肥猪,即使送一些给在重庆的儿子儿媳,再送一些给亲朋好友,还是会剩下很多。于是,他们便会将猪肉大块大块切成条,悬挂在柴火灶的房梁上,让一日三餐煮饭时的烟熏火烤,从过年一直熏烤到下一年再杀年猪挂新肉。这样的腊肉,那才叫一个绝呀,红红的瘦肉,不仅一点儿不柴,而且又酥又软,入口即化,肥肉晶莹剔透一点儿不腻。想要吃的时候,用淘米水洗干净,然后再用锋利的菜刀细细刮去皮上和肉缝隙里没有洗掉的黑色烟尘,接着可生吃,可煮熟切片沾干辣椒和花椒混合粉末下酒,也可以用百里漕农村特有的密封在大土陶坛子半年以上才会开封的麻辣老咸菜,或者用蒸熟再晒干后储藏起来的高粱粑粑切成同腊肉一样大小的薄片,和在一起回锅,用干竹柴火大火快炒。但是不管用哪种方法做出来的老腊肉菜,无一例外都特别喷香特别可口好吃,其色香味,让人从视角到味蕾,无不喉咙里伸爪爪(当地话叫zhaozhao)馋涎欲滴,欲罢不能。
摆得满满一桌子的,除了诱人的老腊肉,还有同样是他们精心制作的腊香肠、腊猪肝、腊猪心。蔬菜不用说,是煮饭前,才从地里摘回来洗得干干净净的极新鲜的炒嫩南瓜片,凉拌南瓜花,烩苦菜公(前山脚下湖边採摘的野菜),汤是用鸡汤微火慢炖了一个下午的山笋干。
还有一道大菜。这绝不是一道普通的菜肴,是一个带有一点传奇色彩的故事。
我回到山里老家,在侍奉老父亲期间,利用哥哥嫂嫂们在父亲病床边轮流照顾的间隙,时常也会在村里走一走,到各家去转一转,看看乡邻,摆摆龙门阵,叙叙旧,拾拾儿时和小伙伴们在竹林里抓竹鸡,满山找野果,在清清小河里搬开水底石头捉螃蟹,打水仗等现在不再的趣事。我去了唐廷谦家不少次,每次去,我都发现,他家喂养的一只大红鸡公有一些不同寻常。说它是大鸡公名副其实,不仅个头比我见过的鸡公要雄壮高大很多,少说也有八九斤重,走起路来,火红大冠子的鸡头高高昂起,两只又黑又粗的脚爪如迈正步般刚劲有力,雄赳赳气昂昂直扑前方,显得特别威武不可侵犯。
院子里有一大群鸡公鸡婆和鸭子。物以群分,按道理,大鸡公应该在雞鸭群中称雄,充当“首领”。可是不,它对它的同类不仅不同流,而且视若无睹,“鸡不同鸡讲,更不同鸭讲,却只对狗讲”,它始终同一只大黄母狗如影相随,一路上一路下。有时候,它甚至用它那又大又尖的喙,去狗身上轻轻啄一啄,给狗梳梳毛。狗不仅让大鸡公所为,而且还微眯着两眼,显出一副很享受很得意的样子来。
鸡犬如敌,不能一起。这是古人的话,可是在堂弟家里,我对这流传千古的俗话和现象,第一次有了相反的见识。
这不能不说有点传奇色彩吧。但是,真正的传奇还不是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最让人称奇的。
大鸡公护家。真的假的?人们一定会认为不是神话便是鬼话。
可在堂弟家,是真真切切的事情。
那次我刚回老家,第一次去他家时,首见他家地坝里同黄狗站在一起,并不时对狗“喔喔喔”像是互相说话的大鸡公时,便忍不住赞叹:“你家的鸡公好漂亮好威猛哟!”
