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醒了的黄柏河
那年,有一条小河,还沉睡在千年荒凉之中。
她是长江三峡河段众多支流中的一条小河,河道狭窄,河水清澈,两岸高山刀劈斧削,终年云遮雾绕,矫健的雄鹰也难于飞过山巅,十几里河滩边见不到一户人家,唯有不知名的飞禽走兽活跃在森林里。她从湖北省宜昌(现夷陵区樟村枰)的远端山峦层叠无穷、葱葱郁郁的黑良山源头一路行来,在湍急的162公里河段里奔流不息,行至黄花场,东西两条支流汇合,携手奔入长江西陵峡口(今葛洲坝)下。那年,外界唯有水利勘测设计队的队员们,为寻找水源,勾画水库大坝蓝图,曾经揭开过这条小河古老而神秘的面纱,他们在河滩边支起过三脚架,撑起过测量伞,在沿岸的高山上踩出过一串串足迹,留下过一堆堆岩蕊。
这样一条小河,将面对数以万计的建设者时,才诞生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黄柏河。
那年,黄柏河还浑然不觉,她将迎来史无前例的热闹。
1974年4月桃花盛开时,黄柏河水利电力工程指挥部成立。半年多以后的12月6号,天福庙大坝工程开工典礼大会召开——黄柏河流域天福庙大队迎来了空前绝后的盛况,天福庙供销社下面的一块平台上,标语夺目,高音喇叭响彻云霄,红旗猎猎,人头攒动。唯有主席台上,18把椅子显示出了一种特殊的环境和氛围,那是从农民家里借来的桐油椅,椅子矮小且陈旧。那是18个指挥长的座位,除了18把椅子,再没有一条板凳、一张小桌子、一个茶杯,更谈不上水果香烟。没有一把椅子上标明某某领导的名字,但是,每一个领导都有他明确的工作任务和目标。总指挥长是原地区农委副主任阎锦华,副指挥长是舒俊,税务局局长、工商局局长、气象局局长等都担任副指挥长。到会的还有物资、医疗卫生等部门的领导,由此不难看出,当年是举宜昌地区之全力投入黄柏河天福庙大坝的建设。
早在新年之际,宜昌水利局领导就围绕天福庙建坝问题召开过几次会议。当年物资匮乏,钢材、水泥、机器设备短缺,当地没有工程技术人员搞过中型拱坝的设计,资金更加困难。一直到1975年6月份,天福庙坝体填筑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地区革委会才请示省财政厅给予解决了100万元的借款。虽然一无所有,却时不可待,因为1972年,宜昌地区遭受了严重的旱灾,很多地方都还没有从旱情中喘过气来,若再遇上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种连续大旱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被饿死!我们有一条刚刚建设好的东风渠,先建一座调节水库,将黄柏河河水引入东风渠,然后逐步完善黄柏河引水灌溉的梯级开发(四座大坝)。”这就是当年宜昌地区几届领导关于水利开发、建设的一致主张和工作核心。会上,以陈群如、舒俊、周铭烈为主的工程师们,经过反复研究讨论,提出因陋就简,因势利导,利用苟家垭一带的石山建坝,劈山造石,用块石和条石筑起一个大坝来。
用大石筑坝的方案由此形成。经水利专业技术人员勘测,苟家垭沿至天福庙一带的山石属于石灰岩质,这类石质和V字形地势都是拱坝立脚的良好条件,两岸岩质山峰是坝体得力的左右肩膀,它们将把自己的信心和力量传送给坝体,将用钢铁般的坚强意志支撑大坝。
这个造坝方案一经确定,就装在地委书记王群心中了,“苟家垭离大坝坝址地天福庙有15里之遥,炸山、劈山、运石、筑坝……我们一无所有,但是我们有人民!我们靠宜昌三县(枝江、当阳、宜昌县)人民,打一场人民战争!”王群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在开工典礼大会上的讲话,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接着,阎锦华在会上宣布了宜昌三个县的灌区面积:枝江的灌溉面积70万亩;当阳是50万亩;宜昌是30万亩,大坝建好后,以上各县以受益面积分配东风渠渠水。因此,三县的每个公社以营为单位组织人马,到黄柏河搞水利建设的先头部队已经报到,枝江县上1万人,当阳县6000人,宜昌县4000人,推磨转圈,半年轮换,统筹安排上黄柏河工地的人。可以想象,开工典礼那天,那产生巨大磁性的声音是怎样回旋在黄柏河上空:“同志们,我们建设天福庙大坝水库,是为东风渠输水,渠水将灌溉到我们家乡,我们参加建设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为三县人民作贡献!”
会场上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领导们的讲话鼓舞人心:“在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中,我们的民兵用独轮车推出了一个新中国。今天我们没有条件建设大坝,我们就用石头码出一个天福庙大坝来!米饭和白面馒头管大家吃饱,我们比当年的民兵强!”
最后,王群说:“建设中会遇到困难,但是难不倒我们的决心,我们就是典当了裤子、卖了褂子,也要把天福庙大坝建起来!”
