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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望雪峰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9409
何先培

  1、“南岳行宫”

  巍巍七百里雪峰山位于湖南西部,层峦叠嶂,高峻陡峭。溆浦刘家渡地处雪峰山北麓,是一个十分美丽的村庄,村庄在田野中央,四周青山绿水,1893年5月22日,《辞海》之父舒新城就诞生在这个村庄一个小院里。小院前有笔架文风,后有玉带流水,左有南岳行宫,右有落日金波。舒新城儿时院后有一棵五人还抱不拢的大树,将小院围着。院后有桃李,院前有柑桔,形成一座园林。大树梢有个喜鹊窝,春暖花开时,喜鹊整天叫喳喳。树干有一个大洞,常有一股流水,清亮微苦,天热常有一些人张口接水解渴。入夜,村民在大树下谈古说今,十分热闹,直到月挂西天。还有人传说,夜深人静时,可听到树洞里有狗叫。大跃进年代,这棵古树被人砍去炼钢铁了,今天我们已无法去验证古树的神奇。

  刘家渡也有一座山名叫南岳山,山上有一座庙宇,富丽宏大,可以容纳4000多人举行祀祠活动,中间几厢供奉着活灵活现的菩萨,左边是接待室,右边是图书馆,藏有图书2万余册。每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朝山拜福的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鼎盛时可与衡山南岳不相上下,因此有“南岳行宫”之称。半个世纪前的一场大火,把整个庙宇化为灰烬,实在令人痛心。

  尽管父老乡亲对神佛顶礼膜拜,但少年时代的舒新城却不信迷信,且对神佛大为不恭。有一天,他手持一根铁棍,怀里揣着一块磁铁,邀集几个小伙伴到南岳行宫,一跨进宫门就把磁铁塞进一个小菩萨的破脑壳里,然后走进正殿戏弄和尚。和尚发怒了,把几个捣乱的孩子赶出宫门,舒新城回头大声对和尚说:“你要赶我们,我要把那个小菩萨带走!”说完用铁棍向那小菩萨一指,小菩萨果然动了起来,和尚顿时被吓得目瞪口呆。后来,我在舒新城的《故乡》里读到这样一句话:“为着南岳的不灵,曾为檄讨之!”可见上面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

  舒新城小时候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十几岁时在私塾读书,一次放学过河时,和本村李屠夫同船过渡。船老板撑船离岸,舒新城顺手拿起李屠夫的账本看,他从头至尾看了十几笔账,手上沾了不少猪血肉渣,就把账本抛到河里水流湍急处,一下就流去数丈远了。这时,李屠夫瞪起他那双“牛卵子”眼珠猛吼:“你找死!我要你爹爹赔我账钱。”

  小小的舒新城不慌不忙地说:“李大叔,你莫要慌,账全在我的肚子里,我写给你看。”说完舒新城就从书包里拿出本子和毛笔,一笔一笔地默写肉账。

  账本被流水冲到20多丈远的一个水湾静水处,船老板把船划过去捡起账本,还好,里面字迹清清楚楚,账本封面沾满了猪血猪油,没受什么损坏。这时,舒新城已默写了三分之二了,李屠夫吼道:“不要你写了。”舒新城不服气地说:“李大叔莫急,让我写完你再对一对,看我写的有没有错?”

  李屠夫和同船的其他人十分惊奇,不太相信小小年纪的舒新城有这个本事,李屠夫说:“你小子有这个本事,如果写对了,我赏你一块猪肉。”

  “好,一言为定,不许反悔。”舒新城自信地回答。

  舒新城默写完账本,李屠夫拿去一一对照,名字和斤两不差分毫,惊喜地说:“了不起,了不起啊,想不到舒延馥的儿子有这个本事,将来定有大出息。”

  李屠夫没有失言,他提起那块卖剩的猪肉说:“这块猪肉就赏给你了,发奋读书,光宗耀祖。”

  2、鄜梁书院

  鄜梁书院建在虾蟆潭山林中,离舒新城家有二十里远。书院的学生都是自动求学的,书院的山长,除了改课卷讲经文之外,绝不讲章句。入学时还要经过考试,进书院比进私塾困难,而以舒新城当时的年龄和学历,都还没有达到。1907年春暖花开时节,新城竟因张先生的推荐,还考他写了一篇文章,而被鄜梁书院收录。

  鄜梁书院离溆水约一里余,从山下上书院,要走数百级石板路。路两边皆为山田,伴石板路而行的是一泓流水。书院讲堂很宽敞,可容数百人,中为山长坐位,两壁有朱熹写的硕大的“整齐严肃”“孝弟忠信”八个石刻大字,使人自然生起严肃之感。讲堂左右均有门通别室,左边一栋有房数十间,供监院带学生居住;右边一栋有房数间,供山长居住。山长住房隔壁,有一座圣庙,供奉着孔子及其弟子与乡贤牌位。日常生活由学生自备伙食,学生不交学费。

  开学那天,父亲带一个挑行李的两个人,新城邀同村三个同学,去书院报名。三天后,同学都到齐了,有80人左右,晚上由山长条谕各生于明天早餐后,衣冠整齐赴圣庙行开学典礼。第四天早餐后,所有学生都恭候在讲堂,等监院和山长到来,然后出书院转入鲜红的圣庙大门。入大门后由侧门进入正殿,殿门大开,灯烛辉煌,中间殿堂供“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其下竖着“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牌位,入門两旁各有小殿堂供孔门四牌位。新城和同学们向先师牌位行三跪九叩首礼之后,再向四贤行一跪三叩首礼。回到书院又在讲堂排队,由监院指挥同学向山长行一跪三叩首礼。山长名叫贺金山,是廩生;监院名叫戴世求,是秀才,他俩在书院掌教已有好几年了,门生数百,声名远播。

  舒新城在鄜梁书院受益匪浅,因贺山长的学养和品行深深感染了他,使他的眼界得到提高,还为他学习古文开拓了一条好路径。贺山长除了讲学时发挥他的心得体会外,还常常把自己读书的笔记公布出来,使学生模仿他的写作手法,鼓励学生自学,养成读书做笔记的良好习惯,大大提高了学生们的写作水平。

  1908年舒新城15岁时,乡间金山上,忽然有所谓南岳菩萨显灵,四乡民众信神,进香者络绎不绝,很快就在山顶上建了十几座庙宇,称之为“南岳行宫”,同时将金山改名为南岳山。当时乡间闹猪瘟,新城家里喂了七头猪染了瘟疫,父母相信南岳菩萨有灵,向菩萨许愿,若猪好了当以一头猪供奉,同时,在家中神龛上另立花坛,每隔一年由巫师许愿。不料两处许愿不到五日,七头猪陆续死尽,母亲还以为是心不诚所致,还要买头猪给菩萨还愿。那时新城正在读范缜的《神灭论》,就写了一篇文章赞扬范缜。新城本来就不相信菩萨显灵,又见父母诚心向南岳菩萨及神坛许愿而猪全部死掉,他更加不相信世间有神仙,写的文章达四千多字,张贴在乡间过道的茶亭上。文章被刘家渡的一位黄先生看见了,以为新城是“神童”,而约新城去他家谈话,使新城与黄先生的儿子黄复强及内侄胡惠人成了好朋友。此事被新城的老师胡香泉先生知道了,就警告新城以后不要狂妄。新城不服气,晚上又挥笔写出四千多字的文章,驳斥胡香泉先生的谬论,送给黄复强看。这两篇宏文是新城有生以来最痛快、最精彩的文章,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新城不仅写文章宣传无神论,他还把家里神龛上的花坛于夜间取下丢到河里。第二天早上,父亲上香不见花坛,四处寻找,新城自告奋勇说花坛是他丢到河里去了,父亲也没有指责儿子这种行为。

  3、小学教员又当学生

  1909年11月,学部令各府举行小学教员检定,溆浦县为辰州府四县之一,检定地点在辰州府治所在地沅陵县,离溆浦县城200余里。沅陵风景很好,系湖南最有名的木税关口,其书院、考棚宏大,居辰州府之首。新城12岁时打算去府应试,因祖母逝世不能进考场。这次他一定不放过机会,去州府检定小学教员,就约同黄复强、刘耕莘等四位同学,借故向学校请假,并假造几个名字,否则就不能应考,必须要有小学教员的资格。到劝学所领取公文,那时对于检定什么,劝学所的人大开绿灯,因为应试者很少,他们知道应试者是假名,学校也知道请假是借故,只要你有本事考上,他们都欢迎。

  新城等人从溆水顺沅江而下,船行两日,便到了沅陵。他们住在一家小客栈里,每日每人连房饭一起只要50文(相当于现在5角)。他们同去的四人第一场都是榜上有名,等到三场考完,他们便起程回家,而家里接二连三地接到“捷报高升”的报条,家人皆大欢喜。邻居都要来喝“喜酒”,母亲盼了好几年,就是为了接到报条,她欢喜异常。新城赶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她早已预备好了一挂鞭炮,“噼噼叭叭”放了起来,还埋怨儿子事先不给她报信,好派轿子接风。四邻亲友听见鞭炮声,都来家里贺喜,母亲忙着倒茶递烟,忘记熄火,把一锅饭也烧焦了。这时新城也因得了一个功名回来,喜得手舞足蹈。几天后,报子又来报信,更证实新城已取得功名。新城岳父贺重任先生从常德卖蓝靛回来,听到女婿考取功名,喜不自禁和岳母一起,带上从常德买来的十六条大鲤鱼,寓意祝女婿高跳龙门。

  新城取得功名后,可以到小学当教员,而他又在县高等小学读书,这双重身份如何解决呢?新城求知欲很强,脑子又活,他对父母说:“我的功名是由检定所给的,也是我考取的,按规定,只能教初等小学,过几年就教不成了。如果我继续读书,由正途出身既可再获得一次功名,又可到学校长期作教员,这不是一举两得吗!”说得父母拍手叫好。

  于是,新城于第二年(1910年)又以小学教员的资格到县高等小学读书了。

  1919年夏,舒新城湖南高师毕业后,即在长沙兑泽中学、湖南省立一中及美国在湘长老会所办的“福湘女校”执教,后任湖湘女校教务主任。1919年,北京学生发动“五四”运动,舒新城受到很大震动,他订阅了《新青年》、《每周评论》、《星期评论》等充满朝气的刊物,并写了大量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可因一篇文章引起风波而被解职。

  1921年7月,舒新城应张东荪邀请,到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主持校务。

  上世纪20年代初,舒新城就已成为社会名流,他与当时的名人胡适、蔡元培、梁启超、鲁迅、朱自清、徐悲鸿等都有深交,书信不断。他和毛泽东同岁,都是杨昌济先生的学生,当时舒新城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任教,毛泽东在该校任小学部主事,他俩人参加过少年中国学会。1921年,梁启超致信舒新城,要他为厦门大学物色一名教授,这年11月23日,舒新城给梁启超写信道:“函询湖南自修大学,此事全由毛泽东一人主持,毛与独秀(即中国共产党首任总书记陈独秀——编者注)颇想得,且只在第一师范毕业,未必能来……”舒新城推荐毛泽东来厦大任教,梁启超认为毛泽东学历浅了些,此事搁浅。

  4、“舒刘之恋”轰动蓉城

  1922年初,舒新城任中国公学附属吴淞中学主任,中国公学邀请中华书局陆费逵总经理来校讲演,与舒新城邂逅相遇,“呵,你就是陆总经理,久仰久仰,贵局出版了好多好书呵!”舒新城激动地说。“呵,你是舒新城呀,久闻大名,我拜读了你不少大作,好几部教育学专著写得好啊!”陆费逵拉着舒新城的手,显得很激动。因陆、舒二人有终身不做官的宗旨和“教育文化救国”的抱负,一见如故,从此友谊深厚,过从甚密。当时陆有意请舒去中华书局工作,但未提出。

  1923年2月,舒新城因吴淞中学内部推行道尔顿制在看法上有分歧,造成意见不合,愤而辞职,将家迁往南京。

  1924年秋,舒新城应邀任成都高师教授,结识了成都人、现代著名作家李劼人。李劼人那时已出版了中篇小说《同情》,在成都很有影响。当时舒新城也出版了《实用教育学》、《道尔顿制概观》、《中国教育指南》等著作,名气很大,很快就在成都掀起“舒新城热”,大中学校邀请他去讲演,报纸经常报道他的活动,因而遭到成都高师守旧势力的嫉恨。1925年4月,终于酿成了“驱舒风潮”,如果不是李劼人救他,舒新城也许早成冤魂了。

  成都高師自舒新城来校时才开女禁,风气闭塞,守旧势力顽强。当时学校女生刘舫,四川省立一师毕业后考入成都高师,其思想新潮,性格开朗,在师范时就读过舒新城的《公民课本》等著作,是舒新城的铁杆粉丝。舒任教时,一些进步的男女学生常来请教。后来一个官员之女,因嫉妒刘舫,便偷了她的日记,交给校方,并说“舒刘有恋爱行迹。”这时,一个追求刘舫而不得手的恶意男生,以为良机不可错过,就冒舒新城之名给刘舫写了一封信,此信也被送至校方。校内那些守旧势力,以为“倒舒”的机会来了,就幕后竭力操纵,煽风点火,唯恐“成高”不乱。1925年4月26日,“成高”校长傅子东召刘舫谈话,告以事态严重,令其转学。刘舫不服,第二天刘的好友林静娴女士找到校长室,理直气壮地指责“令其转学”无理,林女士因此被学校开除。校方叫来宪兵,来校捉舒新城。

  这样一来,学校形成“拥舒”和“驱舒”两派,双方唇枪舌剑,大打出手,但因校方支持守旧势力,“拥舒”派慢慢转入地下。4月28日中午,舒新城正在李劼人家里给校长写信,学生王子野等人进来告急,说校方开会决定请兵捕捉舒新城并处死,情况十分危急,要舒新城赶快逃命。李劼人、陈岳安等人也以为事情危急,这时,院外人声喧哗,大门猛砸。舒新城稍微化一下装,由陈岳安领着翻墙而逃。没有抓到舒新城,宪兵就把李劼人抓入牢房,随后军警全城戒严,通辑舒新城。

  舒新城逃脱后,在陈岳安家住了几天,后又转藏住到朋友家里。1925年5月8日,李劼人代牢10天后,经“成高”教职员请愿,才被释放回家。当晚,李劼人找陈岳安同去看望舒新城,商量舒新城化装离开成都的办法。5月10日,舒新城西装革履换成长衫布鞋,剃光头、蓄胡须,出川名片为“京华书局主任余仁”,于5月11日清晨坐轿顺利通过军警封锁线出城了。6月份平安返回南京,原配夫人贺瑞菊登报声明与舒新城离婚,学潮始得平息。

  这里还需交代一下“舒刘”恋爱一事,那时刘舫对舒新城来说也无所谓爱,只是对舒产生了爱慕之心,经过“驱舒”风波,她反而滋长了爱情,对舒越来越爱了。舒新城躲藏成都10多天,刘舫和林静娴一起乘垂帘轿子去看他,舒问刘如果事情传到家庭会怎样时,刘舫说,她家祖父和父亲均系新派人物,对男女关系看得开,她现在考虑的是舒新城的安全,还有自己以后该到什么地方学校深造的问题,她和她的家庭根本不把男女关系当回事。后来,刘舫改名刘济群,考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1931年毕业后,她终于与舒新城结为伉俪。如果没有“成高”风波,也许舒新城和刘济群成不了夫妻。他俩真是因祸得福,终成眷属。

  5、“陆舒联手”创辉煌

  再说陆费逵,为了得到舒新城,他五次恳切邀请,舒新城为了友谊,愿意抛弃个人得失,于1928年立定契约,继徐元洁主编《辞海》,因第一任主编徐元洁是一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编辑了十几万字后出任上海道伊,当官去了。舒新城接任后,立即组织力量,从事编纂工作。从计划到内容,从体例、搜词、释文到编排方法全面抓。他还认为过去所搜集原稿几十万字中,已死的旧词太多,流行的新词太少,难以达到释疑增新的目的。于是,他变更方针,删旧增新,并加新式标点。1930年,陆费逵为了扩大书局业务,增加《辞海》编辑力量,又请舒新城兼任书局编辑所所长。他到任后调动了全所编辑人员的力量,呕心沥血为《辞海》。当时,历史发生的重大事件,如“塘沽协定”“上海事变”“甲午之战”“山东问题”等均收入在内。这在當时日本、德国等列强极其嚣张的大时代背景下,舒新城冒着极大的政治和经济风险,由此引发了中华书局内部一场大争论,有些人对舒新城的做法持反对意见,主张把《辞海》改为只收旧词的《国语大词典》出版,并提出把《辞海》中出现的人名、地名、科学名词一概取消,省得日本人找麻烦。舒新城坚决反对,力争道:“即使中国亡了,关于历史上的名词,也应存在。社会科学名词决不能取消。”陆费逵对舒新城非常器重,他自己的月薪只有220元,而给舒新城的月薪300元。当时编辑所编辑的待遇分不同等级,皆以学历而定。例如在美国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又在国内大学做过教授,可以做编辑所里的一个部长,月薪250元;英国、美国其他名牌大学博士,没有在国内做过教授,月薪220元;日本帝国大学博士,没有教过书,月薪120元;日本明治大学毕业的90元;北京大学毕业的60元,等次分明。当时一元可兑换铜元5800文,鸡蛋70文一个,猪肉1120文一斤,牛肉850文一斤,按此折算,一块银元相当于现在100元左右,舒新城的月薪相当于现在的三万元。

  6、“严母慈父”的家庭

  上海是近代快速发展起来的大城市,一个典型的移民城市。1843年,上海开阜时,城市人口约20万,人口规模在全国城市排名第12位,前11名依次是北京、苏州、广州、武汉、杭州、成都、福州、西安、南京、长沙、天津。开阜后,因种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上海人口急剧增加,1900年超过100万,已经是全国第一大城市。以后增加更快,1920年超过200万,1930年超过300万,成为与柏林、东京比肩的国际大都市。

  这天清晨,舒新城走到菜市场去买菜,早晨买菜的人络绎不绝,一北京人高声说:“咱要买窝颗儿(鸡蛋),几个大钱一个?”一南京人说:“倭买一支狎子(鸭子),要飞(肥)。”一天津人说:“哇要买大葱,多儿钱一斤?”一绍兴人说:“鹤落要买甘菜。”一宁波人说:“阿拉买咸齑(咸菜)。”一徽州人说:“阿街买居油(猪油)。”一杭州人说:“我要买豆腐奸儿(豆腐干)。”一无锡人说:“咸倪买点发芽豆。”一广东人说:“唔买一根(一斤)油鱼。”一常熟人说:“藕狸买斤朱肉(猪肉)”一苏州人说:“奴亚买一条五(鱼),格两日强得势哚。”一浦东人说:“侬搭我称一斤烘干地力(风干)。”五花八门,精彩异常,舒新城来到一鱼摊前,听着不同口音,也来一句家乡话:“给我买条里日(鲤鱼)。”说得鱼老板大笑起来。

  1931年10月12日,下午6点多,舒新城从中华书局下班回家,下班前接到家乡电报。说他父亲卧病在床,要他13日起行归省,他不知道父亲病情,心里忐忑不安。他从中华书局匆匆赶到家,妻子正在厨房红烧鲤鱼,他久久站在门口,面对西方,一声不响,他望着,心情沉重。妻子感到奇怪,认为他在单位遇到不愉快的事,就问道:“新城,你不舒服还是遇到不顺心的事?”舒新城拿出家里发给他的电报说道:“父亲又病了,病情还不清楚,催我明天就赶回去。我已经7年没有回去了,我很想见见他。”

  “先吃饭,明天你就走,家里的事和孩子由我经管,你就放心走吧。”妻子略带安慰的口吻说道。

  夜很深了,舒新城仍未入眠,对妻子说:“父亲今年已经67岁了,不久前我得到他的信,他还是健康的,所以我想他现在的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但他那和蔼的面貌和雄伟的躯干,以及嘹亮的声音,健全的精神都会和7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吧!”

  “七年前的夏季,正是父亲六十岁的时候,我本是准备回去给他庆寿的,不料为长沙的暑假学校讲演后赶到家中,他的生日已经过了。当时我有点谦然,但他却以为见到我,比什么都要好,比什么都要宝贵。你今年不过30岁,怎么头发就脱去许多,顶上秃了。你以后少用功,夜里要早睡啊!”

  舒新城父亲忠厚温和,对子女很少发脾气,更没有打骂子女,尤其在老婆面前,更加温柔,老婆那张刀子嘴,一年到头骂声不断,他不敢顶半句,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图得家庭和谐,子女不受罪,他30岁时,舒新城才降生,也许因为年龄关系,他对儿女特别钟爱。舒新城小时很顽皮,最喜欢破坏东西,他8岁的时候,有一次把父亲最爱好的一对笛子劈开来考究,为什么笛子会叫。母亲知道了,就把舒新城打了一顿。而父亲知道后,只是笑笑而已。所以舒新城小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只怕母亲,而不怕父亲。可谓“严母慈父”啊!