没等对方回答,我又说:“我咋个看,都觉得这只大鸡公对来人有些虎视眈眈不怀好意。”
唐廷谦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说:“七哥,等一会儿你可是要小心点哦。”
说话间,我跟在他身后,从地坝走上他家阶梯,向堂屋走去。奇怪的事情在这同一时间发生。大鸡公立即张开一双翼展很长的翅膀,脖子上的羽毛同时雄起,咯咯叫着,从地坝里朝我背后飞速冲了过来。在我一只脚刚刚跨过门槛还没有落地的一瞬间,它的喙啄上了我的那只脚后跟。好在我当时穿着皮鞋,还有堂弟站在门里一声吆喝,大鸡公才没有继续对我的攻击,退到了一边去。但当时它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离门口不到2米远的地方,把头举得高高的,警惕地盯着我。我从它的眼睛里,读懂了不信任不放心。
“我家这只鸡公,最会护家了。”堂弟廷谦当时还告诉我说,只要家里来有生人,它就一定会牢牢守住大门,没有主人发话,是绝对不让来人进屋的。家里没人的时候,鸡公就会在地坝里和房前屋后来来回回不停转悠,像个看家护院的“家丁”,尽忠职守,特别认真,比养的黄狗还管用。
全村人都晓得,他们花庙村的唐书记家养有一只会看家护院的大鸡公。
我在赞叹神奇的同时,对堂弟说:“你两口子可一定要善待这只有灵性的大鸡公,千万不要把它当作一只普通的鸡来对待。”堂弟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不能把它杀了作菜吃。
可是,这次后半个月时间不到,大鸡公还是成了我们的桌上菜盘中餐。我有些于心不忍,甚至竟莫名其妙地一下子想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句话,尽管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当着围坐在餐桌周围的所有人,用手里的筷子指了指一大盘山村最传统也最具特色最好吃的用自家大土陶坛子腌制的泡海椒泡白萝卜红烧鸡块,对堂弟说:“你不该把它杀了。”
堂弟对我,也是对大家,说了一句极其简单平淡,却又颇富禅意与哲理的话,他说:“鸡就是鸡。”
如果我事先不知道这道已经摆上桌,被人们大快朵颐的特色“烧鸡公”菜的前世今生,我是会和别人一样,毫不矜持地大吃特嚼的。可是,这顿夜饭,从始至终,我没有动它一筷子。
我不是唯心主义者,也不是素食主义者,可是我知道,人类的核心,便是思想与灵性……
五
晚饭吃完,天早已经黑了。
“七哥,在地坝里坐一阵,摆摆龙门阵吧?”唐廷谦用征询的口气,问我。
“要得。”我当然乐意。
我的几个哥哥年纪都大了,吃完饭后,便各自回家休息去了。
唐廷谦和谋哥哥麻利地将4个自制木板凳和一个小木方桌端到地坝里,然后又将一大茶壶老鹰茶提到小方桌上,茶壶边放了4个略带白色的土碗。加上唐忠斌,四人各坐一方,摆起龙门阵来。
“廷谦,你家咋个还有这样的茶壶和土碗?”我伸出右手,握住土陶茶壶提梁,问道。
“七哥你是作家,我晓得你乡愁浓,喜欢看到小时候的东西,所以特意用这个茶壶和土碗来喝茶。今天上午我和二哥一大早就爬上后头梁子,采回来新鲜的老鹰茶泡上,等着让你来喝哩。”唐廷谦嘿嘿一笑,大声说。
“这真是好茶,我在外头几十年,千回万回总梦见它。”我将他们早倒进碗里的大半碗凉茶,一气喝了下去。“我记得小时候在家里,一大家几十口人,就这样一个大茶壶,母亲或者嫂嫂们早晨用柴灶铁锅煮好饭后接着烧好开水,把茶壶灌得满满的,同时抓上一大把老鹰茶放进茶壶。等到大人们在生产队出工,小娃儿们放学中午晚上回来,也不用讲究,人人抱起大茶壶,将壶嘴对着嘴巴,便咕噜咕噜往自己肚子里灌,那才真是一个爽呢。”我说。
“七满满,你们那个时候也不讲究哈。”按辈份,唐忠斌比我小一辈,一年后,唐廷谦年龄“到点”,他接任花庙村党支部书记。
“饭吃不饱,没有衣服穿,还讲啥子究哦。”谋哥哥说。
“古人不是说在啥子山上唱啥子歌嘛,那时候,不喝生水,有茶水喝就算不错了。”我说。
“你小子那年月还穿开裆裤不醒事,哪吃过苦。”唐廷谦开晚辈同时是他同事的玩笑。
“谦满满,你倚老卖老哈。”唐忠斌哈哈一笑,说。
我们都笑了。
此时,是下半月,月亮还躲在东面山后久久不愿意露面,漕沟被高高大山紧紧包裹着,前山竹海后山树海一片黢黑幽深神秘。可是,正是因为月亮还没有升起,没有一丝云彩的夜空,星星才特别明亮耀眼。山沟夏夜的星空,美得让人心醉,深邃得使人心里生起无限遐想,仿佛天地一体,此时此刻,自己就生活在天宫,正和数不清的星宿天神们坐在一起,把茶言欢,对话摆龙门阵呢。院落外地坝坎下那一汪湖水,同天上繁星相映成趣,犹如星宿众仙慕其晶莹清澈,趁着夜色,纷纷空降人间天池,玩水嬉戏。我正好面对湖水坐着,看着夜幕下若明若暗的“水中天”,心里突然一下子涌起一阵难掩的兴奋,“我坐在地坝观天池,疑是银河落九天。”我说。
“七满满,你是真正的文化人,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我们就住在天池边,一年365天,白天见了晚上見,却从来没发现天池美得像银河。”唐忠斌端起茶碗,又说:“来,七满满,就为你这句精彩的概括,侄儿敬你一碗茶。”
“苏东坡老先生不是有一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千古名言吗,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审美疲劳噻。”我将端在嘴巴边的茶碗停住,接着说:“我们百里漕现在真的是美爆了,你们在这里居家过日子,当然已经习以为常感觉不到美还是不美了嘛!”