仍然需要大跃进时代的激情与热潮,头年年末,宜昌地委组织了100多人到外省的一个小县去参观,那个县的人口和田地远不及枝江县,竟修建了60多座大坝,一个水利建设经验丰富的普通农民当上了水利局局长。
仍然需要革命战争年代的钢铁意志,王群亲自去枝江动员宣传,并率领一支千人队伍浩浩荡荡步行到天福庙。王群原是湖北省武汉军区青干部部长,1970年走马上任宜昌前,被造反派打断了3根肋骨,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来到宜昌,亲历了宜昌大旱年民众的艰难困苦。因此,他和上届领导一样,把水利建设摆在一切工作的首位。枝江的民兵们挑着箩筐,扛着挖锄铁锹,跟随地委书记来到天福庙;也有极少数人推着板车,车上放着铺盖卷和粮食,(当年要求是“三带”,即自带铺盖卷、粮食和工具)人们爬大山过小河,行程200多公里,日夜兼程。这支具有象征意义的队伍走到哪儿,就把黄柏河流域建设的种子撒到哪儿。随后,宜昌三县人民被动员起来了,他们整连、整营地步行,或者是赶着驴子推着车子,开着解放牌的大货车,货车上飘扬着以连队为单位的鲜艳红旗,向黄柏河的天福庙工地聚拢了。
河边搭起第一间茅草棚子
上万人的队伍怎么组织好?靠的是基干民兵的建制,由上至下,县为团,公社为营,生产大队为连。连队是最基层的作业单位,集中住宿,统一伙食。一个连队最少时有20人左右,最多时有上百人。在工地上作业时,全都打出自己的战旗。县革委会副主任挂帅任团长,公社武装部长、大队书记、队长各任营、连长。营级以上干部配有武装,营长一般都有驳壳手枪,营部有冲锋枪、半自动枪,并有一定量的子弹。这支队伍从组织动员那一天起,到浩浩荡荡的民兵开赴天福庙,从在工地上布置下达各项任务,到每个团体完成各类指标,都是以严密的组织形式在进行。比方说,工地民兵每6个月一轮换。由于人员的流动性大,在管理上,实行了日报告制度。民兵如离开工地,必须到营部开介绍信,否则,上不了回家的民工专车,住不上旅社,领不到粮票,沿途也就吃不到饭。
当然,除了具有优良传统的基干民兵组织建制以外,还有与民工切身利益相关的身份问题。千百年来,农民都在为自己寻找更好的出路,走出乡土,进入城市是年轻人迈向进步的途径。好在参加这种大规模的建设不仅有饭吃,每天上午还有白面馒头啃。不论在坝上,还是准备砂石料,打条石,一般情况下每人每天能挣一个标工四角钱,另外,生产队里还记工分。
事实上,不少年轻人在参加黄柏河流域建设中,由民工走向亦工亦农,由亦工亦农走向正式工人,转干、提干,走上领导岗位,用黄柏河人自己的话说:“黄柏河牺牲了一批人,造就了一批人。”
当年那一批批民工中,以农村基层干部和乡土知青为主力军,他们中间,年纪小的15岁,年纪大的也不过30岁左右,大部分都是我们共和国的同龄人,在家乡没读完初中,少数人刚刚跨入高中门槛就遇上文革,不得不回乡务农。
来自枝江县的王昌鹏就是其中之一。王昌鹏长得腰杆子挺拔,胳膊腿子肌肉强健,黑发茂密。在那个曾度过饥荒年代的农村青年中,他算是个健康帅气的小伙子了。王昌鹏干农活儿样样都行,吹拉弹唱全会一点,就是有点儿不安分,常往县城里跑,结交一帮狐朋狗友,平时喜欢踢石头,不知不觉间练就了一双飞脚,偶尔被朋友们拉到县城里去打群架,谁遭遇他这双脚,谁就会吃个嘴啃泥。这使他在人前总是很得意。总之,他是个有人喜欢有人恨的小伙子。王昌鹏有个表哥叫刘均,他是当阳县慈化公社的生产队长,管着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口人,还在生产队时,上面派工作组下来指导工作,组长要他开梯田,他就砍树开田,结果被人骂,说他吃先人饭,夺后人碗;组长要他虚报产量34万斤,田地100亩,不够吃返销粮,他觉得吃了返销粮还要还,还背个没能力不光彩的名声。比起当个窝囊队长,他更愿意当连长干水利,因此他拉起一支连队的人马,坐上了从当阳开往天福庙的第一辆车,车上红旗飘飘,锣鼓喧天,一路上大家还唱着歌。
来自宜昌县的叶枝跟大家不一样,她是心里装着一个人来到黄柏河的,这个人就是王昌鹏。那年叶枝17岁,农村的女孩子到了这般年龄,家里早忙着给她说婆家了。叶枝初中毕业从学校回到家,媒人就踏破了门槛。叶枝老是跟爹妈说别瞎忙乎,爹妈闹不懂。那年大队动员上天福庙,一家出一个劳力,冬春两季干半年。本来家里准备让叶枝的弟弟上,叶枝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枝江的王昌鹏上了天福庙,就跟爹妈说,“弟弟还小,身子骨还弱着呢!我上。”叶枝的妈能织一手好布,拿主意方面却拗不过女儿,只好赶着给女儿织了一套衣裳,那套衣裳的颜色绿白相间,从上至下长长的条纹,高挑挑个头儿的叶枝,穿在身上更显得苗条秀气。叶枝准备好了铺盖卷,在等待出发的日子里,没事就爱爬到屋背后的山上去,她呆呆地坐在山上,山上就出现了王昌鹏的影子。
王昌鹏是叶枝家的亲戚,家住枝江石子岭,那年长江涨洪水,他们举家迁移到叶枝家避难,不久,王昌鹏的爹妈为求生计奔波他乡,留下儿子一个人在叶家。那时候,她和他都还很小,叶枝才九岁,王昌鹏才十三岁。她一上山就跟野兔一样,漫山遍野地跑,眨个眼睛,就把一起寻猪草的王昌鹏远远地甩在后边了。王昌鹏是从小在平原长大的孩子,不会走山路,穿双破旧的解放鞋,鞋底被磨得滑溜溜,他一边爬山,一边喊着叶枝的名字,生怕把妹妹弄丢了。
找不到叶枝,他一着急就滑倒了。叶枝却不知躲在哪儿“咯咯咯”地笑。他只听见笑声,却不见妹妹的人儿,从地下爬起来,捂着腿上的伤口在树林里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又着急,又喊……叶枝突然从一棵很高的树上溜下来,不歪不斜,恰恰骑在他的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双细腿在他的胸前乱弹……
那时候,两个小孩儿初识,互相都对对方感到好奇,常常是,两个人互相望着望着,就向对方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王昌鹏穿一件洗得发白了的蓝卡其布学生装,下面有两个兜,他习惯把一只手放在右边兜里,紧紧地捂住兜里的什么东西。有一次,叶技把他那个宝贝儿抢出来了。他生气了,脸红了。叶枝一看,原来是一个用Y形的、剥皮了的树枝、两头系着橡皮筋做成的弹弓。叶枝问:“你带这个来,是打鸟的吗?”
王昌鹏说:“是一个哥哥送我的。”
叶枝说:“难怪你当宝贝儿呢!”
“你们那个地方是平原,会有鸟儿吗?”叶枝又问。
王昌鹏说:“有,不多,哥哥说,山里的鸟儿多,还专门给我做了这个弹弓。”
山上树木茂密,两个孩子的身影儿在太阳底下晃,在斑驳的树冠底下晃,晃着晃着,他们的身影儿变长了。
“你不是我的亲表哥,我听姨妈说的。”走在前头的叶枝突然停下步子,回头望着王昌鹏说。
“亲表哥不好么?”王昌鹏想也没想就这样说。
“亲……亲表哥生的孩子会是六根手指头……”叶枝的脸红了,甩开双腿就跑开了,她朝山上跑去,又跑到半山腰里的那棵银杏树下,抱住树身,双腿往树干上一夹,爬上去,坐到树枝上了,王昌鹏追上来,站在树下,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望着她。叶枝却从树上跳下来,骑在他身上了,从那以后,叶枝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再也不好意思像这样骑在王昌鹏身上了。过了几年,叶枝和王昌鹏都渐渐长大了,两个人单独在山上砍柴时,会红脸了,会背靠背地拉拉手了,不久,王昌鹏的爹妈来到叶家,把儿子接回枝江老家。他们回枝江那个清晨,叶枝送他们过了桥,上了公路,好长时间还站在路边,王昌鹏几次回过头来望,望见叶枝还站在路边,他就不走了,直到叶枝转身后渐渐从他视线里消失。
王昌鹏和叶枝不约而同成为第一批上天福庙的民工。王昌鹏所在的枝江团是天福庙大坝建设的主力军,扎营在大坝不远处的黄柏河畔,准确地说,是一条支流汇入黄柏河的交界处,支流叫盐池河。叶枝和宜昌县的其他人落脚在苟家垭,将炸山取石的地方。
从枝江县那一望无际大平原过来的农民工们,很多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山呢!他们站在黄柏河的岸边,只要抬头望一望两边的山,就觉得那山高得像两扇阴森森的铁门,上耸云天,下锁河流。很多时候根本就望不到山顶,只望到半山腰,厚厚的云雾早已经模糊了双眼,白云虽然流动着,好慢啊,慢得好似凝固在远近的风景中,谁要是在黄柏河边多待一会儿,伸手抹一把眼睛,竟然能听到甩出水珠的响声来。一只只穿云破雾的鹰鹞从河流上空掠过,发出的啼啭应合着山里的声声猿嚎,让枝江来的小青年们不禁毛骨悚然。尽管许多孩子刚来乍到感觉有点儿恐怖,有点儿不习惯,有点儿想家,但还得往山上爬。因为连队里给大家布置的任务是上山打柴。有些年纪小胆量小的孩子,到了夜里就朝着河对面那模糊的高山哭,边哭边说:“恨不得明天爬到山顶上去,好望一眼平原的家乡,朝着家乡的方向喊一声爹妈!”