  父亲和母亲个性不和,形同水火。他们的夫妇生活过得暗淡痛苦。民国二年,母亲要把舒新城赶出家门时,父亲昼夜到亲友家去借钱,生怕舒新城在外求学挨饿受苦。

  1913年秋到1917年夏,舒新城在湖南高等师范求学时,母亲断绝他的生活供给,父亲私自在外面以三分的高息借钱给儿子。1917年秋天,舒新城病在学校,父亲又去乡下借钱。那天晚上月光朦胧,父亲去朋友家借钱,准备去长沙看儿子,快进朋友家时,突然从另一农家屋里窜出一条大黄狗,把他左脚跟咬去一小坨肉。朋友赶紧把他伤口清洗干净,找来草药敷上。第二天,他千里迢迢去长沙看望儿子,千辛万苦走到学校门口,逢人便问儿子舒新城的病状。门房通知舒新城出来接人。当舒新城出来见到父亲时,父亲那喜悦之情无法制止,流着泪说:“儿子,我要晓得你的病已经好了,我不至于10多夜不困觉了!”

  后来,舒新城给妻子写信时说到父亲:“我已37岁,但我和父亲相处时间不到10年。自从民国二年起,我们只见过几次面,共处不到两个月。但我知道父亲时常都记挂着我,我呢,平常生活很忙碌,不能常常记得他。这几日,关于他的种种都无时不在我的脑中呈现。若要详详细细的写,几日几夜都写不完。”

  7、小小茶馆看乾坤

  凌晨,舒新城坐在火车上,倦眼惺忪之中,火车已经停在南京的下关。他下车匆匆雇了一辆黄包车,去太古码头。以为前晚由上海起碇的“武昌号”,当早停在江中等候乘客,他路过邮局时,匆匆寄走写给妻子的快信,连收据也忘记拿了,就慌忙雇车奔向码头。他赶到江边一看,江中除了滔滔洪水,载着几只凌乱的大躉船和小火轮外,“武昌号”的影子也没有见到,问码头上的脚夫(码头工人,外国人叫他们苦力),他们说最早要上午10时才到。舒新城拿出怀表一看,还只七时三刻,还要等两个多小时,如何打发这两个多小时呢?“民以食为天”,先解决肚子问题。下关的江边设有很多茶馆,一个店面,几张方桌,几条长凳,再加茶壶、茶杯、炉灶、水壶,几个女店员,就可以开张营业了。下关这些茶馆负有两重责任,第一是民众平时娱乐的场所,第二是旅客侯船的休息室。茶馆除供应茶水外,而兼卖面食点心和土特产,花生瓜子地瓜干尤其受旅客欢迎。

  舒新城在江边走了好久,才择定一家没有招牌的茶馆。这家茶馆位于江边,视野开阔,楼上可以望见江上往来的船只,舒新城上楼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这家茶馆平时客人多,座客非常拥挤,最平民化,自军官以至士兵,文人以至贩夫走卒,老太婆以至摩登小姐,各类人物汇聚一堂,不分尊卑界限,男女四处乱坐。旅客来自四面八方,自由交谈,茶馆成了包罗万象的小社会,从这里可以窥见大千世界之一斑,种种人生都可在这里演绎。

  茶馆的座位是以方桌为单位的,方桌的四方,舒新城占据一方,他左边坐着一对“郎才女貌”的青年,边嗑瓜子边扯“荷包眼”(湘西溆浦话,即献媚眼)。右边坐着一个上街买茶的中年女工,脸色不好,白惨惨的;对面坐着一个面容凶悍的“丘八”(当兵的),鼓起一双牛卵子眼瞪着舒新城。舒新城通过他们各自不同的表情,便可推断出他们的不同职业和心理。坐了一会儿,旅客各自叫来一份土特产,慢悠悠地吃着消磨时间。后来舒新城在给妻子信中写了茶馆等船时的见闻,他写道:“我见他们喝茶、吃面都各有怡然自得的神气,表示他们的宇宙都是很圆满无缺陷的。然而我替他们设想:若国家对外发生大问题,女工无工可作,兵士要出征打仗,青年无书可读,他们的圆满宇宙,便会立呈缺陷。从表面上看,女工失业最苦,兵士出征次之,青年无书可读,根本不成问题,但是过细研究,女工做工也许是副业(此为南京女工之常态),不做工仍可归农。兵士出征是他应尽的职责,至于那对青年,处在这个时代,他们的知识既不许他们不问国事,他们的能力又不许他们担当国事,他们有满腔的热血,但是无处发泄;有强烈的热望,然而无法实现,他们不能不搔首踟蹰地徘徊歧途。他们到无路可走时,惟有自杀(在国难中青年自杀者不一而足,从未闻有中年以上者自杀)。青年是快乐之神,过的是黄金时代,然而在现在,也许只是这应当最快乐的反而最不快乐。鲁迅呐喊着‘救救孩子罢!现在,为国家为社会,我要大叫着‘救救青年罢!”

  这时,“武昌”号还迟迟没有消息,旅客们都还在焦急的等候,大家都眼巴巴地瞪着江面,突然有人大叫:“大家看,江面上浮着一个尸体。”“还是一具女尸!”有人接上腔。旅客们都围过来看女尸,死者脸朝下,蓬头散发,穿一身花衣衫。“她是谁呀?”“为什么要寻短见?”人们纷纷发问。这时那个“丘八”大声说道:“她可能是日本堂子的妓女。”从这个“丘八”略带不屑的语气中,可以判定她是一个靠出卖姿色或身体来谋生的女性,她的生命价值似乎还不及日军的一匹马。

  舒新城从茶馆出来,到趸船上徘徊,从上午九时半到十一时还看不见船影,问茶房告之下午四时“武昌”号可到。舒新城来到江边“南洋旅馆”10号房间美美睡了一觉。太阳离西山只有丈把高了,南京下关邮政局的大钟报告行人已到下午四点半了,“武昌,武昌”到此时还见不到它的影子,归心似箭地舒新城十分焦急,盼望顺利搭上船,快速回家看望病中的父亲。

  “武昌”号下午六时终于到岸,因为抗日问题,招商怡和太古各船上客人很多,货也比平常多,人如潮涌,货堆如山,上货的时间要长,路途又要延误时间,不知何时到汉口,真是在家千般好,出门时时难呵!

  8、抵制日货

  船到汉口,既无车又无船,舒新城只得在汉口住了一夜。本来“武昌”应于昨早10时前到汉口,不料在途中延误了20个小时,导致舒新城晚回家两天,原因之一是在这次反日运动中,沿途之货与客都不上日本轮船,而本国轮船又因为种种问题不能开行,导致客货均拥到英国轮船,沿途装缷费时过多。原因之二是由于“武昌”号从上海带着一个不能自动的拖船同行而限制时速。舒新城因耽误了回家探望病中的父亲,心中十分焦急。“事已如此,急又何益!”学佛的参谋处长安慰他。

  舒新城下船时打听栈房接客的人,得到这样的回答:“车已开过了船还有,但船是日本的,你要不要坐?”

  为了早日见到父亲,舒新城应当乘日轮而去,然而他的理智却又不许他去乘日轮,结果,他和参谋处长只好在大智门车站附近的亚洲旅社住了下来。

  舒新城来汉口时,正是水灾过后两天,水灾过后留下的痕迹历历在目,街道两旁堆了很多污泥。为了防疫,把污泥堆上面洒了一层石灰,远看就象一堆一堆的雪,给人以寒冷的感觉。两旁房屋还留下清晰的水痕,有五六尺高。

  舒新城来到亚洲旅社,第一件事是打听明天“武汉——长沙”火车的开行时间,第二件事是买报。亚洲旅社的老板是一位军人,他开旅馆主要是为了赚钱,问他快车开行时间,他摇了摇头。问他买报,他脑袋摇成了“货郎鼓”,两件事都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这个老板对叫“姑娘”、吃鸦片特别热心,招待热情,使你有“宾至如归”之感。舒新城走过一些客房,只看到一对对的男女躺在床上抽鸦片调情,他无可奈何地走到茶房,打电话给汉口分局的蔡经理,又适逢他外出。舒新城正在查电话薄子,打算要亲自去中国旅行社查询时,他的同伴参谋处长从外面回来,说明天下午四时一定有车去长沙,舒新城欣喜不已。这时,蔡经理也来了,也说明天下午4时有车,参谋处长和蔡经理讲的话是一样的,舒新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蔡经理是一位书商,经常看书读报,了解国内外大事,眼观五洲风云,他告诉舒新城很多新闻,说“国联”10月15日召开行政会议,决定允许美国加入,日本在14日并未撤兵,且有永久占领的意图。他还谈到近来日本人在汉口冒充军人企图扰乱治安,军政当局戒严。蔡经理在交淡中对汉口水电公司在这次武汉大水中耗费20多万元,对市民不断供给水电大加赞扬,汉口在水灾之后没有发生重大瘟疫,稳定了武汉三镇的秩序,汉口水电公司做出了很大贡献。

  蔡经理走后,已是晚上10时多了,水灾过后蚊子多,舒新城无法入睡,起來叫茶房购蚊烟,竟购得“安住香”一大盒。“安住香”系日本出品,舒新城抵制日货,要茶房退掉,茶房换了大成香,可见抵制日货已成中国人的自觉行动。

  直到8时15分,才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走了几分钟,又停了下来,车轮滚动的速度有如老牛拉破车,慢得急死人。舒新城又问茶房,告知蒲圻以下之路被洪水浸坏,不能快走,而现在的车头小无力快走,必须慢慢地走到纸坊,再看有无大车头可换,方能定列车开得快慢。但明天到长沙,最早也要到下午七八时,而时间表上却明明规定上午九时五分到长沙,迟缓的原因自然要归罪于洪水了。

  这列车车厢设备很不错,据说是军阀唐生智主政湖南时向平汉铁路索来的,就是灯光不行,房间五盏灯全开,两人对面坐着也看不眉目,更谈不上读书写信了。这次和舒新城同一房间的同伴是长沙市政筹备处的主任,是法国留学生,舒新城十年前在长沙兑泽中学教书时,他是那学校学生,他知道舒新城,俩人谈起话来,也很投机。他很高兴地从巴黎谈到长沙,从学生谈到教师,从学校谈到官场。车过纸坊后,侥幸换得了大车头,十一时后,同伴谈累睡了,其他的人也睡了,舒新城独自一人坐在暗淡的灯光下无目的地追念往事,而父亲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想起父亲很多很多往事。

  舒新城两岁多的时候,腹泻两个多月,母亲以为儿子一定是不可救了,最后几天,把舒新城独自放在客堂用的两张长凳上睡着,任其自然排泻。父亲整夜在旁边照料儿子,后经过祖父的医治,舒新城的病慢慢好了,食欲渐增,快痊愈时,一日竟至要吃十几次,晚上还要吃四五次,都是父亲料理的。舒新城清晰地记得晚饭后,父亲总是把煮饭所烧剩的柴炭用火钵收起来,以备晚上为儿子煮食物之用。当父亲煮食物时,给儿子总要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或唱一些儿子爱听的歌曲,如“玉美人”的曲调和“熊外婆”的故事,深深地印在舒新城的脑海。三岁以前的舒新城,无论怎么不愉快,或在哭叫的时候,只要有人说父亲回来了,他立即笑起来或不哭不叫了。

  1924年夏季,舒新城回家住了五天。在这五天中,母亲总是闹问题,父亲到了忍无可忍时,就把新城叫到一旁,当着30多岁儿子的面哭泣,哭到伤心时,就边抽泣边揩眼泪,样子十分可怜,舒新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父亲抽泣的样子。

  舒新城临行的前一晚,母亲闹得更凶了,父亲排解不了,竟放声大哭起来。临行时,父亲偷偷地送儿子上船,谆谆嘱咐儿子努力做事,不必挂念家里。离开时,父亲拉着儿子的手,哽咽着说:“儿子,我已经六十岁了,快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这回告别不晓得还能不能再相会?”说到这里,父子俩紧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1927年10月,舒新城的母亲和妹妹先后去世,父亲续娶了继母,以解孤独忧愁,就写信给儿子,要儿子带着儿女们回老家探亲。舒新城是独子,父亲希望他早生贵子,他望孙心切啊!舒新城给父亲写信报告生孩子的消息,他都给儿子回信说:“我已把这好消息报告给亲友了,你把他们带回来给大家看看。”父亲也知道儿子不会在故乡安家乐业的,所以他也想去上海,抱抱孙儿孙女以娱晚年,可一直因家里很多事情实现不了。儿子也因中华书局工作限制,七年来没有回去,也只希望这次回去,父亲早日康复,随儿子一同东下,到上海住几年,这是儿子近几年常想的一件事情。

  9、又到长沙

  10月19日下午3时,“长——武”列车“哐隆!哐隆!”地停在长沙车站,舒新城住宿在车站附近的“京汉饭店”。别看这家饭店名字很响,可设备就差很多了,几间破旧的房间里,安置一些床凳之类的物件,床上放一条灰黑色的被子,吃饭要另外算钱。

  舒新城担心坐汽车去宝庆买不到通票,就请那位长沙市政筹备处主任想法买一张,而这位主任又与市公路局长是朋友,他答应去办,并约定将信送到“京汉饭店”。舒新城在“京汉饭店”住下后,又要出外等划款项,所以出门时特别嘱咐账房请他代为收信。谁料晚上归来,哪知信将送到时,账房正在书房睡觉,就这样误了事,买通票之事泡汤了。

  因七年未到长沙,舒新城去城内拜访一些老朋友。长沙变化很大,不少地方变了样找不着了,他首先找到了溆浦同乡肖登楚先生,由肖先生带领又找到了丁茂材先生,再电请分局经理沈松茂先生,竟在短时间内将划款问题解决了,并还收到妻子从上海发给他的两封航空信,一份电报,电报说父亲确系病重,速归!

  1930年6月11日,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以李立三为代表的中央领导,为了实现以武汉为中心的组织全国中心城市武装起义,集中全国红军进攻中心城市的冒险计划,命令彭德怀、杨尚昆的红三军团进攻长沙,林彪的红一军团进攻南昌、九江,夺取整个江西,以切断长江,掩护武汉的胜利。红三军团攻打长沙,使长沙大伤元气,国民政府所有军政党机关大半被烧,因经费缺乏还没修复。市政筹备处着手修建的环城马路、中山大道,都半途而废,市面萧条,到处都留下战火创伤,肖登楚、丁茂材、沈松茂和舒新城谈起这次红军攻打长沙,还怵然色变。晚餐由沈松茂经理作东,在长沙“曲园”请舒新城吃饭,肖登楚、丁茂材等人应邀作陪。“曲园”乃长沙最大最盛的酒席馆,这晚50多个包厢只有舒新城等几个人吃饭。席间,舒新城和朋友们天南海北谈得很愉快,当谈到故乡途中的情况时,都主张舒新城将衣服行李换一下,安全一些。舒新城说:“我穿的是旧衣,带的也很简单,除去随身应用之物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必要换吧。”

  肖登楚说:“入乡应当问俗。你穿的衣自然是旧的,所带的东西也是随身所用的,但你这旧绸衣服已使乡下人误认你是贵人,你所带那口折合皮箱,会引起很多问题,招来一些麻烦。”

  丁茂材说:“溆浦是你的故乡,可是现在,你回乡探亲,你就是远客、贵客了,你的身份已变了。”

  舒新城遵从朋友们的劝导,买了一条夹裤,只是乡音已改,尚不能称为真正的乡下人。

  第二天早晨五点半,舒新城就起床了。这时沈经理派了一个老于此道的工人来照料舒新城,他们六时起行,走到汽车站刚好六时二十分,但见不足三方丈的售票处已是千头攒动,拥挤不堪。据说买票的要先去挂号领筹,再持筹去售票处买票。舒新城走去,数十军人占据了挂号处,他费了很大气力挤到挂号处窗口。挂号处的人说,直走宝庆的不要挂号,真是白忙一趟。他挤到售票处,又费了半个多小时,才购得一张通票。七时半,已安然上车。

  上车查票极严,行李还要另外购票,沿途均须自理,这是湖南公路局的规定,与其它省不同。车到湘潭渡河,无论上下车,行李都得由自己雇小工运送,车站的责任只是把行李放到车顶,安全送到另一个车站而已。

  “啊呀!我的行李怎么不见了!”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太太哭丧着脸说她20多件行李不见了,她行李购票费就花去43元多。有人告诉她说,行李上下车要由自己料理,她才知道自己的行李还在长沙。她根据交通上的规矩,以种种理由责怪站长,然而“行李自理”是湖南公路局的规定,无奈之下她流淚了,只得抱着孩子又重返长沙去取行李。

  已经是七年没有吃到湖南早餐了,舒新城趁候车的机会到车站的厨房吃了一顿早餐。他照着别人的样,拿碗装饭坐入桌中,厨房人送菜来,一共送来六样菜,问烧菜的大师傅要多少钱,回答是每人只交两毛大洋,以两毛大洋而吃到这样一顿体面的早餐,是舒新城10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那时的汽车车身很小,位子又窄,坐凳又是木条所制,加之道路不平,旅客就像“打摆子”。如此折腾要坐七个半小时,才能到宝庆,很多人都晕车呕吐。舒新城没有晕车,他旁边坐着一位北京大学毕业生,时任宝庆榷运局局长,俩人一路上谈新闻、谈国事,消磨不少时间。等那个局长谈累了,舒新城就甜蜜地回忆和第二夫人刘济群幸福的时光。到宝庆后,舒新城给刘济群写信说:“在我坐长途汽车最无聊的时候,你就从我的脑中来到我的面前,偎坐在我的旁边来解除我的烦闷,增长我的乐趣。所以自午前八时由长沙起行,至午后三时半到宝庆的长途枯坐中,尚未感到怎样的苦痛!”

  10、月夜遐想

  汽车进了宝庆城,沿途墙壁用石灰写了不少的反日标语,中国民众反日爱国的情绪充分表达出来,诚如蒋介石所说:“现在的中国民众于国家的观念已大进步,远非四十年前可比了!”

