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家柴门被轻轻地叩响了:三下、两下、五下。
——“自己人!”奶奶对父亲低低惊呼:“快开门”。门开了,风雨交加的门头站着三个湿漉漉的人,其中一个30出头的腰挎着驳壳枪的敦实汉子,望着我爷爷开口笑了,抢先握住我爷爷的手,说:“哟,你一定是张培福大哥了吧,大哥,你好,你好!”他又拉着我奶奶的手说:“您就是‘奶仔吧……何素芳同志,你好,你们都辛苦了,辛苦了!”“奶仔”是我奶奶素有的绰号,而且是一种尊称。然后他伸出手来,拍拍还在愕然着的我父亲的肩头,声音低低地说:“小张同志,你好!认不出我啦,上次在西北区老马村敌后工作现场会议上,我可是表扬过你的哟。”父亲终于认出来者,自然喜出望外,激动地迎上去握紧对方的手说:“吴副特派员,原来是你!快、快请进屋里头说话。”然后将他们3个扯进屋子里来,关上门。简单寒暄后,爷爷奶奶和父亲带着他们进了父亲住的房间,将那盏三角煤油灯捻到最亮。吴副特派员开始用沉重、急促而坚定的低嗓音,向我父亲、年轻的地下党交通站站长和我身为共产党员的奶奶,传达了南路地委的紧急命令。
原来,是年6月26日,国民党反动派悍然发动了内战,中共中央南方局和中共广东省委及时指示中共南路特委:党的各级组织和武装,要及时做好应对工作,广泛发动群众,开展武装斗争,以粉碎敌人的内战阴谋。后来才知道,这个吴副特派员就是当时的中共七大代表、中共南路地区特派员、后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粤桂边区纵队司令员、“打仗施政不乏大手笔、赋诗作文俱得大风流”的吴有恒同志。吴有恒同志当时是以特派员身份前往湛江赴任,由于任务紧急,便绕道经过犁头沙村地下交通站,传达上级党组织的命令。他还听取了我父亲的工作汇报,肯定了大家在艰苦环境下所做的工作,告诉大家夺取革命全面胜利的一天很快会到来,鼓励大家坚持到革命胜利的最后一刻。交通站里每一个人都深受鼓舞,心情振奋。屋里头那一盏赶海的三角煤油灯一直摇晃晃地亮着。这盏煤油灯是祖传的,一块玻璃爆裂了未补好,有些漏气,底座的木板还有些虫的霉蚀,灯座歪向一边,不怎么好看,却是照亮人间的一束光明之源。这可是爷爷和父亲经常待夜里海潮退却后,用来沿着海水撤退的脚步,赶到沿海滩涂网鱼摸虾抓螃蟹敲牡蛎讨生计的必用宝贝工具哪。
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吴副特派员的命令传达完毕,工作任务也布置完毕,奶奶早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宰了,炖好汤让3位同志喝下。随后,他们向我爷爷奶奶父亲依依不舍地告别。村党支部安排好护送线路,仍由我爷爷和我奶奶护送吴有恒等人乘船出村到安铺,再由南路特委同志在安铺接应,护送吴有恒同志安全到达湛江赤坎(吴有恒同志由此一直住在赤坎领导南路革命斗争的开展,直至解放整个粤中大地。1949年11月,吴有恒任中共粤中地委书记兼粤中军分区政委。1956年9月,吴有恒当选为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后来,吴有恒参加中国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然后我父亲快速转回村里,提着煤油灯漏夜奔走在三村五乡,将各地的联络人员和武装队员召集到村上的地下交通站文光学舍,传达吴副特派员的命令和布置武装应对方案。摇晃晃的三角煤油灯光,在文光学舍一直亮到鸡啼第五遍。
上述这些故事,都是奶奶在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不断唠唠叨叨地对我述说过的。老人家每对我述说一回,我心中的煤油灯光就会亮堂一回,灵魂也就净化一回。有一种本来在人生某一阶段中非常重要的生活用具,随着日子磨损,老了,旧了,残了,不起眼了,随手丢在家里的某一角落,任凭烟遮尘盖,直到想起它的时候,却已无从查找。有一种爱,当时往往无法细诉、难于感受,只有在过后的人生坎坷的日子里,才能咀嚼出它甜酸苦辣的味道,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怀。