枝江团里的人,唯有王昌鹏看见山,反而有一种亲切之感。那是他曾经熟悉的表妹家附近的山比这里的山矮一些,比这里的河水浅一些,这让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表妹家,事实上,黄柏河确实是叶枝家乡宜昌县的一条主河流。王昌鹏搞清楚了这个问题后,看见宜昌县的人从苟家垭运送石头到大坝上来,碰住谁,就与谁聊天,想打听叶枝家的情况。不过,王昌鹏对叶枝的思念很快就被搁浅了,他得和大家一样,每天打20捆柴草,迅速搭建起一间茅草棚子来。盐池河的一边是道路和高山,另一边是民房和庄稼,枝江团的民工们,只能顺着这条河流的另一边搭建工棚,他们从山上砍杂木当檩子做栋梁,再弄回荆条和竹子,把竹子劈成蔑片当扎丝,将荆条成排串起来,竖起一堵堵围墙,再抱回一堆堆竹叶和杂草做屋顶,一排排工棚在河坎上、田野边搭起来了,搭出二三里路那么长。很快冬天来临,外面凛冽的寒风呼呼地朝茅草棚子里直灌,逢到雨天,外面下大雨,棚子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棚子里还在下。丢在地下用来接雨水的碗盆里盛满了水,不停地朝外漫。棚子里稀泥烂浆,阴暗潮湿。下雪就更糟糕了,山里比平原的温度至少低5至8度,特别是夜晚,那些孩子们冷得牙齿“吱吱”直抖的时候,在本来是通铺的木板床上挤在一块儿,早晨睁开眼睛,才发现大家互相抱在一起睡。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没茅坑,大白日里,人们的双脚都绕不过遍地屎尿,弄不好就踩在大便上了。有人曾天真地找阎锦华搭茅坑,阎锦华哈哈地笑着说:“谁听说过战争需要茅坑?”
住在苟家垭的叶枝,和其他4个女孩儿住在一个自搭的工棚里,她们捡了些石块儿垫在地下当床铺。因为“床铺”低矮,地下的蚂蚁、瓢虫、草鞋板,甚至蜈蚣、壁虎弄不好就爬到床上去了,吓得她们半夜睡不着觉。过了几天,白天的采石劳动太辛苦,人一疲劳就顾不了那么多,哪怕虫子爬进身体,早晨醒来感觉耳朵痒痒,摘出来扔掉罢了。可是有一天半夜,一个女孩儿起床解手,脚还没钻进鞋子里去,感觉异常的冰凉,本能地缩回脚,“哇哇”地惊叫起来。大家都被她叫醒了,擦亮火柴往鞋子里照去,一条黑花蛇悠闲地盘在鞋窝子里呢!
那一夜谁还敢睡觉!又不敢去打扰男孩子们,他们比女孩子更辛苦。5个女孩儿一起来到河边,那是个晴夜,天上有半轮月亮照在河面上。她们望着那一会闪动着波光,一会儿又变成黑暗的河水,一起大哭!她们一直哭到星星隐去,淡蓝色的晨曦从东边的天空射过来,映亮了河面。她们当中的连长喊道:“天亮了,别哭了,让人看见了笑话我们!”她们就不哭了,返身朝工地上走去,一路走一路大声地唱着歌。
王昌鹏初进黄柏河却是另一番作为。他在叶枝家住过几年,几乎每天都和叶枝去山上放牛,寻猪草,经常把牛拴在一棵大树边,把装满猪草的背篓抛在茅草窝里,两个人你追我赶在山坡上疯跑。练出了一双“飞脚”。他到天福庙后重新看见了山,童年山里的色彩,在一个清晨又回到他的记忆中来。所以到山上去打柴时,他跑得比谁都快,上山似飞兔,下山如猛虎,每天20捆柴对于他来讲很轻松,干完了自己的20捆,他还去帮别人背柴下山。整个枝江团里,王昌鹏是第一个爬上山的人,也是第一个带领大家搭好工棚的人。尽管那时的口号是:“先挖坡,后筑窝!”但第一个筑起窝的连队受到了指挥部的表扬。黄柏河指挥部从一开始就很注重宣传工作。每个连队有一个不脱产知识青年专门负责本连队的报道。通讯员每个星期都要到营部或者团部去开一次会,提名业绩突出的民兵,通过《黄柏河战报》表扬,还用大喇叭传扬到工地的每一个角落里。团部有业余宣传队,指挥部有专业宣传队,他们用快板、朗诵、小品等多种形式反映工地上的劳动模范,树立起榜样来,鼓励大家向他们学习。于是,指挥长阎锦华、枝江团团长阮楚善,带着各个团、营长们来参观了王昌鹏他们在盐池河畔搭建的第一间工棚,号召枝江团的全体民兵都向王昌鹏学习。
王昌鹏第一炮就打响了,团长阮楚善就把他提拔成副连长了。
搭起一间茅草棚子就能提拔成副连长,这份光荣鼓励王昌鹏好好干,英雄主义的意识在他心里滋生着。那个时候,他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指挥长阎锦华。阎锦华亲临他们工棚的时候,还问起他的名字,这是多么荣幸的事情啊!阎锦华可是一梭子子弹扫倒10个日本鬼子的英雄,他的个子有多高?他的声音洪亮吗?听说他的腿肚上有子弹疤痕,那疤痕有拳头那么大吗?他够不够义气?又听说阎锦华不分日夜待在工地上,只是工地上的人太多,哪怕遇到了也不认识呢!