  舒新城住在车站旁边的“国民大旅社”,其情形正与省会长沙车站的“京汉饭店”差不多。住下来后,舒新城去城内访友而不遇。宝庆城内与城外可看成两个世界,城外的交通工具是汽车,城内仍是轿子。城外公路可容纳四五部汽车并行,城内的街上仍完全是石头铺的,市民的生活绝大部分还保留着农村的风俗习惯。这晚,舒新城雇好了轿子挑夫,已到晚上10时了。

  第二天早晨六时,舒新城就起床洗嗽完毕,满以为六点半约定的轿夫挑夫会准时到来,然而你急他不急,害得舒新城等了两个小时,他们才姗姗来迟,舒新城满肚子是气,他久久地眺望着西部雪峰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故乡,飞到病中父亲的身边。那时又没有电话,无法跟雇用的几位工友联系。八时工友们到了,满肚子怨气的舒新城理解工友们辛苦,还是笑脸相迎,焕然冰释而安心就道了。

  仲秋湖南农村景色秀美,遍布各地橘园金黄诱人,小溪流着兰兰的秋水,各种小鱼在卵石间游来游去,怡然自得。鸬鹚在河里钻入水底,一会儿就夹起一条大鱼浮出水面,“噗、噗、噗”地飞到船上,将鱼吐出又“嗖”地一下钻入水底。多少年了,舒新城没领略这种乡村风景了,今偶而看到喜不自禁,他带了一部照相机,将这些奇异风景一一收入镜头。

  上午十一时三十分,舒新城乘轿到达宝庆新田铺。内地客栈大部分都挂着招牌,写上“中伙安歇”字样,但柜台上必得有被褥和筷子两样东西招来客人,表示此店既可住又可食,而被子和筷子愈多的,店面就越大。轿夫把舒新城视为特殊人物,所以他们特别选择被褥叠得越高,筷子堆得越多的一家店子里吃午饭。他们选的这家店子和别的客栈一样,在客堂旁边安置几口锅、几个鼎鑵作厨房。这些鼎鑵和锅是店主用来煮客饭炒客菜的,通常过路的客人自己向店主买米,请店主代为煮饭。如果店里有饭,一些客人也自己买米煮,他们以为这样饭量就多一些,吃得饱一些,舒新城也只好听从轿夫们的意见。菜由店主备办,有豆腐、咸菜、酸山芋丝、干萝卜菜等,伴上辣椒,饭菜飘溢着柴烟味道,这是湘西一带饮食的特色。

  吃饭时轿夫们特别客气,奉舒新城上座,其他都平等,所不同的只是店主算账时,多收舒新城十分之一的费用,轿夫们只收四百文,而舒新城要交四百四十文(合大洋七分半)。这顿中饭花了两个小时,直至下午一时三十分才动身行走。走了四十里路到了顺水桥时,正是万家灯火,月上东山了,舒新城一行人只得住了下来。这家店子环境极好,前有溪流,溪水宽约二丈,隔岸小树林凉风一吹,有如波涛起伏。这晚天空蔚蓝,朗月高照,树林碧绿,远山银晖,水中的倒影,稀疏的灯光,清晰可见,明媚动人。店前有小码头可达溪边,码头右边有一棵大树,左边有数株小树,月下此景,就是一幅优美动人的山水画。舒新城独自坐在码头一块石头上,望着潺潺流水,静听微渺秋风,好像妻子就在身边和他一起欣赏月夜美景,一起交谈他俩在成都、在苏州、在杭州、在北平、在济南、在上海、在吴淞、在杨州、在无锡各地甜蜜的往事,为这月夜所陶醉。

  舒新城又想起了在上海过年和孩子们玩“核桃牵钻”游戏的情景,大人小孩都十分开心。这种玩具做起来很简单,拿一根竹筷子,削成长约15厘米的圆形竹签,把一头削尖,插进核桃的桃眼里,轻轻敲紧,不使脱落。再找一根小竹管,截成10厘米左右,将插进核桃“桃眼”的竹签另一头插入小竹管,用一根二尺来长的鞋底线在竹签上绕几圈。然后一手握住竹管,另一手捏住线头,用力一拉一松,一拉一松,由于惯性的作用,核桃就会不断地来回转动,就像竹匠、木工钻眼子用的牵钻,因而叫着“核桃牵钻”。核桃转动时发出“哗哗”的响声,很好玩。玩过后,就将核桃拿下来敲碎,孩子们又能吃上脆甜的核桃肉,孩子们又吃又闹,十分高兴。

  深夜十二时,起身遥望雪峰山,“父亲的病好一些了吗?此时此刻,他在安睡还是在呻吟?”游子回家情更切,即将回家的舒新城,牵挂父亲,想念故乡的心情非常迫切,恨不得变成一只飞鸟,快快飞到家中,见到病中的父亲。

  昨日走了一天,舒新城沿途未见一所学堂,一幅标语,乡村比不上城镇,读书人极少,乡里人不关心政治,只要每日有点东西填肚,一天干到晚,再苦再累也认命了,谁当皇帝与他们无关,只要能使他们日子过好了,就是好皇帝。

  今早不到5时,舒新城就起床了,叫店主备好茶饭,六时半上路。饭后六时半,天刚微明,他们一行人就出发了。从宝庆到黄泥井,当地人说有170里,昨日已经走过80里,今日特别起得早,认为可以走完90里赶到黄泥井,后日可以回家见到父亲。不料今日的路特别难走,因为路被山洪冲毁过多,自上午六时半到下午三时半9个小时里,只走了50里,其余4个小时只走得20里。奇怪的是,走过20里,当问路人到某地还有多少路?回答说还有二、三十里。超过三十里后再问,还有人说三十或四十里,搞得你哭笑不得。

  今日的七十里路,舒新城自己坚持走了三分之一,因为路被山洪冲毁很多,有不少路段,不能坐轿,要自己下来走,就是空手也得手足并行爬过去。此路虽然直通溆浦,但行人很少,昨日还看到二三乘轿,今日没见到一个同伴,舒新城和两个轿夫寂寞而行。

  午后七时半来到匡家铺店,舒新城觉得筋疲力尽了,正准备休息时,忽听到店主说一件事情,竟使他骤感不安,店主说:“我今天到黄泥井担谷,听说前两天溆浦两丫坪老鹰坡上的黄土坎‘关羊(强盗设卡抢钱——编者注),还伤了几个人,现在不大好走了!”

  这几句话店主是随意说的,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舒新城心里麻麻的,认为这个事情非常严重,他要赶回去看病中的父亲,恨不得展翅奋飞回到家里看到父亲,于是他不走益阳上溯资江,而从宝庆下走溆浦,目的是缩短时间。今日只走七十里,要后天才能赶到家,已使他焦急万分,眼前又发生“关羊”的问题,这如何得了?!舒新城想尽了办法:其一是发电报告诉故乡在县中队当头儿的人,请他从速派兵来接,但是电报不通,要到新化或宝庆才能办到;其二是直回宝庆,再下资江,这要耗费10日时间才能到家;其三是冒险前进,弄得不好会有生命危险,丢掉两条命,舒新城徘徊彷徨,无路可走了。最终舒新城赌一把——冒险前进,闯关回家!

  舒新城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山上的所谓“同志”(当地人称“关羊”的人为“同志”)与他无冤无仇,所欲于他者,无非是钱物,如果碰到“关羊”的人,把钱物交给他们,那就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有两样东西不能交,一是照相机,因是他特意带回家将病中父亲的形象亲自摄下来,以作永久纪念,一时失去了是他永久无法弥补的遗憾;二是妻子的戒指,它是舒新城的珍贵物品,他以为妻子的精神大部分寄托在金戒指上,所以他要誓死不交。

  舒新城又想到老鹰坡离他家还有百余里路,一天不能走到,万一明天遇到“关羊”的人,把所有的钱物都交给他们,他自己又怎么办?还有三个轿夫挑夫,不会在途中沦为饿莩吗?他想如碰到好心人善施一点给他,使他不至于困倒在路途,如果老父看到他如此狼狈回来,岂不伤心透了!

  舒新城还想到,“关羊”的人如果不仅要钱物,还要把他作为人质怎么办?因为这些人不是故意犯罪,他们也为生活所迫,舒新城并不仇视他们。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他与他们相处一段时间,是坏事也是好事,也许他获得意想不到的人生经历和素材,可以写出动人的文章,如果这样,老父将如何呢?爱妻将如何呢?還有孩子们又将如何呢?想到这里,舒新城提笔给妻子写信:“此将你若同行,处此境地,一切都可与你商量,但是想到你也是无办法的,或者楚囚对泣,徒然伤心而已。于是我又以你未曾同来为慰,但同时又感到万一发生事变,你竟完全不知,又未免心怦然动。但最后想到你幸而此次未同来,你知道此事至少要在我脱险之后——此信非我到安全地不寄给你看,在未知道以前,你总可以安舒地过日子吧!当我执笔写出以上种种的刹那,我一面想像遇着他们的时候是何种情形,我应当怎样对付他们。他们那狰狞的面貌,凶暴的叱咤,以及种种强悍的动作,也都一一出现在我的面前。然而我极镇定,我绝不畏怯,无论他们怎样凶暴,我都可随机应付之,而且假设种种理性的语言与举动,使他们绝不伤害我的生命,我自信有这种力量,更自信我绝不会有生命的危险。所以我仍然照常将心里的一切以文字报告你……”

  11、冒险前进

  舒新城给妻子写信还没写完,晚饭已摆上桌了,一碗酸辣子炒豆豉,一碗火焙鱼伴姜丝紫苏,一大钵猪杂冬瓜汤。店主坐在一旁吸“旱烟”(湘西乡民自种的烟叶,晒干切成烟丝,比香烟老辣得多——编者注),他“叭嗒、叭嗒”地吸,大口大口吐出的烟雾在餐厅里弥漫,他那根大烟管足有三尺长,烟脑壳是紫铜制作的,灯光照射下闪耀着暗红的光。店主说:“‘关羊的事现在安全了,昨日有大队担子由溆浦高门溪的团防送去,今日还过去了许多货担,你们可以放心走路了。”

  舒新城听说是从自己家乡高门溪派团防保护过路人,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安定了,他询问店主去黄泥井今晚可不可以走?店主告诉他可放心走了。舒新城听店主如此说,就嘱轿夫挑夫趁夜赶到黄泥井跟上团防大队,那就安全了,只要他们三人将行李轿子带去,舒新城自己走路,并且走在前面提马灯引路。两个轿夫答应了,可挑夫不肯夜间走路,因他挑着担子走路,很辛苦也不方便。舒新城正在做挑夫思想工作时,店主的母亲和儿子说夜间不好走路,这下挑夫更不愿意走夜路了,舒新城无可奈何地说道:“不走夜路,那明天早上一定要赶到黄泥井跟上团防大队,明早4时起行。”轿夫挑夫都答应了,舒新城又和他们三人商量一些事情时,店主的母亲走进客房,看了看舒新城的行李,对舒新城说:“你带了这么多的被褥,路上可不好走啊,家里被褥万千,不如卖出两床,你如肯卖,我买两床。”

  舒新城想,卖给她两床也未尝不可,就问她:“你给价多少?”

  她说:“十千。”

  十千的数目本不算少,可是合大洋不过一元八角,可舒新城不想此时出售,就婉言谢绝了。店主母亲哓哓不休:“你咯个大男人说话不算数,答应的事又反悔了,小气鬼!”、

  这时,店主的儿子说话了:“妈,人家客人不愿意卖,那就算了。”

  母亲挖了儿子一眼,悻悻离去。

  凌晨三时半,舒新城就叫醒了轿夫挑夫,他们还躺在床上不愿走,只因昨夜有言在先,他们也无可奈何,伸伸懒腰也都起床了。当舒新城他们起身时,店主的母亲再三说道:“鸡还没叫,你们不要太急了,呷完早饭去呵!”

  归心似箭的舒新城,一分钟也不愿停留,只想早动身赶路回家,四时十分,舒新城一行终于一同上路了。此时月正西沉,天还未亮,舒新城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挑夫走在他后面,轿夫又走在挑夫后面。每遇到石头挡路,或路堵桥毁,舒新城就大声报告,要轿夫挑夫们小心,他还站在路旁,高举马灯为他们照明。这盏马灯是舒新城到宝庆后才买的,不料却派上了大用场,舒新城他们靠着这盏马灯走过了20多里被洪水冲坏了的道路。

  马灯是一种可提行的风雨灯,这样的灯,五、六年前舒新城住在“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的南京,也经常用它。1928年迁到杭州后,就慢慢不用了。1930年住到上海,连它的影子也不见了。这次在汉口看到参谋处黄处长的随从在电光如通的街上,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很有点不理解。可坐上“武——长”列车,车厢电灯如萤火虫,这盏灯发挥了大作用,舒新城借助马灯,给妻子写了一封长信,所以一到宝庆他就买了一盏马灯。

  山林清新气爽,微风徐来,舒心沁肺,舒新城一行人不感到累,双脚越走越上劲。快到五点半时,走过一条夹道,道旁参天的古树掩映着一座古庙,庙里一只大黄狗“汪汪汪”地大叫起来,惊醒了它的主人,主人启门探视。舒新城等人已走了一个半小时了,也想找一处休歇的地方,就乘这个机会走进庙里。庙主看出舒新城是远客,三个帮工倒是本地人,就询问从何而来?去何地贵干?帮工们一一代舒新城作了回答。庙主与舒新城竟无半面之缘,就真诚地说老鹰坡前日“关羊”伤人的事,要他们路上小心,说完就去烧火煎茶,庙主是一位慈祥的老道,舒新城非常感动,他当晚就给妻子写信说:“老道与我无半面缘,对我竟如此关心。他那诚恳的语言,慈祥的态度,拔动我心的深处,使我永远不能忘却!”

  舒新城一行赶到黄泥井已经上午七时,当地团防局局丁拦路告知他去溆浦路途不清,必须要与大队同行。他们继续前行,走两里到了楠木桥,又走八里到了烂草田,时间刚好九点半。经过烂草田街上最末的一家店铺时,面前出现两条路,一条路直上山坡,一条路直向前走。正当舒新城问路时,坐在店子里的20多个人问道:“你们要到溆浦去吗?来店里歇歇吧,我们也都要去。”

  舒新城正要寻找大队人马一起去,就爽快地答应了,来到店子一看,两张茶桌围满了人,他们见舒新城等人进来,让出一个座位给舒新城,坐在上座的一个商人模样年近40岁的男子对舒新城说:“我们是昨日上午到的,还有许多是前日或前几日到的,一共总计有百多挑担子,都停在这里等消息,你们还是等一日走罢。”

  “先生,请你把情况详细讲一讲吧。”舒新城说。

  “我们也是过路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也不大知道。不过大家都说前几日界(老鹰坡为溆浦宝庆两县的界址——编者注)那边黄土坑出过事,失了几担货,伤了几个人。所以这几日非由团防局护送没有人往来。——你看坡上不是冷冷清清没有人来往吗?”商人模样的人回答。

  舒新城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横在面前的山坡道上,除了陽光照射下的树影,没有见到人影,就回答说:“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坐等,我们四个人不敢走啊!”舒新城向店主要了一壶茶,便坐在那里慢慢品起来。

  这位商人姓龙,是一位略有资产的行商,读书识字,说话轻软,颇有礼貌。他这次自备了几担杂货,并约了几个同伴,一共12人,一起挑货物去贵州铜仁零售。舒新城和龙先生很谈得来,舒新城详细说了长江下游的种种情况,龙先生又告诉舒新城:“前日上午,这里开了一帮货,是由溆浦团防护送的。前日下午又到了一帮,共有50多担布匹,昨日又陆续到了十几伙小帮,现在一共有一百五六十挑担子屯聚在这里,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大帮于昨日清早派了人去高门溪(舒新城家乡——编者注)‘请枪(即请军队——编者注)去了,今晚一定有回信,明早无论如何都要启行。”

  舒新城说:“你们在这里等是因为有货物,我有什么呢?除了随身应用的东西,都是‘草野同志们用不着的。这次我回去是看病中的父亲,没有什么贵重东西,我们还是可以走的,无大问题”。

  龙先生说:“你不要以为你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你这顶轿子,在他们看来也是生财之道,真的把你关起来,你怎么办?”

  “你久住上海,恐怕不明白这地方的情形。那些‘草野同志们几块钱都要关人,莫说你除去轿子而外,还有这样一担行李,你坐轿回来,‘草野同志以为你是大老板呵,大有油水呵!”坐在邻桌的一位老者说道。

  舒新城又打算从溆浦龙潭绕道去,多走一日路,龙先生等人又诚恳地阻止,他才作罢,便安心将行李轿子放进店里,坐在桌旁品茶聊天听消息。

  正当大家谈论本地军队、团防、土匪时,突然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用右手盖住眉头望着对面山坡大道说:“你们看啊,那坳上不是走下来一个人吗?”大家的眼睛都为老人这句话而转移到山坳上,果然走下来一个人,先前那紧张的空气似乎骤然驰缓下来,大家以为上面既然有人来,希望就有了,如果真的还有“关羊”,也会得到真实的信息。

  这个人越来越近了,他走近店子时,大家一看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背着一个青色土布袋,好像有急事匆匆从坳上走来,好几个人问他界上的情况,他说:“你们放心走吧!他们已经被‘义勇队(指团防——编者注)赶到溆浦九溪江去了。”

  还有几个人再问他详细情况,他已经走远了,可从他的回声中,听到这么一句:“昨日已经赶走了,放心去就是。”

  青年人的回答令大家不满意,不能满足大家的期望,于是引起一些人的怀疑:“这个青年说不定是匪党放过来的探子?”“他是本地人可以走,我们外地人可不能走啊!”“这个年青人有急事,没有功夫管闲事!”“我看这个青年人本分老实,他说的也许是真话。”

  大家正在议论纷纷时,忽然一个人大声说道:“大家看啊,那里又来了两个挑篾箩的人!”众人又抬头朝山坳上望去,一边议论开了,一边等着这两个人,午饭都不去吃了,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多,他们果然来了。大家又照样围着这两人问这问那,原来这两个人是去衡山给南岳菩萨进香的,他们说路上平安,可以放心走。然而,大家还是不放心,因为进香的人所带的路费很有限,匪党们对于敬神的人又是不愿意侵犯的。直至这两人走远了,大家才去吃午饭。

  下午三时许,大家又聚集在茶房里喝茶等消息,然而直到下午六时,也没有见到一个人从坳上下来,只遇到几个香客,因大家劝阻,也有几个不敢走了。

  这时,又发现三个人从坳上下来,大家断定是昨日派去“请枪”的,自然会带来好消息,所以大家感到轻松很多了,现出快乐的神态,动作活泼了,言语也爽快了。“枪请到了,可请枪的费用如何分摊呢?”一个人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聚集在这里的货担都属于宝庆帮的,但又分出了小组和个人,数量又不等,“请枪”虽然是大帮发起的,但经费是要平均摊的,而各小组的资本很少,又无人统率,还有一些人又愿意冒险走,小本商人更有不愿出五、六角钱一担的费用,所以当时议论纷纭,还有很多小本商人渐渐地走了。

  约摸半小时,山上下来的三个人到了,果然是昨日派去的,但询问他们的详细情况,他们又含糊其词,只说有枪,但有多少人和枪,他们可能是保密不肯说,匆匆地走过去了。这样一来,大家的心情又紧张起来,只盼望扛枪的人赶快来。龙先生一面和大家谈话,一面眼睁睁地望着山坡。七点钟刚过,天就黑下来了,隐隐约约中,坡上下来几个扛枪的人,大家看去,都说是团防来了,大家都在静候,准备拦路询问路上的情况以及所需的费用。

  静候的人知道舒新城家乡刘家渡离高门溪只有二三里路,高门溪的团防是舒新城的家乡人,舒新城虽然七、八年没有回去了,但他是一个名气很大的知识分子,家乡人都知道他,为了沾点便宜,大家都请托舒新城与团防们直接交涉缴纳费用,不要经过昨日派去“请枪”的帮头之手,他们的理由是帮头昨日不曾和他们商议,他们就是要借舒新城的情面减少一点费用。其实舒新城也没有什么办法,枪有多少?何时到?大家都不知道。天黑了,山上的枪不见踪影,直到九时还未看到。

  12、林则徐走过老鹰坡

  昨夜等的消息没有实现,舒新城分析“老鹰坡”几日前发生过“关羊”的事,但前日既有大队人马过去,照常识推测,近几日不会再发生“关羊”的事,大家空守在这里不是好办法,龙先生等30多个人打算今天早上出发。新城决定立即与龙先生商谈去留的问题,并请龙先生把他所认识的小组联络起来,一起请四名短夫,而以原来的夫子二人手持扁担前后随行,就是前头一个夫子后头一个夫子,中间是所有挑担子的人,要连成一气,一个紧跟一个,千万不能掉队。另请短夫的工资由新城代为支付。行走时新城和龙先生走在最前面,其次就是一队挑夫。途中如遇到“草野同志们”,即由舒龙二人前去交涉,说得通更好,说不通,见机行事,但大家必须做到两点:一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分散;二是听新城指挥。对待“草野同志们”只能善意和他们商量,绝不能以武力抵抗。这些“草野同志”都是一些无组织无纪律的乌伙之众,每年他们只出动几次,人数很少,武器都是一些刀棍、鸟铳,枪很少,只能对付那些三、五個人的小帮,大队人马他们奈何不得,从来没有听说对付大帮的“关羊”。他们对小帮“关羊”后,立即远走高飞,至于伤人的事很少干。新城对大家说:“我们是几十人的大帮,而且有打手模样的人手持扁担在前后护卫,在形式上他们不能断定我们是什么人,是否有武器,对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就是路上碰到了,我们也是安全的。”

  早晨五时许,新城就叫醒店主准备早饭。吃完早饭已到早六时半了,龙先生等30多人连同担子都集合好了,来到新城睡房前等候。一切按预先商定的方案行动,新城和龙先生走在最前头,其余的担子按照重轻的次序紧随其后,总共41人,浩浩荡荡向两丫坪老鹰坡进军。

  “老鹰坡,老鹰坡,上下五十里,两腿打啰嗦。”新城一行人急匆匆走着,因为要避“草野同志”,所以中途均不停留,一直走了五十里,到了槐树冲休息,大家走得腰酸腿痛,内衣都湿透了。在这五十里中,新城至少走了三十五里,上坡十五里皆陡峭险峻,下坡三十五里也有十五里路是险峻的,不能坐轿,只能步行。走在这条险道上,新城想起读过的林则徐当年过两丫坪“老鹰坡”时所写的日记。1837年(道光十七年)8月25日读过的,湖广总督林则徐为了视察湘西的行伍和民情,不畏艰险,从隆回烂草田关帝庙起程,冒雨前行,来到溆浦县两丫坪“老鹰坡”,一路山势险峻,轿夫难于换肩,只好徒步而行。登上“老鹰坡”山顶,云雾缭绕,美不胜收。后来林则徐在日记中写道:“是时天已开霁,自岭顶下视涧顶之云,有如浪涌,环黄山云海不是过也”(见《林则徐集》)。从“老鹰坡”至两丫坪,山势陡峭崎岖,上入云天,下落深峪,路途十分艰辛。

  13、山谷回荡情歌声

  黄土坑是老鹰坡中间的一个小坳,只有三四户人家,因两边有路可通深山老林,所以“草野同志”常在这里行动。今天大家直到这里,没有发现“草野同志”,预设的“作战方案”没有用上。走过黄土坑时,龙先生看到对面山上有一棵树,还以为是“草野同志”派人在那儿探望,大家急匆匆跑了几步,其实是虚惊一场。

  新城等人正往槐树冲走去,途中遇到两个背枪的军人,军人拦路问新城和龙先生与姓张的客商是不是一路的,并说明他们是姓张的昨日请来护送的。前日起,团防局开拔大队人马驻扎在金鸡垅和两丫坪,匪党已被他们赶走了,现在路上很安全,大家可以放心走了。

  两个军人听龙先生一说,肃然起敬地向新城脱帽行礼:“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你们安心走,路上安全问题由我们负责。”

  两个军人说出这几句话,对新城率领的41人的大帮队伍鼓舞很大,增加了他们的不少勇气,队伍中纷纷议论:“我们运气好,碰到舒先生,可以回家了。”“我们碰上贵人了!”此时队伍里笑语喧哗,有两人还对唱起情歌来了,一人唱道:

  “日头落了月转西,丝瓜藤上蜜蜂飞。

  丝瓜好吃结得稀,情妹好看别人妻。

  好比营中一匹马,只得看来没得骑。

  孔明摆了空城计,江山要归司马懿”

  大家高叫:“唱得好!”

