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衍
昆曲受过长期的压抑,但是经过艺人们的努力奋斗,使得这株兰花更加芬芳了。……这也说明一个道理,只要奋斗,就有出路。
——周恩来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飞檐粉墙、画栋挑梁的精致剧场传出典雅悠扬的丝竹管弦,“咯咯”金鸡之年的初十四即春节期间第二个周五夜晚,这里已经对外开演。清音丽曲飞出剧场,廻旋在湘南郴州市人民西路上空,一个行走老者闻声,驻步、转身、步向入口处。石阶墙上显现出“湖南昆剧团”5个大字,笔划遒劲,风格接近康乾书画家、文学家郑燮的“板桥体”。题字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词作者、中国革命文艺先驱者、中国现代戏剧的卓越奠基人、中国戏剧家协会第一任主席田汉。
老者登上阶梯,匆匆走进高坡上的剧场。售票员微笑着示意他买票,老者这才记起囊中未带钱包。他退了出去,剧场前一棵大榕树撑开巨伞一般的树冠,老人默默地围着榕树转圈,陷入冥想……榕树属于岭南热带植物,湘南郴州地处南岭北麓,无论从自然地理学、生态环境学或者植物学的角度来说,这里都不是榕树的分布生长地;这郴州城内唯一的一棵榕树却偏偏在此存活,顽强扎下根须,欣荣开枝散叶,仿佛在竭力暗示着什么。
同樣的道理,昆曲的根基在昆山、苏州,分布在吴侬软语、小桥流水的江浙一方,而非这崇山连绵、莽林茂密的南岭之上。湘省周边,广西、广东、江西、湖北、重庆、四川、贵州、云南,均无昆腔。为何大中南、西南区域独独郴州冒出来一个湘昆?人所共知,湖南本土文艺园圃开放的是湘剧、花鼓戏、祁剧、巴陵戏、苗剧、辰河戏、侗剧之花,这湘昆是怎么产生的?况且冠名“湘”的省昆剧团偏偏不在湘省省会长沙,田汉先生又为何给它题为“湖南昆剧团”?
第一章 你从哪里来
一
“闻昆山腔甚佳,尔亦能讴否?”
——朱元璋
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中国,华夏历史和民族文化拥有非比寻常的精神魅力,其戏剧就体现了这种强大而神秘的人文魔力。不过,要揭晓湘昆的来龙去脉,首先要理清其母体——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昆曲的纷繁头绪。
这得掉转头,沉下心,驱动悠悠思维回溯600多年前。那是大明王朝,一位学者周元暐,在随笔集《泾林续记》中,记下一桩奇事:
“周寿谊,昆山人,年百岁,其子亦跻八十。同赴苏庠乡饮,徒步而往。既至,子坐于阶石气喘,父笑曰:少年何困倦乃尔?饮毕,子欲附舟,父不可,复步归舍。昆距苏七十余里,往返便捷,其精力强健如此。后太祖闻其高寿,特召至京,拜阶下,状甚矍铄。问今岁年若干,对云一百七岁。又问平日有何修养而能致此,对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对,笑曰:‘闻昆山腔甚嘉,尔亦能讴否?曰:‘不能,但善吴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弯弯照几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上抚掌曰:‘是个村老儿。命赏酒饭罢归。后至一百十七岁,端坐而逝。子亦年九十八,家有世寿堂,其孙曾多至八十外。盖缘禀赋素厚,其繇来有由矣。”
这个短篇,说那位安徽凤阳县和尚、红巾军头领朱元璋,夺得天下开创明王朝基业,坐上南京的嵌金龙椅后,不惜降尊纡贵,将一位苏吴昆山县107岁高龄的乡老周寿谊请进皇宫。所为何事?原来,明太祖看惯听厌了杀伐之声的耳目,竟关注起戏曲艺术来了,他问长问短问到了昆腔。这则奇闻不但写了昆山县一位乡村野老乐天达观,爱唱民歌,活成了117岁的人瑞,还在年近茶寿时被朱元璋召进皇宫。故事最吸引人的是,披露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昆腔美韵在明代初期,已穿宫入殿挤进明太祖肥大耳廓之中!是否说明:其在元代末期已然走出昆山一角、嘉音传向九州了?
完全可能,如若不然,朱元璋怎么连“昆山腔”这么专业的词语都能顺溜出口?据传,朱元璋得到元末戏剧家高明的南戏剧本《琵琶记》后,十分欣赏,令优伶在宫中排演。可见南戏昆腔在明初地位已是高大上。
所以,今日戏剧界的定论“昆曲六百年”,从时间跨度来说准确无疑;说昆曲是百戏之师,也无问题;只是“百戏之祖”一说稍过。因前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的元杂剧、故事传奇情节曲折的宋元南戏,瓦舍勾栏中完整的宋金杂剧,再往前就是煌煌大观的唐代梨园了。
唐王朝行进到公元700年后,由于前代的积累加上明皇李隆基的开明,创造了“开元盛世”,招致万国来朝。经济和文化如天马行空,升达前所未有的高度,横空出世一大批中外闻名的文学家和诗人,艺术领域也“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竖立起一批杰出的表演艺术家。
中国戏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梨园”,就产生于这块文艺沃土之上。《新唐书·礼乐志》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唐玄宗自幼精通音乐,酷爱歌舞表演;登基后诏令单独设立管理和教授俗乐的教坊,设在禁苑的果木梨园,挑选数百名乐工和歌女,演习音乐、舞蹈、戏曲,形成了一所综合性的皇家艺术院校。
梨园有大面戏、歌舞戏、参军戏、傀儡戏。大面戏,戴面具表演故事。唐《乐府杂录》记载:“戏有代面,始自北齐神武帝,有胆勇,善斗战,以颜貌无威,每入阵,即着面具,后乃百战百胜。戏者衣紫,腰金,执鞭。”这是表现南北朝北齐“才武而貌美”的兰陵王高长恭着假面具威慑敌方的故事,戏名《兰陵王》,影响了后世戏曲演员脸谱勾绘的演化。歌舞戏,有故事情节、有少数角色扮演,歌舞兼有伴唱和管弦乐伴奏的一种雏形戏曲。如《踏谣娘》,且步且歌,载歌载舞,男扮女装,小丑之相,一唱众和,喜剧式样。“参军戏”,是以滑稽问答为主的一种戏剧形式,一般是两个角色,被戏弄者名参军,戏弄者叫苍鹘,科白、动作、歌唱,综合性表演。至晚唐,参军戏发展为多人演出,戏剧情节也趋于复杂,除男角色,还有女角色登场。中国戏曲即如此形成、发扬。
人们习惯于把民族戏剧叫作戏曲,因它始终与歌舞乐曲骨肉紧连,这又与帝王们有关。即如李隆基,何止专情于杨贵妃,亦倾心于音乐舞蹈戏曲。一次东巡洛阳,驻跸上阳宫,长夜漫漫难以入眠。他披衣而起,仰观明月,笃地头脑明晰,乐音随灵光而起,随手记下,当即拿笛子吹奏,一曲罢了才满意睡下。翌日元宵佳节,李隆基微服出宫赏灯,忽闻街上酒楼有人吹笛,竟是自己昨夜新谱之曲。他大吃一惊,令左右暗中将吹笛者抓来审问。此人却是教坊乐工李谟,他招供:“昨夜,小人在天津桥赏月,远听宫中笛声,小人就把曲谱记下来了。”原来如此,诗人张祜有诗为证“平时东幸洛阳城,天乐宫中夜彻明。无奈李谟偷曲谱,酒楼吹笛是新声。”据说,此曲即后来成型的名乐《霓裳羽衣曲》。唐代崔令钦《教坊记》记载“明皇尝独召李谟吹笛逐其歌。”
比李谟更厉害的是乐工班头李龟年,擅长演唱,且能谱曲。话说诗仙李白被唐玄宗召进宫,李隆基“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封李白为翰林待诏即文学侍从。那桃红柳绿时,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于沉香亭,李龟年指挥乐工,檀板轻敲,丝竹声起,伶人优歌妙舞。玄宗却示意暂息,让侍从将李白传来填新词。当从长安街市找回李白,酒仙却已大醉酩酊,然人醉心明,利用皇帝老儿口谕,让势利小人大太监高力士为他脱靴,让贵妃远房兄长、右丞相杨国忠为他磨墨,然后一挥而就《清平调》3阕“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唐玄宗令李龟年谱曲,李龟年眼瞄诗行,脑思旋律,口哼乐曲,指导乐工演奏出来。于是玄宗龙颜大开,让杨贵妃即兴舞之,自己亲操玉笛,在李龟年指挥下伴奏。故后世称李龟年为“乐圣”,称唐玄宗为“梨园祖师”。事实上,唐玄宗亲自担任了梨园“崔公(即校长)”;而“梨园”也成了后世戏曲班子的别称,演员们皆自诩“梨园子弟”。
梨园最有名的男演员,姓黄名幡绰,才艺品德首屈一指,善于表演“参军戏”,戏中每寓匡谏。有说道“黄幡绰,玄宗一日不见,龙颜为此不舒。”他平日侍从皇帝,经常借戏谑来提示警策君主,能解纷救祸,世称“滑稽之雄”。
封建王朝逃脱不了由盛而衰的历史规律;“开元盛世”后,明皇后期不明,人治昏聩,终于酿成“安史之乱”。唐玄宗自顾不暇逃亡蜀川,杨贵妃香消魂散,梨园人躲得精光。李龟年流落湖湘,“每逢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这是一个艺人的人生小戏么?非也,是一个民族因为帝王游戲人生而导致的社会巨变。诗圣杜甫也逃离长安,769年南下湘中投奔代理郴州刺史的舅舅崔伟,在潭州撞见李龟年,遂撰七绝《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诗寄寓了杜甫对开元鼎盛的怀望,又对国事凋零镜像、艺人颠沛流离无限感伤。诗圣年轻时曾在岐王李范府第、殿中监崔涤宅院观赏过李龟年表演,不料想年老时流亡,却在千里之外相逢于湖湘!思昔抚今,社会动乱,年华盛衰,人情聚散,时代沧桑,全浓缩于这短短28字勾勒的复杂世相。李龟年捧读杜诗,不能自己,悲苦满腔。不久,他在演出时病发,卒于洞庭之南,其音乐戏曲不传。
梨园里最著名的男演员黄幡绰呢?他逃出长安,流寓江南,最终选择定居苏州昆山。由于“安史之乱”主要乱在北方,隔着长江天险,江南多少能保一方平安。这也就给黄幡绰发挥才智、传播戏曲样板,留出了时间与空间。
据北京、南京、广州、苏州、昆山的专家们研究;南宋学者龚明之所撰《中吴纪闻》载:“昆山县西20里,有村曰绰墩,故老相传,此黄幡绰之墓。”明代戏剧改革家魏良辅所著《南词引正》记述:“唯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清代学者刘亮采辑本《梨园原序伦·论四方音》更具体些:“黄幡绰,昆山人,始变为昆腔,其取平上去入四声,正而无腔,字有肩,板有眼,阴阳清浊。”这样,将昆山腔的起源追溯到了唐代梨园那里。
长安的梨园风光消失后,黄幡绰在江南到底如何传艺?年深岁久,南宋、明代迄清代的学者难以提供更多的史料,但毕竟将历史线索衔接起来,使之具有了一定的说服力。南宋的《中吴记闻》、《玉峰记》提到唐代梨园名家黄幡绰流落昆山民间,唱傀儡戏,百姓喜爱;而昆山有湖泊名“傀儡”,可作为以戏名转为地名的佐证。又,昆山阳澄湖畔的山丘“绰墩”,也是纪念黄幡绰的,用“姓千万年而不变”这种以人名呼为地名的方法,纪念他的傀儡戏和歌舞戏变腔的艺术贡献,朴实的乡间先民选择了同样朴实的感恩方式。
看来,黄幡绰是在语音和乐曲上做了该做的文章。北方长安的京城雅语、宫廷乐曲,与江南苏州的昆山方言、乡间小调,肯定不一样。黄幡绰千里之外跋涉远来,要融入这方水土,无论口腹生活的需要,还是适应环境的变化,他都必须调整人生位置与艺术态度,使自己的一技专长能传递影响下去。
于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打成一片、融为一体,一种高雅新鲜而清扬活脱的曲式声腔的表演就此产生。明代鬼才、艺苑大匠徐渭则作《南词叙录》,认为“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又曰‘鹘伶声嗽。”对南戏的发展,他认为“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绍兴),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总之,北曲与南曲结合,马上就接上地气,立住脚跟;影响到后世用昆山方言吟唱、表演剧情,发展成一种新的南戏,流传为朱元璋所知的“昆山腔”。
“昆山腔”形成规模,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元末昆山儒商顾瑛。顾瑛为江南三大首富之一,建有一座当时江南之最的园林“玉山草堂”。他亦是名重一方的诗家,精于音律,爱好戏曲,吹拉弹唱无所不专。史料记其“好文喜客,园庭胜概,宾朋声伎之盛,甲于吴下,尝荟萃一时唱和诗歌,曰《草堂雅集》。”其广交文朋师友,举办文学戏曲沙龙的盛状,呼之欲出。“声伎之盛”,说明他蓄养家庭艺伎戏班,为名流集会创作的诗词曲赋拍曲歌咏,表演折子戏曲。
不必阅读《玉山草堂雅集》诗集,翻开《全元诗》册页,就能发现很多名家作品写到玉山雅集和顾瑛本人。元末诗坛领袖、音乐家杨维祯(浙江诸暨)、翰林学士承旨张翥(原籍山西后居扬州),大画家、名道士黄公望(浙江永嘉)、倪瓒(无锡),进士戏曲家、《琵琶记》作者高明(浙江瑞安),奎章阁鉴书博士、书画家柯九思(浙江仙居)、名道士书画家张雨(钱塘),儒学提举熊梦祥(江西丰城),苏州府学训导袁华(江苏昆山),还有“善发南曲之奥”的昆山腔原创歌手顾坚(昆山),都经常雅会于玉山草堂。
文坛领军者张翥的《寄题玉山诗一百韵》中,写“婉态随歌板,齐容缀舞行。新声《绿水》曲,秾艳《大堤》倡。宛转缠头锦,淋漓蘸甲觞。弦松调宝柱,笙咽炙银簧……珠玑散咳唾,律吕应宫商。”这些诗句,形象地反映了玉山雅集时,昆山新声腔的优雅扮相。可以想见,这一干名流,回到各自的家乡,翠绿江南当传开一片轻巧歌板,丝竹笙簧,婉转昆腔……
二
何子爱观南戏,不论工拙,乐之终日不疲。
——何孟春
元末的昆山腔毕竟在水光潋滟的“吴头”苏州、昆山传扬,它与苍莽山野的“楚尾”南岭郴州如何相关?查阅元代诗词曲,惊讶不小,上述名流顾瑛、杨维祯、倪瓒、张翥、袁华、张雨,甚至高明的老师黄溍,都曾长歌短咏或是作品内容,牵涉到郴州苏耽的“苏仙传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即医林典故“橘井泉香”。难不成元末名流写了与郴州苏耽橘井相关的诗词曲,就把昆山腔从玉山传播到千里之外的郴山了?
那倒还没那么快。现存史料,也就是明《万历郴州志》,明确记载了万历三年(1575年)昆曲亮相湖湘郴州之事。徽州歙县进士胡汉,万历初奉派郴州知州,一到任就喜爱上这个南岭风景名胜地,马上卷袖提笔亲修《万历郴州志》,迫不及待将刚游览的经历塞进去,即《游万华岩记》。
游记讲述1575年冬,胡汉的两个同乡将从郴州返徽州,行前拉胡汉去游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胡汉想起管理文书的苏州人朱裳数次推荐的“景类天造、郴阳佳景”之万华岩,脑筋一转,说何必舍近求远。于是邀约郴州本地朋友,一起郊游地下河溶洞万华岩。胡汉、朱裳等人及“二苍头携葫芦酒”抵达,至岩口即被震住:宋代劝农碑,“文石未经斧凿,宛然天成”;前代谢姓知州碑刻透露,岩名由理学大师张栻所取;岩顶镌刻大字“万华岩”,为南宋初郴州通判、國子监祭酒李朴书写。进得岩内,别有洞天,龙宫琼台,珊瑚琅玕,瑶池仙境,钟乳奇观,他们惊呼连连,老夫聊发少年狂……
当朱裳在石上摆好酒菜,举杯欲饮时,郴州两位朋友才骑马赶到。胡汉奇怪:你们本地人反而比外乡客还来得晚,“讶其来迟,三觞之,遂顾苍头作吴歈;众更纵饮以合。”即罚酒三杯,然后让头裹青巾的仆人唱吴歈。
“吴歈”即昆曲。“吴歈”一词出自战国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的《楚辞·招魂》:“吴歈、蔡讴,奏大吕些。”东汉文学家王逸注解:“吴、蔡,国名也。歈、讴,皆歌也。”吴歈也就是吴国之歌,至元明时吴歈成了苏吴昆曲,孔子第64代孙、清初著名戏剧家孔尚任的《桃花扇》,写“蛾眉越女才承选,《燕子》吴歈早擅场。”就是指压倒全场的昆曲演唱;现代戏曲学家王季思等注:“吴歈,指昆曲,《燕子笺》是用昆曲演唱的。”
按《游万华岩记》仆人唱昆,在场有徽州人、苏州人、郴州本地乡党,上至知州,小到家仆,外来访客,州署全班,共11人痛饮美酒纵情合唱;后世笑曰:领导班子唱昆腔。如斯盛况,充分说明万历年初,昆曲不但流布南方、湖湘,且形成时尚。据此推断,它传入湖湘的时间,还应往前算一算。
风起云蒸的明朝,出过一位学问才华、品格风骨类似宋代苏东坡一样的英俊,湖广郴州籍理学家何孟春。何氏一门五代科甲,炳耀湖湘;何孟春自幼聪敏好学,正直大胆。8岁到县学应童子试,学官出联语考他“夫子之墙数仞高,得其门而入者盖或寡矣”,小孟春随口对上:“文王之囿七十里,与其民而同之不亦宜乎”;于是“神童”之名传开。他随父进京,游学于首辅大学士、茶陵诗派领袖李东阳门下,李东阳夸赞其:“此子当表吾楚!”果然,19岁的何孟春高中湖广乡试亚元,翌年进士及第。他学识渊博,撰经、史、子、集400卷、600万字,选入《明史·艺文志》、《四库全书》,系湖南图书馆收藏著作最多的湖湘名人之一;“湖广熟,天下足”,就出自其口。他能治儿科,辑医书《续群书抄方》。他是美食家,削职为民后为养家,将临武鸭、金陵鸭的做法,带入都城开便宜坊,创制出风靡世界的“北京烤鸭”。
当然,与苏轼比较,何孟春文学方面逊之,只是茶陵诗派领军者;而武艺方面过之,可说是军事家。由兵部主事做起,郎中、陕西马政、河南参政、副都御史、云南巡抚;“讨平十八寨叛蛮”,即电视连续剧《钱王》中少数民族大起义,当年是何孟春所镇。而后他奏设永昌府,增设5个长官司、5个守御所,安定了边疆少数民族,奠定昆明名城基础。朝廷迁任其南京兵部右侍郎,意在用他管理南方军务,但嘉靖继位皇帝,召其为吏部右侍郎、寻进左侍郎、代吏部尚书。何孟春政绩备受瞩目,任太仆寺卿就代表正德皇帝祭祀炎帝陵,所以他也是政治家。嘉靖拔擢他,固然因为其军事、政治能力及理学、文学影响,但主要是想他在“议大礼”事件站在自己一方。因正德皇帝无子嗣,嘉靖才得以外藩亲王之格端坐龙椅上,1522年甫登基便改变大礼,尊父母为“皇帝、皇太后”,小人捧场,百官反感。何孟春非但不支持嘉靖,为阻止皇权任性,还号召240个官员跪伏宫门抵制,事发1524年。嘉靖恼羞成怒,点名斥责:“孟春等毁君害政……”龙袖一挥将他逐离京城。
何孟春被贬南京工部左侍郎。明王朝迁都北京后,因隔着长江天险,保留南京的留都地位,也设六部管理南方政务。南京工部原已有侍郎,嘉靖的意思摆在那,何孟春如能认错,还可东山再起。但这个南岭人,比伪道学者海瑞真实刚强。海瑞人生如演戏,扮穷、“清官”,却休妻纳妾5名;爱对付权贵豪强,却是博取私己声望;闻嘉靖病亡,如丧考妣,捣头磕血如蒜,为示忠君悲声大放。何孟春则焦虑国家兴亡,皇帝诏修宫室、万岁山,劳役九千计费百万,他抗疏极谏敢顶君王;苏松旱涝灾害,江淮河水泛滥,他奏陈救灾治害8项条款,全被采纳,民众疾苦舒缓。他虽遭政治创伤,颈项刚直不弯,博得朝野敬仰。大书画家文征明驰书告岳父:“议大礼”之百官惨状,及何孟春黯然去向,作《送何少宰左迁南京工侍》两首,“何人发难干伦纪?有客输忠翼圣明。礼重乾坤那可易,事关名教得无争!”“拜章伏阁举伦彝,耿耿忠言动赤墀,名义千年元日重,礼文一代敢谁私。”表达对何孟春的支持、同情。
既然外放,闲置留都,何孟春除了写作理学文章,就是欣赏戏剧曲腔。其时苏州、南京大盛南戏昆腔,盖过其它几腔,既有曲社的精工细作也有民间的通俗质朴,这用南方语音演唱的戏曲昆腔,一派风光。何夫子频频踏入剧场,不止学拍词牌《踏莎行·郴州旅舍》,还专撰《观戏说》,明确宣扬:“何子爱观南戏,不论工拙,乐之终日不疲。或曰:‘子大观古今而于是戏之观何取焉?曰:‘吾取其升而不荣,黜而不辱,笑非真乐,哭非真哀而已。昔魏文侯之养生,得之于解牛;张旭之草书,得之于舞剑;宋元君之画史,得之于磅礴;司马迁之史记,得之于游览。是皆见之于彼,悟之于此者也。余于观戏,得处世之道,顺逆之境交于前,不为置欣戚焉,谓非有得于戏哉?呜呼!古今能观戏者鲜矣。”
看戏看出人生哲理的何子,才是真正懂得戏的戏迷。文征明辞官也返回苏州,往来南京;其先世为衡山人,衡山邻近郴州,自号“衡山居士”的文征明,自然跟衡山之南的郴州何孟春,更多一层友情,过从甚密,精神相伴。文征明也同何孟春“乐之终日不疲”一样,执迷于南戏昆腔,可从早上一直听到晚上。两个昆虫,比肩观戏,文征明又抄录过杨维祯、顾瑛的《花游曲》,所以元末玉山雅集大吟昆腔的现象,被何孟春关注,实为必然。
正德、嘉靖年间,戏曲革新家魏良辅对昆腔作了改革,也对元末明初的戏曲作了总结,他的《南词引正》记“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馀姚、杭州、弋阳。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阳腔,永乐间,云、贵二省皆作之,会唱者颇入耳。惟昆山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元朝有顾坚者,虽离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辞,善作古赋。扩廓帖木儿闻其善歌,屡招不屈。与杨铁笛、顾阿瑛、倪元镇为友,自号风月散人,其著有《陶真野集》十卷、《风月散人乐府》八卷,行于世,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文征明后来抄录了《南词引正》。
何孟春这样的昆虫应该了解元末明初的南戏昆腔,作为茶陵诗派领军者,他当知元末“昆山腔”迷顾瑛、杨维祯、张翥、倪瓒、袁华、张雨等,都写过与自己家乡“苏耽橘井”相关的诗词曲,这进一步拉近了他同南戏昆腔的情感。
留都再好,苏吴再美,终非何孟春的梦里故乡。这位以清澈“燕泉”自诩者,数次告病请辞,嘉靖再次恼怒,何子1527年返回湘南。外出多年,游子还乡,祖屋要修整,新房要上梁,全靠乡亲来帮忙。郴州习俗,凡建房,都请戏班犒劳乡亲,平民请演一晚,大户连请三晚。如此可知戏迷昆虫何孟春,从南戏昆腔大盛的留都返乡,舟船中除了日常用具、善本书箱,可能有他喜爱的南戏昆班。一路吴歌相伴,将心头阴霾驱散;抵郴则助兴新居落成、祖屋修缮,因此外墙大书“吴歌楚舞欢未毕。”戏班可能在郴州演了一段时间,因何孟春第二年被嘉靖罢官,失去俸禄,养不起家班,戏班只好从原路演回原乡。总之,这一切提醒,嘉靖年大盛之昆腔,可能已经向郴州流传,其流丽悠远远渗湘南。
如此,1527年昆腔第一次传入影响郴州、湖湘,比万历三年(1575)早了48年。何孟春1536年逝后,平反,赠礼部尚书,谥号“文简”。
嘉靖癸丑年(1553)临武县人刘尧诲考中进士,官阶最高两广总督,他曾任留都刑部给事中、都御史,长期生活在南京;桂阳州人夏潮也当过南京总兵;他们也可能与何孟春一样,将大热的南戏昆腔带到湘南。如若不然,怎么可能在万历三年冬日,郴州万华岩突然空降昆腔大合唱?