一天,王昌鹏听说阎锦华在大坝上的某一个地方,跟民兵一块儿在干活儿,他就大步流星地往那个地方去,想近距离地看一眼阎锦华。半路上却遇到了当阳团一个叫秦昆的小伙子。
当阳团的主要任务是做大坝的备料工作,一是从河滩里筛沙,二是搞爆破炸山搬块石。块石弄到工地上以量石方算标工,有人堆积块石时玩投机取巧的小动作,中间搁它几大块相互错错位,一座空心山架出来了!能有这等本事的人也是极少数聪明人,但是验收的工程员发现了一座空心山,就不放过每一座山了!这给工程员的工作带来了麻烦,抓住谁就狠狠地扣对方3个标工(一块多钱),同时还扣对方连长的标工。
秦昆就是被一个工程员抓住的“坏典型”。那工程员拿根铁钻子朝石山戳下去,没碰到丁点儿障碍物,一直戳到地面上。站在一边的秦昆早已吓傻了眼。他才17岁,困难时期出生的孩子,身架子单薄,脸色苍白,工程员刚说完要扣他的标工,不给开清工单,他就哭了!
这事儿被王昌鹏撞见了。王昌鹏是什么主儿?他见小伙子是他表哥刘均队里的人,就要打抱不平。他问工程员要清工单。工程员问他是谁。他说:“我是谁你管不着,路见不平有人踩,你冤枉了他。”一个硬要,一个硬不给。这事儿若是搁他人身上,谁愿替人扯皮拉筋,搁王昌鹏这儿,要是在家乡,踢开一只飞脚解决问题了!可这是工地上,对方当工程员的人是水利部门的人,是吃公家饭的,给他吃软的不行,吃硬的也不行,他就要拉上工程员去找头儿。
本来那会儿,王昌鹏想找的头儿就是阎锦华。他认准一个理,不规则的石头堆积在一起,不可能没有空心山,谁要不相信,谁就当场试验。他一定要帮秦昆摆平这事,表哥手下的人不能受冤枉。
王昌鹏和工程员走到半路上,遇到了秦诗华。秦诗华又是谁?武汉水利电力大学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刚跨出校门不久,就投入到天福庙这座中型水库建设中来,并且指挥部把布置大坝现场的任务交给了他。秦诗华到现场看了看,然后问了秦昆几句话,心里就明白这小男孩不会弄虚作假,又要给工程员一个面子,就对秦昆说:“下不为例。”让工程员给秦昆开了清工单。
王昌鹏觉得秦诗华帮自己解决了僵局,把这事儿说给刘均了。表兄弟两个都说秦工讲义气,够哥们,一个月一次的打牙祭,他们就请秦工喝酒。酒宴设在刘均他们的工棚里,一个连18个人,一块大石头当餐桌,桌上搁一土钵子中方肉做的蒸肉,里面掺很多苞谷粉,筷子夹起来,粉面扑扑往下直掉,筷子头的那点儿肥肉就缩小一大半去了。秦诗华进工棚时,18个人围站在石桌边恭候着他呢,秦工能赴他们的宴,他们觉得秦工没架子,看得起他们。他们把棚内唯一一只小板凳儿让给秦工坐,还递给他一个白搪瓷杯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写有“农业学大寨”字样。那天18个人,包括小秦昆,每人都喝了一杯苞谷酒。
事后,验收的工程员再也没发现空心山了。
喝酒的时候,秦诗华问秦昆,家里有几个人,怎么不上学了。秦昆说:“现在只有一个哥哥。十多年前家乡遭受连续旱灾时,妹妹才两岁就被饿死了!妈妈为此哭瞎了眼睛。本来我家是哥哥上工地,可是哥哥要给林业局放木料挣点副业钱,好给妈治眼睛,我就来工地了。”
那次喝酒后没两天,刘均找秦诗华来了,他说秦昆炸炮伤了脚,让他休息几天他不肯,运送块石这活儿他没法儿干了,问秦诗华能不能把他安排到大坝上挥挖锄,干点儿手腕子胳膊用力的事儿,等过几天脚伤好了再回连队。
秦诗华破例地安排了秦昆,并且给了秦昆几张饭菜票,让他就在指挥部的小食堂吃饭,少跑路。没想到不出一个星期,秦昆被压死在大石下。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天福庙工程的基础开挖出现了地质结构方面的问题,这是前期勘探中没有发现也无法预料的事情,它耽误了基坑作业的预定工期。于是,指挥部决定搞洞室爆破——它是天福庙建设中“土法上马”的第一个重大项目。1975年元旦这一天,指挥部把洞室正式爆破看成非常严肃、隆重的一件事,爆破时,指挥部的所有领导们都在现场组织,维护安全。口哨、旗帜、警戒线,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爆破手们分别下去,用万用表检查4个洞室里的线路。
事情发生在洞室爆破以后。爆破后有大量土石方需要运送出去,民工们为争标工,就像放飞的燕子扑向土石方。突然,石壁垮塌,秦昆等人被压到里面了。出事的那会儿,正在自己作业线上工作的秦诗华和王昌鹏,先后奔向出事地点。
王昌鹏从山上飞奔至基坑时,人们正在把其他死者和受伤的人往外抬。他顺着人们围拢的另一片地方望去,也不知为什么就想到秦昆,或许是秦昆的脚受了伤,担心他跑不快吧,一种不祥窜上心头。他扒开人群,朝着压在大石下的男孩子挤拢去,他看见了那张原本苍白的脸,那张脸在微弱的灯光下很朦胧,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但他一眼认出了他。他正躺在秦诗华怀里,秦诗华将自己的胳膊垫在秦昆的颈脖子下面。压在秦昆身上的大石已经被人们套上钢丝绳,绳子的一头牵挂在一辆破旧的东方红拖拉机上……
许多人对我讲述这个细节时说:“那个开拖拉机的伙计正干着抽水的活儿,自告奋勇开拖拉机来救人,但他干驾驶根本就是个半吊子,那会儿都抓瞎了!一个护士提着输液瓶,黑暗中,医生来不及寻找静脉血管打针,只好蹲下身,一口一口地给秦昆喂葡萄糖。大石被拖拉机拉动了,大石从秦昆身上被微微拉起来,在场者的心都悬到了喉管门口,然而关键时刻,拖拉机突然倒退了两步。已经被挪动的大石再次砸向秦昆时,鲜血从小男孩的胸腔喷射而出,仅仅17岁的秦昆就那样死在秦诗华胳膊弯里。临死前他望着秦诗华说出了两个字:“我哥……”秦诗华琢磨不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之后,他委托送秦昆回家的人把这两个字的遗言转告秦昆的哥哥。他哥哥什么话也没说。到了次年初春,秦昆的哥哥手里提着粮食,腋窝里夹着铺盖卷来工地了。
在当年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子承父业,兄弟双双上工地,前赴后继为建设付出生命代价的何止一两个家庭!
