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白老鼠潭那快被抽干见底的浑浊水面,岸边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不断有人起哄调侃:白老鼠精要露头了——!邓裕洲没动声色,心头不免也有些诧异:号称深不可测的白老鼠潭,这就见底了?
这个幼时被母亲唤作“犟骨头”的家中老幺,曾在这片水域干了十多年的修船匠,是听着上一辈关于白老鼠潭的传说长大的。据说自从白老鼠潭的白老鼠成了精,就算遇上民国二十三年的大旱年岁,周遭的河底都可以拉板车了,这白老鼠潭仍深得见不了底。
白老鼠潭,是水路上进出江南小村费庄必经的一个深水潭,过往船只上再长的船篙都不能从水底借上力,所以大大小小的船只每次临近这片水面,船头撑篙的人总会扔了手头的长竹篙向船尾的人吆喝:“过白老鼠潭,换船桨——!”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浙江之源。浙江因水而名,因水而美,因水而兴。如今“五水共治”攻坚战在浙江省委、省政府大力倡导下,轰轰烈烈地打响了。费庄,在这个江南村落田舍,邓裕洲被许多乡亲尊称为“族长”,也可算得是当地风云人物了。他天生闲不下来,为了河道的清淤疏浚四处张罗,比村支书都上心得多。
多年来,每到夏夜傍晚,村子坝口的石桥上就会聚集了乘凉闲聊的人群。大伙望着越来越窄的河道,越来越浑的河水,总少不了唏嘘感慨,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常会有人打趣:“白老鼠潭的白老鼠不晓得还呆不呆得牢?”
因为对这片水面有着特别的感情,所以此刻就更坚定了邓裕洲的决心:尽自己的力量帮衬村里一把,再给这条养育了乡亲们的母亲河彻底捻一次淤泥,就像当年生产队捻淤泥当肥料一样。但对于白老鼠潭,他压根想都没想,深着呢!
1968年,邓裕洲13岁,等家里的二哥成了家,按当地的习俗,大家庭就到了分家的时候。作为家中的老幺幼子,正上小学三年级的他分到了一厢老屋,也要自立门户单干了!此时的邓裕洲身高刚窜过扁担,做木匠的父亲便不再让他去学堂了。
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表现出一贯的犟劲,几乎没怎么多想,就辍了学,学校代课老师讲的工农兵之类,和他的兴趣不对路。机埠上的抽水机、耕水田用的拖拉机、大哥家里新买的闹钟,才是他喜欢琢磨把玩的稀罕事物。
父亲托熟人带着他去塘栖运河的船埠头,向德高望重的陆生昌师傅学修船的手艺。毕竟船是那个年代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他爷爷还在的时候,就会常拉着家中的老幺嘱咐:“长大了,学门手艺,到哪都饿不死人!”
凭着心灵手巧和虚心好学,再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师父教的手艺他很快就掌握了。对于那段拜师学手艺的日子,邓裕洲至今深深感恩:那时候师父很凶,后来回想老人家说的都有理,他教的不只是手艺,更是做人最根本的道理——踏实做事、情义做人。
三年后,学成满师。此后很长的时间里,这个被称为“小邓师傅”的修船匠,在白老鼠潭边的空地做起了修补木船的营生。
1981年,邓裕洲结婚了,娶了邻村的王姓姑娘。在简单的置办了几件家具、办完酒席后,一算账,共向亲戚朋友们借了135块钱。他撸起袖子打算多揽些活,赶紧把债务还了。谁知家里90多岁的老奶奶又过世了,操办丧事的费用,虽说几个堂兄弟按9份平摊,他也还分摊到了97块钱。临近年关,為了能多还上一些债务,小夫妻合计后,咬了咬牙,把家里那头做种的母羊卖了。