“七哥你说得对,重庆市和梁平区正在我们这里打造百里竹海风景旅游度假区,现在的的确确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更美了。”唐廷谦说。
“我们这里从穷乡僻壤,重新变为青山绿水,走了40年的路,时间不长,但是也不短。开始几年走得比较艰难,后来便越走越快越走越宽越走越好了。”唐廷谦说。
村主任像是给党支部书记的话作注脚,唐忠斌紧接着唐廷谦话,说:“村里才开始搞改革那几年,好多事情没有先例,也一时看不明白,再加上我们这里的人穷怕了,生怕一步走岔了,会雪上加霜,给本来就缺吃少穿住茅棚的家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好多事情,谦书记和我说破了嘴巴皮,挨家挨户跑断了腿杆子,咋个说就是没人相信,咋个推行都没有人先动起来。不过,除了分田分土和林权划分到户家家都特别积极外。”
“忠斌说的都是事实。比如退耕还林,因为人口多,土地少,本来粮食就不够吃,把有限的山坡地再种回树木竹子,好是好,但是没有了地就没有了粮食,生怕饿肚皮。”唐廷谦说。
“当年改造茅草房子,乡里乡亲们的话更多哩。”谋哥哥说。
“你们家的房子最先建,又那么出众,再加上是村里的干部,人家有话说也是正常的。”我说。
“说闲话的人不是有,是有得太多了。”谋哥哥叹口气:“唉,到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有些不爽。”
“我们花庙村是个穷村子,老百姓没钱,村里集体同样没钱,所以我们自己建房子全靠三兄弟没日没夜地肩挑背磨,垫脚石从后山的大竹沟一錾一錾打成条石拖回来,砖瓦是自己烧制的,连地皮都是用的原来老屋基。建房期间,四邻八舍天天有人来看。”说到这里,唐廷谦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我和我大哥都是村干部,不贪不占是出了名的,我们的本意是,自己依靠勤劳,先把房子修得好些,带动全村把原来的茅草房换成砖瓦房,把新农村建起来。”
“支书满满一家这一行动,到后来还真是感染和带动了大家,全村紧跟着陆陆续续都开始推倒茅草房建新房,一家比一家的房子修得好。”唐忠斌说。
“也不能说是我们家的带动,其实是随着时代发展,我们漕沟生态越来越好,大家的日子越过越滋润。有了钱,自然就会把自己家的‘窝整得像模像样些,把自己家的小环境和村里的大环境整得漂亮些噻。”说到这里,唐廷谦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全村267户986人,有256户新建了楼房,占比高达95.8%;男女青年在外打工或者自己当小老板做生意的有150多人,每年流回村里的资金不会少于500万(元)。想想,对于一个人口不足千人的小小山村意味着什么,村民能不富裕吗?村里早就没有贫困户了!”