而著名的东林党领袖、无锡顾宪成,于万历十五年(1587)谪为桂阳州判官。作为文化大家,来到郴桂地方(历史上桂阳长期属郴州),有可能带来昆腔,而且他写了关于苏耽橘井传说的《二仙留胜图题辞》等华章。万历年间临武县人李文华,任宁波府通判;天启年(1621-1627),嘉禾人罗绣任宁波府外通判,他们致仕归乡,都有可能带回昆腔的影响。
清《临武县志》记“徐玉禧,字锡余,南直昆山人。由崇祯戊辰进士知县事,慈惠恤下,敬事荐神,校童子试,所拔取者皆知名于时。朝朝偕诸生课艺兴行,自是彬彬成弦歌之俗。”崇祯元年(1628),昆腔发祥地进士徐玉禧出任临武县知事,直接带来昆腔,每日清晨亲领县学生员习艺,酿成桂岭下武水畔的唱昆之风。而崇祯年嘉禾县人周振清,就在昆腔老家任苏州知府,如此大官,致仕时,更可能带回昆班,光耀祖宗祠堂。
三
“刘凤官,湖南郴州人。丰姿秀朗,意态缠绵;
歌喉宛如雏凤。自粤西入京,一出歌台,即时名重。”
——《燕兰小谱》
不间断地进入,不停歇地流传,不休止地演唱,待等清初著名学者刘献廷来到湘南,这里已是昆曲半壁江山。刘献廷,直隶(北京)大兴县人,别号广阳子,19岁时因父亲过世,举家南迁;他大部分时间居于苏吴,曾至京城参与《明史》《一统志》修纂。后游楚湘,康熙年间寓居衡州、郴州朋友处;著人文地理著作《广阳杂记》。
书中提到他1694年春节抵达郴州,发现郴州人酷爱看戏,“往东塔街观剧”,“观郴郊之剧”,“立观村剧”,“优人为目连剧”。夏天,他被人请上舟船,饮酒看戏,很是客气一番。本来,这是一桩雅事,坐一叶小舟入燕泉河口,面向岸上的戏台(此处后扩为戏院),饮美酒观昆曲,看的是长戏《玉连环》。不过,这是主人一厢情愿,戏班子是村民自娱自乐结社登场,而酒也没酿出味道色香。刘献廷是地理、语言学家,专注于学术,又长期居于苏州,对昆曲有较高的欣赏心理,实在要看戏,势必慎选挑剔。
锣鼓开场后,他心中暗暗叫苦,抱怨:“楚人强作吴歈,丑拙至不可忍,如唱‘红为‘横,‘公为‘庚,‘东为‘登,‘通为‘疼之类;又皆作北音,收口开口鼻音,”他说如果不是已经滞留衡阳一段时间,几乎一个唱词也听不清。而“余向极苦观剧,今值此酷暑如炎,村优如鬼,兼之恶酿如药,而主人之意则极诚且敬,必不能不终席。此生平之一劫也。”读他这一段认真而诙谐的描绘,直如身临其境,对江村自乐的戏班与好客一根筋的主人,笑得泪花难忍……
在中国戏剧史上,《广阳杂记》中“楚人强作吴歈”的情节,成为昆曲界、戏剧学院的经典教材;作为现代戏剧运动奠基人、戏曲改革先驱者田汉的了解内容;还有吴梅、周作人、季羡林等大师,周怡白、董每戡、顾笃璜、吴新雷等专家研究引用的可靠史料;也是作家创作的出彩片段。如报告文学作家杨守松的长篇《大美昆曲》,第一页即引用此趣味故事及万华岩唱昆。
实际上,刘献廷文章传递的信号非常强:明末清初昆曲已遍播郴州、衡阳,甚至湘南的山岗河畔,爱好戏剧的农民成了昆虫“村优”,竟然不知深浅霸蛮演唱,戏迷也不管是否规范?反正总得听懂,不用本地方言念白吟唱,怎能一解耳目之馋?这一变通,戏迷“立观村剧”,攒劲鼓掌。湘楚乡民爱挺拔高山的刚强,苏吴观众爱秀媚池水的明艳;饱汉应该理解饿汉,若要楚人全盘接受柔美到滴水不漏的拖沓哼腔,他反而会感到“强作吴歈”、要他小命一样。
从另一角度来看,高雅唯美的昆曲,从虎丘昆山飘来南岭湖湘,拗不过人们的参与热忱,早已放下吴侬软语的贵气身段,在楚南融合为通俗、风雅、稚拙、活泼的可爱模样。
另一个信息,极为重要。郴州、湖湘抑或苏州、南京,乃至全国戏剧界,都不太知道。清初湖湘、南岭的戏剧文化氛围,渗透到清中期的衡永郴桂道,终于产生神级变化,脱颖而出一位京都的名优骄傲。此人出生郴州老街上,幼年入行,青少年时风靡本土、湖湘,蜚声粤桂;在徽班进京前,早已亮相京城梨园,高挂戏份牌,风头一时无双,戏迷崇拜其人,颇似近代戏虫迷恋梅兰芳。乾隆年学者吴长元的《燕兰小谱》,有这个神秘艺术家的史料收藏。
“燕兰”即燕京兰园,世人以国之香草兰花隐喻名演员;《燕兰小谱》的书名,使人联想起梨园花谱中女伶的兰姿燕语、婀娜身段。可是相反,康乾时两禁:官员挟妓,女伶入城。康熙朝竟认为女伶“名虽女戏,乃与妓女同”,会迷惑官员,故禁止入城;乾隆朝继续禁令,范围扩至京城以外地方;因此京都戏台只能由男优扮女角出演,《燕兰小谱》即介绍男性旦角、讲述燕京梨园镜像,及士大夫同优伶的关系情状。这类著作称“花谱”,叙述演员表演特色等;用形容女性的阴柔辞藻,描绘男旦的美媚姿态,流露出暧昧心理甚至爱慕心态;它泄露出社会历史的真实一块。
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辉煌,在“康乾盛世”,繁荣的经济助推了文艺兴旺。乾隆朝廷专设南府,主管宫中戏剧会演,如此至高无上,影响整个社会的戏剧情结腾腾高涨。从《燕兰小谱》对乾隆癸卯年(1783)燕京演艺界的统计来看,小谱大观,别的角色不讲,荟萃64个名旦。这些个大腕,往戏台上一站,大清国花枝招展,富丽堂皇。
前文所說神秘艺术家的史料,就在这百花丛中典藏:“刘凤官——萃庆部,名德辉,字桐花,湖南郴州人。丰姿秀朗,意态缠绵,歌喉宛如雏凤,自幼驰声两粤。癸卯冬,自粤西入京,一出歌台,即时名重,所谓:‘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如见念奴梨园独步时也。都下翕然以魏婉卿下一人相推,洵非虚誉。是日演《三英记》,无淫滥气象……”
这些溢美到极致的形容词话,引人不思美酒香茶,要亲眼一睹刘凤官刘桐花。是的,确是人美貌佳。不过,那是在台面上,卸了妆,暴露的是男儿本相。工旦角的郴州人刘德辉,艺名“凤官”,字“桐花”,这事放到今日肯定会引人哂然一笑。然而,刘凤官字号可乐,艺名倒并不可笑,“凤”即“凤求凰”的凤,“凤”属雄性,“官”即“官人”的“官”,男性,没有骗人。只是“桐花”确实带着笑点,但那是梨园规矩,难道旦角字号取“龙虎”不成?
郴籍大旦刘凤官,乾隆癸卯年(1783)甫一出场,震动京都梨园,像唐天宝年著名歌女念奴独占鳌头那样;戏剧界一致推崇褒扬:燕京前有秦腔大腕、川人魏长生(婉卿),后数湘楚名旦、郴州刘凤官(桐花)。其意态歌喉、丰姿秀朗,撩动《燕兰小谱》作者心房,禁不住一气连撰七绝4首,拼命捧场:
流水行云兴若何,相逢无那逗情波。娉婷却胜如花女,不事施朱著粉多。
帝里新夸艳冶名,粤西声誉早铮铮。王陈刘郑超时辈,独许儿家继婉卿。
一剧张三认老婆,笑嬉怒骂尽都庐。卯金迁客欣相赏,只把文情拟大苏。
乍订鸾俦意已谐,反供作合巧安排。怜依未遂同衾愿,竖肉何时補缝来。
作者夸刘凤官不用化妆就胜过如花女,娉婷艳冶超过同辈四大名旦,继魏长生之后,就是他独领梨园风骚;还赞他以假乱真,扮人妻嬉笑怒骂,如同苏东坡笔下刁蛮的河东狮吼。总之,什么旦角都能演,通篇不吝溢美语。
但是,刘凤官在梨园萃庆部,具体演唱哪个剧种,《燕兰小谱》却没有讲。其时因达官贵胄、文人雅士的带动,京都民众痴迷昆曲,捧为“雅部”就是昆腔,即奉昆曲为雅乐正声。而把进京的地方戏统称“花部”,轻视为“乱弹”之腔,即京腔、秦腔、弋阳腔、罗罗调、二黄调、梆子腔。《燕兰小谱》透露,萃庆部也能唱昆腔。于是后世一些学者纷纷乱弹,说乾嘉年间京城梨园名旦、郴州刘凤官,唱弋阳腔、梆子腔、京腔,或秦腔,甚至不由分说安他一顶魏长生徒弟之冠。
然而,陕西专家详考《秦腔》传承谱系,魏长生并无徒弟名凤官。况且“自幼驰声两粤”的刘凤官,除了在岭北家乡早成名旦,在岭南两广无限风光;刚唱进都城,便“如见念奴梨园独步时也。”而他“自粤西入京,一出歌台,即时名重,”说明他对花部诸腔都能搞定,对雅部昆腔也能适应,此话怎讲?
乾隆五十年(1785),刘凤官进京两年,正大热都城;宫廷颁布谕旨:燕京只许演昆、弋(弋阳腔流变的京昆)雅部戏曲,花部各腔一律禁止!因此民间演出,也生旦排场以昆曲为主,热闹排场用京腔。但是昆曲唱词虽美却过于阳春白雪,用典过多却难为下里巴人,音乐虽雅却节奏太缓,它适合有钱有闲有素养的小众,而少钱缺空闲低文化的大众,更愿意观赏通俗紧凑接近平民命运的戏剧。于是地方戏班乘势而入,你禁我避,你走我来,或一边演昆曲,一有机会就演乱弹,展开拉锯战。现代京剧四大名旦之程砚秋先生,撰论文《秦腔源流质疑》,就以“湖南郴州一人”刘凤官等为例,分析“这些虽不能认为都是带艺来京,但也决不可认为是同一种的班社,”即说像刘凤官这样的名旦,是由各班社礼请挂牌登场;所以,他能左右逢源,昆乱不挡。
《燕兰小谱》作者所提观看刘凤官演《三英记》,昆曲、京剧都有此戏,系同名小说改编;“……今凤官扮桂英,……因忆小说中吴汝玉所欢凤娕相谑,举物视之,凤曰:‘竖肉耳。吴曰:‘非此何由補缝之语以调之。‘竖肉,吴音同汝玉;‘缝,谐音凤。”从这段话和他第4首诗,可看出,刘凤官的扮相与用吴音演唱,引起作者联想到小说情色。那么,既能演昆曲又能唱弹腔的郴州名旦刘凤官,究竟是以哪一两种戏剧为主?
翻开大型工具书《辞海》,眼睛随指尖落到“祁剧”条目,见其释义:“祁剧,也叫‘祁阳戏,戏曲剧种。流行于湖南祁阳、邵阳、零陵、郴县、黔阳一带,有四百余年历史。以唱高腔和南北路(皮黄)为主,兼唱昆腔,音调高亢……”这就对上了,祁阳剧与花鼓戏、湘剧等不一样,其根基地湘南,延伸向两广。它数百年的门墙,引郴州刘凤官幼年入行,兼带也唱昆腔。
揭开祁剧历史奥秘的《祁阳剧》华章,由三十年代京剧名票刘守鹤撰,他是郴州继刘凤官之后,贡献给中国戏剧界的又一名家——戏剧史学、戏曲理论家。他祖籍桂阳县冲头村,后迁居隔壁新田县(曾属郴州),有《戏剧》、《昆曲史》、《祁阳剧》、《记滇剧三十二种》、《话剧导演管窥》等专著,《论作剧》、《伶工专记导言》、《昆曲的宫调解放》、《读伶琐记》、《论面部化妆》等宏论,与陈墨香、王瑶卿、程砚秋合作《<孔雀东南飞>说明及剧本》,为谭鑫培、程长庚等名家撰专记。
新田县邻祁阳县,刘先生详细研究了祁剧,1934年在北京《剧学月刊》推出《祁阳剧》连载,回忆祖籍地桂阳县冲头村宗庙系4百多年的明代古建,《太白醉酒》《天官赐福》《打金枝》等壁画满墙,画面展现的是祁剧排场。而从祁剧老艺人处采访到的传说、史料,佐证了祁剧与昆曲的融合关系。
如祁阳戏原本叫“唐戏”,没有昆腔;说明传承自唐代梨园。二是祁剧的祖师爷焦德,南宋时召进宫廷,会南戏;国学大师王国维考证宋徽宗时有此伶官,说明祁剧与宫廷戏剧音乐有联系。三是“乾隆年间,有一个李四仔,又名李坤山,是苏州人,他在广东吃粮当兵;后来因为厌倦当兵的生活,他开了小差,逃出营来,要回老家”;经过湘南,到一个弹腔戏班行乞,“被张管班留下,住了两三个月,教了《水漫金山寺》、《昭君出塞》、《凤仪亭梳妆掷戟》、《琴挑》等,大概有七八个戏,这就是祁阳班兼唱昆曲之始。”
桂阳县城古楼乡何氏宗祠《重修公厅碑》,记:乾隆三十六年(1771)昆曲戏班在此公演。苏昆团长顾笃璜提供的广州《外江梨园会馆碑记》,刻记着乾隆四十五年(1780)有湖南桂阳州(今郴州桂阳县)昆曲“集秀班”;而《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排在第一位的昆曲戏班,即雍正末乾隆初的苏州集秀班;《燕兰小谱》说“集秀,苏州之最著者”;說明两者相关,桂阳土昆班名很可能来自苏州昆班,传承了正宗昆腔;浑如商业品牌连锁店一样。
广州《外江梨园会馆碑记》记载的,是桂阳土昆集秀班远征南海大埠,活跃于珠江畔。广州另一《梨园会馆上会碑记》又载:乾隆五十六年桂阳集秀班再次在广州出演,同时有长沙普庆昆班。广州记录的桂阳集秀昆班前一次演出时间,在“自幼驰声两粤”的刘凤官1783年入京之前。
此外,由明代弋阳腔传入湖南,与长沙、衡阳等地民间音乐结合形成的湘剧,有高、低、昆、弹四大声腔,其中低牌子近似昆曲却大有区别、明快粗犷。大学士李东阳《燕长沙府席上作》诗,“南曲声低屡变腔”,所指明显。祁剧也和湘剧搭班演出,取长补短。
如此,祁剧、昆曲、湘剧、弹腔四者结合,散发出新奇兰香。湘南山区观众爱儒雅高亢,遂使昆曲摆正身段,扎下根须异地保藏,使祁剧、湘剧年复一年积累下数百支正、杂曲牌的昆腔。乾隆年间祁剧、湘剧、昆曲流行地郴州的刘凤官,正好浸润于这一艺术环境氛围养育生长,走南闯北蔚然而成一代戏曲巨匠!
四
舂江脂滑初融,问谁踏浪花中……玉杯行酒,乐听新调,唱吴侬。
——杨恩寿
刘凤官火遍京都之时,也是地方戏剧勃兴、花部雅部争胜之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方志学者、诗人、云南禄劝知县檀萃督运滇铜进京,看到民间皮黄的演出,吟道:“丝弦竟发杂敲梆,西曲二黄纷乱忙。酒馆旗亭都走遍,更无人肯听昆腔。”描述了乱腔弹腔日渐为平民欢迎的状况。
昆曲宠命优渥的局面,终于被打破。1790年,清廷为给乾隆帝八旬庆贺“万寿”,宫中选调各地戏班进京献演。扬州“三庆”徽班入京,一炮轰响,鼓舞其他徽班陆续进京演唱。他们汲取先入京的高腔(史称京腔)、秦腔的精华,适应京城普罗大众的欣赏习惯,发挥各班演员的功夫特长,越战越强。嘉庆、道光年间,武汉地区汉调(又称楚调)艺人进京,加入徽班,徽班因此又兼习楚调之长;最终汇合昆、秦诸腔和西皮、二簧,奠定向京剧衍变的基础,舞台斑斓,欣荣发展。一方兴起,另一方则黯然。乾隆末年,过于板式化、柔婉的昆曲与富有生气的乱腔弹腔竞争,终于败下了场。同治末年徽班京班相继南下,又一回合的竞争开展,守旧的昆曲再次失利,眼睁睁看另一方气派登场。
这是全国的情况,在郴州尤其桂阳州,局面则恰恰相反。
皆因这里曾出了个京都梨园魁首、全国头牌名旦,刘凤官的辉煌,使南岭山水倍感荣光;即便“康乾盛世”过去,这里仍持续着昆曲的热潮红浪。崇拜自己的巨匠,奉为神圣,是一方面;由本土名人,感到本身需要提高素质充实脸面,又是一方面。看戏为当时最佳综合性娱乐,是一方面;追求文雅,从戏文和表演中知书识礼、友好睦邻,也是一方面。了解历史典故、天文地理、社会变迁,是一方面;甚至学习演员的中州韵、湖广腔,便于对外交流、来往言商,又是一方面。因此,郴桂州县城乡,大批宗祠建起戏台,而且就建进祠堂。
嘉庆三年(1789)桂阳州清河乡隔水村《宗祠碑》记“……瞻斯庙者,佥歌奕奕矣。堂之下复构一演戏台,(灿)然若元云舒霓,(巍)然若崇山崛起……斯岂徒为荆艳楚舞、吴歈越吟,翕习容裔,靡靡愔愔计哉?溯自梨园传奇后,登东歌,操南音,允阳阿,詠韎任,率皆别自为台,以娱视听;兹即筑于雍肃之地,昭格列祖,是听固期和平,启佑后人……”大意是仰望此重建宗祠,都赞叹阔大雄壮。再造一个戏台在正堂下方,粱檐崛起,美观舒展;楚南祁剧湘剧,东吴昆曲越剧都曾在此上演,难道重建戏台只考虑它们从容娴丽的展示?自从唐代梨园传奇产生后,东岳歌舞,南方戏音,上古乐曲,均形成国风各有台面;别村宗祠也各自有台。我族应请更多戏乐班子来,故选择和睦庄重的宗祠内建戏台,以戏剧、音乐崇祀先祖,启发教育后代。
看来,左右族群的,是包容开放的朴素思想。另两个关键点,是地理、交通的位置便利,传统的矿业、茶酒业及新起的盐业、烟业等经济,综合而生的资本主义萌芽,带来持续的财力保障,支撑起人们对戏剧艺术需求的愿望。
郴州、桂阳州地处湘南,东邻赣南,南界粤北,西连永州通桂林,北依本省衡阳,地当南岭要冲。历代名著名士赞语美言多多,“北瞻衡岳之秀,南直五嶺之冲”“为湘楚之上游也”,“控扼交广,襟带湖湘,诚一佳郡”,“引衡岳而带九嶷……亦天下佳山水处也”,“郴阳自唐以山水名天下,有沈(佺期)杜(甫)韩(愈)柳(宗元)相继发挥之”。
历史上,内陆中原与岭南沿海的通道在此构建,南北东西物质在此转输、集散。内陆物质通过舟船溯湘江转入其最长的支流耒水,再上溯郴江,抵达郴州民谣所吟“船到郴州止”的河街,此为航道终端,10来个盐米码头排开在河岸。南北货物在此交换,沿海从韶州翻越南岭而来的骡马队,卸下海盐、海带、海鱼、洋油、珍珠、香料等,从盐码头装上船舱运去长沙、湘潭;内陆舟船则卸下大米、桐油(造船涂料)、猪鬃、烟叶、钨砂、锡锭、铅板,在米码头装上骡马背,翻越南岭去乐昌、韶州下北江运往广州、香港。桂阳州也一样,通过舂陵江、临武县武水航运和南岭山道,下连州下广州。郴、桂骡马古道和水道,即湖广商道。郴州河街大店栈坊数十上百家,熙熙攘攘,街口一家剧场,街中一家戏院。桂阳州城至清末十几个戏台,入夜看戏者成千上万,何等热闹非凡!