最近,枝江市以向社会征稿的形式,编纂《为引源头活水来》,让当年的建设者们自己书写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现龄69岁的匡长礼,就在其中讲述了他们兄弟上黄柏河的故事:当年身为连长的匡长礼,一次带领民兵冒雨抢险封堵大坝导游洞,因抬一块百斤重的大石摔断了3根肋骨,落下瘸腿的终身残疾。但他不仅自己身残志坚坚守工地,第二年还动员弟弟也上工地来了。不久,弟弟因上山打柴而身亡。他眼含内疚之泪,把弟弟的棺木送回了老家。安葬好弟弟后,在家里只过了3天,便在父母和妻儿哀伤和担心的泪光中,又赶回到黄柏河工地。
一团生命的火焰熄灭了!从生命里喷射而出的鲜血,在秦诗华、王昌鹏及建设工地上所有人心里,是一股股涌泉,象征我们普通劳动者给予水利建设永无止境的涌泉。
枝江团一下子死伤十几个人(包括送医院的轻重伤员),悲伤气氛笼罩在大坝上空。
天福庙大坝才刚刚开始,我们的同胞就这样走了,之前,枝江民工为抢时间早早赶到工地,坐“篮子”从空中甩个粉身碎骨;砍树不小心从高山滚落;宜昌县民工“放飞车”等意外死亡的现象,只是极少数间隔着发生的事情,并不足于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这次是发生在主体工程大坝上,它引起了工地上全体民工的悲恸。事情发生得太仓促了,秦昆断气后的那一刻,王昌鹏就把开拖拉机的伙计从驾驶室里拖出来,他右脚扬起之时,那倒霉的伙计“叭”的一声,倒地吃了个嘴啃泥,被摔得鼻青眼肿。
她望着小伙子的背影
差点叫出声
叶枝一上工地,心里就搁了一个大坝,人在苟家垭工地上,心却在15里路之遥的天福庙大坝上,那大坝上总是晃动着王昌鹏的人影儿。
先说说叶枝干的活儿——打条石。
天福庙大坝究竟用了多少条石,没人能说得清,人们告诉我,以后堆积在河边的条石还有一千多块,后来铺路搭梯建屋都派上了用场。让我先替宜昌水利人说一句,真感谢大自然啊!如果没有那些坚固如钢似铁的群山,在那种困难年代里,不敢想象建设天福庙大坝。为了解条石的来源,我专门跑了几趟苟家垭。我看见从苟家垭至天福庙这一带的屋基、梯道、田坎、堰塘,全部是用石块垒筑。公路上跑的大大小小车辆,除了拖矿就是运输石块。仔细观察山岩岩质,我发现它们大多非常坚硬,我每天晨练攀爬而上的石梯间,就可以看见许多螺旋似、宝塔似的角石,当地人说是恐龙屙的屎,是它们凝结着山岩的坚固度;要么,山岩好似一部部厚书,每一个岩层的细缝就是一张页面,几公分到一寸长不等的页面,不论用工具敲开还是炸药爆破,页面都会粉飞而去,我根本没法想象、分析那一块块整齐的条石是怎样问世的!
我从苟家垭镇的一条路口朝山里走去,走出好远,才能望向那一座座被开辟过的山,虽然山上的树木野草已经掩盖了过去的痕迹,但我仍然好似闻到了呛人的火药味,弥漫在山间的腾腾烟雾,和在炸药威力下瞬间盛开的“坚硬花朵”。我仿佛看见男女民工们飞快扑上山石去采摘,他们根本顾不了锋利的石头伤了身体,只有发现一块可塑性强的毛坯,方才省下一点儿雕琢的功夫,然后插下铁楔、钻子,抡起八镑重的铁锤一锤一锤地敲打。
为了把毛坯凿成整齐的条石,每个营都专门请来石匠。叶枝的运气还算好,遇到了一个好师傅,第5天就打出了一块合格的条石,有的女孩子刚开始上阵时,半个月打不出一块条石来,又着急,又拼命,怎能不出事故?重则一锤子下来断了手腕子,轻则双手被打出血泡泡。不论男孩女孩,起初,每双摊开来的手心里都是血泡泡。
当年任天福庙工程处处长的覃孔兰说:“我管质量验收,每块条石的标准是:‘长120公分,宽50公分,厚40公分,重量800至1000斤。质量要求是:‘四面八方,十二条线平直,长宽误差不超过一公分。量条石用三种方法,一是用尺量;二是用一只蔑筐子,石头从筐边嗞溜溜滑下去,那才叫不多一分不少一厘;三是用眼睛检验。有一个女孩儿送来一块边边棱棱都漂亮的条石,只是石面的中间有一片细叶覆盖着疵瑕,我‘哗啦一下撕去了细叶,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到条石上,用胸脯遮挡住那条很细的裂缝,说实话,不是我眼睛尖锐,根本看不出细缝。她哭着哀求我收下她的条石,说她一天才打了一块石头,才挣了4角钱咧!”
再说说运送,每个连和营的干活儿方法都不一样,脑子聪明的连、营长们会让自己的小团队一条龙地干活儿,炸山,开采毛坯,到精雕细刻的条石,运送条石。这样既分工又合作,能够弥补采石民工们的部分损失,但是有人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从苟家垭运送条石到大坝是15里路,路况九曲十八弯,坡陡如爬山。一般情况下每天运送两趟条石,大胆抢标工的小伙子运送三、四次的就“放飞车”,遇下坡的时候,双肘在扶手上用力,双脚悬空,人跟着板车飞出老远老远,力量用好则罢,用不好力量,一千斤的大石,连石带车带人翻扑过来,将人齐腰斩断;要么是飞车碰到转弯抹角,悬崖峭壁,车与人一起粉身碎骨。后来相隔20米站一个安全员,戴着红袖章,圈块铁皮子当喇叭作现场指挥,情况才好转。那个时候,大家疯狂地沉醉于建设的热潮中。
宜昌县来工地的女孩子们,以女子连为单位干的是打条石的活儿,不动窝儿地待在苟家垭。在她们心里,修大坝是最光荣的,似乎大坝上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伟男人。送条石到大坝上去了的人回来说:“一百个集市的热闹加起来,也没有大坝上的人多。”女孩子们就找着机会跑十五里路,去赶“一百个集市的热闹。”回来就跟乡里人进了城一样讲些新鲜事儿。
叶枝是个好强的女孩儿,她干活儿不笨,包袱背的也不轻,每天打一块条石才算完成任务,她不甘心落后,没心思去看热闹。但她想去大坝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一个月后,她的力量突然变大了,双手变巧了,连续两天多切割了两块条石。这样,她就可以约上一个叫小银的女孩儿,两个人跟着拖条石的板车来到大坝。
