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4日夜,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准备次日给吴天明寄20多天前聚会时答应给他找的书。突然,屏幕下方的游走字幕冲入我的眼帘:著名导演吴天明患心肌梗塞不幸去世。我不由震惊地连连发出“啊!啊……这怎么可能”的呐喊。老伴从寝室冲出,急问我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词不达意地说:“天明,吴天明咋突然病逝了?!”许久,稍稍平静,往事历历浮现眼前——
1986年秋天,吴天明和路遥一起来三原,游览过龙桥后,就到当时我供职的三原县文化馆找过我。等我下乡采访回来,他们已经走了。我和吴天明家乡相距虽然很近,但是直到2006年10月《汉魂》杂志邀我写一篇吴天明的稿件,才开始和他交往。
著名电影导演、西安曲江影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吴天明,是自学成材的导演。1979年与滕文骥联合执导《生活的颤音》崛起影坛。1980年独立执导《亲缘》。接着以独立执导《没有航标的河流》而受人注目。《人生》是他的代表作;《老井》《变脸》成就了他艺术创作的高峰。吴天明的导演风格凝重、厚实,有着浓郁的民族特色。吴天明以深沉、饱含忧患意识的目光观察生活,以对人民、对土地的深情处理题材,刻画人物。在他的作品中,既融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营养,又充溢着新的艺术方法,并透视出对社会、对历史、对人生的深沉思考。1983年拍摄的电影《没有航标的河流》于1984年获文化部优秀影片二等奖,夏威夷第四届国际电影节东西方中心电影奖;1984年拍摄的电影《人生》获得了第八届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1987年拍摄的电影《老井》于1988年获得第八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导演奖,第十一届百花奖故事片奖,第二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故事片大奖,第七届夏威夷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
九十年代初,吴天明辞去厂长职务去了美国,在美国他看了近千部影片,学到了不少东西,导演水平有了更高的升华,1994年,吴天明回到中国,执导了回国后的第一部影片《变脸》,这是一部蕴含着人间真情,单纯而温馨的影片,影片通过一个老艺人和一个小女孩的故事,表达了人间的真善美。这一次,吴天明又获得了成功,《变脸》获得1995年华表奖最佳对外合拍片奖,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吴天明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导演,也是一位慧眼识千里马的伯乐,在他任西影厂厂长期间,大胆启用了张艺谋、周晓文、黄建新、顾长卫等一批有艺术造诣的新人,并把他们推上了辉煌的顶点,使他们成为国家级、国际级的人物,至今,这些弟子们对他们的恩师仍然充满着感激之情。如果没有吴天明,第五代导演的命运很可能被改写!2005年1月,吴天明被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授予终身成就奖;2005年12月,被国家人事部、国家广电总局授予“国家有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称号。
吴天明多年后重新出山执导《百鸟朝凤》,赢得许多电影人和媒体的高度关注和认可。电影《百鸟朝凤》在国内发行之时,吴天明这位为中国电影有着功不可没贡献的著名导演,又为观众带来一场震撼人心的视觉盛宴。《百鸟朝凤》从表层看是写的吹唢呐,但从深层看,表现的是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应持有的正确态度。如何对待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其中包括根植于民众的民间文化,这是当前中国面临的一个严峻课题。《百鸟朝凤》坚守的,是一条与《人生》《老井》《变脸》《首席执行官》等影片一脉相承并与时俱进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深化现实主义的电影发展道路。这正是在东西方文化八面来风的现实背景下,面对形形色色的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和东施效颦的“西化”鼓噪,依然葆有可贵的文化自觉和文化定力的体现。它是中国特色的电影创作的成果。