  另一人接唱:

  “岩子旮旯莫开田,别人婆娘莫相连。

  相连相连就相连,杉木架桥有几年。

  岩子旮旯要开田,别人婆娘要相连。

  相连相连就相连,岩板架桥万万年。”

  众人欢呼:“好啊!好啊!”

  那人又唱道:

  “丝布衬衫四角飞,郎是老鹰妹是鸡。

  那有老鹰不咬鸡,那有丈夫不爱妻。”

  又一人接唱道:

  “月亮出来象把梳,担起桐油上贵州。

  贵州爱我桐油亮,我爱贵州乖姑娘。”

  大家干脆放下担子,坐在扁担上欣赏“情歌对唱”。

  一人唱道:

  “娘带女儿挖冬笋,妹扶翠竹望情人。

  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数竹子有几根。”

  一人对唱:

  “妹在高山把柴捡,遥望郎家冒青烟。

  不知何日郎家去,冷水泡饭也清甜。”

  ……

  歌声响彻山谷,新城的心也开朗起来,路也平坦了,他由步行改乘轿子。

  14、公事公办

  走到槐树冲午餐时,吃饭又成了一个问题,几十人的饭要临时煮,费时不少。店主千方百计做好了中饭,正当新城等大帮人马吃中饭时,后面的担子如流水般涌来,店主又要忙做饭。饭后,新城等人正要启行,突然听到有人叫道:“什么人都不准走!”只见最前面有一个穿军装的人在那里挡着路,新城认出是上午那两个告诉他在这里等候的姓钟的班长,就上前请求钟班长放行。钟班长对新城很客气,向他脱帽行礼,并请轿夫们过去。新城正准备上轿离去,龙先生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要舒为他们求情,新城很礼貌地问钟班长:“请问龙先生他们可以走吗?他们和我是一起的。”

  钟班长回答说:“舒先生,公事公办啊,我们要征收每担护送费大洋六角,对不起啊!”

  新城听钟班长如此说,二话不说便从衣袋里拿出大洋一元给了钟班长,钟班长也客气地收下了。“钟班长,我和龙先生这一大帮不是那‘请枪的大帮,不过你们也承担我们的保护责任,我们愿意拿一些给你们。”

  “舒先生,对不起,我们认真了!”

  新城正和钟班长交谈时,先前那两位军人走了过来,看见新城仍然是客气地致敬,结果龙先生的大队每担交了一角五分的茶水钱也走了。

  15、顿脚水的好青年

  从槐树冲到刘家渡还有75里路程,新城一行人吃完中饭动身走时已到下午一时半了,他想起病中的父亲,归心似箭,可今日到不了家,只能走到两丫坪,要走44里。这44里路也是高山,下轿步行的时间多,新城本想通宵赶回家见到病父,就对轿夫挑夫们说:“你们辛苦一下,争取晚上赶到刘家渡。”可夫子们终因过于疲劳,不肯晚上走。新城好说歹说,他们勉强答应送到离两丫坪还有十里路的顿脚水。

  当走到顿脚水时,已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新城将夫子们开销回去,只有另雇挑夫步行归家了。晚上请人很难,新城就在顿脚水小街上走来走去,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吃晚饭,身体也很健壮,就走上前去和他攀谈:“这位小兄弟贵姓?”

  “我姓李。”年轻人回答。

  “今年多大了,在家做么咯事?”

  “今年23了,在家做阳春。”

  “我是高门溪刘家渡人,名叫舒新城,在上海工作,已经7年没回家了。老父病在床上,我晚上要赶回去看他。这几天雇的夫子一路上很累,只答应把我送到顿脚水,我要另雇一人为我挑东西,夜里赶回去,找谁呢?”新城十分为难地说。

  年轻人当即放下饭碗:“舒先生,找不到人我去!”

  新城十分感动,想不到山村里还有这样的好青年:“谢谢你了小兄弟!”

  走出一两里夜幕降下,新城只得点亮马灯,走在前面引路,小李挑着担子跟在后面。路被洪水冲毁,崎岖不平,遇到难走的路段,新城提着马灯替小李指点。一路上,小李十分敬佩新城的体力:“舒先生,看不出来你这个读书人走夜路还蛮行哩!”

  新城回答:“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在农村长大,做过阳春,后读书出去做事了。”

  “舒先生,凭我看相你就是一个文人,你现在外面做么咯事呢?”小李问道。

  “我做过很多事,当过老师,现在做编辑。”新城回答。

  “编辑是做么咯事的?”

  “编辑就是改文章,编书的。”

  “啊呀,你真了不得,还改别人的文章,想不到我们溆浦还出了你这么个大文人啊!”小李惊喜道。

  “没有么咯了不起啊,不过是混碗饭呷吃。”新城淡然说道。

  16、小溪流水美

  走过石拱桥,就可沿龙王江边行走,道路不宽,但很平坦。早在25年前,也就是1905年,新城只有12岁,他就来过两丫坪,当时的情景,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本村同学姚祖凰的家里有一只船,常来往于溆浦、桃源、常德、津市之间,船载的货物夏为小麦冬为草靛。新城最爱干船上的活,喜欢水上生活,常常要求母亲让他到姚祖凰家船上作伙计,母亲多次不让他去。每天姚祖凰家船备货时,新城左缠右磨要去船上作伙计,姚祖凰父亲看到新城是刘家渡唯一一个读书人,就对他很好,每年都要带他去采办一次货,让他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从刘家渡到两丫坪还有35里,新城自幼就能健步走远路,天亮就走,赶到两丫坪已到中午,他跟着大人们走,中途坚持不歇脚,大人们都夸奖他有决心,劲火足。龙王江发源于老鹰坡,约70里到高门溪合入溆水,70里河道中,只有龙王江至高门溪的10里可通小船。以上皆为乱石小溪,溪的两旁皆是壁立千仞的石山,溪流不大,因乱石的阻挡而有湍流,水流很急,波浪在跳荡翻腾,激起暴怒的湍鸣,其声铿然,如鸣金,似鸣鼓。流到平坦处就汇成一个不大的深潭,一群群鱼虾在深潭里戏水跳跃。此地今晚重游,小溪還是那条小溪,两岸石壁还是那个石壁,可新城的心情却大不一样。25年前他游龙王江,那时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无忧无虑,他被如画的美景陶醉。今夜重游旧地,他却悬念老父,巴不得一下到家,那有心思欣赏良宵美景,流水叮咚声传入他的耳朵,他倒生出几份悲凉。

  17、伙铺遇亲人

  到了离家还有10里的龙王江,小李说因他晚饭没有吃饱,肚子饿了,想在路旁的伙铺买点饭吃。提到吃饭,新城才意识到自己为了赶路,连晚饭也忘记吃了,可他并没有感到饿,不想吃饭,而挑夫饿了要吃饭,这饭就非吃不可了。新城终于敲开了一家伙铺,晚上没有什么菜,只烧了一个秋茄子和青椒,两个“盐鸭蛋”,小李还喝了一杯米酒,吃得心满意足。

  龙王江是一个小村庄,全村都是姓舒的,新城还有一个亲戚住在这里。20多年前新城在龙王江读过两年书,每年清明节他都要到这里扫墓,全村的大人都知道新城。自从1911年新城离开家乡后,已20年没来过龙王江了,没有和乡亲们见过面。

  起更后,新城准备赶路回家,这时,横陈在烟床上的四五个“瘾君子”和“火箱”(与床同高的长方木箱,上置方格中置火钵,供“瘾君子”横陈床上烤脚之用。——编者注)上的一位长者,很本能地站起来询问挑夫从何处来又去何地?挑夫回答后他们都惊奇地注视着新城,详细问新城的底细。新城说出他的名字,他们都表示亲热,躺在床上的也一一站起来,要新城也躺在床上过一下瘾。新城婉言谢绝了:“谢谢乡亲们,我不会抽烟啊,对不起!对不起啊!”边说边对乡亲们双手打拱。坐在旁边的一位老妇人喜出望外,“呵呀呀,亲人回来了,杀鸡做饭,天亮才回去吧!你父亲的病已经好了,你莫急,在伙铺住一晚。”

  新城谢绝亲人的深情好意,仍然上路了。

  新城只知道父亲得病,可得了什么病他却不知道,一路上他幻想起父亲种种患病的形象,像一幕幕电影在脑海里放过。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父亲,越走近家乡越思念父亲,高耸入云的雪峰山他一天不知遥望多少次。到龙王江时,才听到乡亲告知他真实情况,父亲病已痊愈,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来,他喜极而泣,眼泪不禁流了下来。从乡亲们口中得知父亲在一个月前,因小腹上长了一个无名肿毒,四处求医无效,十分危险,才电告儿子促其归来,后来请胡郎中医治才治愈。然而新城又想,是不是乡亲们为了安慰他,编造父亲已好的情况,使他不要担心父亲呢!所以他和小李走到高门溪时,因离家只有两里路了,新城心怕看到父亲还躺在床上呻吟,心里惶恐不安!

  高门溪和刘家渡只隔一条河,新城十三四岁时,父亲在高门溪与人合伙开设一家杂货店,他曾在店里住过不少时间,学过一些商业技能。他只记得店门前河水流得缓慢,云外雪峰耸翠,沙滩白鹭飞翔,小船来回穿梭,河中两道木桥,真是一幅绝美的山水画。

  18、不祥之兆

  走过木桥,再经过一道名叫矮子寨的山坳,便到了刘家渡。路两旁的农舍、树木、小溪等与20年前没有两样。新城和小李走过矮子寨不过21点15分,在城市还是很早的时候,在乡村也算不上深夜。新城提着马灯,小李挑着行李,走路脚步惊动了守夜的狗,弄得寂静的乡村都被狗叫而惊觉,不少人开门探望,他俩却在狗吠声和乡亲们的议论声中走向刘家渡。

  近家情更迫。离家愈近,新城心头的压力更大,提着马灯走在前面,快步疾走,想一下子到屋见到父亲,而把挑夫小李远远丢在后面。快要到家时,马灯突然熄灭了,新城胸腔紧缩了几下,这是不祥之兆啊,他感到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惊异向他袭来,预示着他的一切希望都将随着此灯而熄灭。这时,小李挑着担子在后面走着,因路不熟,就大声喊道:“舒先生,我找不到路了!”“小李,你莫动,我就来接你!”新城说完就转身去接小李。

  19、夜半狗叫

  新城和小李走到离家数百步之处,好几只狗从村子里不同的地方扑过来,朝新城等人狂吠。走到大门口,新城只轻轻地叫了一声,便有人把大门打开了。这时,一伙人朝新城走来,新城对他们来不及一一辩认,到底有多少人,他也没有细数,只朝乡亲们拱拱手:“父老乡亲们,新城这几年在外面闯荡,对大家照顾不周,请大家原谅。”说完就匆忙从客堂走入正房,走进父亲卧室的茶堂屋,从火光如豆的油灯下,看见一圈围着的人,心又一下子紧了起来,想到父亲是不是有什么危急事,他来不及询问乡亲,急步走到父亲的床边。此时父亲正斜靠在床上,新城望着父亲那熟悉的背影和头发,禁不住热泪直流,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幸福之泪,还是长期以来一直盼望、压抑的痛苦之泪,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这时,有人从新城背后大声告诉父亲:“舒伯伯,你儿子回来了!”父亲一下爬了起来,久久望着儿子,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多少次梦里见到儿子,夢醒后又暗自流泪。“城儿啊,我见到你了!”说完放声大哭。新城双手拉住父亲手:“爹爹,七年多了,我天天想您,夜夜盼您,盼您老人家来上海住,我俩时时在一起,今天,我终于见到您了!”说完也大哭起来。父子对泣时,令乡亲们也唏嘘不已,泪流满面。一位坐在床边的瘦削妇人劝道:“不要哭,免得伤了身子。”

  哭泣的声音慢慢止住时,父亲把儿子介绍给乡亲们,说儿子很为父母争气,为乡亲们争气,在外面做大事,写了很多书。

  停了一会儿,父亲又对儿子说:“城儿,这几年你没回来,你母亲死时你太忙,没有时间回来,你托菊瑞回来奔丧。四年里,我感到孤独,就找了一个老伴,使我生活温暖起来。你这个继母为人很好,很贤慧,很温和,几年来和我没有争吵过,和我过得和和气气。”

  听父亲这么一说,新城心也放下了,父亲找到了一个贤妻,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父亲的福气,也是儿女的福气。父亲又把续妻介绍给新城说:“城儿,这是你的妈妈,她是个好人。”

  新城接着喊了一声:“妈妈!”这个瘦削的妇人听到新城喊她作妈妈,羞得脸上飞起了红晕,感动喜悦之情不能自已。她已经50多岁了,灯光里她显得很憔悴,可态度很和善,待客很热情,是一位贤妻良母。新城喊完“妈妈”后,双泪直流,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父亲的续妻自然是他的母亲,然而只是一个名义,他的生母1927年去世。虽然父亲和生母相处不和谐,父亲经常挨生母的骂,过得很苦,继母比生母温柔,继母对于父亲的殷勤远胜于生母。新城也回忆起自民国元年(1911年)后,为了婚姻问题,和生母闹矛盾,生母还要把他父子二人赶出家门。然而,继母终属继母,无论他怎样知道她会对他好,但她终不能替代他那对他感情不好的生母。新城喊继母“妈妈”时,忽然勾起他对生母的种种回忆,种种悲伤,临终时他不能为生母送终,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尤使他抱恨终生。

  父亲听到儿子喊继母“妈妈”,心里感到非常欢喜,儿子是个孝子,他很宽慰,可他看到儿子双泪直流,也知道儿子的隐情,可没有安慰他,只是询问他路上平安顺利吗?路上辛苦了,莫要哭莫悲伤,有损身体。儿女还好吗?在上海生活过得好吗?新城都一一作了回答。在屋里的诸位亲属也随声附和,劝新城不要哭。父亲又按照鄉里习惯,指着舒某要儿子喊叔,指着向某要儿子喊伯,指着某妇人要儿子喊嫂,新城也只得跟着父亲依样画葫芦地称呼他们。

  20、父亲中了壇风

  父亲叫儿子坐在他身边,并要继母嘱侍女做饭,然后慢慢地将被褥掀开,指着他小腹上的一个疮孔说:“城儿,这次如不是得到胡姑丈的法宝,妈妈的服侍,亲友的照料,我俩父子恐怕不能相见了。这里偶然作痒,过了四五天,慢慢地红肿起来了。开始以为是一个什么疮,随便弄点药敷敷,不料越来越大,越大越痛。找王医生看,说是牛肉疮,王医生的药没有效,比敷药前更痛了。过几天肿成菜碗大了,痛得我咬紧牙关,一身打颤,屎尿不通,茶饭不思,连续三日都是这样。我想自己这回不得好了,要见阎王了,我的后事都已经准备好了,衣服鞋袜‘寿木桶(指棺材)都准备好了,我才给你发了一份电报,催你回家。”

  说到这里,父亲停了一下,“咯、咯、咯”地咳嗽起来,一会儿他又说道:“城儿啊,我给你的电报发出以后,就日日夜夜恳求祖先神灵延长我的寿命,让我们父子俩再见一面。果然天不绝人,我想到自己生的不是什么疮,一定有么咯怪物作崇。就派人去野离冲将胡姑丈请来——他打了30多年的鱼,有很多壇神跟着他,平日他给别人治好了很多怪病。他来就给我看病,一看就断定我不是疮,是中了壇风,当时我就请动祖师勅水治我壇风。说也奇怪,他把神水用手擦在疮的周围,当夜我就不痛了,同时屎尿也通了。他在我家住了三日,每日请两次神水。到了第四日,这疮口自己破了,他用口吸出许多碎骨,大的竟有两三分长,用手折断有声。疮口腐烂发臭,可以放进两个鸡蛋。你妈妈整日整夜伺候我,晚上睡觉没有解衣服,真的累坏了你妈妈!”

  “20多天后,疮口脓水渐渐流尽了,胡姑父再给我一些生肉的药,现在我能坐能吃了,身体慢慢恢复了。这次搭帮祖先积的德,有幸得到亲友照料,我们父子还能见面,不然我已不在人世了。”

  说完,父亲坐了起来,脸露笑容。新城十分高兴,他看到父亲已经恢复了健康,可又担心他兴奋过度,乐极生悲,影响健康,“爹,你还是躺下休息,我陪您老人家讲讲话。”

  “我已经连续困十多天了,困得我背生疮了,我坐坐还好些。”父亲回答。

  新城将枕头边一床被褥折叠好放在父亲背后靠着,父亲一边和儿子讲话,一边从枕头下取出一小盒美国葡萄干给儿子,说这是前天派人去县城买来的,要一角二分钱一盒,好吃,又能解渴,要儿子吃一些。新城抓了一把葡萄干,正要送到口里时,突然想起他的行李中还有专为父亲从南京带回来的五个鸭梨,便快步走去取来,放在桌上,并削了一个给父亲吃。父亲尝了一口,赞不绝口:“咯种梨子好吃,汁甜肉脆,比家乡的梨子好吃多了。”说完他从儿子手上接过小刀,给在座的每人切一小块,让大家尝尝来自遥远南京的梨子,大家吃后都赞不绝口,父亲和亲友的欢笑声荡漾在房间。

  21、父子相拥而泣

  父子俩谈兴正浓,话闸打开收不拢来了,父亲问儿子:“孙儿孙女好吗?我做梦都梦见孙儿孙女啊!”

  新城回答:“孩子们都好,您老放心吧!”

  “这几个孩子都好啊!”父亲兴奋异常。他已经67岁了,此话内含无穷的愉悦,也含着许多的悲哀。新城孩子多,可以满足爷爷“多子多福”、“儿孙满堂”的愿望,可他只能从照片中见到,孩子们从来没有回过湘西老家,爷爷多么想抱抱孙儿孙女,亲亲孙儿孙女,可这个作爷爷的起码的愿望也难得实现,他心里感到不满意啊!他每次给新城写信,都要问起孩子们,他精神上最需要的,就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得到孩子们的温情安慰。他说:“城儿,你这咯回为什么不带一两个孩子一起回来?”

  “爹,孩子们也常常想念您老人家,盼望回来在故乡住一些时日,看看山水田园风光,他们要读书,要学好本领,将来有碗活乐饭呷,这就要抛弃祖业同我在都市过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生活。我也不满意当今的教育,这种教育对孩子们来说未必将来有用。孩子们短期不读书也关系不大,可是现在交通不便,长途走路他们吃不消,我也不能照顾他们,路途遥远,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父亲听儿子这么一说:“啊!”的一声,默默若思。

  新城看到父亲疲倦的样子,就对他说:

  “爹,您累了,睡觉去吧。”

  “再坐一会儿,七年多没见到你,今夜见面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你讲哩!”父亲又招呼侍女送茶,继续他的话题:

  “城儿呀,我也很苦。你母亲因痢疾死了,那年底你的妹妹竹瑛也因夫妻吵架而上吊自尽了,还有兵匪抢劫,我搞得焦头烂额。当年我没有告诉你,到了第二年一月,我才把这些悲痛的事情告诉你。”

  父亲说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新城再也忍不住了,就和父亲相拥而泣,继母看见他们父子俩这么伤心,劝他俩父子莫哭了,有伤身子。父子俩人慢慢收住眼泪,新城扶着父亲卧下。父亲躺下仍不能入睡,继续和儿子谈家常,他告诉儿子:“你母亲死后,妹妹为着母亲的遗物问题和我大争起来,竟将她的三个孩子带走了,我感到孤苦伶仃。不久,更大的打击又来了,妹妹愤恨地离开了人世,我如五雷轰顶,几次也想寻短路。最后我还是顶过来了,所以娶了你的继母。这几年,幸得你继母照料,我的生活也逐渐温暖起来。这几年因为兵匪祸害,农村生活艰难,原来生活比较好的人家也穷了,生活困难的人家许多人不能生存,为疾病瘟疫所杀,现在本村人口比以前少多了。”

  新城知道父亲勤俭节约,近几年还购进一些田地,家道尚未中落。父亲为了孩子们将来回来能过上好生活,过于勤劳,过于为儿孙打算,就对父亲说:“爹,我的情况是不能回来度晚年的,孩子们更不会来老家过一世,您尽量享受一下,跟我一起回上海,住上一年半截,过一过都市生活吧!”