地质、资源方面,郴桂位于南岭成矿带上,为世界有色金属博物馆,也是石墨之乡、稀有金属之乡。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所含核燃料、裂变剂钚,主要由郴州郴县金银寨(北湖区711矿社区)的铀矿提炼。自西汉起,就在以郴县为治所的桂阳郡设置全国唯一的金官;东汉设铁官,又出了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发明家蔡伦;晋代设管理醽醁酒的酒官;唐代于郴州设监管铸钱的桂阳监,天宝年中全国铸钱炉共99座,郴州有5座,故又设钱官。朝廷到郴州铸币,唐代第一珍“桂”字“咸通玄宝”铜钱,就出自郴州桂阳监,它吸引了世界收藏家的目光。
“郴之为州,在岭之上,……其水土之所生,神气之所感,白金、水银、丹砂、石英、钟乳,橘柚之苞,竹箭之美,千寻之名材,不能独当也。”这是文豪韩愈数次南下粤海北归长安过郴时,恍然大悟。郴州刺史、后任宰相的李吉甫所著《元和郡县图志》记:“郴县,上。郭下。本汉旧县,项羽徙义帝之所都也。历代属桂阳郡,隋属郴州。桂阳监,在城内。每年铸钱五万贯。”《元和郡县图志》同时记载平阳县银场,“所出银至精好,俗谓之砣子银,别处莫及。亦出铜矿,供桂阳监鼓铸”。宋代桂阳监移往平阳,南宋升为桂阳军,元代与郴州一同升为路,明初均为府,1376年府改州,桂阳撤府改县复入郴州,1380年分出郴州升桂阳直隶州。
有色金属、黑色金属、稀有金属、稀土、水晶、萤石、玉石、石墨、煤炭等矿物资源,眷顾和依恋着这一方山水。郴州的郴县新塘银铜坑、汝城县延寿银坑、永兴县土富山银井、宜章县瑶岗仙钨锡坑,闪耀着神秘光亮;桂阳州的大凑山、大板源、龙冈、毛寿、九鼎、白竹、水头、石笋、大富银铜坑,临武县香花岭锡坑,烘托起“八宝之地”的美称,“八宝者,金、银、铜、铁、铅(括锌)、锡、水晶、石炭也。”
这些宝物,等同硬通货币,富足了当地百姓的生活,也吸引了外埠戏班。《桂阳直隶州志》记“商贾负贩,百工众技不远数千里,蜂屯蚊聚,以备厂民之用,而优伶戏剧、奇邪淫巧,莫不因风附景。”发家之族、致富之人大小诸事,更是聘请名角、戏班,竹笛管弦,锣鼓狂欢。
明末桂王府的昆曲家班就可能这样来到桂阳。万历二十九年(1601),明神宗第七子朱常瀛封藩衡州,大兴土木建桂王府,从江浙带来昆曲戏班,王府中“笙歌之胜,不减京畿”。而后,好景不长,忽发一场大火,桂王府遭殃,人员星散,昆班部分演员乐手选择流向经济活泛的桂阳。
郴州、桂阳亦是湘南盐运通道,原来遵官府规定吃淮盐;然郴州与粤北韶州、桂阳州与粤北连州接壤,“楚民食盐”而“销引粤商”,长期处于自由贸易状况。一旦改吃粤盐,民间眼光长远者,争得官府授权,做大宗贸易赚得盆满钵满;普通人凭着湘粤古道的便当,靠单骡匹马、人力担子偷运,绕过税关,再下衡湘,去赚铜板。南岭密林山道上,“马到郴州死”的郴州民谣,就讲述了千百匹骡马累死累活驮货的情况。
推鸡公车、挑扁担的小民,赚了铜钱,抿(方言:喝)郴州老水酒、桂阳赵子龙酒,喰(方言:吃)郴州麸子鱼、桂阳坛子肉,看郴州祁剧、桂阳土昆。拥有骡马队、两头包铁皮泷船的大户,赚了光洋,在宗祠起戏台博声誉。更有甚者,南岭第二大岭骑田岭下郴县两湾峒人段文选,走上田埂,靠贩盐赢得大担箩筐银元,竟在山坡院落依地形建起雕龙镂凤的全木戏楼,外表完全看不出,客从楼下上石阶,回头一望生旦来;老小女眷足不出宅,依偎花窗品茗观剧不亦乐哉!
南岭山村的老少女眷,听得懂高雅昆曲?没错,由于“楚人强作吴歈”,吴语道白在此换成了以郴州、桂阳方言为基础的湘南官话,引起了唱腔的通俗性变化,形成“俗伶俗谱”发散泥土芬芳。苏杭商埠花街柳巷,精雕细琢唱念文采。郴桂昆班主阵地在山村乡野,百姓看重曲折剧情,习惯成自然。昆曲剧目多家底厚,数百支曲牌足够挑选。演员功夫要求严,刘翠美先生63岁可演《杀嫂》的潘金莲,又能扮《琴挑》的陈妙常,“三跳”时竟超出武松的肩膀!
郴桂浓郁的戏剧氛围,笼罩到晚清,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使其散了又聚、凝聚难散。那就是咸丰、同治年太平天国运动肆虐南方,曾国藩等拉起湘军顽强对抗。太平军兵出广西,先打进湘南,烧杀掳掠、不论城乡;抓人逼做役伕,屠宰猪牛羊,抢钱抢物抢粮。郴州、桂阳州农人平民纷纷躲进深山,在岭上踞险修建寨堡,或藏入岩洞高筑寨墙,哪里还有软玉温香的昆曲、吹拉弹唱的戏班?
岳麓书院出来的曾国藩等,岂容太平军践踏家园,几番恶战,终于击溃洪秀全,收拾河山,百姓生活恢复正常。获得军功、敛取财富的湘军将领,返乡可能带回时尚昆班。如同治元年(1862),曾国藩举荐湘军名将、桂阳陈士杰升任江苏按察使,因丁母忧辞官;光绪七年再升浙江巡抚,坐镇瓯甬杭,昆腔环绕身旁;他致仕返归桂阳,这有可能带回昆班。湘军里郴桂籍中下层官兵,回到家园,首要事即盖屋造房,其次游乐聚宴,请戏班助兴,也很平常。
民主革命女先烈秋瑾的父亲、浙江绍兴举人秋寿南,光绪十九年(1893)获补郴州知州,因丁父优未及就职,其后任桂阳州知州,也有可能推动桂阳土昆规模。因光绪末民国初,桂阳一带昆班达到20余个,“昆文秀班”“正昆文秀班”“老昆文秀班”“胜昆文秀班”等,都知文达秀。演出时把焦德的神像供在后台,与祁剧一脉相承;左右挂对联“文雅衣冠,当场出色;秀灵子弟,按节传神。”
不少戏台后台木板留下了毛笔粉笔的记录。临武县香花岭锡矿附近甘溪坪村,仅百余户,戏台后木板却记录“宣统二年(1910)4月11日,胜昆文秀班到此亦乐也。上年下年连演16天也。”年头年尾两请昆班,吸引周边村庄,脸面何等有光。桂阳一村戏台柱子则墨书“桐竹播元音,声声谱曲,阴阳雅调;梨园歌磨调(水磨腔,昆曲),色色演出,今古奇观。”
同治、光绪年间,曾挂衔湖北候补知府的戏剧家、长沙杨恩寿,考取举人后,受聘郴州知州的西席即家庭师爷,多次居留郴州。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杨恩寿著《坦园日记·郴游日记》中,记述州署身边人的情形,竟有“秋聆与亦欣角唱昆词小曲,迨寝,鸡初鸣矣。”两个青年互相角斗似地唱昆曲,看谁会的多,等到将睡时,雄鸡已唱晓。杨恩寿行舟桂阳州舂陵江,见到挂牌“红绣鞋”的歌伎船,遂写小曲“舂江脂滑初融,问谁踏浪花中……问芳名,凤头同,玉杯行酒,樂听新调,唱吴侬。”
五
“无论昆曲如何有势力,比较唐戏来,又要落后。”
——刘守鹤
时光似剑一般无情,越接近现代,湘昆就同苏杭沪昆一样,难以为继了。《祁阳剧》指出:“无论昆曲如何有势力,比较唐戏来,又要落后。大概唐戏是‘随心令,无非是‘坐在二堂把话讲,尊声老爷听端详,无非是‘听一言来怒气冲,大骂贼子理不公。而昆曲则是咬文嚼字的,所以昆曲总不如唐戏之通俗而易于普遍传习。研究昆曲的,大多是知识阶层,乡愚们是根本对之无兴趣的。在班里面,唐的是唐的一组,昆的是昆的另为一组,昆唐兼工的虽有而很少,每每是唐的人数多,昆的人数少。我们知道,唐戏到底是原始些,天籁些,昆曲是后来人雕琢出来的。”这点到了昆曲在近代竞争不过花部诸腔的穴位:
昆曲剧本经雕琢曲高和寡,如《跪池》中“有那武姬砍树,刘氏垂帏……看他五虎威严鬼也愁”,5句唱词6个典故;文词深邃,“听者未赌本文,无不茫然”;节奏缓讷,表演程式僵化,观众笑说等戏演完台柱子要发芽;鼎盛时期已过,又难学难教,成才慢出人少,少年不愿青春在戏班消耗;而几百出戏恢复,需要经济实力,为生存计,紧缩伶工的戏班只能以老人老戏维持,戏迷渐渐不满。到1920年代,张宏开这个当年一转身一撑篙,一颦一笑逗得观众心头乱跳的名旦,那时饰《连环记》的貂蝉;演到剧中吕布问:“青春几何呢?”台下戏迷不等张开口,就同声接上:“还要问啊,六十当三了!”这些鬼戏迷,对演员的“隐私”都清楚知晓;于是,连“吕布”也忍不住背转身偷笑……
更主要是辛亥革命后,南北军阀混战,处于军事要冲的湖南,山水土地经常掠过硝烟刀枪,文化艺术无奈一落千丈;1929年后,湖南、郴州不见昆班,丝竹喑哑、锣鼓停当;广陵竟成绝响?
第二章 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
一
“这真是开国的气象。”
——田汉
雄鸡一声天下白,春潮涌动山与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代国歌词作者、文化巨匠田汉,出任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首任主席,及文化部戏曲改进局、艺术局局长。对于民族戏剧,他有深层次思想,例如需进行田野普查,14年抵御侵略长期抗战,又3年内战,时间相当于一代青少年的成长,理清家底刻不容缓;要振兴民族戏剧,在《人民戏剧》创刊号发表《怎样做戏改工作》;建起戏曲实验学校(中国戏曲学院前身),他兼任校长;他忙得团团转,看到国家正阔步走向新的前方,他欣喜地说:“这真是开国的气象。”
1950年代初期,虽然国家刚从烽烟中诞生,又全力拯救邻居进行抗美援朝战争。但共和国上下,对于当时最广泛联系群众的文化艺术大类:戏剧,给予了高度重视。
湘南处处,绿漫溪渡。1953年嘉禾县举办首届物质交流大会,领导考虑要有建树,必须把本地和周边县群众留住。政府文教科提出,只有演大戏的方法才能做到。文教科长是中山大学毕业生李沥青,县委第一、二任书记高兆勋、雷天启用了本县这个知识分子。但嘉禾没有专业戏班,于是从远邻道县请来祁剧团,连唱7天戏,交流大会也开满7天。群众反应强烈:我县也要有专业祁剧团,工商联业余老湘剧社和祁剧爱好者登台心切,无服装,集资买四处借;演员少、功夫浅,派人去桂阳请剧团师傅来演来教,教会了再“送客”。
桂阳县是湘剧团。湘剧因方言道白的不同,分长沙、衡阳两派。清末衡阳湘剧因地理位置而言,在湘水流域下方衡阳一带演出的叫“下头班子”,在上游流域郴州一带演出的叫“上头班子”。从咸丰年至民国,在衡阳起班的8个戏班,在郴州起班的6个戏班(州城、郴县、永兴);都保留有昆、高曲牌。
共和国成立后,郴县新华、新春台两个湘剧班与祁剧艺人,组成郴州湘南前进剧团,一时实力雄厚,风头无两。1951年桂阳县“七属会馆”请来该团,夜夜满场,观众发狂!县政府一看,动员该团留在桂阳。该团一看,在此戏票卖的手发烫,于是爽快以前进团名定点桂阳。
嘉禾人来求桂阳前进剧团借聘演员、师傅,本来担心有难度,谁知刚到任的团长不封堵,表态:“演员自愿,剧团不加干涉。”此话传出,一批演员竟愿意远走高飞,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原来,桂阳县前进剧团两个剧种合并,主演湘剧兼顾祁剧,时日一长,难免产生间隙。
嘉禾代表又惊又喜,因为一时承受不了一大批,还考虑不能影响兄弟县剧团演戏,提出借聘分批。但前进剧团的祁剧演员表态:“要去大家一起去!要不去一个也不去。”嘉禾代表做不了主,请示县工商联,最后只好同意全部借聘祁剧演员。这样,桂阳县前进剧团的祁剧演员,加上社会闲散演员共17人,前进到了嘉禾县。
嘉禾县一看又喜又惊,喜的是借来一个专业戏班,惊的是拖家带口近40张嘴要吃饭。无钱无粮怎么办?文教科李科长,请示县委书记和县长,书记说:“过一段,看看桂阳的反应怎么样。”半个月后,桂阳县前进剧团的牌子翻转,挂的是“桂阳县湘剧团”。桂阳方面没开玩笑,有心将祁剧演员永久“借”给嘉禾县。于是,嘉禾县委、县政府拍板:1、成立嘉禾县革新剧团;2、民营性质,自演自养;3、原湘剧社没收的行头全部借予(实为给)剧团;4、为解决演出、住宿问题,将义公祠拨给剧团;5、剧团由文教科兼管,文教科派到剧团的干部工资由文教科发,不增加剧团负担。
1954年7月20日,东门口义公祠召开大会,嘉禾县革新剧团正式成立。文教科派干部李民杰任指导员,与团长共抓工作。
开办之初,新漆木桶三天香,县城群众踊跃观看。等“木桶”香味飘散,老是那几出祁剧,今天演《长坂坡》,明天上《黄鹤楼》,后天演《黄鹤楼》,大后天上《长坂坡》。剧目不多,是因为行当不齐整,设备少布景烂,所以对付着老调老腔,嘉禾县城小,观众上座率便下降,演员只能每天喝稀饭。旦角只有一个何明翠,行话讲:“要吃饭,一锅旦。”好旦登台,观众特别捧场。
剧团指导员李民杰带剧团的祁阳人唐国甫,冒着风雪严寒,去祁阳县请名演员杨美玉来搭班。当时,嘉禾去祁阳尚未通汽车,要过宁远去道县坐船;回程走在雪地上,娇气的杨美玉叫苦連天,山坡上了一半,杨美玉尖着嗓子喊:“我不走了!我不去嘉禾,这个鬼地方!”唐国甫也急得大喊:“我的姑奶奶,打好了咣(方言:交易的话),这个关键眼,你不去嘉禾怎么办!”李民杰一拍胸膛:“来来来,爬到我身上,我背也要把你背到义公祠堂!”就这样,李民杰背她上雪坡翻山,小“姑奶奶”到嘉禾救场。
这边,李沥青等也在救场,为杨美玉发挥“美玉”特长,特地给她改了两出戏《开弓吃茶》、《张节反戒》。李民杰揉一揉背“美玉”背痛了的腰腿,也整理改编了几出戏;政府没钱,他拿自己的工资做抵押,向银行贷款,远赴广州十三行,买来袍铠戏装;新角、新戏、新装,舞台顿时一亮;李民杰在李沥青支持下,踢开了头三脚,观众有了新鲜感,门票率又回涨。县委书记、县长经常到义公祠看看,县里还把剧团演员曹子斌选为县人民代表,参政议政写提案,这种政治待遇,艺人们过去想都不敢想。
第二任指导员谢明有,也带来党和政府的温暖,他当过海军,到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他考虑旧的烂的设备,实在该换。恰好郴州一家舞台灯光布景私营店老板,来公关,讲郴县祁剧团、郴州京剧团买了舞台设备,门票翻了一番。谢明有马上召开团务会,介绍自己在上海看到的布景灯光,说得大家心里发痒,纷纷拍手同意换装。设备买来,嘉禾破了天荒,义公祠戏台上,演《水漫金山》,真好似波涌浪翻;演《白娘子盗草》,恰好像云雾遮山;于是接连排演《张羽煮海》、《嫦娥奔月》、《大闹天宫》、《三姐下凡》,剧团专业,像模像样。周边县戏团也来参观,零陵还有3个有些名气的男女演员,要求加入嘉禾剧团。
实力增长,质量上档,人的心思也活泛,想到不能光在本地演,还要拉出去打打硬战。湘南连粤北,粤北也是祁剧的流行区域,一抓信息,晓得韶关地区已经没有祁剧团,只乐昌县保留一个花鼓戏剧团,还是郴州临武县的师傅在教唱。于是嘉禾革新祁剧团抓住这空档,走出蓝岭山,从临武县演往邻省韶关,连下连县、阳山、连山、连南,兼顾粤北数个工矿,数月时间,场场爆满,既增进了湘南戏剧与粤北观众的传统情感,又将大把的人民币赚,以经济收入保证发掘遗产,十二分合算。
二
“最近我还听说在桂阳、嘉禾发现了湘昆,拥有许多失传的老戏,是很宝贵的”
——梅兰芳
嘉禾,多好听的名字;嘉,即“善、美”,还含有“吉庆、幸福、欢乐”之意。剧团终于在这片善美乐土立住。那两年,文教科长李沥青有事没事都爱到剧团转转。1955年上半年剧团一次演出,他看到老艺人何民翠用祁剧高腔唱《思凡》,感到很意外,联想到常德的获奖戏《思凡》是武陵戏高腔唱的,怎么何民翠能改用祁剧高腔演呢?事后就问何民翠:“你们也有高腔?”何答:“这不算什么,我们嘉禾剧团,高、昆、乱、弹都能唱。”李沥青听到“昆”字,大感惊讶:“你还能唱昆?”何谦虚告诉:“我不能,但是我们剧团有好些个老演员能唱桂阳昆曲”。李沥青又是一惊,然后一个晚上兴奋得没合眼睛!