过完年,他寻思着,只靠手里这一把锤子和凿子,虽然饿不死人,也很难把日子过得富裕。于是常会有意识地就赚钱门道这个话题,请教起水路上进进出出“有路道”的能人。
此时,在这个大国已经炸响了改革开放的春雷。市场经济的步伐也已经迈进了余杭县,亭趾乡上和费庄村里陆续出现了集体企业,一些农民迈出了田间地头,开始半工半农。但多数群众由于被限制和束缚了多年,还没从“集体化”、“大锅饭”中回过神来,而一些脑子活络的人,已伺机而动。费庄村里已有人暗暗地在“买卖中”尝到了甜头,消息传进邓裕洲的耳朵,他那活络的心思泛起了波澜。
机会很快就来了。
次年,邓裕洲将从临近几个乡收购来的破船、废船,拆了拼、拼了装,组装成了几条新船,卖给跑运输的“扒皮客”后,赚到了几百块钱。在还清上一年的债务后,又从一个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邻县海宁一带,已经有人跳出集体企业,用铁木混合的丝织机织出单色被面,印上花色后,自产自销,赚上大钱了!个体、私营企业已破土而出了。
相比较传统的木质织机,机械丝织机的产量和质量是一个飞跃。就在那个晚上,聚拢来的6个亲戚朋友一致决定,大家合资购买机械丝织机,共同创业。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私营企业在本地“吃头口水”的忐忑,邓裕洲一晚上失眠了。
定下具体开厂计划那天,又有人闻风而来,这样就一共有9户人家出资,经过打听和简单的估算,每户人家出400块钱。经大家讨论,众人分别被安排了职责和任务。邓裕洲因为见识广被推选为厂长,主管生产和经营。对于刚刚放下手中锄头、凿子的他们来说,新生活正在招手。
说干就干,在一番联系、忙活之后,在生产小组晒谷场边的一间粮食储藏仓库,两台铁木混合的丝织机立了起来。邓裕洲回忆说,那时每天睡3、4个小时、走几十里地、摇一整天的船橹,根本就不觉着累。在大家热火朝天的干劲下,丝织机终于传出了高分贝的“隆隆”声,他们不但听不出嘈杂,而且都说“好像在唱歌”。
男人们热衷向机修师傅讨教机械安装维修本领,家里的女人们也都被组织起来,向请来的公家企业的丝织机工学起了挡车技术。
“凡事总要不过认真!”说起那段日子,邓裕洲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和改进后,终于一匹匹机器生产的被面半成品码在了仓库。如何将它换成钱呢?
凭着各家亲戚转亲戚的关系,在与多家集体企业的供销员多次碰面后。被齐刷刷地告知,不是国家、集体公家单位的产品,收购方一律不收取。此时,初始的集资已用完,在一次众人的集体讨论中,意见出现了严重的分歧。有人要撤资,有人要继续投入,有人认为可以走出去更远,像卖甘蔗一样挨家挨户去叫卖,凡此种种意见无法统一。
最终经过了多番的商量讨论与作价估算,留下了3户人家继续生产经营,其余人家都撤了资。
当时,一墙之隔的库房内,几个生产小组刚集资合买的一台29寸日立彩色电视机,正吸引着邻里八乡的老老少少前来看西洋镜、轧闹猛。说起这一出,邓裕洲意味深长叹了口气:“我们夫妻俩从来都没有空和大家一样,哪怕去坐上10分钟。”
“天道酬勤”,有人主动上门来联系被面的销售了。几次买卖下来,数着一沓厚厚的十元钞票,邓裕洲很知足,收益超过预期,比修补木船更是强上了许多倍。
看来这一步是走对了,干劲越发的足了!
由于买卖做得熟了,对自称来自天津的客户,邓裕洲他们充满了感激和信任。渐渐的,不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客户开始赊账了。当货款累积超过一万元后,所谓的客户朋友突然杳无音讯了。讲到这里,邓裕洲点起一支烟,说:“当时,我们夫妻俩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可不是拼装几条破船就能补得上的漏洞!”
