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卫国

　　沙风是他的姓名，清风是他的人品。

　　当我第三次来到装甲兵大院的沙老家里采访他，他还是那句老话：“不要把功劳记在自己身上，任何胜利和成绩，起作用的是人民，没有他们，我们一事无成。我向来就不赞成写自己，我也没有什么值得写的。”

　　他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写的？他19岁从鱼米之乡的浙江新昌，突破敌人重重封锁，风雨兼程几千里，跋山涉水来到荒凉贫瘠的延安投身革命，那一年正是抗战全面爆发的年头，中华民族正面临灭顶之灾，不少人望风而逃，他却逆风而上；他先入陕北公学，后进抗大，毕业第二天就投入华北抗日第一线；他二十出头就先后任八路军、新四军的副团长、团长；皖东北抗日根据地反扫荡、山子头战役、活捉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他立头功，此役他还机智果断地救了张爱萍将军一命；他参加过洪泽湖剿匪，在张爱萍指挥下开创人民军队首次水面成建制的大规模战斗纪录，他的团是先锋；宿北、涟水战役、南临战役、胶东保卫战、淮海战役，他的旅是主攻；渡江战役，千里追击，他的师是先遣队……从晋察冀陕打到苏鲁豫皖，再战沪闽浙粤，一路枪林弹雨，一路九死一生，伤痕累累，可他一往无前，没有半步退却；解放后，他先后担任装甲兵师长、装甲兵技术部长、装甲兵副司令兼参谋长、装甲兵工程学院副院长、院长，是我军装甲兵部队奠基人之一，为我军特种兵建设立下汗马功劳，也为我军国防现代化作出了应有的贡献；后来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林、农业部长，一干就是十年，在那个非常的十年任期，在以农业为基础的世界第一农业大国本身就是奇迹，而在那特殊年代，排除”左”倾路线干扰，坚持农业“八字宪法”，坚持艰苦奋斗、科学种田的大寨精神，加强对外交流合作，为农业现代化打下良好的基础，如果没有显著成绩，把人民群众吃饭视为第一件大事的毛主席不会给他十年的任期，鞠躬尽瘁为人民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也不会同意的……如此显赫的功绩，如此辉煌的历程，他依然坚持，“我没有什么值得写的”。

　　谈话似乎继续不下去，作为身经百战、智勇双全的高级将领；作为共和国胸怀天下、洞察世事的高级干部，在他面前，我黔驴技穷，一时找不到话题。

　　我又坚定不虚此行，试探地说：“沙老啊，写您不是为了您，而是把你们这些老一辈的革命光荣传统发扬光大啊。”不料，沙老听了看似不屑地一笑，摇摇头，叹息、沉吟，抚摸脑门，继续不语，似乎要打个盹，休息一下。那意思是送客。

　　我开始发晕，进退两难。沉默，沉默，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沙老突然抬起头来，像进入阵地，直起腰板，目视前方，滔滔不绝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沙老说：“魏征曾向唐太宗谏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你是知道的。”我说是，但我暗忖：沙老，你想说什么呢，不要文不对题啊。

　　沙老感概地说：“我们的党要是不腐败，世界上没有人能搞过我们。苏联为什么解体？蒋介石那么强大，为什么最后也失败了？腐败不可怕，古今中外都有腐败，问题在于最后反不下去就完了。为什么腐败面那么广？问题那么深？那些腐败分子在台上没有不说反腐败的，这、这……”沙老沉吟片刻，又有点说下去了。

　　我趁他停顿，赶紧说：“天下最终不会是腐败分子的天下。”沙老望了我一眼，继续说：“两个镜子啊，两个镜子，一个苏联，一个蒋介石。我年轻时读过苏共党史，他们的时间比我们长，党员也不少，可是当叶利钦反党时，没有反抗，没有暴动，这个党就垮台了；蒋介石的硬实力，当时我们没法比，解放战争时，人家是世界一流的美式装备，我们还是抗战时的装备。他们来势汹汹，我们从洪泽湖退却，那里沦陷了，老百姓受苦了，但是他们理解我们，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回来；我们的战士有怪话，说，‘反攻反攻，反到山东；煎饼卷大葱，咬也咬不动。你知道吗，那煎饼都是长毛的（发霉），战士们说归说，但是没有失去信心，他们都相信共产党、毛主席，相信共产主义，相信为人民服务就一定能胜利。”

　　说到这里，沙老眼睛发亮，神采显现，声音也高了。他开始做手势。他讲到——

　　渡江以后，我们以为到了蒋管区的核心区，一定会有恶仗，特别是到了蒋介石的老家，老百姓一定不支持我們。怕没有饭吃。可是，就在那里，我就遇到一个老人抱着一只鸡来到我们部队，要把鸡送给我们吃。为什么，他们痛恨蒋军的腐败，他看到我们的部队睡在野外树林子里，挨风吹、日晒、雨淋，也不去村里打搅他们，而蒋军的小排长小连长都去村子里占人家的床铺，要吃要喝，还抢人家东西，把人家姑娘给抢跑了。蒋介石只知道搞军队，搞枪杆子，失去了人心。我们枪一响，他们就跑了。