他的思绪,跳出身体躯壳,从这峰峦起伏、林涛啸腾的蓝岭,奔向南海之滨、椰风海韵的羊城,回到久违了的茵茵母校。在中山大学,他读的是中文,中大的中文系师资力量,居于全国前列,其传统戏曲戏剧的研究也居于前列,有董每戡、詹安泰、王季思等著名专家。考入中大,对于他这个湘南郴州嘉禾县的学子来说,更多一重精神联系。嘉禾县是湖南两个民歌之乡之一(另一个是湘西桑植),民歌中又以汉族“伴嫁哭嫁歌”享誉全国。他自幼受此熏陶,酷爱诗歌、文学、音乐、戏剧,因此中学毕业选择考中山大学中文专业,通过系统学习、名师授课、图书馆查资料,他探得昆曲园林之美,已尝试创作剧本。如今,发现民歌家乡尚存早已消失的明清王朝宫廷宠儿——昆曲,怎不一夜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马上到剧团开老艺人座谈会,作调查访问。一提到昆曲,老艺人像打了鸡血针——精气神倍增。原来,从桂阳移过来的祁剧班底,5个主心骨萧剑昆、匡升平、彭升兰、李升豪、萧云峰,还有嘉禾本地的男旦李升莲,原本就是桂阳、嘉禾各昆班的主要成员、升字辈,他们经常组合在各昆班,最后在“昆舞台”班。他们的前辈老师,是清末名闻湘南的昆曲“大先生”即名小生谢金玉、名旦张宏开、名净蒋玉昆等。
其中,经历清末民国初、年已70岁的萧剑昆,“文”字科班出身,先学老旦,年纪大后改司鼓。与其他几位老艺人比较,彭升兰只专小旦行,萧云峰、匡升平只专小生行,李升豪只专花脸行,萧剑昆懂生、旦、净、末、丑,各个行当都“喰(qi,方言:吃)通”。还懂戏剧文学、音乐、表演三本经,因为他一共出入10个昆班,做鼓师、掌乐队,还在嘉禾县定里乡拉起一个“吉昆文秀班”,也是桂阳“昆世园”、“昆舞台”的班主,是民间戏剧活动家;这两个数字,在清末民初桂阳、嘉禾昆班,都属之最;几个老艺人都指着他:“他是个戏篼子”“肚子最‘饱”。李沥青意识到,萧老就是桂阳土昆硕果尚存的代表人。
老艺人回忆,清晚期到民国初,湘南郴州、桂阳一带及至活动到粤北的昆班,都出自桂阳州(括本县、临武、嘉禾、蓝山),记得起名称的有11个昆班(现统计为20来个);师傅、演员、乐手等,基本上也是桂阳、嘉禾、蓝山及邻县新田、常宁这几个县的,都相邻或挨近祁阳,故受祁剧影响,能昆、祁不挡。
桂阳大先生谢金玉堪称湘南土昆一代宗师,深谙各门行当,擅长谱曲创腔;诲人不倦,戏德高尚;扶贫济困,誉满梨园;执教“升”字科班,受聘桂阳玩友会辅导昆腔;81岁卧病在床,临终时哼唱昆曲一晚!名旦张宏开挂牌9家昆班,能演花旦、正旦、闺门旦、小旦,饰《藏舟》的邬飞霞,别的剧种行舟划桨,他根据南岭河流落差大水急驰的特点,改用撑长竹篙,身弓臀部翘,舞姿特美好,戏迷道“张宏开撑一篙,值铜钱八百吊!”嘉禾周流才是昆文秀班“小生王”,俊美嗓音,儒雅扮相;演《连环记》吕布见貂蝉,双翎抖动、心喜欲狂;演《琴挑》潘必正爱慕陈妙常,进退潇洒,风流倜傥;可惜英年早逝,令人心酸。
提到剧目和曲牌,老艺人们转而开怀,争着发言说桂阳土昆底子在,“十八记”、“三钗”,大戏、整本戏、折子戏要演都演不过来,至少有两百多支曲牌。萧剑昆讲:“我们老昆班也叫集秀班,還到广州去演过。”他建议:“我们应该把昆腔唱起来。”萧云峰甚至着急:“我们几个唱昆曲的人,都一大把年纪了。再不恢复唱昆曲,昆曲就会灭种了!”说得人人摩拳擦掌,激动得就要上场一样……
李沥青激动了一上午,惊喜了一上午,开完会马不停蹄找到县委袁书记、县政府黄县长汇报,建议“百年大计,只争朝夕”,事不宜迟要抢救,要挖掘。书记、县长当即表态:“要保”,同意文教科意见立即组织行动。李沥青偷闲帮剧团的忙,整理出传统昆剧《三闯负荆》,交给他们排演。老艺人们对着剧本,就能用本地官话进行道白、哼唱……
此后,文教科派出懂曲谱音律的干事李楚池去剧团,此人十分关键。唐大文豪韩愈的《马说》指出“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之,而伯乐不常有。”说的是春秋伯乐受楚王委托寻找骏马的典故“伯乐相马”;伯乐最后从运盐的商人那里发现一匹瘦马,拉车不如普通马,但在疆场上驰骋,任何马都比不过它。如果说县委书记、县长相中了李沥青任文教科长,那么李沥青则相中了李楚池这匹看似清瘦却胸藏大心脏的“老黄牛”。
此人1925年出生于嘉禾县田心乡玉洞村。既然生于民歌之乡,就与音乐有天然关联。此话怎讲?玉洞,顾名思义,洞中产玉才会叫玉洞,但嘉禾人并没发现该村山洞有什么玉,难道是因为太穷了才起美名?
嘉禾县在地质学上属于喀斯特地貌,几处石山群立类似桂林风貌;史料表明,这里的喀斯特山洞有可能出过石磬。嘉禾虽然原属临武、明末立县,却早在上古有地名叫“禾仓”,传说神农炎帝在此发现野生稻谷,进行驯化、教民耕种,成功后修建禾仓,神农高兴得坐在“丙穴”洞口抚琴歌唱。以后舜帝走过此地,在苍梧郴邑临武休憩,用五弦琴弹奏韶乐《南风操》,留下“舜峰寨”“舜峰山”。到唐代,唐玄宗晚年听说“九疑山桂阳石室中藏天乐一部”,便派王维寻找。天宝七年,王维奉旨南下郴州桂阳郡,在“桂阳石室”找到5枚玉石钟磬。史料中的“桂阳石室”,有可能是嘉禾玉洞。或许经过漫长的历史,原本藏玉之洞已经采光。
李楚池生长在这民歌音乐之乡,读高小便跟着大哥学弹风琴吹横笛,玉洞村有一个“打八音”的坐唱班,他又跟着学会二胡、唢呐,吹拉弹唱。抗战时,明代大儒何孟春老家郴县留学过日本的名师邓深泽(邓华将军堂兄),把南京行健中学迁回桂阳,李楚池考入初中,高水平的音乐老师教得规范,传统的工尺谱、现代简谱、西洋五线谱,他全部消化进头脑腹腔。初中读完,父母均已病亡。李楚池孑然一身,却竟然进了临(武)蓝(山)嘉(禾)三县联立乡村师范,原来很偶然,该师范总务主任到玉洞村做客,发现了李楚池的音乐才干,回校后向校长极力举荐。于是初中毕业的李楚池,青云直上,站到师范的音乐讲坛,教起跟他一般大的学员。顿时新闻传三县:玉洞的石头变成了玉,嘉禾音乐小老师成了少年王。
1949年10月,李楚池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军区海军文工团,见了大世面,在音乐道路上飞速成长。1953年春从湛江转业回家乡,到文教科报到,见到了李沥青科长,从此与湘昆事业结下不解之缘。李沥青先分配李楚池去省级重点小学珠泉完小掌音乐教材,因为当时学校正在排演嘉禾花灯戏《梁山伯与祝英台》,分他去恰好人尽其才。李楚池迈出戏曲音乐的第一步,接着接受命运的第二步安排。一年后革新剧团初成立,条件艰难,文教科为扶持民营剧团,从学校抽出李楚池等两个音乐老师去剧团,调查祁剧音乐,工作一段,1955年将李楚池直接调文教科上班。
因为发现了昆曲剧种尚存于南岭山乡,而且就依附于剧团老艺人身上,但他们年龄都大了,抢救发掘工作的第一步就是笔录他们记得住的曲牌唱腔。这需要懂音乐的专干,李沥青和文教科干部想到了李楚池,顺理而成章。于是,李楚池编制在文教科,1956年9月起,人天天去剧团上班,听萧剑昆、彭升兰、匡升平等老艺人拍曲哼唱,他非常敬重老艺人,记谱,提问、修改,吹笛伴奏,定下稿本,回家吃饭,工作不分白天晚上。第二步就是老艺人走台复排,将一出出戏回忆出来,李楚池详细记录戏文唱词道白,老艺人过去都是口传心授,如今见政府把这么一个尊重他们的内行派来,简直心花大开。
就在1956年下半年,老艺人们带动全团,推出昆腔,《三闯负荆》,匡升平团长的《武松杀嫂》,萧云峰的《琴挑》等。观众反映强烈:这么美的本土昆腔,就在我们身旁,都去义公祠看看!县委书记、县长表扬了剧团,李沥青也提拔为副县长。
当年12月,湖南省戏曲座谈会在省会长沙召开,郴州专区文化科通知嘉禾县派两个剧团代表参加。团里派的是老艺人萧云峰和刘国卿,他们在会上汇报了嘉禾县发掘昆曲的事情。立即引起与会的一位外来代表的极度重视,他就是京戏大师、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梅兰芳,梅先生正率领中国京剧团在长沙演出,省文化厅认为机会难得,恭请他莅临座谈会作指导。
梅先生很开心,认为湖南是国歌词作者、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先生的家乡,这样的会议,再忙也要出席。他没想到,两个毫不起眼的老演员,竟然说湖南的边远山区县发掘了昆曲,这使他十分惊奇,心情激动不已……
因为梅兰芳和他全家与昆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曾回忆“我家从先祖起,都讲究唱昆曲。”“我第一次出台是11岁,光绪甲辰年7月7日,广和楼贴演《天河配》,我在戏里串演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里的织女。”“为什么从前学戏,要从昆曲入手呢?这有两种缘故:(一)昆曲的历史是最悠远的,在皮黄没有创制以前,早就在北京城里流行了。观众看惯了它,一下子还变不过来。(二)昆曲的身段、表情、曲调非常严格,这种基本技术的底子打好了,再学皮黄,就省事得多。因为皮黄里有许多玩艺,就是打昆曲里吸收过来的。”
另一点牵扯他激动的因素,是全面抗战八年时,他蓄须明志,抗战胜利后,他剃掉胡须,上海各剧场纷纷要求他登台演出。但南北交通尚未正常,梅剧团一时无法抵达上海,于是他与京昆名生俞振飞合作,请俞振飞每天帮他练习吊嗓子,在美琪大剧院演出昆曲,以欢庆打败日本侵略者,国家民族重获希望。他同俞振飞、姜妙香演出剧目《断桥》《奇双会》《思凡》,与程少余合作《刺虎》《思凡》。轰动本埠、南京、苏杭,戏迷齐聚上海滩,挤破剧院门窗!人们崇敬他蓄须明志、抗争八年、品格高尚。演到第三天,宋庆龄、蒋介石、宋美龄特地来看戏,梅兰芳把《刺虎》演完,换上西装,进入休息室,蒋介石、宋庆龄与他亲切握手,宋美龄特地赞扬:“你能坚持不给敌伪演出,使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个不怕刺刀的演员,为中国人长了志气!”因此,抗战胜利后第一次大戏、也是第一次唱响昆曲的,是京剧大师梅兰芳。
在湖南省戏曲座谈会上,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京剧大师梅兰芳,听完嘉禾县剧团代表发言后,他也激动地作了一个发言。1956年12月20日《新湖南报》迅速刊载这个言论,经与梅先生的秘书沟通,标题定为《互相学习,不断学习》。内容有“最近我还听说,在桂阳、嘉禾发现了湘昆,拥有许多失传的老戏,是很宝贵的,希望领导重视,可惜我演完了戏,就要离开长沙。否则,我很想看到他们的演出。”由此,文中“湘昆”这个名词,出现在中国戏剧史页上。
三
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
——田汉
梅兰芳先生从长沙返回北京,告诉了田汉先生:参加您家乡的戏曲座谈会,非常有收获,在您家乡发现了湘昆。这引起中国文联副主席兼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的高度兴奋和殷切关注。
话分两头:过去的1920-1940年代,昆曲在全国濒临绝望,戏班受日寇侵略的干扰,躲开城市颠沛流浪于农村水乡,老百姓都很困难,戏班只求一口饭,碰上地痞流氓,被压榨侮辱不讲,名字都被叫成“叫花子班”,国势如此,何等凄凉!共和国成立后,田汉一做调查,发现在全国戏剧界中,“百戏之师”的昆曲情况最惨,上海、北京、江苏、湖南、成都、云南都没有专业昆曲戏班,只有浙江杭州还有仅存的一个民营国风昆苏剧团,加上小得可怜的永嘉县戏班。
为此,1955年春田汉遂有杭州之行,他是专程来看戏看剧团,看的是民营国风昆苏剧团排演的《长生殿》。昆曲艺术家周传瑛饰唐明皇,张娴饰杨贵妃,王传淞饰高力士,田汉看完戏,对省长沙文汉提出:让这个团去首都演出。田汉沿用清中期徽班进京的做法,因为进京可以造成昆曲在全国的影响,可以振兴古老的昆腔。于是,沙省长将此任务交给省文化局长黄源去办,黄组织了一个班子,整理、改编传统剧目《十五贯》,以作进京演出的新剧目。这出戏的剧情是:一位清明官员况钟,在监斩过程中发现囚犯呼冤端倪;注重调查研究,与主观主义的上司巡抚展开较量;微服私访,发现小偷过失殺人、栽赃他人的事实真相;一波三折,最终战胜官僚主义,昭雪冤案。这出戏,既保持住昆曲特色,又蕴含社会现实意义。
戏在杭州初演再到上海演,被中宣部长陆定一看到,也说去北京演。1956年4月转成国营的昆苏剧团晋京演出,田汉领衔,梅兰芳、欧阳予倩、白云生等戏剧界负责人、专家,看了演出,田汉带头写文章《看昆苏剧团的〈十五贯〉》,梅兰芳等也撰《我看昆剧〈十五贯〉》,田汉夫人安娥也写《昆曲〈十五贯〉的音乐改革》,对昆曲进行盛赞。于是这出戏名气愈响,终于在4月17日晚上,演进了中共中央、国务院驻地中南海怀仁堂,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领导观看、鼓掌。19日晚上在广和剧场,周总理再次观看,并讲话、接见演员。5月2日,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委员长、董必武副主席、邓小平总书记等,在中直机关又看一次。其间,4月21日,文化部召开表彰大会,传达了毛泽东3点指示:《十五贯》是个好戏,要奖励,要向全国推广。
5月17日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召开了关于《十五贯》的座谈会,田汉是主持者之一,周总理作专题讲话。周总理前后两次讲话的主要内容如下:
“《十五贯》有丰富的人民性和相当高的艺术性。我们不但要歌颂劳动人民,揭露反动的统治阶级,也需要象《十五贯》这样的戏。不要以为只有描写了劳动人民才有人民性。历史上的统治阶级中也有一些比较进步的人物……我们不能用现在的眼光去看历史上的事情……
我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犹如小孩从母体中生产出来一样。我们还或多或少地带有封建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残余,官僚主义就是这种残余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有的官僚主义者比戏中的巡抚还严重……我们有的官僚主义者恐怕连这个巡抚都不如呢!这很危险。况钟实事求是,重视调查研究,这是符合于唯物主义思想的。
……有的剧种一时还不适应演现代戏的,可以先多演些古装戏、历史戏。不要以为只有演现代戏才是进步的。昆曲的一些保留剧目和曲牌不要轻易改动,不要急,凡适合于目前演的要多演,熟悉了以后再改。改,也要先在内部试改,不要乱改,不要听到一些意见就改……”
“《十五贯》轰动了全国,是有它的历史原因的。昆曲受过长期的压抑,但是经过艺人们的努力奋斗,使得这株兰花更加芬芳了。由于它土生土长,到底还是经得起风吹霜打的,现在又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应该承认,“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提出后,我们还没有圆满地执行,昆曲在解放后多年来受轻视,就是一例。这说明我们的成见还很多。北京有两个著名的北昆演员,我们虽也叫这些老艺人教徒弟,但没有提倡昆曲。浙江昆苏剧团是自己奋斗出来的。在解放前,他们为了继承发扬昆曲艺术,曾组织了个小剧团,到处流浪。解放后,他们继续奋斗,终于受到了重视。这也说明一个道理:只要奋斗,就有出路;不奋斗,就无法生存。在我们的新社会,只要你在正确的道路上奋斗,是会产生成果的。……
我们搞艺术,不要只是搞一种单调的东西,要善于吸收,对外国的也是这样。一个民族和国家,其所以能够存在,总有它一些长处。尽管以往的社会制度一再改变,但人民是永生的,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人民总是有自己的优秀的东西。”
《人民日报》记者在座谈会后,就《十五贯》现象采访田汉,田汉说了一句精辟凝练、深含哲理的名言:“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第二天5月18日,《人民日报》就用田汉这句话做标题,依据周总理的讲话精神,发出一篇社论《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另一说,社论是田汉应名记者、作家袁鹰之请撰稿,袁鹰修改。浙江国风昆苏剧团结束在北京一个半月的演出后,揣着文化部颁发的5千元巨奖,和12万元门票收入返回杭州;上海电影制片厂将《十五贯》拍摄成戏曲片;全国又掀起一个电影《十五贯》高潮,借助影音画面字幕等现代艺术手段,连小学生都能看懂古装戏。古老昆曲,大放异彩,重射星光。
这一头:嘉禾县甚至郴州文化部门,就是在全国掀起昆剧《十五贯》的热浪,从中受到极大鼓舞,情绪高昂,嘉禾县文化科拿着《人民日报》到剧团宣传,演职员们拍手顿足欣喜若狂。读完报纸,埋头苦干,确定抓最有把握的几出昆戏排演,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1956年12月湖南省也是借《十五贯》的东风,召开戏曲座谈会。会议一完,萧云峰、刘国卿两位代表从长沙返回郴州、嘉禾縣,传达了座谈会情况,欢欣鼓舞自不待言。人们尤其感兴趣于梅兰芳先生关于“湘昆”定位的提法。对了,是啊,我们就是——湘昆。是三百多年来,老祖宗用湘南官话道白,汲取湘南祁剧、衡阳湘剧音乐与打击乐特点,糅合郴桂民间小调、嘉禾民歌精华,创制了自己的怀鼓,采用了战鼓、大小锣,这样的昆曲不是湘昆,是什么?接着《新湖南报》在1956年的最后一天即12月31日,发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指引下,本省戏曲事业空前繁荣》的评论文章,评说“本省地方戏曲在全国范围内是最丰富的地区之一,除为大家熟悉的18个主要剧种外,现在又在嘉禾县新发现桂阳湘昆。”
湘昆,得到戏剧界、文化部门、传媒界、享誉世界的戏剧巨匠的承认。更主要是昆曲,受到了田汉等中国戏剧家协会领导层的重视,连中共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都那么关怀,嘉禾剧团全体演职员连同县文教科和县委县政府,有了强大的精神支柱。但他们没有就此满足,他们十分清楚,这只是被认可的第一步,接下来要一颗汗珠摔八瓣地艰苦付出!
1957年初,湖南戏剧活动家、桂阳人程一中,在湖南省人民代表大会上,做了《重视桂阳湘昆,关心老艺人生活》的书面发言,后发表在1957年6月20日《新湖南报》上。在此前后,他数次写信给李沥青副县长,打气鼓劲,了解情况。
省戏剧界、省文化局向嘉禾县投来关切的目光,1957年9月,省文化局一纸通知,专门调嘉禾剧团赴省会长沙,汇报演出第一批整理出来的昆曲剧目。因为浙江省昆苏剧团的《十五贯》全国巡演到长沙,该团还带有《长生殿》等剧目;所以,这是一个向昆曲名家学习、取经的好机会。省文化局特别安排了浙昆和湘昆一场同台交流演出,以推动湖湘昆曲的发展。能开眼界看浙昆的大戏,能向拍电影的艺术家同台学艺,嘉禾剧团昆班心中暗暗惊喜。
这确实是一场不对等的演出,一方是省级专业昆剧团,艺术家多,剧目全国大火,刚拍摄了电影;另一方是县级剧团,差了两档,民间老艺人多,才开始恢复昆曲剧目,刚结出青涩之果。不过,嘉禾剧团精心准备了湘昆的拿手武戏,由团长、小生兼武生匡升平饰主角的《武松杀嫂》,这出折子戏,全国的昆剧团、班都不见了,独独湘昆保存完好。浙昆的老艺术家第一次看到,禁不住由衷地叫好。演出后,省文化局给《武松杀嫂》发了一个大奖。由此,湘昆的折子戏《武松杀嫂》,和匡升平饰演的“武松”,名声大噪。
这,又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艺术交流:浙昆从柳条飘拂、波光荡漾的西湖岸畔,越过昆曲源生地昆山,千里迢迢到楚南;湘昆从南岭山乡,沿着郴江、耒水、湘江,八百里奔波到长沙;一方说吴侬软语,一方说湘南方言。而丝竹声起,云锣敲响,天下昆曲一家欢,历史性的会师,记于戏剧史上,如斯情谊地久天长。
而以1956年昆剧《十五贯》进京为标志,全国相关省市流散的昆曲人才迅速集结,民间社班恢复升格为专业团体。除了浙江省昆剧团、永嘉县昆剧团;江苏省快马加鞭在当年10月,将苏州民间职业剧团改为“江苏省苏崑剧团”(1960年分为苏州昆剧团、江苏省昆剧团),“苏”即苏州、江苏;“崑”即昆腔源生地昆山;湖南省在1957年开办嘉禾县湘昆学员训练班,迈出专业昆剧团的关键一步(1960年上调为郴州专区湘昆剧团);首都北京1957年成立了北方昆曲剧院,陈毅副总理、田汉、梅兰芳、欧阳予倩等出席;上海以上海戏曲学校昆曲班学员为主体,在1961年成立上海青年京昆剧团(1978年改为上海昆剧团)。
如此,中国昆曲复活了一个大家园,形成日后名扬世界戏剧界的基本条件,最终以“表演艺术”项目,跻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1年公布的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追根溯源,其始作俑者,即国歌词作者、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
第三章 山窝里飞出金凤凰
一
这个民族太爱好戏曲表演了!