“消灭了贫困户?真的假的?”我将信将疑。
“绝对真的。七满满你要是不相信,明后天我可以陪你到村里挨家挨户走访,你看行不?”唐忠斌作证。
“我知道村里有几户高龄孤寡老人,还有两三个残疾人,他们也不穷了?”我再发疑问。
“政府不光出钱给他们修了房子,还按月发给他们日常生活费用补贴,再加上养老金或残疾人专用补助,他们钱是够用的。另外,村里还隔三差五派人去他们家里,看看他们有啥子需要,去帮助他们解决油盐柴米具体问题。”唐廷谦说。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党的政策真正为民,各级政府为民谋利益实实在在。所以说我们党伟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优越,在我们这个小山村体现得特别具体和充分。”我由衷地贊叹。
“这也是我们村里乡亲,特别是脱贫的孤寡老人和残疾人的心里话,大家见人就说共产党好。”谋哥哥说。
“这是我们村当代最具标志性最得民心的变迁。”我再次赞叹。
“谦书记斌村长,前面说到村里年轻人绝大多数都外出打工挣钱,他们的子女,就是留守儿童问题,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唐廷谦回答我说:“对留守儿童,我们村党支部和村委会,逐户作了摸底调查和详细造册登记,我和斌主任对每家每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然后村里采取了两个办法。一是家里老人年龄还不是很大,还有能力管理照顾小娃儿的,由他们自己陪着在镇里小学或幼儿园上学。当然,哪家要是遇到有啥子难处,找到村里,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帮助解决。二是村里专门开办了一所幼儿园,照顾那些家里没人照顾的娃儿。”
“留守幼儿园我是去看过几次的,办得不错。这证明你们的工作做得是真细真好。”
“应该的。”唐廷谦和唐忠斌几乎声发同时。
“我最近几次回来,看到前山后坡土地不再荒芜,全都被翠竹绿树覆盖,就连各家各户房前屋后也全都是高高的大树和果树鲜花,是怎么做到的?还有,邻里之间,为啥子现在关系特别融洽?你们再给我说说”
“七哥的问题多。”唐廷谦嘿嘿一笑,回答说:“上世纪从5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村里搞大集体毁林开荒,森林破坏特别严重,森林覆盖率最低时只有40%多一点,满眼荒山秃岭,简直让人‘惨不忍睹。改革开放后林地使用权划归每家每户,特别是最近10多年以来,重庆市出台了一系列林权保护、使用和开发优惠政策,梁平区委区政府对保护和开发百里漕竹海、打造竹海风景旅游度假经济制定并且实施了多项惠民举措,使村民的积极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调动和激发,家家户户不仅十分爱护自己林地,而且主动退耕还林,在房前屋后和其它闲置土地上种植竹木,短短10多年,植被恢复速度惊人,现在全村森林覆盖率已经超过90%。”
“村貌村容的变化是显形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是外在的,民者有其屋,居者有其所,这是乡亲们必须具备和应当拥有的。但是内在的呢?乡亲们思想观念的变化,文明素质的提升,法制意识的增强,善良人性的回归,是农村脱贫致富,建设美丽乡村尤其重要的因素,所谓内因决定外因,这是关键。”唐廷谦稍稍思忖一下,紧接着说:“这反映在村风民风变化上,同样是巨大的。现在,村里没有吵架打架现象,尤其没有发生过大小刑事治安案件。凡是哪家有什么事情需要乡邻帮忙,只要招呼一声,乡邻会十分积极热情地无偿前往。还有特别值得称道的,也是别的地方难觅的‘夜不闭户,村民白天下地干活或者外出干别的,家里不留人也不锁门,晚上睡觉大门总是敞开着,可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谁家发生过被偷盗现象。”
“村里过去可不是这样,为争宅基地,为争田边地角,为鸡毛蒜皮小事情,动不动吵架打架是常事,还有总爱到别家林地盗砍竹木,或者顺手牵羊偷摘人家地里瓜果,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是不是我回来这段时间正好遇上平静?”我说。
“斌主任,你说。”唐廷谦这会儿话倒少了,没有再过多向我解释什么。
“村里十多年来就已经这样了。”唐忠斌说。
六