　　那个时候，我所在的团、旅、师，上级没有发过一支枪，都是我们战士从敌人那里夺来的。不到一年，我们也是美式装备了。他们武器好有什么用？当官的吃喝嫖赌，贪生怕死，还欺压下属，能不打败仗吗？解放战争，山东青年人支前的支前，参军的参军的，我们的兵源很紧张，有的部队三分之二是解放兵。你知道什么是解放兵？对，就是俘虏的国民党的兵。他们到我们这里，看到我们的官兵关系亲如一家，看到我们的指战员是怎么以身作则的，怎么和战士同甘共苦的。经过对比，经过诉苦，经过为人民打天下的教育，他们作战一样勇敢，和在国民党那里就是一天一地。他们进步很快，不少人还当了干部，入了党。

　　战斗结束了，我们这些师长、政委、参谋长、主任到了空地，就在开阔地上打开随身的小挑子（两个小公文箱包），一床被套，让战士们来逐一查我们的财物。战士们也不含糊，查的可仔细了，因为他们是在执行命令，不会去考虑领导眼色和心情。领导也不会因此打击报复战士们。

　　我看沙老情绪很好，我开玩笑地问：“打仗也能搞腐败吗？”

　　“怎么不能？”沙老说：“俘虏来的敌人身上黄金、元宝、银元有的是，还有手表、金笔呢。我们要想装腰包，有的是机会。”

　　我有点得寸进尺，就说：“您那时都是师首长了，也不搞点特殊化？”

　　沙老说：‘我们特殊，战士们理解，我们骑马，战士们步行，他们没有怨言，为什么，是他们不敢说吗？不是。他们认为当领导的比他们苦。打仗，领导冲在前面，到一个地方，战士们把背包往头底下一放就呼呼睡大觉，领导还要去找地方组织去筹粮，去调查情况，去看地形，开了一夜会也就一把黄豆是夜餐，天亮还要继续工作。”endprint

　　沙老又在抚摸脑门，停顿一会，很俏皮地笑了一下，九十五岁老人的笑实在是可爱极了。他笑着说；“嗨，要说腐败，還真有一次。解放后，我是坦克二师第一任师长，有一个运动叫‘打老虎，贪污一亿元（折合后来的一万元）是‘大老虎，要枪毙，下面还有‘中老虎、‘小老虎，都有不同程度的处罚。检查到最后，战士说，师长只有一个刮胡刀是公家的。当时是这个情况，军委下来一个文件，说我们一个干部和苏联军队在大连搞部队交接，留着满脸胡子，苏联军官不高兴，认为是我方有不满情绪。当时反苏就是反革命，所以，和苏联人打交道要刮胡子，后来我们都注意刮胡子了，以前胡子长了就用剪刀剪一剪，也没那么讲究。于是参谋处长就给我们买了一个刮胡刀，单面的。”说着，沙老还做了当时刮胡子的动作，接着说：“后来，我付了钱，还检讨了，怪自己啊，没问清来路就使用了。嗨，反腐败，要人心，要良心，要民主，不要捂，捂不住，那是手榴弹，炸了就麻烦大了。你说薄熙来为什么贪腐很久才被发现问题呢？这很值得我们思考。以前大字报是有缺点，但在那个时候腐败就捂不住，大字报一贴出来，马上人人皆知，现在腐败都是小偷发现的，小老婆揭发出来的。网络也厉害，有点像大字报。”

　　说到这里，沙老又是无奈而俏皮的一笑。

　　上行下效，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我想趁沙老高兴，让他讲讲自己的丰功伟绩、英勇事迹，比方说怎么救了张爱萍的，怎么亲自带队活捉一两千俘虏的，沙老不好糊弄，头脑清醒得很，还是婉谢了，他说：“人家张爱萍文武双全，还有毛主席、周总理他们，那更是了不起，都是应该写的。我没什么值得写。”

　　我说：“听说您在农林部任职期间，大搞科学种田，提倡艰苦奋斗学大寨，搞得很有成就啊，毛主席和周总理都很认可呢。”

　　沙老似有点动情，稍停，说：“我做部长时期，和周总理他们有很多见面机会，受他们影响也很大，人家没有腐败。周总理和毛主席不仅同样清廉勤政，工作习惯也一样，都是夜以继日地工作，常常晚上开会，时间很长，夜宵是有的，是国家报销的，也就是一人一碗面条，有时是一碗馄饨，白天开会开迟了，也有招待，只是到了月底送来一张小纸条要账，多少粮票，多少钱，一分一两都不能少，立即缴清。周总理也一样。”

　　沙老回忆说：“有一次，我要求回部队工作，李先念、纪登奎他们就请我吃了一顿饭，哎，不错，很丰盛。最后还是送来一张要账条子，原来我们是凑份子呢。国务院会议室屏风上就有毛主席写的‘艰苦奋斗，大家都很自觉啊。会议室有茶叶，要喝自己买，两毛钱一小袋，不能多买，更不能带走，香烟也是，我经常看到华国锋在买茶叶、香烟时，一分一角地跟服务员算该找他多少钱呢。那时，公私分明，没有糊涂账。”