——利玛窦(意大利)
昆曲迎来了最好的时机,长沙之行与浙昆的交流、学习,使嘉禾剧团既看到了自己的差距,又觉察到自己这班老家伙肚子里还有戏,必须要加大步伐追赶上去!当年10月江苏省“苏崑”剧团的成立,从另一个方面给了县里和郴州地区一大提示:我们这里的昆曲,虽然“土”一点、小一点,但是有自己的东西。
在长沙,浙昆与湘昆会面,浙昆对湖南发现这么一些民间昆曲老艺人,感到异常惊喜,他们完全没想到在中国的大西南还异地保存着昆曲。合影时,双方都讲客气,对谁坐中间推来推去,最后按年龄排序,萧剑昆年过七旬,浙昆团长、昆曲表演艺术家周传瑛和浙昆创办人、表演艺术家朱国梁把他按在最中间一席,湘昆老艺人都坐了下去,连浙昆名丑、《十五贯》中“娄阿鼠”饰演者王传淞都坐到了边上去。就冲这一点,嘉禾县文化科、副县长李沥青和县领导感到:我们的湘昆,队伍老化,当务之急,“要从娃娃抓起”,想办学员班。
1957年夏,革新剧团已改名祁剧团,专属文化科派干部胡他到嘉禾县看戏,了解情况。李沥青把他和县文化科科长李艺一并请来商量。李艺对李沥青讲:“你是副县长,找县委批一下,不是就可以办学员班?”话有道理,但哪有那么容易?当时嘉禾县小财政穷,县领导成天考虑的是亩产八百斤粮,头等大事是“喰饭”,哪有多余的钱办戏剧学员班?否则,在嘉禾剧团成立之初,就不用搞自营自养。李沥青问胡他:“专署文化科怎么样?”胡他一笑:“专署文化科更穷,出差走远了都难报账。”讲归讲,办法总要想。于是李沥青分析:戏剧大师梅兰芳说在桂阳、嘉禾发现了“湘昆”,省报发表了他的文章;省人民代表也写了提案;省里面肯定会重视;我们县文化科打个报告,请专署文化科签个意见,再报省文化局请求支持怎么样?三人都觉得可以这么办。
于是,嘉禾县文化科写好报告,由胡他带回郴州,专署文化科签具意见。胡他一不做二不休,马不停蹄直上长沙,到省文化局推开办公室门,将这份报告直接送到管戏剧的铁可副局长办公桌上。
1957年9月,省文化局再次调嘉禾县祁剧团去长沙汇报演出,专属文化科谢副科长带队。到长沙的第一件事,谢副科长和嘉禾祁剧团指导员谢明有、嘉禾县文化科干事李楚池,就是去省文化局找铁可副局长,刚好戏剧界前辈刘斐章副局长也在他办公室,谢副科长讲:“我们这次来长沙,一是汇报演出,二是向省局伸手,要——钱。”铁可副局长笑而不言,刘斐章副局长故作严肃之脸:“急什么?看戏后再说吧!”原来,省里也不宽裕,两位局长正研究如何处理,结果戏在演,省局艺术处的昆曲迷来到后台露一个底:报告已经批了。于是演完戏,经费也拿到一笔。省文化局的批文是,委托嘉禾县剧团,开办昆曲演员训练班。
嘉禾祁剧团从长沙满载而归,手掌上举着省文化局的批文,荷包里揣着经费3000元,县委县政府非常兴奋地支持文化科布置招生事宜。
李沥青将文化科、文化馆、李楚池、谢明有等,召集起来,研究方案,这个训练班,省文化局、专署文化科没有下达具体名称。县里几个秀才,提出几个方案:“嘉禾县祁剧团湘昆学院训练班”,13个字的名字太长,又有祁剧团,又是湘昆班,到底要怎么样?一个名称“嘉禾县祁剧团学员训练班”,这成了祁剧团的训练班,难道不把昆曲干?“嘉禾湘昆学员训练班”,这个很圆满,梅兰芳大师首先定位“湘昆”,“湘”是湖南省简称,“昆”代表“昆曲昆腔”,合起来既有权威性,又有专业感。李沥青讲,招生就用这个名称,平常口头也好,行文也罢,简称“昆曲班”或“湘昆班”。老艺人们也同意,招生广告就贴了出去,顿时产生轰动效应,由于嘉禾县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嘉禾子弟为多,两批共招了28个少年。其中有唐湘音、雷子文、彭云发、李忠良等男学员,郭镜蓉、梁淑玲、李嘉玲等女学员,萧寿康、李元生、雷纯门等乐手学员。
教师:萧剑昆(表演主教、乐队主教),匡升平(小生、武生),骆荣厚(老生),彭升兰(旦),曹子斌(净),李升豪(净),曹开仁(丑),吴兰楚(乐队),李兴儒(乐队)。
嘉禾的孩子们都非常向往湘昆班,县二中初中生唐湘音,父亲、叔伯业余爱好祁剧,他和弟妹们受影响也爱好文艺。他的姓名即佐证:唐,不是“唐戏”即祁剧么?祁剧里面藏昆曲。湘音,湖湘音韵,不正好是“湘昆”的伏笔么?初中生雷子文,姓名也有乾坤,子,不就是梨园“弟子”?文,正好是文艺、戏文的“文”;那“雷”姓怎解?周代有大鼓响声如雨天之雷,雷子文果然声音洪亮,吸收为需要嗓音如雷的“净”角学员。女学员郭镜蓉,名字也有说道,女孩子天生爱美,即便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也愿天天“对镜贴花黄”,更何况旦角就是要以红妆华容吸引观众,郭镜蓉后来果然以扮演花木兰一类的旦角为主。蓝山县萧寿康跑到考场,萧剑昆当场拍板,难道是一笔难写两个“萧”的关联?非也,小萧来自蓝山县,老萧家在桂阳,只是小萧手持一根竹笛,老萧和李楚池听了,认为这娃娃笛音有戏……
问题来了,小湘音的父亲虽爱祁剧、业余演戏,但那是精神调剂;做老子的坚决反对儿子做“戏子”,认为玩玩可以,演戏总不能一辈子,想培养儿子读书当夫子,那才是一生的正经大事!老子把户口本藏起;儿子爱好文艺,当然那时生活仍未摆脱艰辛迟滞,儿子想要自立,几番争执:“现在是新社会,学什么都有饭喰”,老子就是不同意,眼看别的学员已经进去,儿子愤怒已极,心中暗骂:“你这个封建主义!”乘父亲出门找祁剧玩友去拉胡琴,儿子翻箱倒柜、最后砸开木箱找到户口本子,气喘嘘嘘地跑向义公祠……
歌剧之乡意大利的著名传教士利玛窦,明代万历年间来到中国,进入京城,受万历皇帝欣赏。他向西方介绍中华文化,提到一个社会现象“这个民族太爱好戏曲表演了!这个国家有很多年轻人从事这种活动,戏班的旅程遍布全国各地……”
抛开其他因素不说,对美的爱,对雅的好,对艺的求,对文的重,对艺术的憧憬,对文化的尊敬,对精神追求的渴望,对心灵旅程的虔诚,就是对人性、人思想、人自身的最大尊重。在向往理想、向往文明这一点上,世界各个民族都是相通的。
1957年11月16日,还是在义公祠,墙上挂起了大字书写的“嘉禾湘昆学员训练班”的横幅,举行开学典礼,县政府相关领导、文化科、文化馆与会,还邀请了原嘉禾湘劇社、祁剧票友参加。安排昆曲老师萧剑昆、匡升平、彭升兰、萧云峰、李升豪等坐第一排。李沥青讲话,重点提到省文化局的办班宗旨“一切为了抢救遗产,继承传统”。当训练班第一任班主任李艺代表学员表态时,72岁高龄的主教老师萧剑昆不停地点头,嘴唇哆嗦……
老人经历过封建王朝、军阀混战年代、日寇入侵、民国和共和国,光绪三十四年(1908)刚入冬,他为了戏班糊口正带新昆文秀班演出,不料被县衙门抓去用板子打屁股,罪名是违反“国丧时期不得娱乐”之禁令,判定坐牢,戏班解散,那个冬天,骨头缝里都冒寒气!现在春天降临,自己年过古稀,还能枯木逢春,看到政府拿钱抢救戏剧、办班;他更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身后站立起一批接班的少年昆曲学员;泪水,幸福的泪水,充溢着老人深凹的眼眶……
学员班开课了,萧剑昆、匡升平等老艺人拿出浑身解数,倾尽所有,认真授课。嘉禾人把湘昆学员训练班简称“娃娃班”,这些还不懂戏曲艺术为何物的娃娃們,迈出的人生第一步是兴趣爱好,接下来每一步都是考验这种爱好能持续多久?能承受多重?摸爬滚动,唱作念打,浑身伤痛。共和国成立才7年,整个国家仍在探索前进的步子,南岭山中这个农业小县也不例外。义公祠练功房,训练基本功时,老师就领着孩子们从米厂拉来稻谷脱粒后的谷壳,铺满一地,教娃娃们翻跟头、拿大顶,摔在地上不会伤;训练表演功时,就让孩子们扫开谷壳,叫娃娃们念白、清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颗汗珠摔八瓣!
李沥青副县长没有时间来了,本来他看了学员班的第一次汇报演出,一激动就写了一首七绝,“但使幽兰能出谷,愿倾热血伴芬芳”;他在暗中改编、撰写昆曲剧本。然而1958年国民经济“大跃进”来了,各行各业大干快上,郴州地区办大专。郴州师范专科学校,急需师资力量,嘉禾县副县长李沥青中山大学毕业,一解放又到中原大学镀了金,属于高级知识分子。组织调他去郴州师专当中文讲师,从副县级降到正科级。没问题,他是一块革命砖,党往哪搬就哪搬,何况可以利用师专图书馆,继续提高戏剧素养。于是,他到义公祠看望了老艺人、娃娃们,和老朋友、班主任李楚池话别。
1960年初,郴州地委和专员公署在“大跃进”的形势下,决定文艺工作也要大跃进,成立郴州地区艺术剧院,当时各县市不计,地区文艺团体只有文工团改的歌舞剧团,所以就决定成立地区湘昆剧团,以嘉禾县湘昆学员训练班为基础;如此一个剧院两个团才像样。消息传到嘉禾县,湘昆学员训练班的母体是县祁剧团,两年多4个年头,老艺人们把这个班看成自己的希望,把娃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们舍不得娃娃们调走。
专署文化科首先做好班主任李楚池的工作。因为知道嘉禾县委县政府也舍不得“娃娃班”,就通过他一边给老艺人做思想工作,一边采取一项特殊行动。这项特殊行动简直如同小孩子们玩的“光明捉强盗”,你抓到我了我认输,你抓不到我你认栽。郴州地委已下了两个调令,一纸调令是郴州地区艺术剧院副院长刘殿选兼湘昆剧团首任团长,然而他接到调令时,该团只有他孤家寡人,手下一兵一卒也没有;另一纸调令是着调“嘉禾湘昆学员训练班”到郴州地区艺术剧院,升格改名“郴州地区湘昆剧团”。
这里面“阴谋诡计”多端:2月下旬,南岭原野草青柳绿处处阳光,李楚池和萧剑昆等老艺人带着“湘昆学员班”,扛着行李木箱,到土地墟为农民义演。“郴州地区湘昆剧团”团长刘殿选怀揣一纸调令,带着一辆大客车,人不知鬼不觉地开至土地墟场;待义演一完,马上将行李往墟场外的车上搬,娃娃们还以为是回县城;而刘殿选亲眼盯着客车发动往郴州方向,这才坐另一辆车往嘉禾县城赶,掏出怀中的调令交到县人事科长手上。嘉禾县领导、文化科态度彷徨,刘殿选笑意灿烂,告诉说“娃娃班”已经上路往地区赶!
退一步讲,如果要从县城把娃娃班拉走,那就很困难,别说要过县领导、剧团两关,最难对付的是家长。那时由于领袖政策失误,处于1959-1961国民经济三年最艰难时期,社会上约定俗成叫“过苦日子”,主要是吃不饱饭,野菜、树皮、谷糠、鱼腥草、苞谷杆、高粱杆,只要能塞进肚子,猪饲料都不管。郴州地区情况,据原地委书记陈洪新统计,饿死人口5万。
但在嘉禾,家长、剧团、领导宁愿自己饿肚肠,也不能苦娃娃班,过年时各家才猪肉一小碗,但给娃娃班每人的相当于半个巴掌。所以如果家长们知道上面要把孩子从身边拉走,如何肯放?地区文化科、艺术剧院考虑到这一层,才决心声东击西这么干,“请你们放心,20几个娃娃,地区一定好好养!”县领导闻讯苦笑,这样“一锅端”,何异于背后一枪?可生米做成熟饭,徒呼“荒唐,荒唐……”
2月27日,郴州地区湘昆剧团在郴州城北街正式挂牌,从嘉禾“端”来一班,喜气洋洋。另外,陆续从省戏校花鼓科分来张家孝、郭松华、周大彪、旦角陈亚俐,从郴州市祁剧团调来旦角孙金云、陈玉金、老生宋信忠,从郴州市文工团调来文菊林、左荣美、陈丽芳,从桂阳湘剧团调上小生卢太善、武生谢寿星、谢序干;以后又有邓学鹏、唐湘雄、周福祥、陈宋生、冯晓冬、周碧华、祝佳妮等演员、乐手。一时给外界有少年才俊荟萃,人头济济之感。
二
戏剧本来就具备着两重性,它既具有文学性(Dramatic),
更具有演剧性(Theatrical),不能独夸这一面而抹煞那一面的。
——董每戡
此人应讲一讲,湘昆剧团第一任团长刘殿选,河南人,读过简易师范,参加解放军,随军南下到湖湖;在南岳文工团吹黑管、乐队队长;转业任郴县文化科副科长,知识分子颇有些思想;提升为郴州地区艺术剧院副院长兼湘昆剧团团长,属于内行领导内行。将“嘉禾湘昆学员训练班”一锅端到郴州,又调进一些力量,他拥有了虾兵蟹将,可以演“八仙过海”,又齐集一批生、净、末、丑,各种旦,可以演“杨门女将”。
关键是调进来一员白袍小将,从本艺术剧院歌舞剧团,或者说从郴州师范。此人叫余懋盛,江西老表,这是湖南人对江西人的昵称。他还是李沥青的中山大学校友,也出自中文系,不同的是他选修的是戏曲史,业师为董每戡教授。董每戡是著名戏剧家、戏曲史学家,受中共领导人瞿秋白等影响,1926年就入了党,受田汉等影响留学日本研究戏剧。1929年回国从事戏剧教育、各种戏剧实务活动,加入左联,他创作的戏剧《C夫人的肖像》,受到鲁迅等高度评价。电影大艺术家赵丹是他的学生,演的第一个舞台剧就是《C夫人的肖像》。
余懋盛同学来自明代戏曲大师汤显祖的家乡,而董每戡教授出自昆曲之乡浙江永嘉,因此一老一小特别有共同语言。昆曲《十五贯》大热的1956年,余同学暑假回家,在赣剧院看到了昆曲《渔家乐》,这种大美艺术慑服了他年轻的心。回到校园他在董每戡教授支持下,竟动手改编臃长的《牡丹亭》。戏曲尤其昆曲,基础在词牌曲牌,中大詹安泰教授就是这方面权威,日本学者评介为“一代词宗”,余同学因此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一边改戏,一边参加学校业余京剧团,演《打严嵩》,反串《西厢记》中的老夫人,逗得老师同学大笑。双目失明的一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慷慨地把小楼客厅给他们排戏,陈老去“看”戏,也叫他在耳边“同声翻译”。
奋战数月,余同学把《牡丹亭》改成9场,董教授让余同学寄给家乡江西省文化局,向石凌鹤局长请教高明,因为石凌鹤是戏剧家,是田汉的部下。
数月无消息。不曾想1957年上半年董教授告诉余同学,石局长给中大书记、教育家冯乃超来信,江西要这个学生,《牡丹亭》改编本准备交赣剧院。这个好消息金锣一般敲响,余音在耳,董教授又讲:“冯校长表态,学校想留你在校做我的研究生,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这真是传奇一般,余同学在巨大喜悦中反复权衡,回复恩师:留校,布董师、詹师后尘,研究戏曲、主攻昆曲。
是生活捉弄人,还是政治捉弄人?1957年毕业前夕,珠江掀狂浪,云山黑雾漫,中大校园风暴骤起转向,董每戡、詹安泰两大名师在“反右”运动中被划右派!余同学在批斗会上的表现,让组织很是不满,预备党员、代理团支书、代理班长,反而“严重丧失立场”,将其职务撤光。毕业不能回江西,华山道一条羊肠,有个名额在湖南。就这样,他心中乱麻一团,被命运抛到了郴州师范。
苏仙岭接纳了落泊才子,郴江水抚慰他心灵创伤,学校待他一如平常。音乐老师邓亦文,早年在南京参加过进步戏剧运动,受过田汉的影响;他儿子邓兴器也是学中文,在武汉大学(日后成“田汉研究会”秘书长)。邓老师“惺惺惜惺惺”,待余懋盛待崽一样。他负责学校师生业余文工团,授课之余,拉余懋盛参加文工团,辅导学生文艺宣传,开玩笑说:“我是大帅,你是少帅。”
大帅1957年冬天拿了两张票,问少帅:“今天有到省里参加汇演的节目,你去不去呀?”余懋盛一起去了,竟然有昆曲:嘉禾祁剧团的《武松杀嫂》,桂阳湘剧团的《打碑杀庙》,不同于教科书上的昆曲和他看过昆曲,但又确实是昆曲,除了道白是地方官话,唱词文本是昆曲写法,戏剧音乐更是昆曲声腔。看完,出了专署礼堂,树影灯光,他仿佛走在中山大学校园,啊,这不是梦,似乎是精神家园。旁边一个声音,那是邓老问他:“怎么样?我原来在苏州、南京也有看过。我们这土昆好不好?”余懋盛笑了:“冇想到郴州也有昆曲,不错。”
不错的事,在第二年全国“大跃进”运动中,郴州地区成立专业文工团,邓老是创始人之一。地委宣传部部长、延安文艺战士胡代炜,听了邓老的介绍,又已在业余戏剧活动中,看到了余懋盛的表现,于是把他调到新成立的专区文工团,作编剧安排。排《野火春风斗古城》,邓老饰演伪司令高大成,余懋盛饰演团长关敬陶。开演前,一个个主角幕前亮相,打投光,作简介,邓老师高大威风,余懋盛少年倜傥。专区文化科干部刘殿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1960年湘昆成立,他就顺理成章地提出:“我们团没有编剧,这个人应该给我们团。”如此,3年时间,余懋盛梦幻般地又与昆曲续上情缘,世上之事就如此具有两重性。
他和李楚池一见心通,一个编剧一个作曲,从此携手成为湘昆的“昆虫铁杆”。
湘昆成立在三年国民经济困难的第二年,到处缺粮,全民饿饭;国家还要勒紧腰带肚肠,支援社会主义国家阿尔巴尼亚、越南、古巴、朝鮮;由于供给困难,不得不发行粮票、肉票、豆腐豆芽票、糖烟酒票等票证,规定各类人口的粮食定量。但“鼠有鼠路、蛇有蛇路”,刘殿选有他的门路花样。
他曾经当过郴县栖凤渡乡的乡长,栖凤渡是湘南鱼米之乡,古代至今均设粮仓,名小吃“栖凤渡鱼粉”就出自这里。从这里往前就是永兴县油市乡,这一带都是油茶林满山,古代即湖南的食用油交易市场,故名油市、油榨墟。刘殿选把栖凤渡、油市乡作为湘昆剧团体验生活的基地,带团到这里帮农民采摘山茶籽;到大队、工矿(省煤炭勘察队、地区煤机厂、郴县茶油厂、高亭司煤矿)、镇上,演出新排现代戏,表演古装昆腔。群众、干部非常欢迎,剧团到了这里,吃喝不犯难;乡里和农民大哥还把山上摘下的野茶籽榨成茶油,送给剧团。他还带队到洞庭湖周边演出,那里是鱼米之乡,也饿不着。
所以别的单位的人脸成菜色,地区艺术剧院、湘昆剧团的青少年们本来就抻抻头头,不说油光水量,也时不时会饿得发慌,但至少不会腿软得上不了场;一出戏演下来出点虚汗,没有见水肿病患;小演员、小乐手,依旧保持着漂漂亮亮。
不过,老艺人萧剑昆刚到郴州,他那在桂阳县洋市乡当党委书记的大崽,念及父亲75岁高龄还在工作,见城乡饿死一些人,非常担心父亲,就把萧老接回家去了。老人走时,把清末的湘昆怀鼓交给了李楚池。
萧老走了,李沥青又来了,原嘉禾县副县长和李楚池又像过去在县文教科一样,坐在一条板凳上。原来“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超越了自然规律,紊乱了社会发展,三年国民经济困难,国家很多事物受到干扰影响,1962年仍然走不出困难阴影。郴州地区,国家大型项目东江水电站建不了,工业东江市撤销,大专师范也缺乏经费不办了。人员调整,李沥青分配到地区艺术剧院任副院长兼湘昆剧团副团长,这样他从原来的副县级到正科级,现在再调到副科级位置上。但他无所谓,1962年他“四十而不惑”,想通了,就是干昆曲。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具有演剧性:在嘉禾发现湘昆的人,离开嘉禾改行教书,湘昆班竟也离开嘉禾,发现者又进入湘昆。以后,郴州湘昆发现者李沥青为了昆曲事业连降两级,以及湘昆发掘整理者李楚池连两个儿子的名字都带“昆”字,而成为“湘昆二李”,加上“一余”的佳话,传遍全国昆曲界。
这样,刘殿选团长兼书记,负责全盘(行政、人事、基本建设、后勤、上下联系、思想建设等);李沥青管业务(继承、改革、演出事务、对外交流等);李楚池管作曲,和剧目的挖掘整理,余懋盛管改编、创作和导演事务。这个班子,在那个“阶级斗争”兴起的复杂年代,非常团结,一心奔事业,振兴湘昆。同时他们注意培养骨干,提携新人全团齐心协力,大步追赶兄弟院团。
三
你可算得新文艺工作者、中国新女性。
——廖沫沙
社会大舞台,人生戏一场。
中国戏剧界的领头羊田汉1950年代异常忙碌,1955-1956年扶助、提携了浙江昆剧团,通过《十五贯》振兴了整个昆曲界。在人民日报社1956年5月18日,发表《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的社论后,田汉才抽出时间,与湖南维吾尔族人、北京大学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南下湘、桂,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视察各剧种情况。5月22日先到湖南,这是共和国建国之后,田汉第一次回家乡。
视察的有湖南省、长沙市湘剧、花鼓戏、话剧、民间歌舞等。走进剧团,田汉感到很诧异,普遍行头破烂、住房紧张、老艺人生活困难。参加过抗战演剧队的老艺人仍把田汉看作“田老大”,说了很多心里话。一解放,剧团戏班都被统管,老戏控制上演,派来干部搞戏剧改革多半是外行,不尊重艺术规律和编剧、演员,使得新剧目新本子难产,既不卖座、门票价格又低,导致剧团收入困难。公费医疗尚未解决,退休老演员非常为难,“不能生病”,个别老艺人得病后思想苦闷自杀身亡。演员反映有些领导热衷政治学习,对艺人改的本子并不重视,交上去如泥牛入海无消息,这倒比没得饭吃还让人泄气。田汉召开了座谈会,向省市领导呼吁。接著到广西,看到桂林桂剧团也是一样的窘况,名旦玉芙蓉安在一间小铺面过道上,她的儿子病亡,钱也花光,只能以辣椒粉拌苦菜做午餐。66岁的名丑王金凤,风湿缠身不能登场,同仁们凭义气每月凑份子来养。就这样,老艺人们并不埋怨,只惦念无人跟随他们学艺,桂剧艺术怎么往下传?