大坝上真是热闹啊!河水被垒起的层层大石拦截了,汹涌地奔着一条沟流去了,两山间被人们挖出宽宽的、弯弯的槽子,槽子上上下下都是人和机器。挑土方的人排成了一条条长龙,穿梭在插着红旗、挂着标语的土地上,那些红旗上写着问安营、石子岭营、云盘湖营,还有某某连的字;那些标语上写着“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先治坡、后置窝”等口号。近处是扁担在人们肩上咿咿呀呀的叫声,还有人们嘴里发出的哼哧哼哧声,那些声音没来得及消失在隆冬的呼啸中,就被空压机的“突突突”声取代了。远处有一些人工堆积的山,或大或小,山上的材料有砂石、卵石、块石、条石。运输的车辆有鸡公车、独轮车、板板车,还有骡马驴子也参战了。叶枝和小银站在工地上,觉得自己好渺小,稍不小心,就会被人海淹没了,或者说是被蚂蚁似劳作的民工们包围了,想赶快拔腿吧,又挪不动双脚,她们听见广播大喇叭里传出更激动人心的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叶枝抬头追寻声音朝天空望去,看见山腰间灰蒙蒙似云在飞、雾在舞,她揉揉眼睛再仔细望去,心都要跳出来,有好几个女的悬在半山腰里正在用钢钎撬、用双手刨那些山石呢!原来大喇叭是在给云层中的女勇士们鼓劲。这几个女勇士其中就有易家珍、王克礼,采访中很多人都对我谈起过她们,说大坝两岸的山体出现险情后,她俩带领的两个女子连一起向指挥部发出排险的“请战书”,组成了28个女战士的红鹰、铁姑娘战斗队。她们悬在半山腰里排险的这一幕,恰恰被来大坝上看热闹的叶枝和小银尽收眼底。
有几个穿帆布工作服的、身上有坎肩的男人在工地上很显眼,他们个头儿都不矮,有斯文的,也有魁梧的,手上有拿计算尺的,有摊开图纸在指指点点的,还有站在堆积成山的块石、条石跟前丈量尺寸的人。叶枝感觉自己望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望自己。有人群的地方,叶枝总会连续招来几束眼光,还有笑声。叶枝不知道,她穿一身绿白相间的、家织的土布衣裳朝工地上一站,好似一只古董花瓶搬到工地上一样显眼。
叶枝和小银站在坝上的时候,看坝上劳动的民工们,好多人的背影和侧影都像王昌鹏,有的人,让她实在忍不住要去追几步,瞄人家一眼就失望了。等她朝基坑底下望去的时候,更大的失望袭上她心头,在那种人山人海里想找到王昌鹏,不是大海捞针吗?小银看出她的心思了,问她在找谁呀。她多不好意思啊,脸脖子好一阵子发烫。
那时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台抽水机,机器旁边有一个小伙子突然把自己脱得赤条条,仅胯裆间夹一条灰色短裤头,“扑通通”跳到基坑里去了。坑上有两个人在喊:“一二三,火塘……三二一,火塘……”叶枝想了一会才明白意思,要不是许多人的双脚在坑底里不停地搅和,坑里的积水可以结成冰,不穿衣裳的人在底下怎么待得住,他们是在跟他鼓劲,给他心里燃烧起“一塘子火”好暖暖身子骨。那个小伙子站在坑底,用胳膊夹起一条很粗的水管子,双手拿着一个抽水机莲蓬头在拧过去,摆过来,弄了好一阵子,弄得满身是泥水,头发都是湿漉漉的,难怪他们要脱衣裳。基坑上那两个喊火塘的人开始喊叫:“快上来……快上来……”接着其中一个男人也脱光衣裳,跳到基坑里去了。
先下去的小伙子爬上来了,大概是冻晕了头,不知道自己的衣裳搁在什么地方了,朝着衣裳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一瞬间,叶枝望着小伙子的背影差点叫出一声:“王昌鹏!”不过他的肩比王昌鹏宽,后脑壳比王昌鹏圆,身体比王昌鹏壮实,不,他们分手已经6年了,6年的时间,王昌鹏也许长成了眼前的这个人,她紧追几步,朝着他的背影喊:“喂……喂……”小伙子回头了。她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秀美的脸庞一下子红成了个大花脸,突然却没了女孩子的羞涩,反倒有一种隐隐的疼爱,她对小伙子说:“你的衣裳在这边!”返身快跑两步,蹲下身捡起小伙子的衣裳,抱在自己怀里朝他走去。这一连串的热情动作,连她自己以后回想起来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到了小伙子跟前,她的脸更红了,也不知是把衣裳递给了对方,还是甩在他的脚下就跑开了。
写到这里我需要补充一下,当年使用的十来台抽水机,从建国之初,它们就马不停蹄在参加水利建设,使用时间长,又老化得够呛,大家都对我谈到抽水机莲蓬头叶门不闭气的情况,叶门不闭气,一抽水叶片张开来,一停水叶片就盖死了,因此每次都要人下基坑里去把莲蓬头从水里提起来,关好叶门再灌水,再将12米的扬程抬高才能继续抽水。况且长长的基坑有很多民工在作业,开挖速度越快,浸水的程度越高,机器根本忙不过来,基坑就被浸泡在水中,万一进水量大又不能及时排除,弄不好还会淹死人。
基坑里漫水是挖基础最常见的现象,起初水还不深,副指挥长舒俊就提出要想办法给抽槽的民工们买胶鞋,他说,冰天雪地的,这些孩子们赤着脚站在水底作业,他们会冻坏脚腿的,他们今后还要结婚、生育啊!但钱从哪儿来呢,就把这个任务布置到各营部,营部也没法儿落实。没两天功夫,因为抽水机出问题,哪怕是穿胶鞋也要进水了,这事就很无奈了,就靠民工们的精神去顶,用勇敢行为去扛了!
当时,相跟着小伙子身后跳下基坑的人是枝江团团长阮楚善、工程处处长杨志典。人们都这样告诉我:“天福庙建设中最吃苦的是这两个人!”我试图从这两个人身上深刻地探究那个时代的人文精神、时代风貌,很遗憾,阮楚善团长因为身患肺气肿而英年早逝,据说他在天福庙工地时,就经常咳嗽,那年他才40多岁,1米8的个头儿,若不是爱犯病,人显得干瘦,形象与精神都是工地上的一流男人。他一直带病坚持工作,并且是个典型的“猫头鹰”(在工地日夜跟着民工三班倒)。杨志典处长呢,现在已是84岁的老人,近年也因患肺气肿长期卧病在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前来采访的我真不忍心让他多说话,可是我走出他的卧室时,他从背后喊住了我,问道:“天福庙现在蓄水有多高啊?”在离开天福庙工地近40年后,仍然用他的声音紧紧追随黄柏河!