2013年9月25日正式开幕的第22届金鸡、百花电影节。吴天明的新作《百鸟朝凤》作为本届金鸡、百花电影节的开幕影片,与冯小刚的电影《一九四二》双双入围。《百鸟朝凤》以其深邃的思想内容和精湛的艺术造诣,荣获本届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并在全国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评奖中荣获优秀作品奖。
吴天明祖籍山东莱芜,1939年12月5日生于陕西省三原县西阳镇。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小姨崔彬,长天明4岁,丢花包,骑竹马,扮老鹰抓小鸡……农村娃娃疯啥,他俩照样疯啥。特别有趣的是,他俩都喜爱文艺,在朝霞染红的肥美土地上,编演小品,载歌载舞。天明自扮杜鲁门,弟弟和小姨扮演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在春回八百里秦川的欢乐节日里,天明和小姨合演秦腔现代戏《血泪仇》,天明扮狗娃,小姨扮桂花。天明的文艺天赋,在他和小姨合演的秦腔现代戏《穷人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天明演红香弟,小姨演红香。在演到弟向姐要饭吃时,弟耍赖、苦求、哭诉,情真意切,感动得台下的不少乡亲流下了串串热泪。
天明的母亲封惠,是小姨崔彬的表姐。小姨在三原女中上学期间,星期天、寒暑假,大都在天明家度过,和天明相处甚洽,情同姐弟。天明为人,丝毫没有一点县委书记的公子哥儿的傲慢与骄横。来来往往,直至小姨毕业,天明的父亲吴曰聪调任渭南地委统战部部长,举家才迁往华山北麓。
为了实现他心中的神圣的影视之梦,天明长年奔波在外,鲜有回归故里的机会。可是,家乡人提起他,依然感怀万千。
天明的电影梦在西影得以实现后,仍不忘家乡三原的亲朋故交,常常挤时间探望从小耍大的亲友。亲友端上的家乡饭,不管是搓面、纸卷、米汤,还是玉米糁、葱油饼、臊子面,天明都觉得乡情浓浓,余味绵绵。有一次饭时,邻居送来一碗荞面饸饹,又筋道又细长。生性豪爽的天明一尝,香!从无虚情假意的天明,风卷残云般吃得一干二净。亲友看天明吃得像孩子那样香甜、那样解颐,心里暖融融、甜滋滋的。endprint
探亲访友,天明从不忘给这些儿时的伙伴带上喜爱的食品,或者用携带的相机拍几张留影。这些食品和照片,为这些身居穷乡僻壤的亲朋故交,圆了一个个憧憬多年的美梦!
天明到北京发展后,虽然离故乡远隔千山万水,然而,总不忘在繁忙的拍片执导中挤出时间,打电话和家乡的亲朋故交互致问候。
母亲和天明拉家常,提起小姨的弟弟崔景忠的病情。天明一听表舅食道癌病情严重,已住进西安交大二附院,二话没说,拿出1.5万元,东奔西跑,忙里忙外张羅给表舅动手术,劝导表舅好好将养,康复后经常散散步、打打太极拳。天明返京后,还通过同事的岳父弄来中药邮寄给表舅。可惜药尚未到,表舅已溘然长逝。天明闻讯,在电话中向小姨详细询问表舅临终时的状况和痛苦,默默伤情,凄凄感怀,唏嘘不已!
在故乡的亲朋好友眼中,天明是一个重情重义的耿直汉子;在家里亲人的眼中,天明是一个至亲至爱至诚的孝子。
天明的父亲吴曰聪,1952年6月就担任中共三原县委书记。1986年8月3日,身为中国农业银行陕西省分行副行长、党组副书记的父亲,因患心肌梗塞,不幸驾鹤西去。在西安三兆公墓,瞻仰遗容,准备火化,最后送别父亲时,天明数度痛哭失声……
2003年农历正月十七日,天明的母亲封惠,走完了八十二载的不平常人生。高堂慈母的逝世,令天明撕心裂肺,悲痛至极。无奈他执导拍摄的影片《首席执行官》正拍得如火如荼,影片离不开他,剧组离不开他。分身无术的天明,只好流着泪写了一副挽联、一篇悼文,托专人送回家中。
上联:为丈夫为子女终生辛劳无怨无悔;
下联:求生存求尊严一世磊落有情有意。
横批:伟大母亲。
祭文追朔了母亲多灾多难而又慈爱贤良的一生。天明在祭文中表达了一个儿子对母亲深沉的眷恋、崇高的敬意和绵长的思念。他说母亲的故事像翻腾的河水,太多太多。他一支拙笔十天十夜也诉不完、写不尽。艰难岁月的点点滴滴重现眼前:
在战火纷飞的岁月,军情紧迫,父亲率游击队在耀县、淳化一带神出鬼没,令国民党地方势力闻风丧胆,也成为敌人悬赏缉捕的重要对象。天明和母亲不得不隐姓埋名,在陕北、关中交界地带度过了六年流浪生活。每个地方长则住上个把月,短则停留一两天。身无分文,吃住全靠当地乡亲帮衬。十冬腊月天明没有棉鞋穿,母亲只能撕块破布裹在他脚上,破布踏在雪地里,既不耐寒,也不耐磨,冻烂的脚趾露出了白骨。天明的脚上长出一个拳头大的疮,却没钱买药医治,忍着强烈的疼痛等疮自然熟透,他母亲找了块破磁碗片将它割破,挤出里面的脓血,才得痊愈。至今,他的脚上和腿上还留着那时的斑斑疤痕。