多好的文艺工作者,多好的思想,田汉慷慨拿出自己的工薪、稿费一千多元,周济贫困老艺人或其遗孀。他说:“我并不是来做什么好事,只是表一表老朋友的心意,也是为了感激大家在抗日战争中立下的功劳。”湖南省委后来给湘剧团拨款20万。
回到北京,中宣部长陆定一已在5月26日作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讲话;田汉联想到全国的情况,赶写《必须切实关心并改善艺人的生活》一篇,交《戏剧报》第7期登刊。从长沙、桂林,提及广东、山东、北京艺人的实际生活情状,他说:“上述的这些情况,跟新中国当前突飞猛进的建设是极端不相称的,跟按比例发展文化艺术的要求也是不相称的。发展任何运动,人的条件是最主要的。爱护祖国的戏剧文化,首先要爱护祖国戏曲文化所寄托的人──广大艺人和他们的子弟后辈。要使老艺人能够得到适当的安养照顾,把他们的才能经验传给后一代。”“我们领导戏剧改革的也都知道该如何尊重传统,接受遗产,爱护艺人点滴的进步贡献。而在实际工作中……还是不尊重传统,轻视这些‘活的遗产的。在戏曲改革问题上多是按照干部的主观意图去改戏,常常把戏改得脱离群众,不被人民喜闻乐见,而一些有本事的老艺人却没有用武之地,只好把他们晓得的那些‘带回土里去,这是人民多么大的损失!”今天回过头来看,二十世纪50年代,田汉关于“活的遗产”和尊重人才的思想,多么具有前瞻性,不仅文化意义重、哲理性也很强!
当年田汉又去南方,在上海召集艺人们座谈,有些女演员哭得像孩子一样,时光荏苒,从妙龄青年变成中年妇女只是一转眼,而某些外行领导不懂艺术规律,“每天的宝贵光阴消耗在按时上班看书,看报,聊闲天,开没有完的无谓的会,干业务以外的一般琐碎工作。古人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五六年脱离实践,好演员也变成外行了。”她们感到艺术青春被浪费,精神苦闷。田汉深感忧虑,再写《为演员的青春请命》一篇,交《戏剧报》第11期登刊,他指出:“这些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与今天伟大国家建设普遍突飞猛进不相称的。有些虽然已引起了领导上注意,有所改善,有的还没有改善,甚至还没有得到注意,不合理的现象还没有得到纠正。……艺术领导是十分细致的事情,我们一定得终止这种不正常的现象。”
进入1957年,毛泽东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田汉热情响应。然而6月开始“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整个局面像川剧“变脸”那般,倏忽反转了一个180度的大弯。田汉因上述两篇“为艺人请命”的文章,遭到内部清算,被迫检查思想。由于国歌出自他的创作,曲作者聂耳系他培养;作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他在海外、苏联、美国、日本等国家以及在中国台湾、香港有影响;总算在“反右运动”中过了关。其间,周恩来总理为他讲了话,“田汉三教九流,都能团结。”
但是,田汉政治生活的起伏,引起了田家的命运变化。
他的弟弟田洪,因为父亲过世早、家庭贫苦,为保证兄长读书、留学,留在家乡照顾母亲。二十世纪20、30年代走出湖南,跟着田汉参加“左联”、革命文艺活动,在进步戏剧运动中奋战,是舞台灯光布景专家。抗日战争中田洪和夫人、湘剧名伶陈绮霞,跟随田汉做了大量工作。例如据“田汉研究会”秘书长邓兴器在《田汉戏剧活动与创作年谱》中,提到1938年1月,田洪就与五弟田沅协助兄长田汉、作家廖沫沙、音乐家张曙,在长沙白手起家创办了《抗战日报》,容纳各党各派的抗战言论,田汉、廖沫沙撰写了大量的抗战诗文,还有吕振羽、郭沫若、沈从文、董每戡、常任侠、鲁彦、许杰、孙伏园,以及中共、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主任徐特立等撰稿。田洪承担后勤、报纸印刷、发行等繁重工作。
后来,田汉奉周恩来电召,与郭沫若、张曙赴武汉,着建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田洪一同前往。美术家周令钊回忆,他当年参加第三厅工作,就是由田洪带着去武汉的。田汉组建抗敌演剧队,田洪和董每戡、李也非等组织一支,呼吁民众起来抗战。所以田洪是老革命和抗战老文艺兵。
湖南和平解放前后,田洪担任解放军洞庭湘剧团团长;共和国成立,剧团并为湖南湘剧院。他可以去北京工作,但田汉让他留家乡,发展湖南文艺。1953年兴建湖南剧院,他调了过去。因抗战胜利后,抗敌演剧6队、4队回到湖南,要在长沙建立自己的剧场,田洪先生大力帮助,以每月19担大米租下怡长街一家上海酱园的晒酱坪,他负责雇人设计施工,用竹篾编织竹壁敷上泥巴当墙,用杉树皮盖顶,用三合土夯地,摆上木条凳板,便成了一个简陋的联华剧院。湖南剧院正选址此地扩建,田洪熟悉情况,负责抓工程基建;湖南剧院竣工落成后,系湖南省最大的现代化剧院,田洪担任经理;获选省政协委员。
1956-1957年田汉“为民请命”,起因与田洪有些关联,一些官员既外行,又高高在上,不关心老艺人,田洪出差北京,向田汉反映了这些情况。于是文化部门某些当权者:怪田洪向其兄提供了材料,带田汉走访困难的老演员家庭,使田汉写了文章,使湖南省、长沙市管文艺的领导感到很被动。“反右派”运动一来,那些人马上借故批斗田洪,将他划成“右派分子”,把老革命整下去。
田洪遭了殃,夫人陈绮霞受牵连。因为在搞政治的当权派看来:田洪是“大右派”,再让其夫人光光鲜鲜地登台,接受观众的欢迎喜爱,那岂不是“大右派”的老婆占领了革命文艺舞台?所以,决定她下台打杂。湘剧名伶陈绮霞大姐,无辜受害,被剥夺工作权利,离开了心爱的舞台。
人来世上走一遭,某些际遇,仿佛命中注定,怎么想都想不到,躲不过也绕不开。但是,田洪先生和陈绮霞大姐年轻时即跟随大哥投身革命文艺活动,走南闯北,长沙、上海、武汉、重庆、广州、北京,接触过多少名人,经历过战争考验,见多识广,宠辱不惊,早已把名声地位、荣华富贵看淡。
话分两头。那一头:田汉、陈绮霞的战友、朋友、学生们,对他俩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忿忿不平,但又无力摆脱政治魔咒,他们只能暗中来往,设法维护。
这一头:郴州湘昆剧团初建,虽然行当基本齐了,人员基本够了,但来自几个剧种,如何统一?几位老艺人因年龄大了,陆续退休回老家去了,只有匡升平老师还留在团里。眼前一个大问题是,旦角老师原来是老艺人彭升兰教,但他毕竟是男人且是老头子,青少年演员学起来总感到怪怪的,他退回老家后。“一锅旦”的旦角,就没人教了。刘殿选和李、余两位经常议论:湘昆怎么求生存、求发展?他们跟外界都不熟悉,也都是半路出家来到剧团,要想办法。
好在郴州在京广铁道线上,刘殿选等就免不了往省里跑一跑看一看。1960年下半年,有次刘殿选在长沙遇见省湘剧院著名演员、湘剧第一部电影戏曲艺术片《拜月记》主角彭俐侬,彭知晓郴州成立了湘昆剧团,就对刘介绍陈绮霞的情况,说她是全国剧协主席田汉的老弟嫂等等,说:“我的老师现在没有演出了,你們可以来我们剧院联系,借她去做老师。”刘殿选得到这个信息,跟地委宣传部、文化局一通信:“他们不用,我们用!”马上到省湘剧院联系借调,于是湘剧院同意下放陈绮霞,工资由郴州艺术剧院发放。
陈绮霞大姐1920年出生于长沙,家庭人口多,由养母收养,那年月生活非常艰难,11岁就生死画押进湘剧班。抗日战争爆发,田汉回到湖南组织抗敌宣传,她受此影响加入湘剧抗敌宣传队,走上抗日救亡道路,结识了田汉的大弟弟田洪,1939年结合,成为田家的主要成员。田汉教她学写字、写日记、文化知识。她服侍田洪的母亲、“戏剧妈妈”易克勤老太太,勤俭操持全家生活。最困难时1940年在桂林,除了抚养女儿,要到街上赊米度日,到城外挖野菜煮粥,还要接济田汉的朋友,同时她还是中兴湘剧团的当家旦角,出演许多抗敌内容的戏剧。1943年她喜添一女,又响应田汉“打回老家去”的号召,离开桂林演回长沙,田汉为她赋诗送行:
添得明珠掌上擎,壮怀如火别山城,
歌喉每日勤磨练,好为人间吐不平。
1960那年的陈绮霞大姐,迈过“三十而立”,刚好“四十而不惑”;郴州在湖南最南边挨近广东,她要抛下自家的“窝”,一个人去那边生活。最让她心中放不下的是孩子。从抗战到解放初,她生育有6个孩子,田洪先生被错划“右派”,家庭生活也陷入困难状态。她既要抚慰冤屈的丈夫,又要像母鸡护雏一样保护孩子们稚嫩的心灵,既要筹措子女们的学费,又要撑起全家的生活。然而,她说:“只要能恢复工作,什么困难也难不倒我!”
要跟孩子们再见了,陈大姐提醒自己不能愁肠百结,要给她们一个坚强的背影。她毅然提起行李,走出家门离开长沙;迢迢六百多里,今天来说不算什么;可那正是“过苦日子”时期,丈夫工薪降到底,当家的女人,却与孩子丈夫来分离,独自远行去南岭。没有钱,坐最慢的车次;别过脸,不忍对送行的子女;车窗外,天空孤鸦翅无力;从不知悲伤的陈绮霞,把眼角的泪珠,一颗一颗吞心底……
40挂零,干事业尤其是艺术性行业,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年龄,对于湘昆来说,陈大姐踏进大门,只是幸运的开始。因为当时匡升平老师管男演员基本功训练,女演员无人专管,陈老师来后不仅负责女演员的表演、戏剧舞蹈,还管到了男演员。她观察一下,从省花鼓戏剧院、郴州市祁剧团、桂阳县湘剧团调来的,戏曲基础好一点,演大戏意识还欠一点;从市文工团调来的气质好一点,戏剧基本功欠一点;嘉禾湘昆学员训练班的虽整齐一点,但动作土一点。总之,她要将这五花八门、参差不齐,迅速改变为水平整齐、风格统一。
严格的基本功训练开始了,她每日闻鸡起舞,叫醒孩子们起床,清晨走圆场拿山膀;按省级专业团的要求,自己示范,压腿、下腰、云手、踺子……“一,打打,二打打,三,打打,四打打……”先教戏剧动作基本位置,这是浅的;然后再教深的,“注意,你们原来的兰花指不对,都要改。戏曲的兰花指,是这样出去;”“动作要有节奏,再来一遍。”腰腿硬的,把她练软;含胸的,把她练挺。半年后,全团基本功统一,能整齐划一。她的汗流下来,跟学员的汗流在一起。
排戏时,余懋盛、李楚池请她作指导,她先观察,例如让《白兔记》中的折子戏《出猎》、《诉猎》先演,看老艺人传下来的昆曲怎么表现?然后把湘剧的精华毫无保留地献出,加上自己的设计,与湘昆糅为一体,又看不出痕迹。
还有剧团的业务管理、舞台监督、后台秩序等,她一看必须建立一套完整体系,把情况与田洪先生一说。田洪找了两个老艺人,让陈大姐领着,一来帮湘昆建立灯(灯光、布景)、服(装)、道(具)、效(果)的管理,一来解决两个老艺人的生活来源。孩子们嘴里的这两个伯伯,不管排练还是演出,要求跟陈老师一样严格。卢伯伯管服装,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整整齐齐;丁伯伯管道具,搽得亮亮堂堂、新的一样。椅子铺了垫子,规定不摆上场不能坐,陈玉金调皮偷偷在场下坐,结果屁股一下去就跳起来,原来丁伯伯放了个小图钉!陈绮霞老师告诉少年男女:“前台后台,都必须按舞台规矩来!”
湘昆经费少,她带着两个老艺人自己设计,为团里做服装、道具,有时赶任务,忙个通宵。女演员还不会扎古装戏片子,有的化妆还不会勾描,她手把手教。整个团的基本功、排练、演出、管理档次,专业化程度,舞台气质风度,大幅度提高;湘昆领导和老师一看,既钦佩又叫好,这才是专业剧团!
夫妻分开、家庭离散,自己的孩子不能带在身旁,她把湘昆的青少年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练功是严师,生活是慈母。上山下乡,演出条件差,白天她指挥装台;晚上她让男女孩子打地铺,睡在她左右两旁,自己睡舞台中央。女孩子们离开母亲,很多生理卫生知识不知,她一个一个指导。演员文菊林说,陈老师把我当女一样,连睡觉都带在一铺床。几年中,陈大姐一门心思是怎么带湘昆,把水平提上去,疏忽了自己6个子女。对自己的孩子,她有信心,她和田洪、田沅跟随田汉闯荡社会,走上革命文艺道路时,不也还是大孩子吗?
当年与田洪一起办过《抗战日报》的朋友、著名作家、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廖沫沙获知这些情况后,心情很不平静,他为陈绮霞大姐专门写了一首诗:
你在舞台上是一位聪慧活泼的艺人,
在家庭里又是一个勤俭朴实的主妇,
这两件事情叫任何人都不容易做到,
而你很负责任地完成了光荣的任务,
你可算得新文艺工作者中国新女性。
四
“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
——田汉
湘南原野露出新绿,1961年3月国务院文教办主任张际春来到郴州。他是郴州宜章县人,1928年参加“湘南起义”,跟随朱德、陈毅与毛泽东会师井冈山,这次是第一次回湘南。头一年3月毛泽东在长沙背诵了郴州三绝碑的秦观词《踏莎行·郴州旅舍》,湖南、郴州要重修三绝碑护碑亭,但经费困难,报告国务院文教办。张际春主任亲临湘南,他是中央委员,曾任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地委请他视察了三绝碑的情况,并请他看湘昆表演。张主任很高兴,接见了演员,鼓励了剧团;这刺激了老师、团长,他们活跃着思想。
田洪先生被打成右派后,劳动改造,搞卫生烧开水,任劳任怨;妻子离散,他又当爹又当娘。但即使陷入这艰难境况,还在为妻子所在的湘昆着想;夫妻两个相聚,也总是这个话题。湘昆领导、老师很尊重他,到长沙就去拜访。地方小团怎么打开眼界?怎么造成影响?怎么以省内外各种大戏为榜样?湘昆刘团长和李楚池、余懋盛老师把张主任看戏等事告诉田洪,说想去北京,引起各方面注意,但苦于无门路联系。田洪鼓励:一边打基础,一边抓时机。
1961年10月一天,田洪安排大孩子照顾妹妹弟弟,来到郴州探望妻子。刘团长、余懋盛、李楚池,晚上到陈绮霞老师房间聊天。刘殿选提出:可否利用田洪、陈绮霞家与田汉主席这层关系,争取获得他的重视,让湘昆走出南岭山区,上首都去开眼界去学习?田洪先生说:“我们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现在由我出面,不太合适。要找机会,采取别的办法。”陈绮霞大姐说:“这样,我去北京,给我们屋里老太太拜寿。刘团长可以跟我一起去,先写封信,我寄去,你们看要不要得?”几个人一听,大喜!于是立即操办起来,一面给田汉主席写信请求去北京学习,一面做准备。
根据田洪先生、陈大姐提示,当下正处于饥荒时期,主要是粮油供应困难,全国人民没有油水,营养不良,国家级院团、田汉这样的领导,概莫能外。于是田洪带着刘殿选从栖凤渡搞来的山茶籽油,从郴州回长沙,和几个孩子加工菌油。实际上,田洪对老母日思夜想,若赴京探望恐给反对田汉的人提供攻击炮弹,打成“右派”又怎么面对白发亲娘!故每当听到“娘老子(长沙方言:父亡母存,对母亲称)”问到自己,就让兄长搪塞。宋代大词人秦观贬谪郴州,作《踏莎行·郴州旅舍》,有“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之句。他就到湘江边从打渔船上,买回一条大鱼烘干,愿这鱼能略表孝心,传递儿子对慈母的一片衷肠……
湘昆这边的人,把山茶籽油加热,再把辣椒灰倒进去搅拌,加工成几瓶茶籽辣椒油;几个人正忍住口水加热,突然油锅喷出火花,大伙慌了手脚,演员队长唐湘音一个键步冲去,平端起油锅离开灶眼,冲到门外放凉才未起火!
11月中旬,刘殿选拎着茶籽辣椒油,跟陈绮霞大姐乘坐广州——北京的特快列车北上,田洪带着孩子在长沙火车站,把菌油和干鱼送到陈大姐手里。到京后,陈大姐向田母、“戏剧奶奶”易克勤老人拜寿。然后将刘殿选介绍给田汉,说这是郴州湘昆剧团团长,来汇报湘昆的情况。田汉先生非常高兴,说晓得湖南老家发现了昆曲,是个大好事,正想了解湖南昆曲是什么样子?听完汇报,同意为湘昆青年演职员介绍北方昆曲剧院的艺术家为师,并交代秘书联系。
刘殿选离开田家,马上拍电报叫等候佳音的团队出发。这个队伍,刘团长和李、余三人已研究好,有演员、乐手16人,由李楚池老师带队。带着20斤大米和几小瓶山茶籽辣椒油,每个人还像上山下乡那样扛着铺盖,因为时令入冬,北方初寒,而团里经费困难,住不起酒店宾馆。陈绮霞老师说:可以住在田汉主席四合院,我们就打地铺吧,房间安了暖气,都是木地板。进京湘昆班买了硬座票,兴高采烈,奔赴北京。
两天一晚,11月23日,湘昆班黄昏抵京,田汉先生的秘书通知北昆秘书李愚接站。北京火车站大钟显示过了6点,李秘书催促:“快开演了,吃饭来不及了,就在这吃点什么。”刘团长给大家在小卖部买了一点饼干,吃了背上行李赶往长安戏院,气喘喘冲往剧场,门卫不让:“你们干嘛?”李秘书赶上前说明,让大家先把行李寄放在门厅,再进去找位子。脑袋晕晕地刚坐下,只听什么声音响起,整个剧场掌声起、喝彩“好!”湘昆班一呼隆站起来,反头往门口看,坐在他们后面的观众大叫:“坐下!坐下!干嘛呢?”“哪来的,一点规矩不懂!”老师赶紧叫大家坐好,原来小青年以为毛主席来看戏了;其实前面的声音,是北昆艺术家侯永奎在幕后的叫头,引发了观众喝彩。
看完北昆这场精彩的戏,刘团长带大家到东四旅馆去住,扛来的行李没有用。
原来陳绮霞大姐为团里着想,跟大哥说:“团里经费紧,我喊他们带哒铺盖,就住我们屋里,打地铺啰。”田汉主席说:“那成何体统?我来安排。”他让秘书联系住东四旅馆,由全国剧协设法解决住宿费。实际上,田汉与郴州老乡关系不浅,一位是革命先烈邓中夏,邓中夏是郴州宜章县人,二十世纪20年代他们同为“少年中国会”会友;一位是左翼女作家白薇,白薇是郴州资兴县人,留学日本与田汉夫人易漱瑜成好友,并尊田汉和日本中村吉藏教授为戏剧老师。
第二天下午,刘团长带主要演员到细管胡同田汉宅邸,这是建国时周恩来总理指示文化部给田汉找的住房。秘书在门口迎接,告诉大家:田汉主席现在是副部长待遇,工作、创作都相当忙,休息很少,注意不要打扰他太久,云云。陈绮霞大姐在院中等着,四合院里清洁素雅,花草层叠。一小条菜园,青绿上砖阶,后来才知是老娭毑的杰作。进入书山一般的书房,田汉主席已站在中央,和大家一一握手言欢。少年们崇敬地看着他,心里在想:这就是国歌作者,这就是大戏剧家,这就是革命文艺领导人,他们像在梦里一般,小学、初中开学时升国旗唱国歌,何曾想到今天能走进国歌作者的书房!