　　沙老给我说了两件事，都是关于周总理的，他至今提起依然感慨不已：“周总理的办公室是过去清王府的建筑，风吹雨淋，有的地方漆脱落了，有的地方还裸出椽子、麻布，生了虫子，有的同志出于关心，就建议装修或者重建新房子，总理说，‘只要我不死，你们就别想盖新办公室，也别去装修。嗨，现在那些办公室盖的，好家伙，那不是为了工作，是享受。还有一次，周总理外出访问，秘书长齐燕铭给他房间装了一个空调，哎呀，那是什么空调啊，太简陋了，哪像现在这样。就这，周总理回来后检讨了三次，还说‘这不怪齐燕铭，怪我平时没管好。现在，那么好的房子都扒了，浪费啊，还说是拉动内需，嗨，不过是用了不少钢筋和水泥……”

　　沙老做了十年正部长，始终坚持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坚持和群众打成一片，在部里吃饭都是自己买饭菜票，和普通工作员一道按秩序排队买饭，炊事员知道他的脾气，不敢给他优惠。每次吃完饭，沙老都是自己去刷碗洗筷子，然后把碗筷放到公用的碗橱里。

　　沙老后来才知道，部里有部长基金，很大，下面来人可以开支，有时会开完，各省来的同志说上哪里吃饭呢？他就安排在部里食堂，吃平时的饭菜，菜金从部长基金中开支，粮票都是他自己付的。

　　有一次，叶剑英老家广东梅县来了几位同志，说家乡农业落后，资金缺乏，请求叶老为家乡在农业项目上给点帮助，叶老把报告转给沙风，请他酌办。梅县那里出产一种瓷器很精美，很有历史和名气，梅县的地方领导就带了一套茶具给沙风。办公室把这事报告沙风，沙风要求立即退给人家，可人家已经走了，沙风无奈，说那就留给办公室用吧。秘书说：“上面已经写上了您的名字呢。”沙风说：“那就把名字抠了。”秘书说：“是烧在上面的。抠不下来。”沙风最终没要这套茶具，一直放在办公室，作为公用之物。

　　清白一生 死而无憾

　　君子坦荡荡，崇高自巍巍。

　　沙老说：“清白终身是我人生的原则，无疾而终是我未来的愿望。清白一生，要做到问心无愧，我没有一分钱来路不明，你们尽管查，要是公布财产，我第一个带头，有什么可怕的？难道无产阶级还不如资产阶级？共产党还不如国民党？腐败是捂不住的，越捂越麻烦。无疾而终，为什么说这是我的愿望？我问过301医院的医生，那些插一身管子的人最后都活了吗？他们说没有。我说，等到我不行的时候，你们什么都不要搞，白白浪费国家的钱，病人还受苦，如果允许有安乐死，我希望是第一个。”说到这，沙老又是一笑。

　　我冒失地问一句：“沙老，您真的不怕死？”沙老说：“该死多少次都没死掉呢，人常说九死一生，我何止是九死一生？这后来日子全是赚的。我认为，人要活得愉快，怎么叫愉快？心底无私就愉快；死得要痛快，什么叫痛快？一生无怨无悔，死而无憾。”

　　沙老依然没有按照我原先设定的采访思路去说，我只好问问他的夫人，他的保姆，他的勤务兵。

　　沙夫人说：“你说他呀，他最大优点就是满足。组织问有什么要求，他说没有，组织上给他应有的待遇，他说，不需要，目前的待遇很好了。那会做农林部长时，河南发了大水，五、六十岁的人了，整天卷着裤腿在水里走村串户，四处查看灾情。谁若说苦说累说危险，他就会说，这算什么，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

　　保姆说：“沙老就像一个普通的慈祥的长辈，从不对我们发脾气，批评我们，处处关心我们，像一家人，他到现在很多事情还是自己做，尽量不麻烦别人，九十五岁的老人，一点也不唠叨，也不啰嗦。他每天生活很有规律，几点起床，几点吃饭，我们都很习惯。他吃饭不挑剔，从不对饭菜说三道四，有什么吃什么，粗茶淡饭，吃什么都香。”

　　勤务兵称，沙老每天做两次按摩，都是自己给自己做，坚持了好多年，从不要别人帮助，平时就是看书、读报、看电视、练字，还鼓励我们要好好学习，要活到老学到老。我们在沙老身上学到的东西太多了。他从不摆高官的架子，从不炫耀自己的历史和功劳，他的一言一行，点点滴滴，都让我们看到沙老的伟大人格和崇高的品德。

　　说到这里，我想起毛主席一段话：“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而不做坏事。”

　　沙老，这最难最难的事，您做到了。

　　需要给他祝福和祈祷吗？他需要鲜花和掌声吗？沙老已经不需要这些，他早已超越这些。尽管沙老已不需要，但是我们还是要祝福沙老健康长寿，祈盼像沙老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责任编辑/彭中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