还有一个人也是我亲眼所见,他就是宜昌县雅鹊岭镇的林曾志,那天他瘸着一双腿给我们打开了房门,我被他的形象吓得几乎倒退一步。他的双手黑得跟木炭一样,五指与手掌间的骨骼奇怪地凸出,呈鸡爪状捏拢着,还不停地颤抖着。再环视他简陋的房间,脚下是冰凉的水泥地,四壁如洗,唯有一张陈旧的原木桌子。采访中才得知,他在黄柏河流域的尚家河工地挖基槽时,冰天雪地里,谁敢往蓄积着半人高的水里跳?他是营长,他得带头,他脱掉裤子和衣裳,只穿一条短裤头跳进了刺骨的水中,大家才相继跟着他跳下去了,他们用机器抽水,用木盆舀水,才把基槽里的水抽干净,又发现槽底是石灰岩,锄头根本挖不动,于是把炸药安置于槽底,埋上土然后引爆,基槽就这样在他们玩命的操作中一尺一尺朝深处前进。
人的精神可以是钢铁打制,人的身体毕竟是血肉之躯啊!那个冬天过去,基槽挖出来了,大坝回填了,林曾志却住进了医院。从那时起,他患上严重的类风湿,双腿瘸了,双手残了,人也废了,他一辈子没有结婚,唯有房内的原木桌子与他形影相随。
面对这样一个人,我在采访中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不对头,引起他的抱怨情绪。但事实上,他给我们讲述过去故事的态度,和脸上的表情恰恰与我的担心相反。他讲1976年过春节时,他们营部怎样与其他营比着搞好生活,为庆祝新年放了一百响炮,还拆了粪筐扎采莲船,用工具当器乐娱乐;他讲他营里的小伙子抢别人的军帽,掰农民的苞谷,他如何处理……他讲着讲着,脸上不时露出笑容。
后来我试探地问:“参加黄柏河流域建设,你觉得值吗?”
他回答说:“我曾经是一个民兵,还是民兵营长,当然值得!”
当年的民兵建制下,每一个民工身上都有故事,那些故事真是泣鬼神,动天地!在我采访的民工们中,瘸腿的、断指的、身上留下疤痕的,十人至少有七、八个人,身上带有不同程度的伤残。
一双鸳鸯鞋垫子
转眼就到腊月了,指挥部号召民工们在工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叶枝想回家看看爹妈,又想待在工地找机会见王昌鹏。其实王昌鹏与自己近在咫尺,问明白石子岭营的住处,就找到王昌鹏了。只是她想一想就脸红,自己突然钻进一间陌生的工棚里,人家满棚子里的男人用什么眼光看自己?再说王昌鹏刚离开她家那年,还来过两封信,后来就杳无音信了,王昌鹏长高了、长壮了吗?他娶媳妇了吗?一切都不了解。思念一个人,好似春风吹落杂草种子,几场绵绵春雨,种子一旦发芽就疯长了!在工地上白天累得很,倒床上就睡着,可是王昌鹏总要找着机会钻进她脑袋,有一次她挥锤子时,王昌鹏也钻进她脑袋了,结果把给她打下手的那个女孩儿的左手砸伤了,自己辛苦挣来一个月的标工钱全赔人家了。叶枝不明白自己,怎么这样想一个人,问自己是不是个贱女人,还偷偷问小银想不想别的男人。
叶枝想去想来,还是决定留在工地上,听说指挥部宣传队在大年三十要表演节目。她们女子连连长早说了,要组织大家去看表演。叶枝就等待着去大坝,与王昌鹏“不期而遇”的那一天,虽然对这一天的盼头只是“也许”。
叶枝跟小孩子一样掰着指头数过年的日子里,工地上连续发生了几件事,一是枝江团有个事务长“贪污”了几张饭菜票,听说团里要查他的账,被吓得去钻车底,那辆车是从殷盐磷矿开出的拖矿车,他卧倒车底的瞬间,恰好一个石头弹得后轮胎蹦了起来,挽回了他的性命。不久,一个小偷犯案后自己交代出是他偷了饭菜票。
还有一件事就发生在她们女子连,偏巧出在小银身上。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大家吃晚饭的时候,当阳县的一个男孩找到她们女子连来了,小银没吃完饭就跟着那男孩走了,他俩一前一后走到河边时,天就黑了。
第二天,小银被民兵带到营里去,营长黑着一张脸大声问她:“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去河边了。”
“和谁一块儿去河边?”
小银就不敢回答了。
营长吼了起来,“老实交代!”
小银身体颤抖着:“他……他也是我们工地上的人。”
“你们两个打一把伞是不是?”营长见小银不吭声,又说:“有人看见了。”营长见小银还是不吭声,就说要“遣返”她。
小银一听就哭了,承认是打一把伞了,还承认,“河边很冷,他问我冷不冷,我说冷,他就抱了我一下。”其实这事儿是有人打小报告,说一男一女往河边去了。天那么黑,谁能看清楚细节呢!营长不过是吓唬她一下,让她以此为戒。因为营部有十条戒律,其中两条是:“不能少一个人,不能多一个人,”前者指避免牺牲,后者指严格管理男女接触,以防恋爱生育。营长没想到小银不打自招,竟招出了搂搂抱抱的事儿。但看这孩子,长得白净,出门干如此苦累的活儿,不知道她父母该有多疼,营长这么想,就说算了,以后要和男人见面,等半年后回家去见。哪知事后女连长问小银,“营长找你干什么?”小银以为连长也知道了,就把头天对营长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下坏事了,大家都知道了,营长以后还怎么管理?营里就真要“遣返”她回家了。当年工地上,不少人受不了那份苦与累,偷偷跑回家的人也有,但谁受到“遣返”,谁就觉得是天大的耻辱。
那个夜晚,小银哭了大半夜。叶枝守着她,劝慰她。一直看着她钻进了被窝,叶枝才钻进被窝,因为天冷,她们两人合睡。天没亮的时候,叶枝感觉脚头是空的,爬起床寻找小银,找到河边,发现小银已经快走到河水中央了。叶枝冲进河水里把小银拉了回来。
自从这几件事发生后,叶枝放弃了寻找王昌鹏的念头。然而翻过年,黄柏河两岸的山峦又绿了,山巅的积雪融化了,千支万条清泉从山上飞泻而下,思念又变成了一河流不尽的春水。按推磨转圈、统筹安排上黄柏河的原则来说,叶枝已经参加大坝建设半年,可以不上黄柏河了,为了寻找王昌鹏,她却又来黄柏河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社会开始发生着变化,人们一边唱流行歌曲,一边唱起了红歌,但在天福庙工地上,《红太阳》、《毛主席著作闪金光》这类明快、激昂的红歌,每天清晨伴着上工的铃声从广播里传出,仍然是回旋在黄柏河上空的主旋律。