田汉主席亲切地让大家坐下,询问了湘昆的情况。陈绮霞大姐安排大家唱几段,这时她把“戏剧娭毑(湖南方言:奶奶)”、婆婆易克勤,请进大哥寿昌(田汉原名)的书房,娭毑微笑着,像看孙儿那样,慈祥的笑意流动在她慈爱的脸上。少年们拘束紧张的心理消失了,唐湘音唱《麒麟阁》一段,文菊林唱《昭君出塞》一段,郭镜蓉唱《出猎》一段,李元生支起鼓板,李楚池老师、萧寿康竹笛伴奏,刘景荣二胡拉响。田汉主席轻打拍子,易娭毑也两手有节奏地轻按:
“王昭君,一俟海枯石烂,
手挽着金镶玉嵌的琵琶儿一面。
俺这里便思刘想汉,
眼睁睁,眼睁睁盼不到南来雁。
南来雁,哎呀雁儿吓。你与我把书传……”
唱完,易娭毑鼓了掌,陈大姐扶她回屋,娭毑对孩子们颔首点赞。田汉主席微笑示意大家坐好,没椅子的坐地板上,他用长沙普通话讲话,声音清朗:“昆曲是我国最古老、稀有的剧种。没有想到,在我们湖南,郴州这么个山沟沟里,还保留有昆腔,真是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小少年们一听,都乐了:嘿,我们成了凤凰,还是金的。
田汉主席语重心长:“你们来北京,不要只看北昆的昆剧,还要看京剧、评剧、歌剧、芭蕾舞剧,扩大视野,才会懂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很年轻,要努力学习。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梅兰芳先生的戏看不到了,他在8月份已经不幸过世。”田汉挥去伤感,接着大声说:“做演员还要体验生活,体验什么生活?体验古人生活不可能,但到了北京,去故宫看看,就知道宫廷生活是什么样子。表演战场,应该到长城看看,那里有古战场。要按毛主席说的,向工农兵学习。也要从书本中找知识。”“现在全国不仅有苏昆、浙昆、北昆,还发现有川昆、滇昆;你们就是湘昆,湘昆应该有自己的独特风格,既要吸收别人的优点,又不能丢掉自己的特点。”
下一次接见时,他教诲大家:“你们不但要有过硬的唱作念打的基本功,还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历史知识。有了一定的文化、历史知识,才能更好地理解角色、表现角色。我的孙子看戏都晓得‘那个那个好可怜哟,因为演员把戏演到看戏的人心里去了。”他边做动作,边讲:“要掌握多方面常识,比如戏文中的‘推出午门斩首,不能伸出五个手指脑,午门是中午的‘午。”少年们看着他伸出的五个手指,那“手指脑”,长沙方言、郴州方言甚至嘉禾方言都这么讲,全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全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笑声和来自山沟沟刚入行的少年们的笑声,互相感染,奇妙地融合在这间温暖的书房里……
那几天,每天上下午都到北昆院子练功,北昆的老师抓得很紧,周日还教武术基本功;晚上进剧场看北昆艺术家的拿手戏,小青年们大开眼界。全本的《白蛇傳》,表演艺术家侯永奎的《铁笼山》、《艳阳楼》,表演艺术家白云山的《金不换》,表演艺术家李淑君的《文成公主》,她同侯先生合作的《千里送京娘》,特殊的戏《撇子》,由白先生反串旦角……令人目不暇接。
湘昆班也在北昆小剧场,演出两场折子戏,请北昆艺术家指教。演了《挡马》《连环记》《醉打山门》《武松杀嫂》,受到艺术家们的肯定。翌日座谈,由北昆第一副院长金紫光主持,他就是在延安受到毛泽东、周恩来表扬、改编《逼上梁山》的戏剧家。艺术家们鼓励、夸奖,“不错,有自己的特点”,“《挡马》,跟别的剧种不一样”,“三年的小学员,能演这个水平,懂得表现人物”;白云生副院长还表扬:“那个小唐还知道敲锣,放下锣就上场,不错。”
田汉主席来看了。过了两天,他安排到全国文联小礼堂去演,他把总理办公厅主任董小鹏请来。开演前,他讲了一番话:“多少年我没有为湖南说过什么话了,今天我要为湖南讲几句。湖南发掘了湘昆,是有功劳的。小演员班子,挑着行李到农村,为农民演出;到工厂矿山去,为工人演出。他们虽然还不成熟,艺术上也还欠缺,但这种精神很好,值得鼓励,要发扬。”他回过头,对小演员们说:“可惜梅先生去世了,如果他活着,今天肯定回来看你们演戏的!”小演员很激动,他们演的是陈绮霞老师指导的《白兔记》中的《出猎》《诉猎》,《醉打山门》等折子戏。
开演前,突然发现陈绮霞老师不见了,有的小演员正有点慌神,陈老师却小心翼翼地进了后台,手里端着一个棉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紫砂壶。陈老师笑着说:“天气冷,娭毑特地给你们熬了一壶参汤。来,先上场的先喝,提气,暖身体,好好演。”她亲手把这一壶参汤,轮流递给小演员,她对郭镜蓉、文菊林等女孩子说:“你们戏份重的,多喝一点,多喝一点。”在大饥荒时期,田汉先生为了慈母的健康,孝敬给老人的人参,老人自己不舍得用,却拿出来滋养孩子们。90高龄“戏剧娭毑”熬了一晚的一汤之恩哟,温暖了湘昆人一辈子!
演完后,田汉主席自己掏钱在华侨大厦招待晚餐。人们上了大客车后,由于天冷车发不动,10几个湘昆班少年赶快下去推,一直推到华侨大厦,这成了饭桌上的笑谈。第二天田汉又在书房与湘昆班座谈,田汉说:“你们演得很卖力,很不错。但是还要看到自己还不够成熟,希望你们继续努力。这一次,我就不请毛主席看了;下一次你们来北京演出,我一定请毛主席来看看家乡的昆剧。”他转过身去,问秘书同北昆联系好了没有?秘书回答联系好了,他让秘书把湘昆班拜师北昆艺术家的拜师仪式请帖印好,交代通知出席仪式人员,粮油困难时期,专家、老师包括领导,都自带粮票。
秘书印制好了拜师典仪请帖,内容是“湖南郴州专区艺术剧院湘昆剧团学员……千里求师,向北方昆曲剧院……诸先生就学……”,落款是“湖南郴州专区艺术剧院院长刘殿选”,“介绍人:田汉”。由于全国戏剧家协会机关打字员不认识生僻的“郴”字,所以空在那里,刘殿选用钢笔填写;此外,秘书让打字员在括号里打上“请带粮票”;领导专家们自然带了。
湘昆班拜师北方昆曲剧院艺术家的仪式,定在湘菜老字号西单曲园酒楼,十大元帅授衔后毛泽东举行的宴会,齐白石、梅兰芳、郭沫若、周扬、田汉、阳翰笙、爱新觉罗·溥杰、侯宝林、吴晗等文化界名流与它缘分不浅。刘殿选向郴州地委宣传部部长请示,拜师要摆一次酒席,需要一点经费。部长竟不敢表态,他干脆直接请示地委书记陈洪新,虽然地区不设一级财政,但陈书记非常支持,批准在三百元以内即可。
这是一场素朴的京城盛典。11月28日,田汉率文化部艺术局局长李伦(京剧《三打祝家庄》编剧)、全国戏剧家协会领导张庚、秘书长李超(昆曲《李慧娘》编剧)一行出席,著名红学家俞平伯、著名戏剧家阿英、阿甲、马少波、郑戈枫,中国戏曲学校副校长史若虚(校长由田洪兼)、中国京剧院院长张东川、北方昆曲剧院院长金紫光,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袁世海、京剧院院长助理郝成、戏剧评论家刘乃崇等见证。田汉亲自主持,他兴致勃勃地说:“过去拜师是要磕头的,现在鞠躬就可以了。”于是湘昆班站起来向老师们深深鞠躬,恭敬拜师,白云生、马祥麟、侯永奎、侯玉山、李淑君等老师点头回礼。
田汉按请帖上的名字,一一介绍湘昆青年演员:郭镜蓉、唐湘音、雷子文、孙金云、文菊林、江永梅、宋信忠、李忠良、谢序干等。领导、专家接了小演员的茶籽辣椒油,要交粮票和钱,刘殿选坚决不收,说带来20斤米。上菜了,第一次坐在北京老字号大酒家的青年演员,光眼睛盯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名菜,就觉得好像在做梦,梦中登上了天宫的瑶池蟠桃宴……
第四章 湘昆别一枝
一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苏东坡
当湘昆进京班“走上层”时,余懋盛领队“走基层”,由匡升平老师带路,乐手段学明、管录音的电工,寻找桂阳县清末湘昆“升字班”遗址,准备接回萧剑昆老人查清湘昆历史、继续挖掘湘昆古戏。头一天走到四里乡,已靠近新田县界,经济困难岁月,初冬原野没什么人影,快黄昏了,树上老鸦气无力地叫,让余懋盛有种不祥的预感。找到那个村庄,一个妇女叫来萧老的崽。余懋盛说:“我们来看萧老。”其崽:“看不到了哟。”余懋盛、匡升平心里一沉,其崽:“上半年就走了哟。”原来,萧老的大崽担心萧老在外吃不饱,就接回家,哪想回到家后,形势并未好转,大崽反而饿病先死,萧老毕竟高龄了,等小崽几个月后从外面回家,老人已经饿死!
大家一阵叹息,余懋盛拿出两瓶酒,是在桂阳县城买给萧老的,只能洒在他坟上。余懋盛嘴里念叨:“我们现在来接你,可惜你老人家不在了,但我们不会忘记你。你老教的学员到北京去了,请你放心。”老人爱湘昆,离开时把清末的怀鼓留给了李楚池。
第二天,余懋盛、匡升平等找到和平墟“大先生”谢金玉老屋,清末“升字班”办在他家里,其孙子谢新武老师在家,他继承祖父的遗志,也学戏,当时在郴州歌舞剧团工作。他拿出一大叠毛边纸本子,慷慨向湘昆捐出家藏的“大先生”全部手抄昆曲剧本。这批50多册的清末文物,有演出本和记事本。40册演出本,很别致,属于单边本,即男女主角各一本,只有本角色的唱词和道白,这是为了方便演员读剧本、背台词、研究角色,而分开抄写的剧本(其他角色的附于其中)。如《七子图》,有文章说“此剧已无”,全国只北昆有后面几折;这次才知湘昆藏有全本,杨延昭的,穆桂英的。
进京班和走基层队,都满载而归,全团卯足了劲干。余懋盛后用一年时间整理出《七子图》。唐湘音向北昆侯永奎老师学的《林冲夜奔》,雷子文向马祥麟老师学的《钟馗嫁妹》,郭镜蓉、孙金云向李淑君老师学的《断桥》,也苦练数月至一年,才登台。
大饥荒在1962年基本结束。3月的潇湘,麓山青青,湘水泱泱,洞庭波涌,南岭泛蓝。田汉主席到了长沙,他带着戏曲理论家周贻白、电影名导演郑君里。田洪和陈绮霞,跟他聊到了湘昆的事,他打算抽时间专门南下郴州,看一看南岭大气象,看一看家乡的昆曲剧团。但这时,文化部一个电话打来,通知田汉回京,他们一行掉头赶回北京。田洪带着在湖南戏曲学校念书的女儿湘瑜,到长沙火车站送行。
湘瑜想伯伯,爱伯伯。伯伯是国歌作者,是大名人、“大官”,没错,有这么一个伯伯,自然感到骄傲感到自豪。但这不是全部,因为很难见到伯伯呐,田家第三代很多人只见过娭毑,没见过爹爹,还有在襁褓中就已夭折的第一个大伯,还有早逝的漱瑜婶婶、田沅叔叔。现在田家只有老大(田汉)和老三(田洪)兩家,湘瑜有很多事想伯伯拿主张,有很多话想对伯伯讲。在长沙火车站月台上,伯伯对她爸爸语重心长:“老三,要学习毛主席著作呐!”
她的注意力却在伯伯身上,伯伯年纪大了,却把外套丢在卧铺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浅色的薄毛衣,3月的长沙乍暖还寒,她想提醒伯伯,却捞不上话讲,伯伯兴致勃勃跟郑君里导演、周贻白教授唠叨,她忍不住摸着伯伯的毛衣,却分明感觉到一丝温暖。铃声响了,伯伯他们上车了,湘瑜感到有点委屈,她想跟伯伯说自己一件事;可是没机会了,她眼睛似乎有点潮湿,伯伯似乎注意到侄女的表情,他回转身掏出20元塞进湘瑜的手里,摸她脑袋一下:“我要不了好久还会来的,有什么事下一回再说,咹。”列车缓缓开动了,郑君里推开车窗向田洪他们挥手,看到泪珠挂在眼眶、依依不舍的她,笑着说:“湘瑜,别哭,别哭,我们还会来的。”火车飞驰北去,带走了少女的心,伯伯和郑君里叔叔再也没有来,但伯伯毛衣的那一丝温暖,永远留在了田湘瑜的心房……
田洪先生摘掉了“右派帽子”。陈绮霞老师扎在湘昆3个年头,打了一个稳固的基础后,在1962年回到长沙。她和田洪先生与湘昆始终保持联系,甚至把在省戏校湘剧科毕业的二女儿田湘瑜送来湘昆。田湘瑜完全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她自幼生长在省湘剧院,周围的省花鼓戏剧院、省歌舞团、省话剧团都很熟,都欢迎她去。她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她的妹妹田伟就是学歌舞、芭蕾的。她想考到北京去深造,在长沙火车站就是想跟伯伯讲这个事;不行的话,向伯伯要求去跟京剧泰斗马连良先生学老生都行;陈绮霞大姐和田洪先生告诉她:“你伯伯的态度也和我们一样,湖南发现了昆腔,我们湖南人不干谁干?”于是她无奈地从长沙到了郴州,一下车就哭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田家情况刚好一点,就叫她往低处走,她抹去泪珠,提着行李进湘昆,安下心在郴州。
那正是湘昆人齐心干事业的黄金阶段,田湘瑜属于省级科班出身,领导有意培养。唐湘音、雷子文、郭镜蓉、文菊林、宋信忠、萧寿康、刘景荣等,个个争先,向余懋盛老师学诗词格律,跟李楚池老师学书法,有的学绘画,有的学作曲,恨不能黑夜当作白天的继续……
从1960-1966年,湘昆除了练功、学传统戏,主要就是按照毛泽东主席对文艺工作的批示,排新编现代戏,上山下乡“为工农兵服务”,每年要完成演出任务250场以上。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刘殿选团长别的“阴谋诡计”敢干,这种触及“为工农兵服务”的硬性指标,岂敢违抗?如果一门心思挖掘湘昆的遗产,那就有可能撤职罢官,湘昆的大事就要受到影响。因此采取两条腿走路的方式。
积极创作现代戏:余懋盛移植改编了《琼花》《师生之间》《女飞行员》《南方来信》《首战平型关》。李沥青到团后,改编了《箭杆河边》《海防线上》,创作了《莲塘曲》。
埋头整理传统戏:李楚池、余懋盛整理了湘昆传统戏《牡丹亭》《连环记》《白兔记》《义侠记》《游园惊梦》《产子破阵》《相梁刺梁》《渔家乐》《单刀会》《夜奔》《思凡》《琴挑》等一批全本、折子戏。李沥青也整理、改编了《杀狗记》《桃花扇》,改编了京剧《寇准》还因为田汉的授意,整理改编了明末清初哲学家、文学家王夫之的《龙舟会》。
田洪、陈绮霞和兄长田汉一样,古道热肠,继续向湘昆向同道传递自己的热量。1961年7月,郴州专区湘昆剧团首次赴省汇报演出,陈大姐跑到湘江剧场后台告诉余懋盛:“你的老师来看戏哒!”他疑惑:“哪个老师?”陈大姐说:“董先生呐,董每戡,我去请他来的。”余懋盛脑袋一嗡,广州尴尬一别,董师音讯全无,今天居然来看戏了,急问:“董先生人哪?”陈大姐说:“他看完就走了。”他急了:“嗐大姐,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留他一下。”陈大姐黯然:“我是要他留下来见一面,他说不方便,不要影响你。”余懋盛心中一阵楚酸。
翌年再赴长沙公演,余懋盛想请陈大姐带自己去看望董师,请恩师看几场戏。陈大姐满口答应,建议:“最好是你把刘院长、李老师邀到,一起去,我要田老带你们登门。”原来,跟随田汉战斗过的董教授被打成“右派”,只得来夫人家乡长沙栖生,田家跟落难的董每戡一直来往,田洪让田湘瑜在郴州买烤烟,让下放郴州农村的儿子田海雄带笋干,他们探亲回长沙时,田洪、陈绮霞和儿女带着土特产去看望董每戡,互相温暖,抵御漫漫黑暗,向往春天的阳光。
大街上贴着“阶级斗争”的标语,田洪根本不管,他大步领着人走进水风井一条小巷,进去爽然一笑:“每戡,哈哈哈……你看哪个来哒?”小房门打开,花白发的董每戡出来,政治重压、贫苦生活使这位著名专家消瘦木讷:“田老,这几位是?”田洪卖卖关子:“你看清楚点啰。”余懋盛急忙恭敬一声:“董先生,我是余懋盛呀。”董先生一听,瘦弱的驼背挺起来,刘殿选、李楚池也上前尊敬问候,宽慰他:“你培养了一个好学生,他为湘昆做了不少事。”董先生眼中顿时闪出亮光。茅檐低矮,徒有四墙,昏黄的灯光,照进他们的胸膛,几位文化人谈论湘昆,关注的还是民族戏剧、文化兴旺。他们在困苦磨难中表现出来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豁达互敬、乐观开朗,是中华民族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高贵人格。
國民经济情况好转,文艺活动频频开展。1964年9月湖南省戏剧会演后,湖南省人民委员会文教办批准郴州地区湘昆剧团改称为“湖南省湘昆剧团”。1965年3月奉上级指示,湘昆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下到郴县鲁塘人民公社劳动、体验生活,那正是明代大儒、南戏迷何孟春家乡,昆曲最早进入湖南的地方,四周又是桂阳、临武土昆之乡,群众特别喜爱楚地昆腔。
但不过才几天,就返回郴城要出演现代戏《琼花》,前面还要加演传统戏《琴挑》,大家奇怪,“社教”运动不是禁演古装戏吗?演完后,首长接见,才知是国务院副总理、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一行,到郴州视察农业,湖南第一书记张平化等陪同,参观了苏仙岭风景区“三绝碑”,步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原韵填词一首;地委招待他看湘昆的现代戏《琼花》、传统戏《琴挑》。那次正是田湘瑜饰演“琼花”,陶铸看完戏,鼓了掌,听地委书记陈洪新说“琼花”即田汉的侄女,他与演职员合影时,特意点名:“小田,来,站这里。”
对于自己夫人曾志家乡新发现的这个剧种,又有如此水平,陶铸颇感欣慰。座谈会上,他一开口:“今天我犯了一个错误,不能演的传统戏,我偏点了你们一出。”演员们吃一惊,陶铸笑言:“不过看这出戏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对比,看看湘昆的传统戏是什么样子?现在看完了,很高兴,你们的现代戏对传统有继承,有改革,有发展,艺术上很美……”他交代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让湘昆参加7月在广州举行的中南区戏剧观摩会演。
时间紧张,李沥青和余懋盛征得地区歌舞剧团编导荣培羽的同意,将其创作的现代戏《红波浪上人》,改成昆曲《腾龙江上》,演员赴本区宜章县中南最大的莽山林场,歌舞剧团正在原始林莽体验生活,湘昆向兄弟剧团学这出戏。改编后,经省文化局审查认可,选入湖南代表团,奔赴广州,笙歌劲桨,舟闯急浪,演出令人刮目相看,中国唱片社录音,一曲震响。
那几年田湘瑜在南岭,心系北京,每年给伯伯写一封信,汇报工作和思想,让字写得好的乐手段学明抄正,寄往北京。伯伯每次都在百忙中偷闲回音,谆谆教诲:“湘瑜,你在湘昆要谦虚,不能因为是田家的人而看不起别人,要向湘昆的老师傅好好学习。”“不但要成为湘昆的好演员,今后还要成为人民的好演员。”
1966年3月16日,省文化局通知:湖南省湘昆剧团改名为“湖南省昆剧团”,因为“湖南省湘昆剧团”团名有重复的问题,“湘”本来就是湖南的简称;所以请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国歌词作者田汉题写了这个名称,可简称湘昆剧团。剧团一面演出,一面到郴州地区耒阳县广州军区空军基地体验部队生活,那些名震蓝天的空战英雄赵德安、高长吉、董小海,出乎意外地特别喜欢湘昆戏。
湘昆带着《女飞行员》《首战平型关》《海防线上》《红色娘子军》《南方来信》等大型现代戏,在省内、广西巡演,受欢迎的程度,连他们自己都吃惊。
二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杜甫
剧团在1966年5月演到桂林,抗战时田汉、安娥、田洪、陈绮霞带着“戏剧奶奶”,在此战斗过4年。因田汉在此地的巨大影响,凡湖南的剧团,无论湘剧、祁剧、花鼓戏、歌舞等,在这里都很受欢迎。湘昆也不例外,何况它已经羽翼丰满,传统底蕴与勃发朝气和谐统一,演完头一场,整个演出期的门票就预订而空。6月下旬,演到柳州,除了田汉在这里的影响,还有条“嘉禾街”,是清代-民国初郴州嘉禾县铁器铸造者在此谋生留下的,因此票房大有超过桂林之势。
事有蹊跷,郴州地委宣传部先一纸电令:调正副团长刘殿选、李沥青和创作人员李楚池、余懋盛等回郴州参加文化大革命。剧团由戏剧队长唐湘音负责,按原定演出规划,从广西演到广州回郴州。7月,又一纸电令:剧团停演,立即回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从北到南,由东到西,开始大亂。
披着“第一夫人”大衣的江青在康生等支持下,从1950年代围绕在毛泽东身边嘁嘁喳喳。到1963年12月,毛泽东批示“各种艺术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至于戏剧部门,问题就更大了。”接着,江青与政治局委员、华东局第一书记兼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共同策划了华东地区五省一市话剧观摩会演(1963年12月25日至1964年1月22日)。其实,毛泽东与田汉都在湖南第一师范读过书,属于校友。1919年,毛泽东找到田家,要托在日本留学的田汉帮助买书,田汉的母亲易克勤就招待他吃饭。然而,由于江青的挑拨,人情与政治要分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浦江的水也冷,外滩的风也寒,田汉熟悉的大上海,失去了曾经的百花齐放、包容、度量;柯庆施在闭幕式主席台不安排田汉,反而要张春桥对他公开点名批判。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周扬获知,赶快派秘书张颖劝走田汉。闭幕式当天田汉离开上海往苏州,心境凄凉,步入司徒庙,寄语一首《司徒庙古柏》,愤懑满腔:“裂断身腰剩薄皮,新枝依旧翠云垂。司徒庙里精忠柏,暴雨飘风总不移。”
春节到了,本是亿兆和谐之时,柯庆施竟在“新年贺词”中向田汉背后一枪;“反对派以‘三十年代祖师爷自居,公然向‘大写十三年的革命创举提出挑战,……戏曲舞台一直是‘牛鬼蛇神泛滥成灾。什么斧劈华山、水漫金山,公然跟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里应外合,紧密呼应!”1964年,毛泽东又一批示,说文艺界“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15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
夏天到了,1964年6月至7月,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在北京举行,康生、江青等人直接插手,全国剧协竟无权参与。7月31日闭幕大会,周恩来、彭真、陆定一、罗瑞卿、沈雁冰出席,周扬、田汉、阳翰笙虽然也被请上主席台。但康生在讲话中突然袭击,点名批判田汉、阳翰笙等人,把京剧《谢瑶环》、昆曲《李慧娘》及电影《北国江南》、《早春二月》、《舞台姐妹》、《逆风千里》统统打成“大毒草”。
江青愈加活跃,授意姚文元秘密撰写《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1965年毛泽东批准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终至揭开“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江青为何这么干?这个人生政治化的女人,投机革命军,混入中南海,雌伏数年后,终于“露峥嵘”。要夺文艺工作的话语权,要抢占政治地位和文艺战线的领导权,总要找突破口,扳倒几个人。那么,她最熟悉的莫过于曾从事过的戏剧,所以戏剧成了她野心的突破口;那么,她最需要也最方便扳倒的对象,就是全国戏剧家协会主席!这里,又有两个厚黑理由。田汉最了解她三十年代的情况、在上海的风流韵事的底细;扳倒田汉,就能以一儆百;因为连国歌词作者都打倒了,谁敢说她什么?其二,戏剧当时是文艺门类里最具影响力的,戏剧家协会主席倒了,剧协砸烂了,就她一个人说了算;所以她到处剽窃作品,炮制出“八个样板戏”;毫无廉耻地授意心腹歌颂她为“革命文艺旗手”。
这个世界上最无耻的女人,二十世纪30年代原名李云鹤,早年投靠著名戏剧家赵太侔、俞珊夫妇,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当一名小职员,与俞珊的弟弟、地下党员俞启威同居。俞启威失踪后,李云鹤知道俞珊与左翼剧联领导人田汉熟悉,求俞珊介绍,到上海投靠田汉。得到田汉一家的照顾,吃过田汉母亲易克勤老人亲手做的湖南饭菜,住过田家一个月,由田汉的弟弟田洪、田沅陪同去找工作。靠了田汉等不少善良人帮助,她得以“蓝苹”的艺名跻身大上海影剧界,到延安后摇身一变为江青。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人事无常,国运多艰。
1966年炎热夏天,田汉正在读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欧阳海是湘昆源生地郴州桂阳县人、解放军广州军区6954部队的班长,为挽救列车和旅客生命,推烈马牺牲,全国学习;田汉可能是想写他的现代戏。
然而,人生政治化的江青乘着“文化大革命”邪风船,凭着“主席夫人”的保护板,青云直上为“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她翻脸不认人,向田汉这老实人伸出了魔爪,伙同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等,迫害恩人田汉,唆使不谙世事的红卫兵毒打田汉;说田汉是戏剧界的黑色“江湖老大”,并借用破坏法治获得的权力,于1966年12月4日将他抓关进秦城监狱。
田家横遭大难,可怜一辈子与人为善、全力支持儿子革命、惠泽文艺界人士的“戏剧奶奶”易克勤老人,不知儿子被哪个抓?不知儿子犯了什么法?天天坐在门口迎着刺骨寒风盼望儿子能平安回家……田汉的大儿子田海男,二十世纪30年代跟随父亲在上海参加抗日救亡宣传,与聂耳叔叔同台演出父亲创作的话剧《扬子江风暴》,少年与朋友黄仁宇(后为旅美历史学家)参加中国远征军开赴云南,开国大典率领战车团通过天安门广场,这么一个抗战老兵、共产党员,竟也受株连软禁于牢房。
已脱“右派”帽子的老革命田洪再次挨整,陈绮霞大姐跟着遭殃。儿子田海雄被下放郴县桥口乡。好不容易县电影公司放映队来大队,给“贫下中农”放一场电影《地道战》,田海雄搬张小板凳到晒谷坪上,刚坐下,民兵营长就过来赶:“右派分子田洪的狗崽子,你伯伯是反革命田汉,滚回去,革命电影,你资产阶级冇得看!”田海雄只能默默地走回黑房子,落泪躺倒在床,床前明月光,却不知全家何时能团圆……
田湘瑜怎么也想不明白,在长沙火车站,伯伯不是要求父亲“要学毛主席著作”么,他怎么会反毛主席反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不是伯伯写的么,他最爱祖国怎么会反人民反党?伯伯,您现在怎么样?那“红卫兵小将”的铜头皮带劈头盖脑,您古稀之年的带病身躯哪能承担?风霜起,怯衣单,您无端打入冷宫何处有温暖?长沙火车站的送行成了最后的一面,伯伯的薄毛衣那一丝温暖,就这样永永远远!您在哪里啊伯伯?十年生死两茫茫……
“文革”的开始阶段,田湘瑜白天参加“革命文艺宣传”,夜晚辗转反侧,泪湿阑干。后来她想不能老是这样,我还有娭毑、父亲、姐妹弟弟,还有娘,不能让打倒田汉的那些家伙太猖狂!