  父亲心事重重,好久不说话,后来他说道:

  “城儿,你和孩子们以后长期不回来,每年清明谁为祖先扫墓,这个事就无人管了。这个事情不解决,我和你的继母是不会来上海的。”

  “几十年了,每年都要为死去的亲人扫墓,这也是一件大事情。按迷信的说法,祖先灵魂可以跟着我们走的,我們也可以在外地为祖先扫墓啊!”新城说出了这个理由,父亲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新城又说道:“爹,我想能不能从家族中抱一个养子,承受祖业,延续香火,我想这方法也是不大理想。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产业捐作公益事业,我也省去很多麻烦。”

  父亲听了新城这么一说,开始若有欣然之色,可又长叹一声:“唉,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啊!”

  22、船的故事

  这天晚饭后,太阳离地平线只有几尺高了,颜色恰似红色的西瓜,雪峰那层层叠叠的群山,都变成紫红色的一抹,涂在天际线上。溆河的水波和天空的云彩,都成了血色的一块。新城散步走到溆河边,他特别喜欢河水、船、捕鱼、捞虾,在河里和小伙伴打水仗,溆河给他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忆,他想起了父亲的承诺:“儿子,你发愤读书,入泮(泮池,旧时学宫前的水池)的报子(入泮报喜的人)进屋那一天,我一定给你造一只船。”

  船,在新城的脑海中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意象,一种特殊的好感,而且永远不会消失。他家门口不远就是溆河,溆河不是黄河长江那样浩浩荡荡,渺无际涯,而是两山中泉水自然形成的河流,也有数十丈宽,深潭可达十几丈。他幼时就在水里跳、滚,父亲鼓励他在河里洗澡,母亲却限制他到河里去,而他对水的爱好,反因母亲限制而愈深,他每日都寻机找会到河里去洗澡。每逢秋季捕鱼时,他更是“喜而不寐”地同父亲、叔父在水中过夜,同时对于水中的船,更是其乐无穷。

  新城对于船的第一次好感,是在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月夜。那时他还只有七岁,正在家乡鄜梁书院读书,因为先生应考去了,他在家里温习功课。每到夜里,就同父亲、叔父去附近沙洲上歇凉。沙洲旁边的河流中常有船只来往,有大船,有小船,还有两头翘的龙船。他对船的映象就很深。那时他的同学姚祖凰家里有航行常德、津市的“大船”,可以一次装200担的货物,常停泊在沙洲的渡头旁。因为父亲与姚伯父是老朋友,所以新城才有在船上观月听涛的机会。月夜行船,河中月色特别皎洁,意境胜过天边月色。你望着河底月亮,月亮也望着你,船走月儿游,人月心相通。晚上睡在船上,波浪起伏,仿佛睡在摇篮里,睡得特别香甜。姚伯父还给新城讲了很多故事,各地的风俗民情,他听得入了迷。他非常迷恋水上生活,甚至不愿回家,要跟随姚伯父闯荡江湖。他对父亲说:“爹爹,我不读书了,跟着姚伯父做生意去好吗?”

  父亲摇了摇头,说:“读好书,取得功名了,给你造一只船。”

  后来新城没有取得功名,父亲的承诺没有兑现,可他对水上生活一辈子都是迷恋的。他十四岁进县立高等小学读书,每次由家去学校都是搭船走水路,游览两岸美好风光。因经常搭船,也学会了自己荡浆撑篙。从此走常德、去长沙,走遍了沅、澧、资、湘,历尽了险滩深潭,经历了狂风巨浪。

  新城回到家里,夜幕早已垂下,父亲和继母坐在房间,他走进父亲房间,先问父母好,然后坐下来谈谈家务事。

  “爹,我刚才到河边上走一走,河边还是老样子,可我想起了船上生活,这次回来我坐的是客轮,我想有机会再坐一次家乡小船,游览一下思蒙。”新城对父亲说。

  “去年我就给你造了一只船,因夏季涨大洪水,冲下来许多杉树,退水后全横在我那沙田上,这些木料没有别的用处,用它造了一只船,租给别人运货去了,待思蒙赶场日有游船去,你就坐船去吧!”

  23、“破岩山”的来历

  小船游到三闾滩村,三闾滩因楚国三闾大夫屈原流放溆浦时来到这里而得名。相传屈大夫乘舟从江口梨头嘴逆水而上,过了鬼葬山而进入十里长峡,出峡江面开阔,赤红色的丹霞群峰拔地而起,千姿百态。有一长滩水急浪高,哗哗水声如万马奔腾。凡过此滩的船只,飙滩前都要卸下贵重货物,由岸边请来的脚夫挑过险滩后再上船。船上的乘客除懂水性的青壮年外,老年人、妇女、儿童都要下船上岸步行,走过险滩后才能上船,逆水之舟还要请几个纤夫帮忙拉,否则就过不了滩。这天屈大夫站在船头,面对惊涛骇浪的险滩,镇定自如。船老板配齐纤夫,一声吆喝将船头撑开,纤夫们背着纤绳开始上路,他们沿着陡峭的岩石缓缓向前,赤着身子,埋头弓腰,双手摇摆,船一步一步冲向急滩,纤夫们把身子几乎贴在地上,脚蹬在纤道的岩石上绷得笔直,口里仍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号子声:“嗨哟!嗨哟!嗨哟!”船过了险滩,为了纪念屈原,人们就把这条无名滩起名为“三闾滩”。滩边十多户人家也取名叫“三闾滩村”,此名流传已有两千多年了,人们都一直这么叫着。

  耸立在“三闾滩”边的“破岩山”,高达百米而被劈为两半,游人不明白是何种力量能把岩石劈成两半呢?新城乘坐的游船经过这里时,他想起儿时听大人讲的“破岩山”的传奇故事。相传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与观音菩萨斗法,吕洞宾一怒之下用羊鞭把这座山劈为两半,眼看山就要倒下,观音菩萨为了不使山体倒塌,大发慈悲,在云中撑住大山,脱下绣花鞋丢在山下,绣花鞋成了一块巨石,才使山体没有崩塌下来。可是,被吕洞宾用羊鞭打破的山,却永远恢复不了原貌。

  24、河边五座佛

  游船来到思蒙“五佛山”,这五座山头,好似五座活佛,天然生成,不加雕饰。阳光映照下,五佛更显得栩栩如生。五佛神态安祥,姿态各异,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坐的,也有躺的;有仰天憨笑的,也有闭目养神的。大佛映入水底,游人仰望大佛,大佛望着游人笑,游人和大佛在说话,天地和谐,人佛共鸣。“五佛山”最大的“小头大佛”,头小肩宽,肚大腿粗,双手微垂,袒胸露腹,仰天憨笑,它比四川乐山大佛还要高几十米。

  靠五佛山旁有一悬壁,悬壁下有一个自然天桥,天桥呈四分之三圆形,高六十多米,它是湖南省丹霞地貌中气势最宏伟的丹霞天桥。新城沿坡而上,走近悬崖,走向天桥的洞口,入洞豁然开朗,天似穹顶,只见大地平旷,山峰相连,山下有农田数亩,农舍隐约,鸡犬相闻,恍入桃源,故后人称此为“桃源洞天”。

  新城转身鸟瞰溆水,紫烟翻飞,碧波浩瀚,九曲回漩,气势磅礴,此情此景,康熙年间溆浦知县江西南丰进士李长祚作了生动描述:

  忠臣去国意萧条,远涉蛮溪寄寂寥。

  花落离魂依浆棹,月寒幽愤侣渔樵。

  岭猿日暮悲溆水,山鬼秋深啸断桥。

  聽罢骚音人不见,苍茫烟雨隔江招。

  25、多少英杰汇江口

  新城下山,客船已去思蒙场边接客了,“桃源洞天”离场上仅两里,且为沿河通道,他就步行去场上。路上有许多赶场的人,有的挑着山货,有的牵着牛、羊,有的抬着猪,有的提着鸡、鸭、鹅,熙熙攘攘,很是热闹。新城走到场边的码头,一只游船停在那里,是往下游走的,下游是长达十里的深山峡谷,正是当年屈原自常德、辰溪而到达溆浦江口犁头嘴,由沅水而进入溆水。犁头嘴地理位置重要,自古以来就是沅水中上游的一个重要的水路驿站,也是溆浦通向外地的一个重要码头,至今还保存有明清时期的炮台、衙门、钱庄、青楼、茶楼、客栈、药行、盐行、标行、木材行和十一条通往沅水和溆水的古青石码头。这里曾留下了屈原、马援、梁简文帝、王昌龄、刘禹锡、黄庭坚、王阳明、林则徐、张天翼、钱基博、钱钟书父子等一大批历史文化名人的足迹,明代著名教育家王阳明曾作《泊溆浦江口》一诗云:“溆浦江口泊,云中是驿楼。滩声回树远,崖勤落江流。柳发新年绿,人归隔岁舟。穷途时极目,天北暮云愁。”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在同他的好友皇甫五同时被贬到湘西,船到这里他俩叙别时,王昌龄作诗送皇甫五:“溆浦潭阳隔楚山,离尊不用起愁颜。明祠灵响期昭应,天泽俱从此路还。”

  新城乘船顺水而游十里长峡,两岸古树参天,阴蔽江面,鸟鸣猿啼。他曾几次坐船经过长峡,可此时此刻重过长峡,他觉得和屈原的心境相近,体会到当年屈原第一次进入溆浦的心情是何等徬徨和急迫,就随口朗诵清乾隆进士溆浦知县陶金谐(江西南城人)的《义陵怀古》:

  无复馋云古驿楼,两山崖影落江流。

  虎溪尚忆薪传在,鸿爪争夸雪迹留。

  半夜涛声殷地起,连霄瘴雨柏天浮。

  上沅入溆回翔久,他日何人纪胜游。

  26、思蒙鱼市

  游船回到思蒙场边码头,还没有散场,码头边不远处就是渔市。思蒙的鱼远近闻名,特别是鲶鱼(又名鲇鱼,体前部扁平,后部侧扁,灰黑黄色,有小白斑,表面多粘液,无鳞,头扁口大,有须两对,为武陵山区一种高贵的鱼,其肉细嫩鲜美)又多又大,还有“扁脑壳”(头比鲶鱼还要扁,肉味胜过鲶鱼,生活在水底岩洞里)鲫鱼大的达半斤以上。新城想买两条“扁脑壳”炖汤补一补父亲的身子,他走到鱼市一看,一个中年渔夫大盆里有十几条鲶,还有两条“扁脑壳”,一条黄色,一条纯白,此乃鱼之极品,价格昂贵。两条“扁脑壳”在盆里乱钻乱窜,都在一斤以上。新城问渔夫:“请问‘扁脑壳多少钱一斤?”

  “你要白的还是黄的?”渔夫反问道。

  “白的多少黄的又是多少呢?”

  “白的稀少,很难搞到,要二元大洋,黄的一元六角大洋。”

  “老大,太贵了点,少一点行吗?”

  “你给多少?你出个价。”

  “白的一元五角大洋,黄的一元大洋。”

  “先生,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你加一点,我减一点,不就成交了。”

  “好,白的一元六角大洋,我只要白的。”

  渔夫望了望他:“好,卖给你。”

  渔夫抓住那条纯白的一称,两斤还旺,秤尾巴还往上翘:“好,旺旺向向,我看你不像乡里人。”

  “老大,我是乡里人,家在刘家渡,刚从上海回来看父亲。”新城付了三元二毛大洋,提着“扁脑壳”就上船回家去了。

  27、做个体面人好难

  新城早上六时就起床了,这已成了他多年的习惯。侍女打水给他盥洗完后,他就走进父亲卧室请安。父亲已经披衣靠在床上,正和坐在对面的继母说话,看见新城进来就问他为何不多睡一会儿?是不是外面声音把你吵醒了?新城说:“爹,早起是我多年的习惯。”

  “早起对身体很有好处!我平常也是天亮就起床的。不过你在外面做事,夜里务必早睡一点。”父亲嘱咐说。

  “夜里要早点睡”,这是父亲对新城经常说的一句话。

  继母见新城进来,她就下床出门料理家务,新城则遵父之命坐在父亲身边,

  待新城坐下,父亲又从床头拿出小盒葡萄干,抓了一把给新城吃,说道:

  “我们地方小,‘人眼浅(指见识不高),如果家里富裕,就要遭人暗算;如果家里穷酸,又被人看不起。你在大城市做事,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生活很好,大把大把的钱寄给我,其实你不曾给家里寄过钱。我知道你孩子多,开支大,生活不容易,我也从来没有开口问你要过钱。可是因为你的原故,我家不能不像个人家,要体面些,为你挣点光,地方上的公益事业,我家就要比别人多出一些。应酬也比人家要多,我这次得病,远近亲友来探望的不少,有许多就是冲着你的大名而来的,他们的盛意,我是非常感谢的。可是客人来了就要吃饭,吃饭就要搞几个好菜,还要喝酒,把侍女累苦了,每天光煮饭就要两斗米。昨日你妈妈打开谷仓一看,里面放了几十个‘糖封子(乡俗,探病的人在杂货店购半斤白糖或红糖,用厚糖皮纸包好作为礼物,称之为‘糖封子),明年春季的粮食,却不得不向别人设法买进了。其实,有饭大家吃一点本不算什么,可我家常要请人家吃饭,并不是因为米饭吃不完,而是要替你挣面子,我家不能不像一个人家,所以应酬就多了起来,我的负担越来越重。有时我也想尽量减少一些费用,甚至反被人唾骂,我们只好忍受着。唉呀,做一个体面人好难啊!”父亲无可奈何长叹一声。

  新城也晓得这些年来天灾人祸,搞得农民无法生活下去,他怕父亲过度伤心,就想打断父亲的回忆,可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题。正当父子俩沉默时,侍女端着一碗早点进来,递给新城,新城还没有接上手,父亲就说:

  “乡里没有什么东西呷,只有自家喂的土鸡,我昨夜吩咐她早上杀只肥鸡婆娘,把鸡杂(指鸡的肠、肝、肫、蛋等)先给你吃。上海的鸡贵吗?”

  新城接过侍女手上的那碗鸡杂,汤上面浮着一层金黄的油水,是用山上野生茶子油炖的,香气扑鼻,就嘱咐侍女再拿一只碗来,给父亲分些吃。父亲告诉他现在正是养病时期,不能吃鸡杂,只能吃鸡蛋,继母正在灶屋煮鸡蛋,马上就会送来。

  新城边吃鸡杂边告诉父亲上海的生活,上海要化大洋一元才可买得毛鸡一斤,逢到接待贵客或重要的节日才买鸡吃,平常很难吃到鸡,上海真是“米珠薪桂”的地方,生活很不容易。父亲劝他把孩子带到老家来,花费比上海要少得多。“今年我请算命先生算命,算出了我的阳寿只有七十四岁,又说我平时做了很多善事,修福积德,加寿十年,可活八十四岁。算命先生说我今年有灾,不是坐牢就是生病,我想自己做的都是好事,是善人,牢狱之灾可能不会,三病两痛只怕是有哩,结果就生了咯个病,把我磨死了。”

  稍后,父亲又交代,下午新儿要去周家园上坟。

  28、沧桑流年人亦老

  上午十一点,新城和父亲在谈话,侍女进来说:“彭先生要会见舒先生。”新城出去接人,原来是同乡彭嵩年,是自己幼年时的同学。嵩年清末时去长沙求学,新城民初去长沙求学时,得到他很多照料。十多年前,他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在乡里乃至县里都很有名气,享有新学家之称。他现在和新城见面时,也只有43岁,正值壮年有为之时,可是他那斑白的头发和八字胡子,显出他已步入老年,尤其是他言谈中更显得思想老化,毫无朝气。十余年前他是极力提倡破除迷信的人,可现在他都很消极,很相信鬼神和算命堪輿之说。十多年前,他处事勇敢果断,为地方上做了不少有益的事业,可现在他日常生活是喝酒、谈天、抱孙。他在乡里算得上官僚之一,地方上也需要他做些事,可他对于地方上的公事,除了打醮念佛作首领外,就是修路架桥,这些事对地方民众还是有益的,今天他刚从架桥工地上来的。

  嵩年见到新城,俩人激动得许久说不出话来,新城拉他去中堂屋谈话,问他:“嵩年,你家这几年农事、生活如何?”他则回答:“这都是儿媳们在管,我懒得去理,不过想来大概还过得去。”新城又问他:“你的小少爷在学校的情形若何?”他则回答:“我也不大理他,据说他的成绩还不差。”

  他们谈论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不觉已到中午了,侍女已准备好午餐,他俩就由中堂屋步入茶堂屋。同饮几杯水酒之后,嵩年告诉新城地方上的许多事:“我们的老同学胡惠人前年去世了,你没有听说吧。”

  “啊呀,年纪不大,就去世了,我没有听说!”新城回答。

  “他是累死病死的,可憐啊!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是什么虫儿蛀什么木,人到中年万事休,安居故乡,诗酒自娱,不再劳碌奔波,自寻苦恼。”嵩年大发感言,在总结自己的人生经验。

  与嵩年持同一观点的青壮年,在内地绝非少数,新城觉得自己与嵩年相去甚远,然而,中华民族的少壮分子竞这样容易衰老,又岂是中国前途之福?

  29、母坟前的忏悔

  午饭后稍事休息,下午三时,继母吩咐侍女准备酒肴香烛钱纸,由姑妈陪新城去周家园坟上祭奠。嵩年执意要陪新城一起上周家园。

  周家园乃新城家对面河西南约三里的一个山包,为舒家祖茔所在地,平时除清明祭扫外,是不去的,新城七年未回,母亲死后他还没上过母坟。舒家五代以内的祖先坟墓,都立有碑碣,因父亲听堪舆者说母亲坟山不空,一直没有筑墓堂,立碑碣。姑妈引新城来到母坟前,烧香祭酒,大呼道:“姐啊,你儿子新城看您来了!”

  新城跪在母亲坟前叩了三个头,边叩头边哭道:“妈啊,儿子不孝,没有为您送终,对不起您老人家啊!我现在想见您也见不到了,儿子后悔啊!”新城痛心疾首,呼天唤地,姑妈和嵩年极力劝慰新城莫要悲伤过度。

  母亲是一位极精干又果断的女人,性情刚烈,意志坚毅,聪明决断,超过一般男人。她治家有方,勤俭节约,舒家因她而兴旺。她对新城要求极严,新城小时贪玩不愿读书,母亲不是打,就是骂,下死决心要儿子发恨读书。新城20岁后,因与母亲的思想有冲突,经常和母亲争吵,以至母子感情破裂。新城之所以有今日,是与母教分不开的,他想到这里,就哭得更伤心了:“妈啊,我小时候顽劣,不是您严格教育我,严厉训练我,无论在学业上或行为上,我绝不会有今日的结果。七年前的我不理解您的一番苦心,回家八日,和您吵了八日。直到1925年春我在成都遇险,才从内心体会到您对我的慈爱,一直在寻找机会回老家看您。如今母子阴阳两隔,我永远失去了向您老人家解释的机会,我好心痛啊!”

  姑妈和嵩年好几次劝新城莫哭,而新城倒因他们劝慰而哭得更伤心,他们见没有办法,就站在旁边静候,直到新城慢慢停止哭泣,才引新城到叔父和祖父母的墓前祭奠。祭毕回家时,已是下午五时了。

  晚饭后,父亲与新城一起商量为母亲圈坟(将墓以石圈起来建立墓碑)的事情。

  “城儿啊,我想明年为你母亲圈坟。明年山向大吉,非动不可,要请石匠道士,要一笔费用。”父亲说道。

  “爹爹,我在上海工作很忙,不能照顾家里,你就辛苦办理,至于费用由我负责。”新城回答道。

  “那好吧,等我病全好了,就着手办,估计两个月可建好。”父亲告诉新城。

  30、新城至少是一个五品官

  当他们父子谈话时,外面来了好多客人,都是由桐木溪赶场回来的,除了本乡父老外,还有几十里以外的亲戚长辈。他们中新城只认识几个人,就是父亲也不能全认识,他们赶来一是探望父亲的病,二是“瞻望”久在上海工作的新城,所以今日人数比以往都要多。父亲说,他病后,每逢场期傍晚,总有两桌人吃饭,今天则有四十多个人,只因锅少碗少,吃饭时只摆两桌,其他人只有站着吃了。人不熟,新城和他们没有讲多少话,只是应酬了几句,全由继母和姑妈去应付了。

  天黑了,远近的人都渐渐去了,剩下20几个近邻,都集于父亲卧室外,把新城和父亲围得水泄不通。新城和父亲在闲谈,不时又有外面人问话,问一些家务事,问得最多的是新城在外面做什么大事?当什么官?因为他们把读书与做官紧密连在一起,认为新城是乡里读书最多最久的人,在他们的心目中,新城至少是一个五品官,就是世界大变,至少也应当是一个洋翰林,或一个什么委员或主席。一个中年人问道:“新城,你在外面搞了这么多年,现在当么咯官了?”