解放后,父亲进了城市,又受党组织的委派,前往多个农场负责工作了一段岁月,过的已经逐渐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日子。奇怪的是,有一段日子,父亲像丢了魂似的总是说心慌慌的,说他数次梦回故乡赶海,眼前上下四方总是一片漆黑,上摸不着天下够不着地,看不到潮涨潮退,见不着海鸥的飞翔,更听不到海螺号的鸣响,找不到去路。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抓破头皮才想起了丢在老家旧屋里的那盏赶海的三角煤油灯。在父亲人生最重要的时刻里,那是一盏多么不起眼的却又是多么了不起的赶海灯啊,它曾经为爷爷父亲赶海讨生计照亮往返滩涂的艰难的泥泞路,它昏黄的灯光曾经照亮父亲参加中共地下活动走上革命的道路。在它的照耀下,父亲16岁就面对鲜红的党旗举手进行庄严的入党宣誓,然后和他的战友一道血雨腥风出生入死,终于迎来了共和国的诞生……这样重要的人生用具,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于是,在一个无风的星期六下午,十分熟悉九洲江出海口北部湾东海岸汛期的父亲,不顾母亲的劝阻,一个人骑着一辆哪个地方都响唯有车铃不响的自行车,从黎明农场场部出发,直奔故乡而回。一进老家的门,满屋子扒拉才从垃圾堆里头找到了那盏赶海煤油灯!父亲像捡到了宝贝似的,放在怀里看了又看,撩起衣服将它擦了又擦。发觉它的三条柱、底座和一面玻璃都坏了烂了,连忙向邻居借来了木匠工具精修细凿,到了晚上才修好它。匆匆吃过晚饭,父亲向人家借了点煤油将灯点亮,趁着夜色和退潮,匆匆走出村口,走向当年送走吴副特派员的海堤码头,走向泥泞的滩涂,走向当年他曾经参加革命斗争活动的海岸线,不断地徘徊。煤油灯一直摇晃晃地亮着。“有这油灯光真好!”父亲自言自语说,到哪里都能找到前进的方向,不会迷路!煤油灯光所及,但闻海风轻拂,夜浪细吟,又见鱼虾欢跃,螺蟹横行,竟已是如梦如歌,如痴如醉。endprint
次日中午,父亲回到黎明场部的时候,不但带回大半篓子他昨夜赶海抓到的鱼虾蟹螺鲦鱼,而且已经顺便在安铺镇上的五金铺让人将那盏赶海的三角煤油灯重新修饰一新,一回到家就赶忙扯了一块红布将它裹起来,藏进卧室的床头柜子里。每逢春节、党的生日、建军节、中秋节,和他的入党日子,他才庄重地将它拿出来,晚上点亮了,隆重地摆在大厅的台上,神色庄重地盯着它,良久良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曾经一直为我遮风挡雨、撑持着这个历遭磨难的七口之家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年多了。在父亲走后,我才深深体会父子间的情感是那么的漫长而深远;父亲的离去,让我深深体会了“生命短暂”的含义。失去,才觉得可贵、遗憾和深深的懊悔。父爱已经成为过去时,已经成为一种逝去的爱永远不能重现身旁,留给自己的只有怀念和追忆。父亲走的时候,我将那盏赶海的三角煤油灯拿出来擦净点亮,放在他的头后。摇晃晃的三角煤油灯,底座的木板又见了一些虫的霉蚀,灯座歪向一边,并不怎么好看,灯光摇晃晃地还有些扎眼。但是,这是父亲心中最明最亮的光,一直照亮着他前进的人生坎坷路,直到照耀着他上天堂的天梯。
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出生于“文化大革命”前期。记得我刚满5岁的时候,父亲就被造反派诬蔑为“假党员”,并被作为“当权派”的代表被造反派关进了牛棚,遭批挨斗,受尽折磨。那段時间,母亲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学习、劳动,家里只有年近七旬的老奶奶带着我们姐弟妹四个;两个姐姐和我要上学,妹妹还小,家里每月只有25元生活费开销;我们隔几天就要参加一次父亲的批斗会,眼看着“造反派”对父亲拳打脚踢,我们却敢怒不敢言。那种凄苦和艰难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当时,如果不是曾经在抗日战争时期担任过共产党地下交通站副站长的奶奶的坚强撑持,没有奶奶对我们的精心呵护,我们真不知后来的路会怎么走。