年底亲戚朋友家的借账,当时可是信誓旦旦说好了要还的!这时候,为众人称道的人品和良好的口碑帮了他一把。以前的众多师兄弟和驾船跑运输的客户,大家合力借给了他5000块钱,让他咬紧牙关,用了一年的时间渡过了创业中的第一个难关。
90年代初,祖国东南角“画了一个圈”的地方吹响了更嘹亮的改革开放号角,农村的产业结构得到了调整。费庄村一大半的农户家里都传出了丝织机的隆隆声,夫妻俩围着丝织机,女人家“挡车织布”,男人家用自行车载着织出的被面去临平镇上的丝绸市场卖被面,成了多数人家日常工作生活的运转方式,大伙见面的话题也都围绕着被面的生产和买卖。
那段时间,还有空能来坝口石桥上乘凉闲聊的和还在田间地头干农活的,只剩下60岁以上的老人了,大片的田地由于无人耕种开始荒芜了。河里不再有人挖淤泥做肥料了,河水也因为印染厂等工业企业污水的任意排放,变色发臭了!费庄村通往外面的陆路,由泥路变成石子路后,又刚刚铺浇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到已经由乡升级为镇的亭趾街上去,没人会再坐船了,白老鼠潭安静了下来。
最初和邓裕洲合作的几个股东都已各自发展,邓裕洲经过几年的努力拼搏,也已经积累了第一桶金。就在白老鼠潭边,他以前修船的空地上建起来颇具规模的“闯洲绸厂”。丝织机也已增加到10多台,其中的多数还是更先进的全铁机械,产量、质量更高,也更稳定。同时他还配备了“纤经车”、“摇纬车”等轻纺辅助设备,为众多零散农户家中的丝织机服务,赚取服务加工费。此外,在河北唐山等地的轻纺市场,邓裕洲也投资直销门市部。
在费庄村,他是个公认的“大老板”了!
回忆起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个农村市场经济发展大步向前的火热阶段,“胆子大”“敢闯”使像邓裕洲这类最早迈出脚步的创业者,资产迅速积累,用“闯洲”作为企业的名称,也可看出当时经营的理念。这期间,他的企业创业经历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像1991年迅速上马的“电力纺”产品,短短四个月收入40多万元;1993年通过完成上海丝绸研究所的睡衣外贸订单,获利30万元。像他这般的成功,乡亲们都看在眼里,于是在大家看来,“要走在别人前面”“快”“抢”等要素,成为迅速发财的主要条件。
“疯狂”往往是灾难来临前的外象,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拼命赚钱的状态时,邓裕洲更是在与上海丝绸研究所的订单之外,又加倍扩大了生产规模,甚至让亲戚朋友、乡亲父老都按“睡衣订单”提前生产囤货。“大家富才是真的富!”是他一直以来的口头禅,既然钱这么好赚,那就大家一起赚!更何况他已经听到了消息:中国要加入世贸组织了。至于世贸组织究竟干啥的,他也说不清,反正外国的市场大着呢!他仓库里睡衣半成品的堆积速度,充分检验了人民群众的生产力,那时每天他家里都要开好几桌酒席,接待的都是业务上有往来的人。
在睡衣外贸订单完成、接到上海丝绸研究所不再续签订单合同的电话后,邓裕洲瘫在沙发上。他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向那么多人交代!仓库里堆着的不只是如山的睡衣布料,更是所有信赖他、依赖他的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的全部身家。
后来他才知道,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谈判搁浅,国内的轻纺产品一律停止对外出口贸易。国家经济政策的一个调整,使地处江南一个小村庄私营业主的世界,剧烈地震颤,几近颠覆。
1996年3月29日,法院将一张张封条贴到邓裕洲住宅、车间、仓库的大门。堆积的产品还在,但他的精神、头似乎一下子不在了!
俗话说“锦上添花处处有,雪中送炭世间无”。很快,以往家里举杯言欢的一张张笑脸,变成了一个个上门要债横眉竖目的债主。
说起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败,邓裕洲意犹未尽地说:“总想着做一个给别人温暖、给大家帮助的人,真到了自己跌入泥潭的时候,看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那些面孔,心凉了!很凉!”