躲避国民党追捕,母亲领着他和弟弟不仅挨门挨户讨过饭,在荒山野坡露过宿,还多次死里逃生:有一次,母亲领着他和弟弟沿着一条山沟连续跑了八十里地,天已黑得看不清路,母子三人筋疲力尽,又饥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得钻进一个山沟避祸。山沟荒无人烟,沟中蓬蒿蔽天,壑底野狼出没。母亲带他和弟弟钻进一个幽黑的山洞,半夜,饿醒的弟弟嚎啕大哭,招引来一群饿狼,围在他母子三人住的洞口,狼眼放射着阴森森的绿光,死死地盯着洞口转悠,凄厉的嗥叫让天明和弟弟浑身战栗。幸亏母亲早有提防,睡前已用密密的树枝把洞口挡严,为了保护他和弟弟,母亲拄着捡来的棍子,挺着孱弱的身躯,迎着塬畔凛冽的寒风,站在人迹罕至的洞口,连喊带打,和轮翻进攻的野狼殊死搏斗,整整搏斗了一个夜晚。及至天明,棍子打折了好几根……
还有一次,他和母亲被国民党军队抓住关在耀县照金镇。敌人软硬兼施,始终问不出他们的确切身份,最后只好将他们释放。母子二人走出镇口约莫两里地,后面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事后得知,他们刚刚离开,敌人就把关押在那里的几十名共产党的家属全部用机枪扫死……
1947年,胡宗南率军进攻陕北,他母亲正带着天明和弟弟借住在耀县山区一户地主家的窑洞里。半夜游击队悄悄进村,把一批文件、药品埋进窑顶上的柴堆里。谁知地主告了密,一个连的国民党军队包围了窑洞,把他的母亲绑在拴马桩上百般凌辱折磨,逼她交出游击队藏的东西,那年母亲28岁,是个一字不识的乡下人,可她明白一个道理——“党的文件最重要”。敌人的刺刀把胸前的棉袄都捅破了,母亲脸不变色,镇定自若一字一句的回答,还是那句话:“不知道!”
就是这样的英雄铁血母亲,养育了天明这样重情重义的铁血汉子!
天明对给自己提供过帮助的山区,始终念念不忘。在第一届导演协会年度奖颁奖时,执委会将10万元的奖金给获得终身成就奖的导演吴天明,补贴生活。那时天明很穷,可是他毅然将所有奖金捐给‘老井拍摄地山西省左权县石玉峧村,为该村打了一口井。后来,石玉峧村改名“老井村”。
天明更时刻惦记着回报生他养他的故乡。
2010年6月21日,天明带编剧等数人回三原,说要以三原为背景,创作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在三原宾馆举行座谈会,我受邀参加。会后,我赠送刊登有我写他小文的《汉魂》杂志一份。此后不久,他又带人回三原,中午聚会时,我又受邀参加,天明赠我一盒他拍摄的《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变脸》《非常爱情》《首席执行官》六部电影的《吴天明电影作品选》光盘和一本反映他经历的文图并茂的专著。
2014年2月6日,吴天明回三原,在县文化馆召开座谈会,了解其父及和其父同代的先辈们当年艰苦卓绝的革命历程。我应邀参加。座谈前,我赠他《龙桥新韵——三原当代文学作品选》和数期《三原文艺》。他翻看了一会儿,赞不绝口。同时,对我说,他没有应我之请为《龙桥新韵——三原当代文学作品选》题词,是他的字太丑,实在拿不出手,请我见谅。可是,听说我准备出《吴树民文集》,十分高兴,为我题写了刘勰《文心雕龙》一句话“随物宛转,于心徘徊”,表示由衷的祝贺。会后聚餐中,他说和孙皓晖、张艺谋、赵季平合作,想把同是三原县西阳镇乡党孙皓晖的《大秦帝国》搬上银幕。最近,还想搞一个宣传秦商的电影或电视剧,问我能否找下这方面的资料。我说省作协秘书长王芳闻和咸阳老作家李文德合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安吴商妇》,这商妇就是咱三原县孟店周家大院嫁出去的女子周莹。餐后和他合影时,他又叮咛找下就寄给他。我说,你这样雄心勃勃,哪像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他说,我要学前辈谢晋,拍到八十五岁!我被深深的感动,不由肃然起敬。他走后的当夜,我欣赏他的题词,才发现他把日期写成“二零一四·二·七”,笔误了,也只能莞尔一笑。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怎么也想不到。2014年2月6日的聚会,竟成为天明和我们最后的永别……
责任编辑/魏建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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