父亲,这个从13岁起就跟随着奶奶为革命送信的硬汉子,一直坚信他一生所追求的信仰没有错,并在奶奶带着我们去“探监”时仍像往常一样嘱咐我们:“要好好学习,尊重老人,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人民。我那盏赶海的老三角煤油灯,你要找出来擦一擦,抹一抹,你和它都得晒晒太阳了。记住,几个重要的日子,你都要把那盏灯给点着!”经历几年“牛棚”磨难后的父亲,刚恢复工作就回复到了原来那种夜以继日忘我工作的状态,好像社会对他那刚刚过去的误解、不公和折磨,并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反而使他更进一步贴近他的下属和同志,更积极热情地去履行他的职责。他常对我们说:“我没有被日本仔、国民党反动派打死,比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受点委屈算什么?计较那么多干什么?想不开的时候,拿出那盏老三角煤油灯,点着它,看着灯光,你就想得开了,你就有光明了!”——这句话我一生受用。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了34年,每逢受到委屈、曲折和打击,父亲的这句话,就会在我脑海里显现,使我心中永远有煤油灯光,能坦然面对一切。因为这句话,每每擦着那盏赶海煤油灯,每每点亮它放在大厅的台上,看着它摇摇晃晃的光亮,我就对父亲充满钦佩敬重之情,也是从那时起,我对父亲的一生充满了好奇,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对父亲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记得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患了湿疹,全身皮肤出疹痕痒,心情烦躁,晚上无法入睡,白天没有精力、更没有心情上学。当时的父亲已经年逾半百,为了治好我的病,他和母亲带我到各级医院看专家门诊,并四处打听能治好湿疹的民间偏方。听说河砚能去湿,父亲竟在寒冬腊月一个人提着那盏不怎么周整的赶海三角煤油灯,在摇摇晃晃的灯光里下河捞砚;听说毒蛇煲黄鹤煮黄豆能治好湿疹,父亲又不顾危险,晚上提着三角煤油灯跑到山野掏蛇洞;有时为抓住一只黄鹤,要到树冠大的古树下守候,等待鹤儿归巢。父亲不会在工作时间做自己的私事,因此捞砚、捉蛇、逮鹤都是利用下班以后的夜晚时间,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去荒野溪边抓捉的。所以我得湿疹那段时间,父亲晚上提着三角煤油灯回来时,身上都是湿漉漉的。这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大爱。
上世纪八十年代机构体制改革“一刀切”时,父亲不到58岁就退居二线了。当时很多退下来的领导都不适应,整天找茬麻烦在任的领导。但父亲在组织谈话的当天就把自己的东西搬回家,二话没说就把办公室腾出来给接任的新领导,以平常的心态回到家里照料80多岁瘫痪在床的老奶奶。除了单位通知开支部大会,每个月按时到单位交党费,父亲每天都在家里给奶奶喂饭、喂药、擦身,尽职尽责照顾奶奶10多年。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分配在一个古镇的中学任教,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在外工作,妹妹在北京读大学,妈妈心脏有问题,伺候瘫痪老奶奶的重担全搁在父亲的肩上——从50多岁到年过古稀,一个大男人十几年间一天也没离开过家门,默默地细心照料年迈瘫痪的老母亲,那种苦楚难以言喻,那种恒心更是常人所无法坚持!父亲累了乏了,抽空就把煤油灯拿出来,擦了又擦,让它光滑,晚上连电灯也不开,就点亮那盏赶海煤油灯,给我奶奶哼着一首又一首革命歌曲,直到奶奶安然睡去,直到奶奶含笑而逝,父亲都没有一句怨言——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孝顺父母的儿子,一个心中永远有不灭的煤油灯光亮的人!