千变万化,人为根本。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山村从贫穷困窘走向富裕,在荒芜闭塞中蜕变为竹海仙境,昔日的穷乡僻壤演变成为人们心向往之的最适宜居住和最富吸引力的旅游度假胜地。除了变得越来越好的沟漕山川自然生态环境,让原住乡民居住和游客感受完善舒适的基础实施外,不变的是当地人美好的的精神世界,人心善良,民风淳朴是少不得的,也是最让人心动,最富吸引力的。
唐家漕,现在的花庙村,共5个居民小组,我家所处位置不上不下,正好居中,为第3组。
不仅仅于此。这里是唐家漕的核心地段,同时是全漕沟唐姓和其他各姓人家的风向标。
这风向标不是别的,是标杆。立一杆,而标其向:把良好的家风家训和忠廉孝悌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溢漶全村,使整个村子人富不忘祖,家美不忘国,一代又一代良风盛盈,良心永驻,良德永传。
唐家大院,又叫唐家老院子,远近极有名气。整个大院依山而建,站在前山“内口岩”瞭望,极像一个巨大的“王”字,分三级,建在桐子山山脚至半坡。最下一层拉得最长,从花庙旁到柏树山脚,长度达近200米,大院套小院,一院连一院,一字排列了7个院落。我家院子偏南,由南向北排第三,最大,也最古老。往上第二排稍短小些,只有2个小院落4户人家。最上也就是第三排院落已经到了桐子山半山,拉得也不短,共有5个小院落。下两排全是唐姓,第三排院落住家则全为卢姓。
唐家漕在近二三十年,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改造了一遍,有的甚至在短短十来年中,拆了茅屋建砖瓦房,拆了砖瓦房建小洋房,连续改造了两遍三遍。但是我家几辈人住了近200年的小青瓦木柱头的老屋至今还在,我的五哥一家人住在老屋里。
现在,打造百里竹海风景区,“花庙村唐家大院”即我家老屋,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被梁平区列入保护名录和旅游参观景点。为了让外来游客更好地欣赏到唐家老院子风貌与魅力,还专门在前山半山竹林中,即内口岩修建了观景平台和玻璃栈道。
唐家老屋,留给后人和世人的,不仅仅是它沧桑的面容和家族历史的承载,更是它高洁的风骨和深邃的文化内涵。
在老屋堂屋正面(即中堂)的墙壁上,先辈镌刻在松木板上的家训,历经百十年历史风云变幻和岁月剥蚀,尽管已经斑驳,但是能够保留至今,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闹得那么凶,什么好东西都被摧毁了,我家祖训却神奇般被保留了下来,而且现在又受到特别的重视和保护,不能不说是“天意”与奇迹。
据梁平县志及唐氏族谱记载,唐氏自明末清初,张献忠屠四川后,由湖广(南)迁徙至此。几百年间,唐氏的命运始终是同国家连在一起的,所以,唐氏的家风家训被广为称道,广泛流传。
“唯国为本,立家安身,勤朴敦仁,慈后孝亲,善友睦邻。”
做人立志,必先爱国,此为根本。想要成就事业,发达家庭,人生一世,理当勤奋朴实,仁心厚道,孝敬父母,慈爱子女,对人友善,与乡邻和睦相处。
立言踐行,百世永传。在我们这个大家庭,是不变的“铁律”,在唐家漕,是“学而用之”“推而广之”的“共识”与“一律”。无论漕里最多的唐姓,还是漕里不众的卢姓、刘姓,陈姓及汪姓、王姓,等等,无不借鉴我家这一家规家训教育自家后人。
几百年前,随着湖广填四川迁徙大军,来到漕沟定居的我的第一代先祖,是不是就已经立下了这一家规家训,并且身体力行,我不知道,因为没有史料可查,不敢妄加揣测,更不敢胡编乱造。但是我从父辈那里,看到了活生生的榜样,我们家一辈辈人,潜移默化学到了“真经”,得到了“真传”。而唐家漕多少年来,不管人们在过去贫困年代“潦倒”,还是这些年富庶有了“家底”,精神始终富有,难道不是最大最可宝贵最值得弘扬与光大的财富吗?
不说道理,记叙两个具体事例,看看水滴的光能折射吧。
本文前面说到我的老父亲,从少年到耄耋之年,哪怕即将走向生命终点,始终用他自己的行动,默默践行着唐氏的家规家训。也许,在老父亲心里,没有把自己的言行上升到理论高度去认识,去理解,他也不懂啥子叫“理论”,只是觉得该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何况,那都是些自己一辈子亲身经历的家长里短的小事情。但是,正是这样的质朴和不经意,才是最有说服力,最能够言传身教传之以远的榜样。
我的九弟唐龙,一个本该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得风生水起,前途无以限量的中学特级教师,把“孝亲”做到了极致。
九弟在我们13兄弟姊妹(其实为12男1女)中,算是最“读得书”的,尤其对数理化有天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城一所有名的高级中学,长期担任毕业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教学中,他不仅把原本枯燥无味的数学讲得生动活泼,让学生们兴趣盎然,而且还将自己对一些数学公式的创新,一次次发表在《中学生数学》等专业杂志上。