  新城不好意思地回答:“对不起各位乡亲,我没有当么咯官,我只是上海书店的一个伙计。”

  此言一出,大家惊疑中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他们还以为新城故意隐瞒,怕乡亲们知道了去上海找他,沾他的油水,拒绝亲戚故旧前去谋事。其中有位长者知道新城没有带一个人去他那里做事,颇有情绪地说:“新城,你连‘一人当道,鸡犬升天的古话都不记得了!像你这样在外面‘干大事的人,与我们乡亲邻里、亲戚故旧有什么相干,以后谁还盼望地方上出‘角色(人才之称)。”

  “各位父老,个人命运要靠自己努力,外出工作要靠自己过硬本事啊!”新城解释说。

  一个嘴巴子厉害的女人轻声回答:“哼,拼了这么多年,也没捞个官当当,只是一个书店伙计,这样的亲戚靠不住!”

  这时父亲说话了:“他未尝不知道,但是现在很难办。”父亲一席话,算是解了围。

  直到晚上十一时,人们才渐渐散去。父亲说,平常也是这样,每日有不少人陪他闲谈,乡里事,家务事,永远讲不完。

  31、四友相会

  因昨晚的疲劳,新城睡到早上七点半才醒来,正披衣下床,老朋友幼年同窗黄复强派人请他去吃早饭。新城和彭嵩年、胡惠人、黄复强四人不仅幼年同学,还是同乡,新城住在下刘家渡,黄复强住在上刘家渡,彭嵩年、胡惠人住在中刘家渡,四人私交很深。1913年,因为婚姻问题,新城不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大发雷霆,断绝他的经济来源。他在长沙高等师范求学的费用,彭嵩年、胡惠人、黄复强都帮过他,使他度过了难关。后來,新城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只能在信中代向他们问好。所以这次回家,新城一定要见见他们,可胡惠人前几年不幸去世,新城一直没有听说。昨日听说黄复强收租去了,他还以为这次不能与黄君见面了,心理很是遗憾一蕃。不料他今早派人叫新城去吃早饭,新城心里顿时高兴起来。

  新城走出卧室,看到父亲坐在火堂边的长凳上。凳上垫着棉絮,靠在桌旁,精神焕发,看不出得病的样子,这是父亲自患病来第一次坐在火堂边,新城异常兴奋,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他告诉父亲要去黄复强家吃早饭。

  上刘家渡离新城家有五里多路,要经过一里多的田垅,还要走一段石板铺就的大道才到许昌亭,而入中刘家渡,胡惠人旧居大院及其竹林,就矗立在路旁,而屋主人已离开人世,睹屋思人,新城心里悽悽然,泪水夺眶而出。走过胡君大院一里许,就到了彭君住所,当时彭君不在家。再走一里许就到黄君的家了。沿途看到多处以人工灌田的水车,看见以牛耕地的犁耙。新城用相机拍了不少照片,留下了当时中国农村的形态及农民的生活状况。

  到了深秋,农民除收割稻谷外,还要播种荞麦,所以农家此时比平常更忙,有时因为要赶天气,大家都在月光下通宵耕种。这时,新城看到一位50来岁的老人,坐在田埂上抽“喇叭烟”,就走上前去说道:“老兄,你辛苦了啊!”老人回答:“命中注定。变泥鳅就莫怕泥巴糊眼珠啊!”新城答道:“老兄真会讲话啊!”

  到了黄复强家,复强和他的母亲都出来迎接新城。七年前,新城曾在复强家见过他的母子,那时复强还是一个翩翩少年,黄母也是一个头发斑白的妇人,可现在黄母头发雪白,老态龙钟,复强实际还是中年,看样子也快唱夕阳红了。

  新城来到茶堂屋坐下,复强第一句话就是:“不料今日还能见到老弟啊!”

  新城听他这么一说,感到惊讶,正要回话时,复强又说道:“七年前我们分别后,没有联系了,但从令尊及外边回来的朋友口中,得知你是鹏程万里,天天上升。我呢,死守故乡,时运不济,几年前得了一场大病快要死了,后来祖宗保佑,朋友救济,起死回生,留下了一条命。可我喜欢过那个瘾,可恶的鸦片竟将我的红血变成紫膏,唉,我现在已是快要死的人了!”

  新城边听他说边观察他,看他七年前的肌肉红润跑满,现在已枯竭焦黄了。新城本想安慰几句,可他又继续说:“我们交情最好的髫龄(既幼年)同学,只有老弟、嵩年、惠人和我四人,现在惠人死了,嵩年和我断绝来往了。听说你回来了,喜死我了。”

  “是啊,今早听说你要请我吃饭,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新城回答。

  复强一家人的热情,使新城十分感动,他也想和复强畅谈一日,就是十日他也愿意啊!然而早饭后,他要去探望岳父母大人,复强听新城这么一说,只是长叹一声罢了。黄母真心实意要留新城多住几天,她给新城讲了近几年来家庭变故,亲人遭难的详细情况,新城唏嘘不已。

  早餐时,嵩年之弟嵩龄和复强长子同席,嵩龄现任乡立小学校长,席间询问外省教育,新城详细介绍了上海教育,连学杂费交多少,教师怎么授课,学生考试以及伙食,教师薪水多少都详细介绍了。饭后正是复强过瘾之时,复强邀请新城也上床,对卧闲谈,大约一小时后,父亲所派的轿夫携轿子和礼物来到,新城才辞别起行,直赴大门坡岳父家。

  32、四世同堂

  岳父听亲戚说,女婿今天来看他,心中十分兴奋,清早起来就到大门口张望,看新城来了没有,岳母娘喜得一夜没睡觉。岳父67岁,岳母77岁,他们有两儿两女,八个孙子孙女,五个曾孙儿孙女,若把儿媳、孙媳、女婿及外甥、外甥女加在一起,就有五十多人,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呼爷叫妈,抱孙牵子,好不热闹啊!这种风景在中国乡村很普遍,可在城市却少见。“天不生无粮之人”,农村总认为生下来的人,都有生存之道,所以他们不怕儿女多,同时还要设法使他们早婚,“多子多福”哩!

  岳父母虽然“四世同堂”,可对新城夫妇及其子女们时时牵挂,新城和妻子贺菊瑞每次回家,他们再三嘱咐:“下次一定要把儿女带回来啊!”岳母年纪更大,谈起外孙外孙女,眉飞色舞,脸庞笑成菊花了。她常常暗自哭泣,没有办法时,就把新城八年前的全家福照片拿出来看了又看,睡觉前在桐油灯下看这张照片,然后放在枕头底下,才含笑睡去。她现在已到了风烛残年,风雨飘摇之际,“过得年插不得田”了(意谓过得冬季过不得春季),所以讲到女儿菊瑞,就要大哭起来。当新城下轿跨进屋门,岳母问一声“菊儿为什么不回来。”就泣不成声了。新城扶岳母进房坐下:“亲娘(溆浦叫岳母为‘亲娘),菊瑞要经管三个孩子,没有时间回来看您老人家。”岳父眼眶也红润了,这时,大嫂带着儿女来相见,才使气氛热闹起来。

  33、岳父讲故事

  一家人正在谈家常,新城前妻贺瑞菊的大哥、二哥带着儿女们也来了,大家十分高兴,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大人们就逐渐老去,天地有情,新老更替,主客感慨万千。岳父看出了新城的心绪,就大讲儿时的故事:“新城,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南岳行宫戏弄菩萨的事吗?”岳父问他。

  新城大笑道:“那时我人小胆大,到处闯祸,幸得父亲护着我,母亲经常打我骂我。”

  这时,大嫂预先准备好的午餐已端上桌了。吃饭时,只有岳父岳母和两位兄长,加上大哥的大儿子陪叔叔上桌吃饭,其余都不上桌,就是作了祖母的大嫂也不能入席,只能在一旁照料,这是乡里“女子与少年不与长者同席”的习惯。

  入夜,岳父和大哥邀集村里的长辈来家里扯谈。村里共有十数家,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姓姚,其余都姓贺。岳父的茶堂屋,烟床上都坐满了人,他们都问上海的情况,新城都一一作了回答,谈至深夜,大家才散去。

  新城躺在床上,脑子里翻江倒海,很多往事涌现眼前,尤其他想起23年前患的恶病,无法入眠。那是1908年正月的事情,母亲1905年为新城和菊瑞订婚后,岳父母常要新城去他们家里。照乡俗非有重大事情,未婚女婿是不轻易去岳母家的。1907年12月,未婚妻菊瑞的二哥结婚,岳家“全书”(请合家参礼,以红纸订成书本的请帖)相招,新城随父上岳父家,新上门的女婿在岳父家住了一个多月,直到过“小年”(腊月二十四为小年,腊月三十为大年)后,按照乡下的风俗,由岳父家备办礼物遣人送回家。未婚女婿行过头回礼后,每逢年节都得去拜年拜节。

  第二年四月,新城第二次上岳父家。岳父家的情况他很熟悉,菊瑞见他也端庄大方了,不像以前老鼠见猫似的,躲躲藏藏,加之同辈亲友在一起,比在自己家里要闹热愉悦,身体也健壮。不料10日后的下午,新城在对坳的岳叔家吃过晚饭后,便突然感到不舒服,一连三日高烧不退,常讲呓语胡话。岳父母请医找药,四处奔波,整夜不眠。菊瑞藏在房里偷偷地哭,母亲听到消息后,深夜赶到亲家母家里,急得不奈何了。这一夜,不仅母亲和岳母一家人急了一夜,就是邻近乡村也来人看望。新城昏迷不醒,众亲友议论纷纷,都说菊瑞八字不好,嫁的男人身体不好,只怕命都难保,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啊!

  第四日上,新城周身发疱,两天后生脓、结痂、脱痂,一个月时间,新城没有出大门一步,就在卧室与茶堂之间度步,岳父给他讲常德浦市、沅水神鸦的故事。

  岳父讲,浦市曾一度是湘西最大的商埠,明末清初时,就形成了规模。三条铺着青石板的街道——河街、正街和后街,沿着沅水的南北走向并列而建,每条街都两三里长。街道与街道之间,由四十八条弄子贯通,合起来称之为“三街四十八弄”。四十八条弄子口,都建有土地庙。贯穿于河街与沅水之间的四十八条弄子,直通河下,都有一座水码头,十分繁华。

  沅水天险青浪滩分为上滩、中滩和下滩,三滩以中滩为最险,货船下锚在青浪滩的小市镇烧纸铺。烧纸铺以下就是青浪滩的中滩了,中滩岸边有一座伏波庙,供奉着河神伏波将军。史载: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武陵蛮夷已经占领了武陵郡治所在地义陵县城,光武帝在刘尚大将军多次讨伐不利的情况下,下令马援率中朗将马成,耿舒、刘匡、孙永四万大军征五溪。马援率军攻打义陵,正值五月初五端午节,马援掌握了民间端午节的习俗,他选在端午节这天攻打五溪蛮,一举得胜。马援,字文渊,任汉中,陇西太守,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任伏波将军,在进攻武陵“五溪蛮”时,病死军中,后人为了纪念他,就在沅水、溆水边广建“马王庙”,也称“伏波庙”、“伏波宫”。行江人祭河神的纸钱,都在这小市镇购买,人们便把这里叫着“烧纸铺”。

  青浪滩虽为沅水第一天险,但对于滩师来说,都是轻车熟路。当滩师挥动竹篙,驾船驶入偏口时,两岸丛林里的乌鸦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大片,一齐飞来大船上空盘旋。这时,船上的人要不断向空中抛掷饭团和肉渣,盘旋的乌鸦准确无误地在空中啄食,这种奇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青浪滩上出现。饭团和肉渣塞住了啄食乌鸦的嘴巴,令它们停止噪叫,滩师们最忌讳乌鸦的噪叫,乌鸦噪叫,不祥之兆,飚滩的大船肯定出事。

  “有发生乌鸦叫,船出事的吗?”新城问道。

  岳父说:“有哇,前年有一条船,在常德择船拉纤回程,滩师看溶道水色飚滩,没有走河道当中的老池,选择了河道靠边的偏口。偏口溶道上,有段称为铜钉的水域。溶道中潜藏的五座暗礁,如同五颗坚硬的铜钉,航船如是碰着,轻者横头搁浅,重者拦腰折断。那回千百只乌鸦在上空‘呱、呱、呱……地叫个不停,滩师慌了手脚,‘轰隆一声,大船拦腰折断,人货被激流冲走了!”

  34、鸳鸯一对共枕眠

  20天后新城母亲回刘家渡,岳父的故事也渐渐讲完了,内兄们也都去忙农事。新城也能自己行动了,就是不能出大门,吹不得风,他足不出門,内心焦急,每天都说要回去上学。岳母想不出什么理由挽留女婿多住几天,先叫姨妹和嫂子陪伴新城,新城还是不安心,最后叫菊瑞陪伴新城,新城就安心了,一直住到二月份才回家。

  未婚夫妻经常在一间房里,这在今天看来是家常便饭,可在二十世纪初期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时在乡里众说纷纭:

  “舒延馥那条儿和菊妹子冒‘拜堂(溆浦话即结婚)就睏在一起了,伤风败俗啊!”一老者说道。

  “菊妹子人蛮老实,咯回呷猪油懵心了!”一个农妇接着说道。

  “人家新城是个‘洋学生(乡下人称新式学堂的学生为‘洋学生),思想进步,他岳老子还是有名的开明人士,咯种事不奇怪,很正常。”一个青年人说。

  新城躺在当年生病的床上,回味23年前的往事,好久好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新城一觉醒来,已到早晨七时了,岳父也跟着起了床。八时半,父亲派来接新城回去的轿夫也到了,岳父岳母见轿夫来了,想到新城就要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岳父一面吩咐岳母赶快备饭,一面招呼轿夫进屋休息,对新城说:“你到烟床上去躺躺。”

  新城就躺在烟床上,岳父坐在床沿上收拾烟枪,突然将烟枪竖在膝盖上,低下头长叹一声:“新城,不晓得我俩今生还能再见吗?”说罢就长久不语了。

  岳父今年67岁了,性情豁达,开朗,对什么事都大度,想得开,他多年不见新城,新城和他短暂相聚,又要离去,他心里难过,舍不得女婿离开他。新城体会到岳父的心情,可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岳父,彼此默然无语,不约而同地望着烟灯中的火光。火光一闪一闪,人的生命也如眼前的火光,弱不禁风,飘忽不定。新城望着那闪闪的火光和簇簇的阴影,投射在岳父那刻满皱纹的额头上,心里一阵凄凉,伤感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早餐后,岳父母泪水涟涟地送新城上轿,直到消失在金黄稻谷的田垅里,他俩仍还站在那里目视远方。

  35、好儿不要田庄

  “城儿,你回来的正好,上海来电报了!”十二时,新城刚到家,父亲就把电报递给他,嘱咐侍女准备中饭。

  新城展开电报一看,“要事速归”四字赫然夺目。“昨夜我困得舒舒服服,我已经好了!”父亲兴奋地说。

  父亲的病好得这么快,主要是儿子回来,精神愉快。“爹,上海的事我已托咐人经管了,你老放心,我想多住几天陪陪您。”新城对父亲说道。

  “不!我晓得,我的病已全好了,上海来电报催你,你还是明天动身罢!”父亲说。

  这时,继母和轿夫们都赞成新城多住几天,惟有父亲不同意,他语气坚定地说:“你们晓得么咯(溆浦话,什么),城儿在公司负有多大的责任,岂能和我们乡里人相比,他还有老婆孩子,都在上海,现在时局又不好。上海既然来了电报,必定有要紧的事情等他去辦。你们要晓得,他虽然到家只有几日,但路上已化去十几日,回去又要十几日,等他赶到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们想想,一个月时间,有多少事等着他回去做啊!所以昨日夜里,我便替他计算日子,预定他明后两日要动身回上海,今日上午得了电报,看看日子,明日是吉日,他明日动身最好。上午我就催着大姑妈赶快回家,给城儿预备明日的中饭。”父亲一席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

  父亲吩咐侍女明日早起预备早饭,约定轿夫明日早上来,嘱咐继母将她要带给孩子们的东西,趁早预备好。新城本想再住几日,看到父亲这样坚决,便接受父亲的意见,决定明日起程回上海。

  茶堂屋只有新城和父亲俩人对坐,父亲对新城说:“你这次回上海,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要把家里重要事情告诉你,比如田产账目,债券地契,你心中有数。”说完就要继母将收藏契据的小木盒拿来,父亲亲手一一翻给新城看,要他记住,等到将来出了问题,就由他自行处理。父亲拿出大包借据,“城儿,这些债户都很穷,王老头借我30块大洋,李大姐借我40块大洋,舒大叔借50块,还有20多户借30块以下的,他们呷饭都冒有钱,那有钱还债!还有些年荒乱世,连人都不在了,变成死账了。现在我家呷饭冒问题,我看这些欠债都不要了,把借据烧掉算了!”

  新城听父亲这么一说,暗自欢喜。他小时候就受了“好儿不要田庄,好女不要嫁妆”的传统影响,就立志不要祖宗的产业,他说:“爹,我举双手赞成,烧掉这些借据!”说完就在火堂(旧时溆浦卧室外客房烧火之所,将地板凿一方约二尺之洞,四边以红岩圈之,中间烧火取暖)点火,将债券和借据付之一炬。

  父亲又把家谱和前几年做道场的经簿(亡灵之簿册,内载死者的生卒年月日及子孙名录)给新城看,要儿子记住祖先的生卒日期和族中排行次弟,以便在外为祖宗竖神龛立牌位,为儿孙取名字,新城都一一答应了。

  看完这些文字记载的东西后,父亲又嘱堂叔引新城去屋后的田园和河旁的沙洲。“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七年前沙洲在河西,七年后沙洲又移到河东。这沙洲为舒氏家族故业,宽达数千亩,可耕熟地只有数百亩,堂叔为新城指点沙洲界址和种种名目,可新城兴趣不大,他只望着金果累累的桔园,柳叶青青的沙洲,碧波潺潺的流水,想起了儿时和伙伴们下河洗澡,摸鱼捞虾,这才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事儿!