父亲逝世时,市委组织部老干部局的领导前来吊唁,市老游击战士联谊会的老同志、父亲生前的很多老战友,都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父亲原单位领导宣读了父亲生平简介及悼词,老游击战士联谊会会长也追忆了父亲的革命生平事迹。他们的叙述,让我对父亲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也更激发了我去追索父亲生平的愿望。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除了那盏最重要的三角煤油灯,我还发现父亲珍藏着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打开铁盒,赫然入目的是一面叠得整整齐齐、打开后三尺见方的中共党旗。这面党旗叠痕很明显,年代已久,党旗左上方的铁锤镰刀之处有四处暗红色斑迹,用手揉摸可以确定是大滴干枯了的血迹,细看旗面上也有一些干枯的小血滴,我的眼前立即浮现了16岁的父亲在那盏赶海三角煤油灯的昏暗光亮下,举起右手庄严入党宣誓的镜头:我志愿参加中国共产党……永不叛党!我把党旗轻轻拿起,发现党旗下面还覆盖着一枚锈迹斑驳的军功章。为了弄清父亲这两件珍藏品的来龙去脉,我探访了父亲生前的战友,向村中老一辈及父亲儿时的玩伴逐一了解父亲的轶事,到市志办、党史办、档案馆查勘有关黎头沙村史和廉江、遂溪革命斗争史料,还请母亲回忆她与父亲生活期间的点点滴滴……我终于对父亲的一生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也弄清楚了父亲那两件遗物的来历。endprint
我的父亲张周,1928年正月出生在北部湾一个叫做犁头沙的海边渔村。这个村庄位于九洲江出海口北岸末端,村南紧贴九洲江主流的出海口,东北面为九洲江支流环抱,西面为北部湾浅海滩涂。村前九洲江心有一片沙洲,东西走向,东尖西阔,形似犁头。《广东省自然村落历史人文调查》对我的家乡的描述如下:“犁头沙村始建于清代,村四面环水,为一独立小围,居民进出村庄必用船只通行。由于地处九洲江出海口,该村是安铺地区商船、渔船进出港必经之地,是安铺港的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当年九州江水航运发达,广东四大古镇之一的安铺镇因位于九洲江沿岸,安铺航运通道经九洲江犁头沙村入海口入海,再通往越南、海南等地。全国乃至世界一些国家的商品经过九州江航运进入安铺,造就了当年安铺的商业繁华、商贾如云。因为江海汇聚,丰富的自然物产养育了犁头沙村民,即使是在解放后的三年困难时期,犁头沙村因为江口与海洋的恩赐,也没有一个人因挨饿而死亡。江河大海,这是大自然赐予黎头沙最大的恩典;取之不尽的鱼虾螺蟹,让黎头沙村民得以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奶奶在世时曾对我说过,犁头沙村的民居大多是沿九洲江北岸而建,我们家门前就是江海交汇的滩涂,每当潮水退去的晚上,村里人就提着赶海的煤油灯,带上手锄,挂着竹篓,争先恐后跑到海滩,抓鱼捞虾,挖螺捉蟹。记得奶奶还说过,我父亲是围田一带少有的挖沙螺、捉螃蟹高手,游击队伤病员住我们家的时候,父亲就会根据潮水起落的情况,趁海潮退却的夜晚,提着那盏三角煤油灯,沿着海滩泥涂去捉螃蟹,一捉就是一竹篓,奶奶也会去挖沙螺,然后奶奶把这些螃蟹、沙螺煮给伤病员吃,让他们尽快得以痊愈回归部队作战。正因为犁头沙村地理位置重要,加上四面环水,四周围堤是打仗防御的天然屏障,所以历来就是兵家争夺之地。据《广东省自然村落历史人文调查》记载:1932年9月(民国21年),当时的廉江县长李聪远曾一度派兵驻守犁头沙;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犁头沙是红色政权的重要游击区,当时称做中共西北抗日联防区北联乡,中共遂溪县委在北联乡设立交通站、税站,为革命送情报、筹集经费。