他所在学校,还有学校上级管理机关的领导,非常看好他,曾经多次叫他“好好干”。当然,话中话是不言自明的。
事业处于上升期的关键时候,九弟却把父亲母亲接进城,和自己住在了一起,一住就近30年。期间,父亲母亲除了不时到在外地的子女家或老家走一走,小住一段时间,90%以上时间,是在九弟家度过的。开始,父母亲双双不到70岁,身体尚可,还可以帮着九弟两口子带带娃儿,或干点家务等。但是,随着年岁越来越大,身体不断出现状况,到后来,多次患重病,甚至卧床不起,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九弟从来不发怨言,不向在老家和在外地的哥哥弟弟诉苦求援,说是怕哥哥或弟弟们担心,影响工作。甚至不请保姆,说是怕别人照顾不好父母,完全由自己两口子默默地承担着一切。为了照顾老父老母,他学会了护理常识和一般的医疗常识,每天在学校教室、医院、父母病床边来来回回奔波。
到最后,父亲母亲对九弟两口子完全形成了依赖。病重期间,只要有一会儿见不到九弟或者九弟媳,就会精神不安甚至发脾气,直到看到他们站在自己病床前。
九弟的事业尽管没有受到影响,工作如初兢兢业业,但是前途却因此大打折扣,失去了很多“机遇”,一辈子站在了三尺讲台,直到退休。后来,他自己因为长期身累加上心累,也被拖累出了一身病。
九弟40来岁时,他的独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成都市一家省级机关工作,很快又有了孙子,他想随儿子调往成都工作,一家人好有个照应。成都市一所有名气的中学考察他的数学教学能力后,很愿意接纳他,并准备发工作调动函。父亲母亲嘴上倒是说支持他去成都,但是自己却不愿意跟着他去成都生活,说是怕拖累九弟两口子,想回到漕沟去,和我在农村的几个哥哥一起生活。
九弟为此为难了好久,想到农村生活毕竟不如城里方便,加上父母亲在城里和自己一家生活早已经习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调往成都工作的机会。
九弟对我们那个大家庭的无私奉献,对父母无怨无悔的孝悌,在我们那个漕沟里是极为出名的,并成为很多家庭父母教育子女的榜样。
谁说婆媳是冤家?只因未到情深时。
我在家侍奉老父亲的那段时间,看到了最和谐的一对婆媳,行为最美好的一个儿媳妇。
紧邻我家院子,是唐廷金、唐廷茂两弟兄的院子。前者不知啥子时候已经去世,后者已经快90岁,精神仍矍铄,还天天下地做活路。唐廷金的妻子叫万良玉,因为同辈,我叫她万家(ga)嫂。她已经九十三四岁高龄,前些年因病双目失明,但是头脑清晰,身体和精神都很好,只是行动不便。
万家嫂有两个儿子,都远在新疆打工,并都已经在那里落户安家。老家就只剩下了她。但是,小儿媳妇郑三碧,为了照顾婆婆,却执意留在了老家。
我刚回到家,就听有人说万家嫂的小儿媳妇咋个咋个对婆婆好。因为两个院落相连,抬脚就到,所以,我在照顾父亲的同时,时不时去万家嫂院子里站一站,看一看,去和她摆摆龙门阵。万家嫂很健谈,总爱叫着我的排序,说:“唐老七,你出门在外四五十年,老还记得我,隔三差五来我家看看我,陪我摆一下(ha)儿龙门阵,是个好人啊!”她又说:“好人有好报,你一定和我应满满(我父亲)一样,活到长命百岁的。”
更多时候,她的话题,离不开她的儿媳妇。“我这样的瞎老婆婆,要是没有我的小儿媳妇三碧,早就化成土了。”她不断重复这句话。接下来,她会细数儿媳妇对她的种种好处,比如有好吃的,先想着她,有好穿的,先给她,做活路再苦再累,只要一回到家,总是不忘先到她跟前嘘寒问暖,然后赶紧做饭,生怕她饿到了。要是遇到自己身体不舒服,有个头痛脑热,儿媳妇会特别上心,半夜都要出门请医生,床前喂药喂水,啥子事情都想得特别周到。家务事情,哪怕是煮饭洗衣服等小事情,也从来不让她动手,生怕她有个啥子闪失,从来不在她面前说重话,总是温言细语。还有帮着洗澡,擦身,洗脚,梳头……反正啥子都做。“我前世不晓得修了啥子福哦,老天给我送来一个比亲女儿还好一百倍一千倍的好儿媳妇。”
郑三碧,梁平区多次宣扬并表彰她为“孝老敬亲好儿媳”。
百里漕,如今沧桑巨变,美不胜收。不变的,是永远的明月山,和大山里淳朴善良的我的父老乡亲啊!
(注1):明月山系,本地称百里漕,位于重庆市梁平区西北部。
(注2):满满,即父亲或叔父。如是叔父,满满前则加排行或名。
责任编辑/孙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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