  36、父子话别

  五时半新城和父亲,还有雇请的夫子们一起吃早饭。吃完饭,天还未亮,父亲说:“城儿,你这回去上海要安心做事,莫要挂念我,我病已好了”话没说完,又泣不成声了。

  新城担心父亲伤心过度,强忍住眼泪,可怎么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爹爹,我今日不走,再陪您一天,明日起身回上海。”新城边哭边说。

  父亲沉思半晌说:“今天日子好,你还是走啊。我自己有把握,算命先生说我经过这次磨难,还有七年阳寿,以后我要多积阴德,寿命还可以加长。我打算明年春上去上海看孙儿孙女,孩子们我只看见相片,还没有见到人啊,我想他们啊!”说完又泪流满面了。屋里人和其他的亲友,听到父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也和着父亲要新城今日走。

  临走时,父亲又想到远在上海的孩子们,要新城带些东西给他们吃,他一面叫继母拿出预备好了的物品,一面对新城说:“你回去告诉孩子们,就说爷爷住在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他们,只是一些土产,都是爷爷亲手种的,带给他们尝尝。”当继母把红桔、红枣、板粟子、柿饼、甘蔗交给挑夫时,父亲指明说红桔是他叫工人从桔园那株最好的树上摘下来的,红枣是他亲手晒干并蒸过三次,柿饼能润肺,他要将对孙儿孙女们的慈爱都凝聚在这些果品里,让自己的心肝宝贝们尝一尝。父亲又嘱继母拿了几十个鸡蛋,抓了一只肥母鸡,说是送给城儿在路上吃。

  新城收拾好东西后,已是上午六时三刻了。乡邻们听说新城今早要起行,许多人赶来送行,父亲不顾几天来的疲劳,也要送儿子一程。新城携着手提包正要动身时,父亲含泪对他说:“城儿,你多年在外,都是祖宗保佑你,使你事业发达,家丁兴旺。你咯回去,应得向祖先谢恩告别。”

  新城就由茶堂走进堂屋祖先神龛行礼,父亲已立在堂屋门口哽咽,看见新城出来,又呜咽地郑重嘱咐新城安心做事,不要挂念他。父亲此时惜别的心情,新城十分理解,他是父亲的独生儿子,30多年来,父爱胜过母爱,平时,父亲经常挂念儿子,将儿子视为精神上唯一寄托。1924年夏季后,父亲几乎所有的亲人——妻子、女儿、弟弟、妹妹都一一去世,他成了孤寡老头,精神上的创伤尤为严重。现在他已是67岁的老人了,虽说他自信还有七年的寿命,但终究是风烛残年了。唯一的儿子又要离他而去,他日思夜想的孙儿孙女,又不曾见过,他的内心是多么难过啊!新城不愿引起父亲更难过,咬紧牙关,忍住泪水,只说了一句:“爹,您要好好保养身体,多吃点,明年春上您一定来上海,儿孙们等您来啊!”话没说完泪水就滚了出来,新城扭过身去,绝不让父亲看到,便走上轿子,催轿夫前行。

  新城走出大门,还听到父亲的哭声,他也在轿上抽泣起来。走过半里路了,轿夫说父亲倚着继母,已走到屋后,站在那里望着你哩。新城没有回望,然而哭声更大了。轿夫听到新城的哭声,都劝他不要哭,可新城则反因其劝解而大哭起来,一直走了五六里,他才停住了哭声。

  37、妻妹贺云瑞

  今天新城要去水东,看望前妻贺瑞菊的妹妹贺云瑞,昨天他回家途中碰到前妻妹大儿子,告诉他今天上午来看他娘,新城和前妻妹分别已15年了,脑子里留下她当年青春活力的形象,虽不是绰约多姿的少妇,可也不至于鸡皮鹤发吧。她有四个孩子,应是一个中年妇女。

  新城费了很大劲,才找到前妻妹的一个近亲,由近亲告诉妻妹来相见。上午九时半,前妻妹来到近亲家,她带着三个孩子来见姑父新城,叫了一声“姐夫!”就埋头啜泣起来了。

  新城十分惊讶,已认不出她了,她的脸呈灰黄色,额头满是皱纹,头发稀稀拉拉,又白又黄,她那又黄又瘦的双手好似鸡爪,神态阴沉憔悴,讲话有气无力。新城看到妻妹被生活折磨成这个样子,心窝酸酸的,十分难受。妻妹告诉他,15年前,她嫁给姓张的一个男人,丈夫嫖赌烟酒,五毒俱全,竟把他比较富裕的家产几年时间耗得精光,后来他死了,她就成了寡妇,抚养着四個孩子。她羡慕地方上所谓节妇之名,决心也作一个节妇,给当地留下一个好名声。她立志抚孤,以一个无遗产无专长的乡下妇女,凭其双手,养活全家,艰难困苦,难以想象。几年前她又得了脚病,从此走路一拐一拐的,生活就更加艰难了。近几年来,新城和妻子对妹妹不时予以接济,可也是杯水车薪,而乡下痞子游民又欺负寡妇从中掠夺,到她手中已所剩无几了。她的母亲这几年家境败落,也不能接济她。两个哥哥都是同父异母,平时就不大亲热,对她也没有什么帮助。她的亲人除母亲外,就是她的亲生姐姐贺菊瑞,可远在上海,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能照料妹妹,只能给她寄些钱,以解无米之炊。妹妹的几个孩子都很瘦弱,主要是吃不饱肚子,缺乏营养,最大的儿子14岁,身高不及三尺,其余的都只有十几岁,也都矮小,可孩子们早已成了母亲的帮手,每日上山砍柴,下地挖土,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了。孩子们看见母亲哭,他们也都哭了起来。大孩子胆子大些,揩干眼泪问新城:“姑父,你在上海好吗?姑妈和弟弟妹妹都好吗?”

  “好,我和你姑妈都好,弟弟、妹妹吵着要回老家看爷爷。”新城回答。

  “我们跟姑父一起去上海,要得吗?”

  “现在不行,等你们长大了,有机会就来吧。”

  新城忍痛婉言回绝,几个孩子听姑父一说都表现出极失望的情绪。

  妻妹来看新城时,提了两篮东西,一篮铜黄色的板粟,一篮装着一只大雄鸡。当新城要走时,她和孩子们都牵着新城的衣衫,要留新城去她家吃中饭。新城说要赶路,没有时间去她家,嘱她和孩子们保护好身体,艰苦生活下去。妻妹听姐夫这么一说,又悲痛得大哭起来,新城泪水直往衣襟上掉。

  十二时到了县城附近的长乐坊,这里盛产桔子,大片大片的桔树挂满了红桔,阳光下闪烁金光,桔园到处透射出橙黄的色彩,好似一朵朵火焰。新城的姑父向宗荣祖祖辈辈都住在长乐坊,今年66岁,姑母今年60岁,这次已到刘家渡见过新城了,于昨日回家,今天上午备好中饭,只等新城来吃了。

  新城来到姑父家,见到姑父彼此惊讶,他俩在八年前见过一面,现在看来不是当年,姑父老态龙钟,新城也非八年前的翩翩少年了。

  “近七、八年来,兵匪不断,洪水泛滥,前年那大洪水,把沿河田土冲掉了,那季稻谷没有收成,全年少了三个月的粮。如今虽然也过得去,但是很勉强,这是命运啊,奈何不得呀!”姑父唉声叹气。

  姑父有儿有女又有孙子,也还可以度余年,可想到自己快七十岁的人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在世上的时日也不会太久了,就稀嘘不已地说:

  “新城侄儿,人生苦短,这回见面,我们还能再见吗?”说完就潸然泪下了。“姑父,会见到的,会见到的!”新城回答。

  新城匆匆地吃了中饭,便起行进城,姑父姑母到桔园摘了许多桔子,交给挑夫说:“新城,桔子带给菊妹和侄孙儿、孙女呷,他们很难呷到家乡红桔啊!”

  38、拜访恩师武绍程

  县城位于卢峰山下,溆河之滨,东有紫荆山,南有鹿鸣山,西有卢峰山,北有圣人山,风景优美,人杰地灵。名闻遐迩的溆浦八景,县城就有四景。“卢峰仙隐”为溆浦八景之首,登卢峰举目四望,河山历历在目,脚下云涛翻滚,山上红日耀眼,山下阴雨绵绵。清人舒才博有诗赞曰:“雾锁半腰占久雨,云封绝顶课新晴。”溆城有雨无雨,观卢峰即知分晓。“桃谷春风”为县城北一大胜景,又名“桃花山”,清人向绍修撰文道:“由复兴桥而上则为桃谷桥,桃谷为溆浦八景之一。每逢春风丽日,游人络绎,好鸟钩辀,山下清泉涌出,时有红白花片随流荡漾,灼灼者不知其所自来也。履斯桥者,如身入武陵源,见田夫、牧童都疑其为世外人也。”

  “栎垅樵歌”为县城西一大胜景,此地有一风雨桥,是县城西去仲夏、思蒙的必经之道。昔时桥亭两端山墙入口处,嵌有一幅对联:“稍坐片刻,且听栎垅樵歌;再行几步,又闻芦潭渔唱。”“桂坊秋月”又乃县城西一大胜景,昔时这里林木葱蔚,古桂参天,绿荫蔽日,鸟语花香,清溪环流,危岩耸立。每当清秋月夜,桂影扶苏,清香扑人,小桥流水,自有诗情画意。清邑令袁丕基有诗云:“深林向暖久成坊,珠蕊秋来带露芳。泉水不理灵石异,星河分润月轮光。偶凭鸟鹊移柯影,绝胜黄金泛酒香。岩柱好攀看窦氏,殷勤莫负五株祥。”在明月桥西石崖上,刻有“桂坊秋月”四字。

  下午三时许,新城来到溆浦县城。县城一条主街道,从城东寺坪一直通到城西落阳桥,还有一条沿河小街道,一条浮桥横跨溆河,城北全是吊脚楼,天热时,居民就在吊脚楼上观景乘凉,倒还过得悠闲自在。

  新城来到县教育局拜访局长武澹溪先生。武澹溪即武绍程,1876年诞生在溆浦低庄老屋园,著名教育家、学者,民主革命先驱。1902年他考入北京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1909年进入国立北京师范大学研究院,毕业后任长沙兑泽中学校长,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热河省教育厅厅长等职。武绍程先生在长沙任教时,教过毛泽东的书,并还救过毛泽东的命。

  1919年春季的一天中午,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校长武绍程,突然收到湖南省政府标有“绝密”二字的公函,打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内容是要求校方羁押组织学生闹事的毛泽东!武绍程不愿看到自己的学生被抓,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辦法保护毛泽东脱险。他在校园内四处寻找毛泽东,可不见毛泽东的踪影,急得满头大汗,他想及时通知毛泽东,让他赶紧逃走。

  武绍程回到办公室,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紧锁双眉,来回踱步,突然他争中生智,快步走到书桌前,铺纸提笔,写了一张“关于开除毛泽东学籍”的告示,并特意将落款时间向前推移了十多天,贴在校园告示牌最显眼处。望着这张刚贴好的告示,一丝笑容舒展在武校长的脸上。

  第二天上午,毛泽东听说武校长找他有急事,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急匆匆地赶到校长室。当毛泽东推开房门,出现在武校长面前时,武校长又惊又喜,赶紧把毛泽东拉入室内,刚要把事情告诉他,一个学生气喘喘地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校长,不好了,一伙军警已经进入学校!”事态万分危急,武绍程对毛泽东说:“你就在内室躲一躲,不要作声,我去对付!”

  武绍程走了出来,一伙荷枪实弹的军警就来到校长室,武绍程扫了他们一眼,镇静自若地问:“各位今日来不知有何贵干?”

  “报告校长,我们奉命前来捉拿毛润之。”一个头头回答说。

  “噢,原来如此,可惜你们来晚了。”武绍程说罢,就领着军警来到告示牌前,煞有介事地连声说道:“各位看看,你们要抓的那个毛润之,整天不务学业,屡次违反校规,早在十天前,本校长就把他开除了!”

  军警们互相看了看,只是在校园内胡乱地搜寻了一阵子,便怏怏而去了。就这样,毛泽东在校长武绍程的帮助下,躲过了反动军警的搜捕。后来,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打败了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建立了新中国。

  武绍程曾教过舒新城的伦理学,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因病回家,开始出任溆浦县中学校长,1930年秋改任县教育局长。新城来到县教育局传达室,要求请见武局长,传达是个中年人,对新城说:“局长现在办公,请晚上来。”

  “因我有急事要见局长,时间过于紧迫,不能久等,请转告武局长。”新城说毕,便掏出一张名片给传达,请他转交给武局长。

  传达接过名片就进去了,很快,武局长欣然走出来,笑容满面地握住新城的手。新城望着他的恩师,恩师比以前瘦了一些,可那两撇标准的八字胡在他清秀的脸庞上显露出几分威严,双眼灵动,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一个不凡的人物。

  “哎呀,喜从天降呀!怎么不写封信告诉我一下,突然就来了?”武局长笑着问道。

  “武老师,这回匆匆探家,是因为父亲病了,在家三天,上海来电报催我回去,工作实在太忙了啊!”新城回答道。

  “县财政局在什么地方?”新城问道。

  “还没进办公室你就问财政局有何事?”武局长反问道。

  “我要找财政局向德一局长取款。”

  “多少款?”

  “不多,一二百元。”

  “二百元,还说不多呀?”武局长惊讶地说。停了一下,武局长又说:“你莫要用上海的眼光来看我们溆浦啊!”

  39、“我这个局长实在穷啊!”

  新城来到武局长办公室,打电话给财政局又打不通。新城的老朋友向君也在武局长办公室,他就引新城去财政局。途中向君说了溆浦的一些情况和个人的事情,他说:“新城老同学,我是甲种工业学校毕业的,有许多工厂经验,可多年没有工作,现在准备去龙潭军界谋事。”说完不胜唏嘘。

  新城劝说道:“你是国家多年培养的技术人才,到县里竟无用武之地,真是荒唐。你莫要悲观失望,要忠于其业,努力改造社会,因为只有担当起这种责任的,才能算得上真正的人才啊!”

  新城到了财政局,见到了老同学向德一局长,并将长沙划款的信交给他。写信的人已经在长沙用了新城的钱,写信人的钱又存在县财政局,他给向局长写信嘱咐,舒新城到溆浦就得支付。

  向局长看了信后面有难色,很抱歉地说:“哎呀,老同学,实在对不起啊,今日没有钱,非等几日不可!”

  “不会吧老同学,溆浦在湖南可算得上一个上等县啊,财政这么紧张吗?”新城有点不相信。

  “是啊,讲起来一般人都不相信,我这个局长实在穷啊!”向局长两手一摊,摇摇头无奈地说。

  幸而新城在老同学丁茂材处另汇一笔款,他家是溆浦县的大商号,新城去便立即照付,不然的话他还要在县城留住几日专等路费。新城在县城给父亲继母买了些吃的用的东西,托轿夫带回去。

  新城回到教育局,武局长和他谈溆浦一年来的教育计划,“国家之强弱,关乎国民识字之多寡,是故有识之士莫不以广兴学校普及教育为救国之策。溆浦兴旺,唯在教育。”武绍程说道。

  “校长说的极是,我以为,一个地方多一读书识字之人,即社会多一安分守纪分子,国家也多一健全良好之民,教育重要啊!”新城回答道。

  这时,武绍程要教育局科长通知县立中学预备开会欢迎新城回母校。武局长说:“新城,今年暑假我就打算请你回溆浦的,只因经费不够就没有邀请你回来了。这回机会难得,你已经找上门了,就请你为学生做一次讲演吧。”

  “武老师,县立中学是我的母校,多年没回来,我也很想去看看。欢迎自然是不敢当啊,讲演嘛也谈不上,去和老师学生见见面。”新城回答道。

  新城离开县城时间很长了,对于县中(20年前的县立高小)旧游之地如城后的鹤鸣山、圣庙山等处,他都想去看看。武局长年已55岁,须发斑白,三年前在杭州西湖和新城相见,那时他身体虚弱,走路艰难,今日他愿同新城一起散步,精神不错,心情愉快。他带领新城到县图书馆参观,这个图书馆还是前任教育局长邹土祯先生于民国十六年(1927)筹建的,设于县城鹤鸣山下(今县电视台所在地),邹先生自捐藏书千余册,希夷先生(县警察局长)捐二十四史全套,又从观音阁竹坳藏书家舒立俊先生家购得经史子集万余册,终于建成了溆浦公立图书馆,邹士祯先生兼任馆长。后来,邹士祯先生御任教育局长和图书馆长,由武绍程先生继任。

  新城来到图书馆看了一下,图书馆只有一个图书管理员,县里财政紧张,图书经费紧缺,除了一些旧籍外,新书极少,就是旧籍也没有整理。新城等人从图书馆后门走上鹤鸣山和圣庙山,登高一望,斜阳映照下的县城尽收眼底,栉比鱗次的屋宇金黄耀眼,半月形的溆水银波闪闪,卢峰山下的县城宛如一枚别在巨人头上的金钗。新城等人在圣庙山上伫立很久,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新城取出相机,摄下了不少镜头。当时驻在圣庙山寺观里的军队官兵,很有兴致地观看新城摄影,一个士兵走上前去要新城打开相机,他要看一看刚才照的像好不好,新城告诉他说:“现在不能看,要等一个胶卷全部照完了,洗出来才能看。”

  武局长和新城回教育局吃晚饭,遇到20年前教过新城书的刘汉秋先生,谈起往事,有如隔世。饭后,中学校长舒先生和中山大学学生何先生,《民报》舒记者来会新城,谈话后已到七时,他们一同去中学。在夜色迷蒙的“洋油”(过去点灯用的是进口的外国汽油)灯光下,照得校园混黄一片,20年来校园仅只建了一座洋式教室,一个花木稀苏的校园,至于图书和各种仪器,则为兵灾水灾损坏无余。

  新城看过武校长提供给他的有关溆浦教育情况的材料,1931年上学期全县教育概况,全县共有学校(中、小学)167所,共有教员341人,学生6304人,其中女生1509人,中、小学毕业生217人。全县教育经费支出93445元,收入71422元,资产32585元,教育形势不容乐观。这时,舒校长说:“新城兄,我们学校现在连一个图书馆也没有,也没有图书费,无礼堂,所以遇到集会或开学典礼,感到困难,无能为力,伤透脑筋啊!学生除教科书外无书可读!”

  新城和武局长唏嘘不已,摇头叹息。

  八时正,舒校长召集全校学生立于大厅,武局长首先讲话:“同学们,今晚我们邀请你们的老校友,著名教育家、《辞海》主编舒新城来校演讲。他20年前就在这里读书,可以说是你们的老学长了,大家热烈欢迎他演讲。”

  新城走上讲台,向全体师生介绍了自己20年前在学校读书的情况,还说了在上海主编《辞海》的情况,最后说:“同学们,我和武局长看了你们学校,连个图书馆也没有,这是和一个中学不相称的。我回上海后,要想办法给你们弄一批书来,大家一起努力,把你们学校的图书馆尽快建起来,为你们学习提供方便。我在学校读书时,主要时间用在图书馆读书学习,同学们,努力啊!”新城的演讲,博得师生们的热烈掌声。

  新城演讲完毕,和武局长等人回到教育局时,已快十点了,又和其他几位职员谈话至深夜方寝。翌日晨七点起床,打算立即起行,可昨晚约定的轿夫们还没有来,新城知道又雇了几个“瘾君子”。昨晚新城托门丁代雇轿夫时,特意嘱咐不要雇请“瘾君子”。门丁听后笑着说:“舒先生要雇不吃鸦片的轿夫,恐怕只有自己走路罢!”

  站在一旁的武局长说道:“我们县鸦片危害严重,越是劳力者就越喜欢抽鸦片,现在的‘脚帮行(专以挑货抬轿为业者)中找不出一个不抽鸦片的。”

  新城听武局长这么一说,也只能如此听之任之了。

  八时半,“瘾君子”们过足了瘾便姗姗来迟,武局长正在和新城谈话,就吩咐轿夫们等一会儿,他要把县立中学的教育情况和全县的教育状况抄给新城,就对轿夫们说:“你们莫要急,等舒先生办完事再走吧!”

  新城因多年未回家乡,对溆浦的教育了解不多,对其他情况也知之甚少,就要武局长给他送一部新修的县志,武局长就从书柜里取出一部《溆浦县志》,又郑重地盖了溆浦县教育局的公章,并题了很多字。武局长做这些时,动作特别慢,后来新城才知道,他故意慢悠悠的,目的就是要留新城吃了早饭启程。

  武局长将写好字的《溆浦县志》双手捧给新城说道:“没有什么可送你的,送部县志吧。你回上海后,请你把编印的书和著作送几套给县图书馆和中学吧!”

  新城爽快地回答:“好的,回上海后落实老师的吩咐,我还要邀请在上海工作的溆浦老乡一起捐书。”

  40、“穿汤肉”

  武局长留新城吃早饭。这顿早饭不同寻常,席中新城和老师、朋友讲了好多话,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武局长安排了好几样家乡菜,特别是菜中的那一钵“穿汤肉”,引起新城许多回忆和感慨!

  “穿汤肉”是溆浦的一道颇有特色的菜,是用刚宰杀的猪肺、猪胰、猪菌油、猪连贴、加上里脊肉而熬制的鲜美的汤。为了吃上“穿汤肉”,购肉者等屠夫将猪腹剖开,取出各种杂件,每样割一点立即煮汤,因猪腹杂件有限,吃碗“穿汤肉”也不容易,只有身份的人才能经常吃到。20年前,新城在县高小读书时,唯有学堂堂长舒立淇先生每天早餐都有一碗“穿汤肉”,其余的先生和学生桌上也有一碗穿汤肉,那是猪肉和猪肺做的,有几个调皮的学生私下议论:“为什么堂长天天吃‘穿汤肉,我们只喝猪肺汤?”他们心里有点不服,就常常借故与大师傅作对,使厨房受罚。一次,舒新城叫一个调皮学生趁早晨自习之际,溜到厨房把还没下锅的猪里脊肉,用纸包起来放进衣袋里,中午上鹤鸣山俩人搞烧烤,美美吃了一餐。这天早餐时,舒堂长喝着“穿汤肉”,突然发现没有“里脊肉”,便问大师傅:“今日怎么不割‘里脊肉呵!”

  大师傅回答:“割了四两‘里脊肉,是我亲手切好的,我只出去屙尿回来就不见了,可能是馋猫偷吃了吧?”