1944年2月,中共地下党以张氏名义捐资献地在犁头沙村建立“文光学舍”,以学舍为阵地向群众宣传抗日救国革命道理,教唱革命歌曲,培养革命积极分子,物色党员发展对象。我的父亲就是在文光学舍第一批被吸收入党的进步青年。其实,父亲13岁起就跟着当时身为北联乡交通站副站长的奶奶为革命送信、送情报、照顾游击队伤病员,16岁时由当时在犁头沙从事革命活动的马如杰(后任广东省贫协主席)、马朝隆(外号“光仔”,在解放湛江赤坎的一场战斗中牺牲)介绍入党,那时的父亲可以算得上是一位“革命老交通”了(“文化大革命”父亲坐“牛棚”,其中一条罪状就是“假党员”——因为造反派说什么也不相信父亲16岁就入了党,最后硬是把父亲档案的入党时间改为1946年)。父亲自从走上革命道路,全程参与了犁头沙村的革命斗争。
犁头沙村第一批入党的4位党员分别是陈武、张周、董裕柏、张锡坤,当年都是20岁左右的青年,父亲是年纪最小的一位。入党宣誓时,我家的老屋正厅挂着鲜红的党旗,在父亲最钟爱的那盏三角煤油灯光的照亮下,他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割破自己的无名指,把鲜血滴在党旗上,以此来显示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永远捍卫共产党领导的决心。他们立誓为共产主义的信仰和事业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用自己的生命来保证先烈用鲜血染红的旗帜更加鲜艳!从此以后,这盏三角煤油灯和这面血色党旗,一直陪伴了父亲60多年,不离不弃,信仰一如初心,至死不渝。
4名年輕的犁头沙村第一批党员在染着他们血液的党旗下筹划组建了犁头沙村第一个地下党支部,推举陈武任第一任支部书记。党支部成立后,他们分头做工作,发动村中青壮年30多人成立了黎头沙村第一支抗日群众武装“犁头沙抗日联防分队”,这支武装隶属于中共遂溪县西北区抗日联防大队,由地下党组织领导和指挥。根据西北区党组织的部署,村党支部积极发动村中懂修理技术的进步青年,在村里建立了一个流动枪械修造厂。每当深夜,在我家那间不起眼的草屋里头,在我父亲那盏赶海三角煤油灯的照亮下,他们在秘密地修理、改装枪械,翻装子弹,为抗战武装部队修造了不少武器弹药。党支部还在村里成立农会,为抗日武装部队征粮运粮,有力支援了前线抗日。同时,党支部利用抗日联防队这支武装力量,配合正规部队有效打击日伪有生力量,为当地扫清后方障碍。如1945年3月的一天,驻守犁头沙村日伪中队在其队长温良才的指挥下,登陆扫荡广西黑泥抗日游击阵地,被我黑泥联防队击退,被迫败退到西北区北潭坡海面,又遭我北潭联防队的痛击,然后折返犁头沙村西的坪寨滩登陆,犁头沙村联防分队获悉准确情报,由联防分队带领村民,用土枪土炮、鱼叉、蟹钊、泥挑等在坪寨滩截击败返犁头沙村的这支日伪中队,经奋力搏杀,在闪闪渔灯下共歼敌42人,一举全歼了温良才日伪中队。此次战斗在当时当地的抗战斗争中,产生了震撼性的影响。1946年10月,犁头沙村党支部率领联防队参加上级党组织统一部署的锄奸活动,秘密处决了一批汉奸和反动乡兵。1950年解放海南岛战役中,犁头沙村是解放军驻军的沿海村庄,时任村党支部书记的我父亲(原支部书记陈武病故后接任)带着村中党员逐户发动村民为我军捐献船只多艘,并动员自己的父亲(我的爷爷)张培福当舵工参加解放海南岛渡海战役。爷爷是提着我家那盏老旧的赶海三角煤油灯,冒着枪林弹雨,摇着船护送100多个解放军战士渡到海南岛的北岸。参战回来,爷爷除了带回那盏煤油灯,还带回了一枚二级支前英模勋章,就是父亲珍藏了60多年、那枚已被岁月侵蚀的表面斑斑驳驳的军功章。