71岁的田汉,早已在寒冬的1968年12月10日,被折磨成重病致死。“文革”的极左,让好人生不如死,让坏人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人性泯灭,人道不讲!连国家主席刘少奇,开国元帅彭德怀、贺龙,革命家陶铸、李立三、张际春等都被迫害死,邓小平等被打倒,还有郴籍将领和老革命黄克诚、萧克、邓华、李涛、朱良才、曾希圣、曾志、欧阳毅、吴仲廉、彭儒等被残酷斗争、关押、下放、批判。黄克诚大将作词讽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曰:“人间变化千千万,升降起落,犹如急流泛,天翻地覆大转换,好人瞬间成坏蛋。”
狼心狗肺的江青的喽啰甚至要赶走菊贞娭毑,菊贞娭毑是已故湘剧老艺人陈绍益的老伴,因为田汉和母亲照顾过她家,菊贞娭毑就一直跟随照顾“戏剧奶奶”。田汉被抓走后,田海男也关在外地,菊贞娭毑不管江青爪牙驱赶威逼,坚不离开年近百岁的易克勤老人。
全国各地1969年春成立“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各级“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1970年湖南革命文艺汇演,郴州地区代表队到长沙;学生文菊林等到湘江剧场去看望陈绮霞老师。经受了那么多磨难,陈大姐仍然叮嘱:“我把个信把你们,把《昭君出塞》恢复一下啰;毛主席会回湖南来,田老(指田汉)也可能回来。”原来,田汉被迫害死后,江青的喽啰们做贼心虚,在田汉骨灰盒上写个假名“李伍”,威胁其小儿子“不许乱说”,而田老长子田海男仍在审查中,陈大姐竟还不知大哥已被江青一伙害死(1975年才宣布)。
“戏剧奶奶”盼着儿子,顽强地活到1971年,11月是老人家的百岁寿诞。远在湖南的三儿田洪,经多方争取才被批准到北京探望老娘,寿星并不知道大儿死在狱中,她叮嘱田洪:“你先去报个临时户口,在我那房间开个铺,等寿昌回来,我们一起洽(长沙方言:吃)饭,我们娘崽好久冇在一起了。”
江青打倒了田汉,被他题写团名的湘昆同全国文艺团体一样被砸烂,不谙世事的青年们没了好榜样,学着“造反”,把4位领导、老师作“牛鬼蛇神”专政对象。1967年全国“破四旧”,青年们把湘昆老艺人留传的、陈绮霞老师指导做的、花钱从北京、上海、广州、长沙买的服装、道具、盔头,连同资料、剧本烧成灰烬,毫不心痛。“阶级斗争”,你斗我我斗你。教师家庭出身的女演员祝佳妮,因为父亲成份划为“地主”,谈了个解放军对象,硬被扯散,终于在“极左”环境中摧残成精神病患。而已经走向世界的云南著名演员、《五朵金花》《阿斯玛》主角杨丽坤,也被江青及其爪牙迫害成精神病,由周总理指定治疗、住进郴州精神病院。湘昆和地市文艺团体、作家很多人去探望……人们终于明白:是江青疯狂!是“四人帮”疯狂!是封建专制思想疯狂!
江青癫狂折腾10年,倾全国之力搞出“八个样板戏”。让我们看看“四人帮”、康生的政治流氓嘴脸,江青:“我最讨厌昆曲,昆曲肯定不行!这是无法挽救的,”文痞张春桥亦步亦趋:“昆曲你想给它生命也不行。”另一面,康生早就宣布:“谁反对搞昆曲,我开除他党籍!”江青抓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阿庆嫂”一角专门调用昆曲演员洪雪飞。交响乐《沙家浜》,一开头的唱段“红旗飘,军号响,山河震荡……”也用的昆曲。1975年又点名要昆曲演员唱《搜山打车》《弹词》《酒楼》,还拍成内部电影。她为专权,玩弄政治,把全国7个昆曲剧团打散。
但她终究无法一手遮天,毛泽东同意周恩来改变文体不景气状况,恢复对外交往,于是解散的团体逐步恢复,下放农村、赶到“五七干校”的人员逐渐回返。湘昆与地区歌舞团并为“郴州地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地区革委会政治部军代表,令搞昆曲的排演芭蕾舞革命样板戏《白毛女》。艺术形式不同,美学类型两样,真是赶着北京鸭子飞向南岭架上,别别扭扭,慌腔走板出洋相。
不过,湘昆人心不死,寻找时机。1972年毛泽东指示“地方戏移植样板戏好”,《湖南日报》紧跟着发表社论,说湖南地方戏如湘剧、祁剧、花鼓戏、汉剧、湘昆劇,“都要移植样板戏”。演员队长唐湘音灵机一动,邀乐队队长萧寿康等人拿着报纸跑到地革委政治部主任、郴州军分区丛副政委那里念报纸,要求地区宣传队分团、湘昆移植样板戏。丛主任气坏了,在大会上点名训话:“前两天呐,唐湘音到我家里去念报纸,给我上政治课,好像我就是不读书不看报的军阀,咹!”台下的湘昆人正襟危坐,心里偷着乐。开完会就大笑了,因为“地区革命委员会”领导包括政治部丛主任,批准恢复湘昆,这在当时也够大胆。
1972年8月,湘昆成为全国昆曲界第一个恢复建制和演出的昆剧团。这刺激和提示了各兄弟院团,纷纷要求复建。
三
昆曲兰花艳,湘昆别一枝;几阵严霜后,亭亭发英姿。
——萧克
“多行不义必自毙”,江青等“四人帮”,疯狂过后在1976年10月灭亡!改革开放之初,冰河解冻,百废待兴,遂有拨乱反正。1979年,中宣部长胡耀邦在与文学艺术界座谈,为了清除文化专制主义的流毒,数次向大家推荐读读马克思《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一文,他告诉大家:这是《马恩全集》本第一篇文章。他像诗人一样朗诵文章的一段:
“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处存在形式呢?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精神的最主要的表现形式是欢乐、光明,但你们却要使阴暗成为精神的唯一合法的表现形式;精神只准披着黑色的衣服……”
这富有哲理的诗化文字,就连艺术家们也惊呆了,原来革命不是板起面孔的机械的冰冷的被少数人专权的器物,真理的标准必须通过实践来检验。
再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田汉的“江湖老大”。这个“江湖”的真正涵义,改革开放后,湖南省社科院宗教研究中心万里主任研究,简言之:佛教禅宗两大法系均以南岳衡山为中心,在湖南与毗邻的江西构成享誉于世的“江(西)湖(南)禅宗网络”,从南至北传教,远及日本和韩国等地。江、湖两地禅林僧人游历于各丛林、参禅问道,世称“走江(西)湖(南)”,遂使“走江湖”一词衍化为民间俗语。怪不得,尤其明清戏剧艺人即靠“走江湖”为生,田汉的“江湖老大”有着深厚的民族文化、戏剧文化基础。
“极左”派马屎表面光、肚里一包糠,故而恐惧学问、妒忌文化巨匠,把田汉往死里整。人们问:“如果聂耳活到‘文革,会不会被整死?”毫无疑问,会与田汉一样悲惨,他极有个性且为田汉死党,岂能避开政治江湖摧残?
“江湖夜雨十年灯”,回头一看,大奸大恶害国误民整十年,青春与人生有几个十年?实际上,湘昆因身边的田家遭遇,他们在“文革”中已心存怀疑。湘昆恢复后,年龄大了的,生了孩子的,拼死拼命练功。团长唐湘音的右腿曾断过两次,自做绑腿再练。雷子文夜晚将腿捆在床柱睡觉,翌日下不了床,如此方有“昆曲一条腿”上场。女演员天不亮为孩子做好全天的饭,送戏上山下乡到省里汇演,田洪老拄着拐杖,陈大姐手心藏着“名堂”,走进后台看望学生,鼓励壮胆。大姐让文菊林她们把嘴张,塞入手中的名堂——是小节洋参,大姐孩子般笑道:“提气的,好生演!”
1978年在南京召开江苏、浙江、湖南、上海三省一市昆区座谈会,俞振飞先生号召全国昆曲界向湘昆学习,以后的全国性会议、研讨中,都表示“兄弟的湖南昆剧团顶住了‘四人帮的迫害,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胡耀邦担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兼组织部长,坚定地平反冤假错案,当田汉的长子田海男找到他时。胡耀邦明确说:“你父亲的冤案,一定会澄清的。‘四条汉子是江青一伙利用鲁迅的话来栽赃诬陷的。什么‘四条汉子,我看是四条好汉嘛。”
1979年4月20日中国文联用特急件将《关于田汉同志丧事安排请示》及悼词稿,送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部长胡耀邦同志审阅。耀邦同志当天就作了批复同意。4月25日下午,“田汉同志平反昭雪追悼大会”如期举行。八宝山革命公墓的吊唁大厅及大厅外的吊唁场地,由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北京电影制片厂等单位的舞美人员进行设计与布置。仅吊唁厅外的吊唁场地就可容纳数千人,解决了前来吊唁人数太多的问题。来宾的接待工作,都由各家剧院的演员和剧协的工作人员承担。
邓颖超联络国母宋庆龄,并肩出席国歌歌词作者、革命文艺巨匠“平反昭雪大会”,追悼大会遂隆重升格。多位中共党和国家领导人、民主党派负责人出席。追悼大会由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承志主持,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沈雁冰同志抱病致悼词。宋庆龄、邓颖超、王震、方毅、胡耀邦、耿飚、赵紫阳、周建人、许德珩、宋任穷、康克清、庄希泉参加了追悼会,还有文学艺术界知名人士、各协会的正副主席、理事等1000多人,整个吊唁大厅都站得满满的。参加追悼会的来宾人数多得无法统计。吊唁场地已经无法容纳这么多的人,而从公墓大门口到吊唁厅沿路搭了彩棚,在彩棚下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人。这种场面,真实表达了社会各界对田汉同志的真诚爱戴和对“四人帮”倒行逆施的无比憎恶。
中共中央、国务院、人民解放军有关部门负责人,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委、委员,对外友协和一些省、市、自治区负责人,文艺界知名人士,以及田汉同志生前友好共一千多人参加了追悼会。他们中间有:胡乔木、邓力群、罗青长、冯文彬、黄镇、朱穆之、曾志、万里、汪锋、安子文、周扬、于光远、胡愈之、胡绳、王芸生、屈武、连贯、李达、黄新廷、莫文骅、李伟、张少庭、魏传统、王炳南、楚图南、林林、萨空了、陆定一、夏衍、阳翰笙、傅钟、贺敬之、王阑西、林默涵、司徒慧敏、周而复、冯牧、曹禺、赵寻、吕骥、蔡若虹、袁文殊、吴晓邦、陶钝、沙汀、陈荒煤、江丰、华君武、张庚、赵起扬、吴雪、孙慎、赵朴初、谢冰心、李维汉、成仿吾、王昆仑、尚钺、徐伯昕、朱学范、千家驹、荣高棠、刘季平、袁雪芬、张瑞芳、马彦祥、金山、刘厚生、吕复、凤子、杜近芳、刘秀荣、陈素真、李淑君、郑振瑶、赵鼎新、张梦庚、张季纯、艾青、宗白华、吴作人、刘开渠、常任侠、廖沫沙、陈白尘、赵名彝、杨献珍、刘有光、许翰如。
日中友好文化交流协会中岛健藏、宫川寅雄、白土吾夫发来传真唁函;517个花圈中,包括美籍华人康健和美国匹兹堡大学华人教授刘启海。郴州有人收到了北京寄的《讣告》,惜已调出湘昆,周折一番,湘昆代表未及赶到。
湖南省1983年12月5日举行田汉先生诞辰85周年、逝世15周年纪念,李沥青代表湘昆与会,与田洪、陈绮霞坐在一起。李沥青发言,回顾了田汉、“戏剧娭毑”及田洪、陈绮霞对湘昆的深厚恩泽,朗读了《潇湘夜雨·悼田老》
“长沙今不哭。广寒天上,依约湘灵。人歌长岛,起舞频频。多少次《班歌》化雨,一万遍《义勇》行军。千秋岁、人心思汉,曲谱更翻新!”
陈绮霞大姐为纪念田汉先生和改革开放,起舞频频,不顾83岁高龄,与女儿田伟飞赴雪域高原,在拉薩演出,创造了中国戏剧演员在低氧藏区高原演出的记录;转过头又渡海东瀛,让一衣带水的邻邦见识中华老艺人的深厚功力。
改革开放新时期,党和国家各级领导,对戏剧、昆曲越来越重视,文化部、中国戏剧家协会负责人数次强调:如果少了湘昆,昆曲就不完整了。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长邓立群回到家乡,看过湘昆的戏,欣然题词“后生可望,湘昆新生”。新生的湘昆受中央顾问委员会邀请,演进了中南海怀仁堂,宋任穷、萧克、王首道等首长特别喜欢。湘昆同全国昆曲界起舞频频,成果层出不穷;拍了戏曲电视、电影;边访亚欧美四大洋;老中新学习集训郴州的中国女排拼搏精神,挥洒热汗,唐湘音、王静的《武松杀嫂》惊艳香港,雷子文、李忠良、唐湘雄的《醉打山门》震撼京城,罗艳刻苦考取中央戏剧学院研究生,张富光、傅艺萍、雷玲奋力获得戏剧界最高荣誉“梅花奖”,一代代的接班人在培养;有如原中顾委常委、全国政协副主席萧克题写的诗歌一样:
“昆曲兰花艳,湘昆别一枝;几阵严霜后,亭亭发英姿。”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田汉先生对民族戏剧、民族音乐的贡献,湘昆人、田家人,对昆曲艺术的眷念,透射出一种精神,那是千载的流播、万年的积淀。《汉书》记桂阳郡治“郴,耒山耒水所出”,《世本》考“神农作耒”,《嘉禾县学记》载“嘉禾,故禾仓也。炎帝之世,天降嘉种,神农拾之,以教耕作,于其地为禾仓,后以置县,询其实曰嘉禾县。”就是说郴州嘉禾县,是传闻神农遇到《周书》所记“天雨粟”之地。即旋风将野生稻谷卷上天,掉落地面长出来的自然现象,被神农发现,始创湿地开田、驯化野生稻的农耕文明;故明代设立嘉禾县。《衡湘稽古录》又考神农助手“郴夭作扶耒之乐”,丰收之后“郴夭作丰年之咏”,所以崔嵬南岭产生“郴州”。如此,人类最先的乐声,很可能出自这一方云树、雾岭、绿野、红壤的旖旎山水……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1年公布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中国昆曲赫然在列。湘昆与同根共枝的兰花发散幽香,幸運而幸福地在一个最好的环境生长。习近平同志娓娓宣讲“文学、戏剧、电影、电视、音乐、舞蹈、美术、摄影、书法、曲艺、杂技以及民间文艺、群众文艺等各领域都要跟上时代发展。”
跟上时代的发展。湘昆团长罗艳甩出《牡丹亭》的素雅水袖,演员傅艺萍、雷玲新唱《千秋绝艳》,演员余映挥动“别的昆剧团都没有的《抢棍》”,那般动人,那般耐看;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自有国粹一脉相传……
古老的昆腔,传奇的昆曲,三百年的沧桑帘波,六百年的典雅美丽,在中国起伏广袤的沃土大地,在世界璨烂梦幻的舞台戏剧,仍将延展它的非凡奇迹!
作者简介:
张式成,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特约研究员,湖南郴州市政协一二三届委员兼文史研究员、郴州市人大立法专家库成员、郴州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办专家召集人;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湖南作协会员,湖南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郴州市作协名誉副主席;郴州市文史研究会理事,市道教协会、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市伏羲文化研究会文史顾问,市地名、城市形象标识、非物质文化遗产、文物、城市雕塑等评审委。
责任编辑/魏建军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