天无绝人之路。毕竟在轻纺行业经营这么多年,积累了不错的人脉。终于在历时近半年的奔波、将库中的产品做抵押后,邓裕洲向银行和业中同行借贷到一部分款项,使法院的封条撤去了,车间的机器也运转了起来。最终这批库中的积压产品被处理时,邓裕洲还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被压价贱卖让他在这个产品上亏损一百多万元,但硬件设施设备仍可正常运转。青山还在,就有取之不尽的燎原柴火。
上海丝绸研究所的一位退休工程師在目睹了邓裕洲的困境后,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项目。90年代中国的体育事业在国力支撑下日益强大,击剑项目也得到了蓬勃的发展,但国内击剑运动员穿着的特制击剑服原料却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此时上海丝绸研究所已经基本掌握了击剑服的制作工艺,可是多家轻纺企业在试样后发现,该项目投入大、损耗多、产量低、收益少,因此都不愿投入生产。
碰到这种硬骨头,邓裕洲的犟劲再一次被激发了。在上海老工程师的协助下,经过无数次的试验改进,克服了制作过程中的重重困难,击剑服原料的生产工艺被改良,效益大幅增加。1997年,全国80%以上的击剑服原料来自白老鼠潭边的“闯洲绸厂”。
截至2004年年底,“闯洲绸厂”的年产值和效益稳定增长,企业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但市场上出现的仿冒产品又严重地困扰了他,甚至有企业生产的产品竟全部使用了“闯洲”商标,李逵遇上了李鬼。为此,2005年10月,鄧裕洲就击剑布生产申请了发明专利,拿起了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利益。此后,“闯洲绸厂”独家承接了所有中国击剑运动员训练、比赛用服的原料生产业务,产品还出口英国、澳大利亚等国。
笔者让邓裕洲对自己30多年的创业史做一个总结时,他沉思良久,说:“一、创业者需要文化知识储备做基础,这方面我吃了太多的亏;二、‘勇于开拓的闯劲、‘脚踏实地的干劲、‘跌倒后不服输的韧劲、‘视质量为生命、诚信为本的宗旨,这些都是创业者做大、做强的必要条件;三、要善于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2005年后正是有了法律的保驾护航,我的企业才不至于屡屡被侵犯;四、最重要的一点,要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做后盾,完善的政策做保障。随着我们国家日益强大,体育事业蓬勃发展,加入世贸组织后市场的拓展,反应在‘闯洲绸厂的生产经营中击剑服原料在满足国内同时,还出口国外。”
白老鼠潭终于被彻底抽干了。清淤时,在大型专业水枪的有力冲击下,露出的厚厚淤泥足足有几米深,积淀的淤泥中,都是些锅碗盆等杂物,“白老鼠”终究没有出现。
本来费庄社区“五水共治”项目的计划中,只对这条不再见得到船只的小河中,淤塞严重的河道分段清淤。正是邓裕洲的多方协调,白老鼠潭被列入清淤行列。
“白老鼠潭都见了底!是因为累积的厚厚淤泥从未去捻、去清理——”在作为“和事佬”调解两户邻里人家的矛盾时,邓裕洲打着比方,“现在你们大家的思想中也都有淤泥,也要清理——!”
一直以来,费庄的邻里之间、家庭内部出现了很多难以调和的矛盾时,常会有人去找邓裕洲。他也很自觉地担负起了乡亲们“老娘舅”的角色,总是站在道义的角度,现身说法做出评判。往往他一出现,多数纠纷、不和,就在他的“游说”中化解了。“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很多人却把好日子过坏了”,说起这些,他很感慨:大家忙着赚钱的时候,忽略了素质的跟进和朴素情感的保持。为此,他很怀念年轻时候民风的淳朴、社风的清明。
邓裕洲在乡亲们中间一直享有“话语权”和威信,与他多年来的热情助人和乐善好施是分不开的。据了解,他是街道、社区私营企业主协会的会长,“帮助有需要的人,是一种快乐,更是一种责任。”
这些年,他在各类救助、捐款上总共捐献已达几十万元。乡亲中许多的老板,在事业起步阶段、困难时期,也都得到过他的帮助。所以走在费庄大大小小的路上,只要一说起邓裕洲的大名,大家都会竖起大拇指。
近日的一天夜晚,“闯洲绸厂”的大会议室内灯火通明,讨论声不绝于耳,原来费庄社区第一党支部就设在这里,邓裕洲的女儿邓凤鸣正在主持党支部会议。“两学一做”学习教育开始后,这里热闹异常。邓裕洲也常会搬把凳子坐在角落旁听,听到女儿的精彩言论,他常会轻轻地点头。因为他知道,“闯洲绸厂”后继有人了!
责任编辑/彭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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