新中国成立后,组织上安排父亲到粤西垦殖所,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一道,硬是用双脚走遍山山水水,建起了一个又一个农场。父亲曾自豪地对我说过:“廉江的农场是我们用双脚走出来的。”在农场,父亲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埋头苦干了30多年,我跟随着父亲“南征北战”,辗转于廉江的黎明农场、东升农场,还有湛江的湖光农场(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师第十九团)、化州的新华农场等,亲历了农场——兵团——农场的历史变迁。带着那盏宝贝似的煤油灯,父亲毫无怨言地一次又一次接受党的委派,走到哪个工作岗位,这盏煤油灯就安放在哪个工作岗位上。endprint
在父亲身边的日子,我感受了父亲的正直、善良和无私。父亲有一本残旧笔记本,时常带在身上,本子上写着一首词的上半阕,他经常拿出来吟诵,并教我诵读,我至今还记得那几句词:“永远勿忘往日,前途尚有艰辛。田园虽好待耕耘,勉尽做牛本分。”后来查找出处,我才知道是吴有恒1949年在漠阳江上写的一首《西江月·剿匪途中》的上半阕。从这里可以看出,1946年那次见到吴有恒在父亲心中有着非常重的分量,也可以看出父亲对吴有恒“勉尽做牛本分”这种精神品质的崇敬。其实,父亲一辈子都在尽自己的本分做好工作、当好领导、做好儿子、当好父亲。他本身就是一盏永远不熄灭的照亮我们人生路途的赶海煤油灯。
记得父亲从“牛棚”出来复职后,母亲与父亲大吵过几次,那时我已经十来岁,记忆很清晰,其中有因为父亲三次把原属自己提工资的指标让给生活困难的下属,母亲一忍再忍、第三次实在忍不住就和父亲吵了起来。当时我们4兄妹读书,奶奶跟着我们生活,父亲要拿出自己工资的一部分给在另一个农场当工人、养育着4个子女的二叔一家,还要拿一部分给农村的外公外婆做伙食费,开销十分紧张,当年父亲经常借口“中午困,要睡觉”而不吃午饭,把那个物质匮乏年代里仅够糊口的粥饭让给他的子女、妻子和老母亲吃。有一次,父亲把组织上照顾我大姐读“工农兵大学”的指标让给了另外一位高中毕业的职工子弟,把大姐安排去连队干农活,大姐哭闹着寻死寻活,做母亲的心疼女儿,想为大姐讨个说法,便和父亲吵了一架。还有一次是因为分房子,一位副场长跟父亲说他是北方人,怕热,请求我父亲把原来安排给我们家的位于东面的房子调给他们家,把分给他们家的西面的房子调给我们家,父亲交代办公室办理换房后不到半年,我因住在最西边这间房子,夏天太阳西斜晒得整个房子像蒸笼一样,中午、晚上我都无法入睡,整个夏季的酷热令我整天大汗淋漓、心烦意燥,患上了湿疹,妈妈心疼我这根独苗,和爸爸大吵了一次。每每这样,父亲总是很孤独地先行离开,然后躲进房间里拿出那盏老残的赶海煤油灯,默不作声地擦了又擦。我想,信仰初心不改的父亲,他这是在一点一滴地擦干净自己的灵魂,让它永远地一尘不染。当然,这几次的吵闹,最后都以父亲的坚持而告终。因为,他的这些无声的洁净的举动,总是默默地感染着每一位家人。
记忆最深的是我毕业工作分配这件事。1984年7月我大学毕业,当时我那做过地下党老交通员的奶奶因脑溢血瘫痪在床已经3年,父母亲作为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的老革命,只要当时身为处级干部的父亲肯开口向组织提出申请,凭着家中当时的特殊情况和我是家中唯一男孩、可以留城照顾老人这个条件,我完全可以留在城里工作,但父亲说比我家困难的大学生多的是,要我服从组织安排,并对我说:“你父亲从来不靠别人,一直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组织的认可,才走到今天的岗位;你要出色,必须靠你自己的工作表现和实力,去争取组织的认可。”知道父亲不肯出面,我憋着一肚子气拿着人事局开具的派遣通知书到一个镇的中学报到当了语文老师。这件事,我和大姐一样,在心中留下了对父亲的怨恨。但也因为父亲那一席话,我知道不能再对父亲用他的权力和人际关系帮我这一点抱有任何幻想,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努力工作、拼命写作,凭着自己的努力,终于在乡镇教了两年高中后调到了县教育局,一步步从教师到行政单位、再到政府机关,最终走上领导岗位。