  舒堂长听这么一说,就摇晃着光光的脑袋,大发感慨:“啊,原来若此,连猫也嘴馋,喜欢呷‘里脊肉!”说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新城由“穿汤肉”,想起那几位每天都要吃“穿汤肉”的堂长先生们,没有一个活在世上,都魂归西天了,不禁潸然流泪。

  41、岩湾舒将军

  早餐后已到上午九时半了,新城与师友们道别,迎着东方的朝阳,从长冲口走去。阳光映照下,晨雾飘飞,晴蒸祥瑞,夜结露珠,阴披霓裳。走出长冲口,面前是一条弯弯的小河,河水清澈,卵石鱼虾,清晰可见,跨过木板桥,就看到岩湾了。岩湾十分宽阔,田野绿草叶上颗颗露珠,像是一块块巨大银白的锦缎。甘蔗林绿油油一片,一层薄霜反射出耀眼的银光。这里住着五十多户人家,新城来岩湾特意拜访他的族兄舒建勋将军。舒建勋身材伟岸,又有文化,在四川军阀刘湘部队里先后担任团长、旅长,从军多年。这次也因父亲患病回家;新城和他分别二十年没有见面,俩人相见分外亲热。

  新城想起了1911年在县立高等小学闹革命而被开除学籍,辛亥革命后进常德省立二师附设单级教员养成所、长沙游学预备科和武昌文华大学中学部英文补习等学校求学。1913年8月借得舒建勋辰郡中学毕业文凭,考入湖南高等师范(湖南大学前身)本科英语部。新城冒名顶替考取湖南高师一事被校长符定一(著名语言学家,解放后出任中央文史馆第一任馆长)知道后,符校长让他继续在高师读书,直到毕业。“建勋兄,搭帮您的毕业文凭,我才考取湖南高师啊!”新城感激地说。

  “那里那里,没有你的真才实学,也考不上啊!”舒将军回答道。

  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新城、建勋只得匆匆地略叙近事,约定以后彼此多通信。

  “新城,回上海后早日把《辞海》编好,为中华民族作出贡献。”舒将军勉力新城说。

  “老兄,愿您前程似锦,身体健康!”新城真诚地对舒将军说。俩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舒建勋当团长后在四川找了一个小老婆,晚年得了精神病,疯疯颠颠,被小老婆一脚踢开,赶回溆浦老家。那年他起火了,癫狂的舒建勋把楼上一大缸金黄的茶油往大火里倒。1940年他死于岩湾,葬在岩湾村后山坡上,这是后话。

  42、烟枪打倒好汉

  新城等人继续东行,经过大潭,眼前又是一大遍金灿灿的桔园,还有绿油油的甘蔗地。一路上,新城看到藤包中多了两样东西,一件是一根约一尺的竹筒,上着一个圆瓦葫芦,这是鸦片烟枪;还有一件是两个乌黑的纸烟罐子,用一根绳子扎得很紧,此物与鸦片烟有关,轿后还有同样的两副烟具。走了十五里到大坳坪,肚子饿了,准备吃午饭,到了花桥,轿夫动作敏捷,把轿子行李放下地,立即把各人所备的两件宝物取出,走入客房,各选一张床横卧其上,同时将两个纸烟罐打开,由一个罐中取出形似蛋壳的烟灯。这种烟灯用玻璃罩比较贵而易碎,乡下烟民大部分都以蛋壳代替,把烟灯点燃,从另一个罐中取出煮好的烟膏,再从烟枪中取出打烟泡的铁针,就大吸特吸了。十几分钟后他们的瘾过足了,就爬起来又吸皮丝烟或草烟,最后才吃饭,所费时间总共还不到一小时,比宝庆不吸烟的夫子们还快些。

  新城问夫子们:“你们吸烟每日要花费多少钱?”

  夫子们回答:“不多,每人吃鸦片烟三次,每次七八口,一共花费一千文。皮丝烟不要多少钱,每日有一百文就行了。”

  然而,夫子们每日收入多少钱呢?他们送新城到烟溪,来回要四日,三人一共只得六元四角錢。每元可换五千五百文,每日平均只有三千文,用去一千一百文的烟钱,所得就不多了。

  鸦片对中国民众的危害十分严重,新城自宝庆起行,无论经过什么地方,都有很多烟馆,而且都是“座上客常满,盘中烟不空。”他在家遇到的亲朋故友,除去他的老父和继母外,差不多都吸烟。途中他在一处烟馆门前看到一副对联十分形象:一盏明灯,照尽天下富贵;半根毛瑟,打倒世界好汉。

  这副对联道尽了鸦片对国人的毒害,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好汉,身强体壮,精力充沛,一旦上瘾,就会毁灭。湘西农村,越是劳动者,吸烟的越多。因为鸦片有很强的诱惑力,劳动者个人生活尚不易维持,更谈不上建立家庭,就是收入能维持生活而有余者,也因图一时快乐而入此道者也大有人在。中国政府允许国民种植鸦片,在西南各省还设特税处,征收湖南、贵州、广西等鸦片特税。所以新城大发感慨:“照此下去,一百年后,不要他人以武力或经济来亡中国,中国将自己亡于鸦片烟之手!”

  43、古樟树下

  夫子们烟足饭饱之后,就走小路直奔花桥。过了大弯桥,很快到了小弯。小弯乃邱陵地带,山坡田土皆为红砂泥,有20来户人家。村东有座壮观的寺庙,门前那颗古樟树,至少有几百年了,遮天蔽日。大门上端“紫来庵”三字分外醒目,两边墙上全是兵将对杀的彩绘,栩栩如生。阳光照射,紫光霭霭,彩雾纷纷。新城说道:“我们去寺庙歇歇凉吧!”

  古樟树下坐着两个尼姑,新城走上前拱手说道:

  “师傅,我们来歇歇凉,打扰二位了。”

  尼姑脸露喜色,起身让坐:“先生从何而来!”

  “我们从县城来,今日要赶到低庄”。新城答道。

  那位年轻的尼姑朝不远处的老井直去,用一根绳子拴着一个竹筒,扔进老井的心窝,掏出一泓清凉的井水来,明亮闪眼,然后提上来,给新城和夫子们每人倒了一碗,他们“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叫:“好水好水,又凉又甜”。

  老井已有几百年历史了,一根绳索给青石井台留下了一道道浑浑的伤痕。井水冬天温热,夏天水凉,过往行人经过此井,都要停下脚来喝上几口。逢到五黄六月收割季节,方圆几里的村民都要叫自己的孩子或女人来老井挑水,当又热又累的农人喝上几口清凉的井水,疲劳顿消,干劲倍增。尤其是寺后郑家农人,大部分田都在小湾。收禾季节,他们挑担谷或一担稻草,酷热难耐,汗爬水流都要在紫来庵樟树下歇凉,每个人都要喝上几碗凉水,什么享受都比不上。

  新城问道:“师傅,请问郑家离这里还有好远?”

  “就在屋后不远啊,来,我告诉你”。年轻尼姑手指屋后的村子:“那就是郑家”。

  新城说:“谢谢师傅,后会有期”。

  新城等人走过田垅中的黄泥湖,爬上一个小坡就到了郑家。郑家是一个大院子,有三十多户人家。新城去郑家,去看一下老同学向觉明(向达)夫人郑君宜女士的老家。这时,新城看到有一老一少在挖土,他们边挖土边唱山歌,父亲唱:“清早起来雾茫茫,鸳鸯飞到田坝塘。蚂蝗缠住鸳鸯脚,情妹缠住十八郎。”儿子接唱:“清早起来雾沉沉,望到对门落黄尘。黄尘只望雨来淋,乖姐只望郎来行。”……

  新城听得蛮有味道,就走上前问道:“老叔,请问郑君宜家在哪儿?”

  “啊,郑君宜家就在那棵大樟树下,红墙大院,她已出去好几年了,家里只有父母。”

  老者要儿子带客人去郑君宜家,郑君宜家四周围墙,大门朝南,里面是一幢两层楼的木板屋,一个宗堂,一个茶堂。茶堂靠里有一个红溶岩围住的火坑,弄子靠西是猪栏屋和牛栏屋。这天郑君宜的父亲在家,新城进屋就说向觉明是他老同学,这次探家看病父,返回上海经过郑家,特意来看你老人家。

  郑父十分感谢,要留新城吃中饭,新城说下午要赶到低庄,就不吃饭了。说完就起身告辞了。

  44、满溪流水满溪花

  新城沿着四都河龙雾潭朝花桥走去,对岸就是官庄,宽阔沙滩上一排排枊树,柳条依依,鱼虾成群,打鱼佬儿边打鱼边唱歌。走过花桥“三义宫”、就到了“牛儿桥”。每逢一、六为花桥赶集日,牛儿桥成了卖牛场地,大牛、小牛、水牛、黄牛数百头,牛声哞哞,十分热闹。花桥的桥为亭子桥,长达百米,两边长条凳可坐几十人。烟花三月,坐在桥上,凭栏观望,小溪水满,涟漪泛绿;岸草如茵,桃李烂漫;粉蝶飘飘,蜜蜂嗡嗡;归来的春燕,起舞翩翩。突然一阵骤雨,只见叶乱花飞,满溪流的都是桃花、梨花。很快雨过天晴,红霞漫天,落花流水,此时文人雅士吟颂宋人方信孺“雨脚初收鱼尾霞,满溪流水满溪花”的佳句来了。

  45、县府洪灾报告

  从花桥到低庄,经过马儿桥,此桥是个凉亭,专供行人歇脚喝茶。一路上,新城看到高坡、山下坟墓星罗棋布,田垅中央也耸立着稀稀落落的土坟。四都河两岸不少民房被洪水卷走了,只留下一个个红熔岩雕凿的墙墩岩,屋主人也不知漂流何方。因洪灾发生不久,死了不少人。笔者原封不动摘录国民党溆浦县政府《1931年洪灾报告》的一小节:

  一、全县面积一万四千一百四十方里。二,原有人口三十三万七千七百五十人。水灾原因:县境缺乏森林,东北三四两区尤甚。此次山水爆发,遂成重灾。1.水灾两次:第一次重灾为七月六日;第二次七月二十六日。2.山水爆发。自县北四区圣人山一带,于七月六日正午急雨倾盆,两小时间,山岭崩塌千余处。水势陡涨六丈以上,夹泥带沙,排山倒峡,流度之速,过于火车,两小时间自暴发处即已飞流百六十里,淹及县城。水灾起处,时间迅速,沿溪河民众,逃脱不及,淹死人口三千五百四十一人。县境觅获尸身者三分之一,余者多漂至辰州、常德以下。3.因水灾极贫者达五万零八百五十一人,次贫者三万六千二百二十四人,待赈者共八万七千零七十五人。3.冲毁田土四万五千二百七十亩,约计洋二百十六万三千五百元。冲毁房屋一万四千五百三十四栋,约计洋四百零二万四千元。损去牲畜、器具、树木、果树、粮食、桥梁等,共计洋八百七十五万八千六百一十元。4.县境各级学校一百七十所,总计冲毁学田三百五十余亩,其中毁损校舍校具者三十二所,县中学损仪器书籍约千元,统共损失约洋五万元。

  46、孤独苍凉望落日

  新城到低莊时还只下午五时多,太阳离西山还很高,时间早得很,因低庄距烟溪数十里,新城只好在低庄住宿一晚。今日正逢低庄赶场,四面八方的人汇集低庄,这时,赶场的人还未散去,场上熙熙攘攘,尤其牛市热闹,大牛小牛,黄牛黑牛,牛哞狗吠。新城选了一家伙铺,他和三个夫子同住一房。夫子们放下行李,马上拿出烟枪过起瘾来,烟雾缭绕,无法休息,新城一个人就在街上闲逛,街道两边封火墙上和壁板上,看到很多反日标语,“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日本人从中国滚出去!”“大家快快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不当亡国奴!”……这些标语,有的是以县党部名义写的,有的是以区总名义写的,有的是以团防局名义写的,还有的是各机关,甚至中、小学生写的,由此可见,中国反日情绪已经遍布全国各地,激荡各个角落。

  新城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孤独寂寞,他从街道的缺口向东望去,看到沿河一段绿野,便信步走去,则为一园桔树,于是,他就选择一断石墙坐下,隔河对面就是高耸入云的龙凤山。夕阳映照着龙凤山,山峰树木披着一层桔色的光辉。《溆浦县志》记载:“龙凤山,东首七峰山,县治东北四十七里,又名‘龙凤寨。南四门村,北龙凤寨村,高度自龙凤寨至山顶约里许。全体皆石,色淡赤。西曰‘凤寨,上有狮子岩,东曰‘龙寨,北面峭壁,猿狖莫升,俗名‘匣子块。山顶有井、杵臼遗迹。盖古时曾建佛寺,明末乡民因避兵于此。”明清之际,邑乡绅富户因躲避李自成部将牛万才而聚众涌入山寨,后被牛万才攻破,并斩其首领。相传乡人将其首领装入棺里,葬在寨前悬壁间的自然穴洞里,悬棺距地面高近百米。

  此时,新城回首遥望落日,感到十分寂寞苍凉。离家三日了,父亲的音容病貌仍萦迴于脑际,还有远在上海的儿女也时刻在眼前晃动。他苦于旅途,百感交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抽泣了好久,新城才起身行至风翔书院,进去观看碑记。碑记为邑人舒叙玲所作,碑记云:“公(指溆浦知县陆传应)得异梦,恍惚见楹句曰‘五羊独坐,双凤齐飞,故名‘凤翔书院。”“凤翔书院”始建于淸咸丰三年(1853),县令陆传应就低庄市(镇)财神馆而设,由县令亲自筹办,并劝谕绅富捐资,置田收租,薪火相传。又将余资在财神旁边买地基一所,备作学舍,起名“凤翔书院”、

  红日西沉,鸦鹊高嗓,低庄市镇百多幢房子一片黑暗,只有团防局和镇特税派出所各有一盏“洋油灯”,其它家穷得连“洋油灯”都点不上。黑夜里那两盏孤零零的“洋油灯”(点煤油的灯,谓之“洋油灯”),微弱浑黄的灯光在颤动,随时都会被黑夜吞灭。

  新城回到店铺房间,夫子们都睡了,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感到极度的空虚。三日来,老父的憔悴,妻子的病态和孩子们的天真,交替在脑海中涌现,万感交集,又痛哭流涕。

  一个夫子被新城的哭声吵醒了,问他:“先生,你哭么咯?你们有钱人生活也不快乐啊!”

  “没什么,我睡不着。”新城回答。

  新城对坐孤灯,又坐了一个时辰,才躺下休息。

  次日,天还没亮,新城就起床洗簌,夫子们也都起床了。七时大家吃完早饭,便动身起程。

  晨雾笼罩,太阳已升起丈把高,浓雾罩住了阳光,太阳就像一个硕大的红色蛋黄。雾中的山野消失了固有的宁静,变得犹如混沌初开。新城走了十五里来到镇宁司休息,店主说:“你们再走七里就到了分水界,三日前分水界发生强盗抢劫,你们要小心啊!”

  新城听店主这么一说,心中坦然,他认为强盗大部分都是本县人,目的是想抢些钱财,绝不伤害人命。前三日发生抢劫,不会这么快又发生,当夫子们还犹豫不决时,新城对他们说:“走,继续前进,平安无事!”

  十时到了分水界,轿夫指着路旁的一座石桥说,这是抢劫的地点,强盗为什么要在这里抢劫呢?因为从镇宁司至烟溪四十五里山路,只有这个地方无人家,而有小路通山上,所以强盗们常在这里下手,每年要发生几起,团防军队也没有办法。1925年的秋季,溆浦县立各校毕业生男女十四人,一起去长沙考中等学校。不料在分水界一起被土匪捉去,把他(她)们身上的银钱全部搜去,少则数百元,多则数千元,此事拖了四个月才了结。此事发生后,有关人士呼吁,为了青年学生外出求学之安全,建议将县立小学改设初中。

  今日新城亲临其地,不料石桥已经荒芜,想不到溆浦中学的创立,竟与分水界这座石桥发生的抢劫学生钱财有关,这恐怕是中国一切校史中最特殊的校史,所以他想起武绍程先生对他说的那句话:“你治近代中国教育史,溆浦中学的创立史,恐怕是所有学校史中之最特殊的,你不可以不大书特书啊!”

  47、岳麓书院

  新城已隔八年没来长沙了,1918年他应省教育厅之聘,曾在长沙住了两个星期。13年后,长沙变化很大,但万变不离其宗,都市的繁华、忧郁和喜悦,他都经历过,有的仍历历在目。他不想久留长沙,决定这天下午四时乘火车起行。

  离开长沙前,新城一定要去岳麓山,岳麓山是他的第二故乡。这次回溆浦到长沙时想去岳麓山,因赶回去看病中父亲,没时间,这次便打算上午去岳麓山游览。他住在长沙东门,离岳麓山有十多里,上山下山也有十余里。游岳麓山要花一天的工夫,而周仲竾、杨柏荣、余砥吾、马叔泉等几个老同学又约定下午2时宴叙,时间非常短促,只有清早上岳麓山,约定周仲竾君早晨在新城寓所相会。

  翌日晨,东方天际红霞满天,周仲竾带着11岁的儿子周清一来了。

  新城三人由南门外渡河,途中催促车夫快走,可赶到岳麓山上的牌楼口已是上午9时了。这天是星期日,按常规游客很多,可此时大早,游客寥寥可数,除新城和周仲竾及儿子三人外,只看到湖南大学男女学生十余人,他们徘徊途中,手牵手嘻嘻哈哈。

  新城游岳麓山,在乎岳麓的幽静丛林和乡村风味。岳麓书院建在山麓正中的一个幽谷中,三面环山,正面朝江(湘江),水陆洲的田园和长沙城一览无余。乡村的生活,新城一向钟爱,可他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又不能完全安于乡村生活,因为他手不离卷,而乡村落后,最苦于看不到新报刊新书籍。住在岳麓可以享受乡村生活,又可及時看到新报刊,这种又乡又城的生活,新城称其“实是我理想中的妙境。”而爱晚亭和枫林更使他无限留恋!

  48、爱晚亭

  岳麓书院后数十步的池塘上边一座小山丘上,就是爱晚亭,这是一座石建的方亭,是明代大儒朱熹讲学时常休息的地方。亭后围着满山茂密的枫林,正逢深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亭旁有一泓泉水,从乱石中潺潺流出,发出叮咚的响声。每到下午景色更迷人,晚炊烟腾,阳光映射枫林,霞光万道,绿蓝红黄,美得人心痛,实不能用言语形容。凡到过岳麓山的文人骚客,都会在此留下诗文。新城想起14年前每逢课余之睱,邀上三五同学,常来亭中闲坐,观景,静听枫林天簌,仰视白云悠悠。今日到此,正是阳光普照的上午,枫叶霞光,直映眼帘。仲竾儿子清一看不明白的地方就追问根由,看到墙上的字迹,就抄录下来。亭中石桌四面都刻有题记,清一也一字一字地抄下来。此亭是清宣统三年由程颂万补葺的,一面刻“放鹤”两个大字,一面刻程颂方刻石的因缘。还有两面则刻张南轩、钱南园的诗各一首,名曰“二南”诗刻。“二南”两诗,很能写出爱晚亭景物的特点。“二南”诗抄录如下:

  张南轩先生青枫峡诗:

  扶疏古木矗危梯 开始如今几摄提

  远有石桥容客坐 仰看栏若与云齐

  风生阴阔方鸣籁 日烈尘环正望霓

  从此上山君努力 瘦籐今日得同携

  钱南园先生九日岳麓诗:

  雨歇江平政赤闲 相寻故事一登山

  红萸黄菊有深味 碧涧丹崖俱净颜

  北海碑看落照里 南轩座接清风间

  归与且信穷幽兴 细数林鸦几队还

  抄完爱晚亭的诗词,新城三人就从红叶峡(青枫峡)中循石级而上,右木参天,幽被遂异常,林鸦踏枝,寂静悠远。行至半山腰,他们三人抵不住红叶诱惑,各自东西,寻珍探宝。三人寻得满襟红叶,钻出枫林又相会在一起。走完红叶峡,山间一座庞大建筑物陡现在眼前,此乃万寿宫。三人于禅堂钟声中,穿过该寺,就到了白鹤泉。泉水由石隙渗出,清冽甘甜。由此右上,至蔡锷墓,荒芜不堪。再折回左向经过石印书屋,直到山顶云麓宫。

  云麓宫是庵不是寺,中国的庵是小寺庙,多为尼姑居住;寺,又叫寺院,佛教活动之地。云麓宫的后舍正对着浩浩渺渺的湘江,设有一个茶座,专供游客欣赏湘江北去,桔子洲头。座上东望,长沙全景尽收眼底。湘江涛声入耳来,清同治癸亥黄道让先生刻了一幅对联:

  西南云气来衡岳

  日夜江声下洞庭

  颇能领略此间胜景。这时,新城高声朗诵他的国文老师吴凤荪先生的对联:

  对云绝顶犹为麓

  求道安心即是宫

  此联将“云麓宫”三字嵌入,颇含哲理。

  在云麓宫新城看到一位白发飘飘的道人,他守护云麓宫已经几十年了。新城在长沙湖南高师读书时,就看到这位老道护守此宫,那时他就已鬓发斑白,道貌昂然,如今老得不能行动了,与之交谈不能言语,可见老道即将驭鹤归西了。

  新城看到老态龙钟的道人,就联想起家中病怏怏的父亲,泪水一下滚了出来。他转过身来,面对湘西北的雪峰山,愧疚地说:“父亲,下午我去上海了。儿子不孝,您在病中我离开了您,这也无法,忠孝不能两全。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见您,说不定一去就是诀别,您多保重啊!”说罢就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周清一望着新城,好奇地问道:“伯伯,您哭了,您为什么拜三拜?”

  新城痛苦地微笑着……

  责任编辑/廖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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