我初涉官场,正是“潜规则”无处不在的时期,针对当时的社会风气,已经离休的父亲一再叮嘱我:“你千万不要去跑官要官!你必须靠自己的工作表現和实力去争取组织的认可,买来的官你千万别做!买来的官你也做不来!”或许是因为血脉的传承,工作三十多年,父亲的基因在我的身上一直默默地起着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父亲那句“受点委屈算什么?计较那么多干什么”时常在我耳边响起,让我能够安心在工作岗位上默默耕耘,不去跑官要官,更不去买官;三十多年在十来个单位工作过,组织上把我调来调去,二十来年基本上都是平级调动,但我从来不敢有半句怨言,也没有因组织对自己的忽视而怠慢了自己的岗位工作。每当别人为我鸣不平、发牢骚的时候,我总是那句话:“换了别人,可能会比我做得更好。”因为没有当官的欲望,因而心静如水。父亲的那盏赶海煤油灯,早已经在我的心里头点亮了不灭之火。
父亲离开我们四年多,我也早已过了知进退的年龄。每当我擦着父亲遗留下来的那盏赶海三角煤油灯,点亮它看着摇摇晃晃的灯光,我的灵魂就会升华一次:从为人子,到为人夫、为人父,我亲历了养儿育女的艰辛、家庭和工作之间的冲突、亲情与原则之间的矛盾……这方方面面取舍得失的抉择,让我深深感受那是人生一种痛苦的选择,更是一种道德人品凤凰涅槃般的升华!父亲作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宣誓承诺为国家和人民的事业献出一切乃至生命的老共产党员,我感受到他身上有着一种正义的基因,他们这一代人的正义之心被点燃的时候,曾经做出了震惊世界的惊人壮举,赶跑了侵略者,解放了全中国,直至他们离开世界的那一瞬,他们也没有抛弃少年时期自己所选择的理想,也没有抛弃心中的那盏赶海的煤油灯。父亲的坚持,体现了他们那一代老革命家的灵魂所在。为部下、为穷人、为组织牺牲自己和家人的利益,在父亲那一辈人身上已经不足为奇,共产党人那种为人民服务、视荣华为粪土的精神和品格,在父亲的身上已经养成了习惯,因为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参加革命的信念和宗旨!在父亲身边生活了五十年,亲眼看见、亲身感受父亲孝亲敬老爱儿女的点点滴滴,感受父亲对党的忠诚、对下属的照顾、对群众的关心,过去对父亲的不理解甚至怨恨一下子释然,心中油然而生敬慕。
父亲离开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里一直满怀愧疚,为的是当初没有理解和领会父亲对儿女那种蕴藏于内心深处如大山般的情怀。四年多以来,一次次魂牵梦绕地梦到父亲,梦到父亲为我们这个家辛苦劳作的点点滴滴,梦到父亲在我们的眼前擦亮煤油灯,才蓦然惊醒,才明白父爱的珍贵和失去的遗憾。我深深地懊悔,多次在梦中被懊悔震醒,内心涌痛,心里空落落的,泪水一次又一次打湿了枕头。于是,我就起身下床找出那盏三角煤油灯,像父亲一样细细擦净,然后点亮,让它的火焰再一次洗涤我的灵魂。endprint
往事是人世间最珍贵的记忆。父亲的音容笑貌、父亲的深情叮嘱总在我的脑海浮现;每天看到父亲的遗像,心中总是充满怀念和崇敬之情,总有为父亲写一点什么的冲动,用以追忆岁月,感念父亲的恩情。
父亲像一本厚重殷实的书,一生蕴含的深邃人生哲理让我受益良多。父亲的言行就像那盏煤油灯,永远照亮着我的心旅;父亲的关怀像一把伞,永远为我遮风挡雨让我免受寒凉;父亲的爱意像一棵树,永远给予我一生最安全的庇护;父亲的慈祥像一座大山,永远是我最坚实的人生倚靠;父亲的精神是一笔无法估价的财富,永远助力我在人生道路上寻真行善,追求美好,为人民为社会积德积福。
——好想回到曾经的童年,回到星光盈盈的夏夜,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躺在父亲宽厚的臂膀里,听父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好想再次坐在父亲宽大的脚面上,侧头摸着父亲的胡子,跟父亲无拘无束地嬉闹……可是父亲已经永远地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转眼四载,父亲的音容出现在我的梦里时还是那么清晰;每天我都看父亲的遗像,身上感觉父亲的血脉在我血管里流淌,脑海里涌动着父亲传承的基因和意念,感受到满满的正能量。
父亲永远地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留下的只有儿子对他的思念和一份永恒的回憶。
酝酿写这篇回忆父亲的文章时,父亲为我们四个儿女、为我们一家付出的一切,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脑海里浮现,就算用生花之笔描绘出千言万语,也道不出其中的万一。父亲,你说过:“只要我们有期待,老百姓的明天就会洒满阳光;只要我们坚持践行老百姓对美好日子的向往,共产党就会永远是民族的希望”;“进儿,只要心中有渔灯,你走到哪都不会迷路;风多高月多黑,你也不会走错路”……哦,父亲,你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你一生的信念和追求,以你共产党员的言行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终身受用,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特立而行,每一步都不会迷路,每一段都不会行错路,一辈子都走得放心,走得踏实。
父亲,您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您以身示范的反哺之义,我会铭刻于心并示之世人;您给我指引的人生道路,就算荆棘丛生、前途坎坷,我也会像您那样不变初心、义无反顾、毅然前行。我会像您一样,坚持信仰,坚守初心,致力做到上无愧于先人、下无愧于子孙。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如果有来生,如果生命能够重来,我仍然做您的儿子,珍惜您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不再错过侍奉孝顺您的机会。
那盏赶海的三角煤油灯啊,你已经长驻在我的心中,永不熄灭!
作者简介:
张勇进,男,现任广东省廉江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全国各地报刊分别发表作品50多万字,著书有《张勇进诗词选集》等。其中《张勇进诗词选集》(“中国作家心灵之旅”丛书)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永久收藏,同时还被中国国家图书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河南省图书馆、四川省图书馆、海南省图书馆等收藏。
责任编辑/彭中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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