黄柏河两岸的高山上,野猴们在树丛中活跃起来,此起彼伏地发出啼叫声时,一支战地宣传队来到苟家垭。他们演出结束后,《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扮演者被几个女孩围住了,那女演员披着一件红黄相交的呢绒春装。女孩们想仔细看看,再用手指摸摸那毛绒绒的布料,颜色多亮啊!亮得她们直伸舌头,过去工地上不论男人女人,只有灰黄蓝三种颜色,和泥浆沙石混杂在一起,编织着工地单调的日子。爱美是女人的天性,那件春装带来的新鲜感,在女民工们眼里,就像天上的一道彩虹,它昭示着女人们应该还其艳丽多姿的本色了。果然不久,回家休息的女孩们陆续穿上亮一点的衣裳了。只是叶枝始终穿着她妈妈给织的那套绿白相间的土布衣裳。
叶枝的事儿搁在心里,宣传队的到来给了她一个启发。她想,我也要做英雄,那些英雄不都是真名真姓么?只要我当上了宣传队巡回演出节目中的英雄,我就可以红遍大坝,王昌鹏肯定是在坝上,他看演出之后,总会想起有个叫叶枝的表妹吧!我们一起爬过山,遛过树,在山上砍柴放牛割猪草!想到得意处,她突然来了灵感,给自己编了一首顺口溜:
“叶枝是个女孩娃,
巧手来把条石画,
钻钻锤锤叮叮响,
躺进篾筐只管滑。”
自此,叶枝早出晚归,兢兢业业敲打条石,她打出的条石真的很漂亮了,也有一天打出两块条石的时候、受到营部表扬的时候。轮到选她当女子连连长,她却推让了,因为小银的一条人命差点儿丢在女连长手里,当连长要管人,男孩儿女孩儿逛一趟河边,马上就有人报告给上级了。她可不愿当灯泡罩着人家。自然,她想做一次宣传队演出节目中英雄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
以后,叶枝又把心思用在一双双鞋垫上,她想象着王昌鹏长到多高了,按身高来猜测他穿多大码子的鞋子;他不会是1米7以下,也不会长到1米8,她以1米7为起点、1米8为终点,做了7双长短不同的鞋垫子,她想,7双鞋垫子总有一双合王昌鹏的脚。7双鞋垫子中有6双是绣花,荷花、茶花、桃花、兰花、牡丹、秋菊,唯有身高1米75,穿43码鞋的这双垫子绣着一对鸳鸯。她把鸳鸯鞋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每天夜深人静大家都熟睡了,她从枕下抽出鞋垫凝神一会儿,两个脸蛋就像烤着火一样发烫。
不过,叶枝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王昌鹏主动找上门来了。
原由是叶枝那一身绿白相间的老土布衣裳。宣传队第二次来苟家垭演出,那个演李铁梅的演员找叶枝借过了那套老土布衣裳,她穿着那套衣裳在大坝上演出时,挤在最前面的一个小伙子痴呆呆地望着她,演出结束后,她走哪儿,小伙子的眼光跟哪儿,若有所思的样子。这小伙子就是王昌鹏,他望着那套老土布衣裳,自上而下的线条多柔软,多流畅呵,他想起来了,小时候,他在舅妈家经常看到她织绿色的、白色的土布。王昌鹏拦住扮演李铁梅的女演员,问她身上衣裳从哪儿来。对方如实告诉他,是从宜昌县一个叫叶枝的女孩手里借来的。
“宜昌县,哪个营?”王昌鹏紧追着问。
“好像是……是鸦鹊岭。”女演员只记得叶枝住的工棚,下次去演出时,好还衣裳给她。
王昌鹏还想问,她长得什么样儿?觉得不合适,改口说:“她跟你一样,长着一双大眼睛?”女演员笑了:“她是你什么人啊?巴心巴肝的样子!真是,男人不怕羞。”
珍藏在香烟盒子里的偶像
正如叶枝的判断,王昌鹏确实在大坝干活儿。大坝是天福庙水库建设的心脏,王昌鹏的活路儿就是蹲在心尖尖上了,他在左岸干着搅拌混凝土的活儿。要是叶枝多朝大坝跑几趟,一定能见到王昌鹏。
当年的搅拌机都像哮喘病人,机器刚转几圈就咳嗽,咳一阵子就停机了。民工们只好使用拌合板,双手就是机器。他们日夜不停地操盘子,拌合系统就没有片刻休息,机器被不停地摩擦着,发出疲惫的喘息声。在大坝上,一个是机器容易出毛病,一个是质量进度出问题,这两个主要原因,弄不好就把指挥部的主要领导们召集到大坝左岸,他们经常在大坝上开现场会,和民工们一起劳作,及时解决问题。所以王昌鹏想走近阎锦华的愿望有一天终于实现了!
指挥长阎锦华是大坝上青年人眼里的偶像。青年人崇拜毛泽东,崇拜周恩来,但那些伟人离他们的生活很远,他们需要找到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某种寄托和向往。阎锦华是跟随着毛泽东、周恩来一路打江山闯荡过来的人,15岁当红小鬼,解放后当宜昌市公安局局长、副市长,却因为与其他领导的城市建设观念不一致,跟领导拍桌子,运动中被扣上“反党集团成员”的大帽子,在湖北沙洋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有一次,他拖板车时因过度饥饿晕倒在地,一个过路老人救了他。他被平反后,怀感恩之心自愿到最艰苦的水利、林业部门工作。在基层是属于敢玩命、敢承担担子的人。
指挥长身上的种种传奇色彩,满足了王昌鹏的新鲜感和好奇心。他们猜测阎锦华是不是山东汉子,他的身高有没有1米8啊?他是不是爱吃烤馒头,两面烤得焦黄焦黄的馒头,中间夹二根大葱头?听说,他最爱喝绿豆汤,只因他是工地上熬夜最多、最容易上火的头号“猫头鹰”。白天他要进市里、县里调集材料,组织人马几头跑,夜里一点多钟就要上工地,一转就是一整天。王昌鹏还听说,阎锦华记忆力超人,从来不用笔记本,但在工程汇报会上,谁要说错一个阿拉伯数据,他马上给你点出来,并且指出你错在哪儿,不少人在他面前显示出尴尬和惭愧。
不过,像王昌鹏这种类型的小伙子们,更喜欢听人讲阎锦华的混账话。说他进出天福庙是专车,一辆军绿色的武汉产旧吉普车开得疯快,当时指挥部有规定,除了工地上的死伤大事故,一般情况下小车里不许带人,不过人们偶尔会看见,车里面还坐着一个武汉女知青。于是,工地上就有比王昌鹏更调皮、胆大的小伙子想拦下指挥长的吉普车,看看那女知青的脸蛋,她长得好看吗?据说那是宜昌县的小伙子,他们手中有得力的武器对付这个集最高权力于一身,因而霸道的长官,他们在运输条石的路上,远远地看见阎锦华的吉普开过来了,连车带石一起停在路中间。疯跑的吉普不得不急忙刹住,阎锦华从车里钻出来,准备骂人了。拉车的小伙子站在路边刚撒完尿,转过身来望着他们的指挥官嘻嘻地笑,一边把手指伸进胯裆里,把男人根那调皮的小玩艺儿朝裤子里头塞着呢!阎锦华的脏话就吞回肚子里去了。人们说他爱骂人,但有两类人,他绝对不骂,一是他尊敬的工程技术员,二是民工。小伙子们呢,正好借此机会把指挥官和女知青的尊容印到心里去。
后来,王昌鹏这帮小伙子们发现了阎锦华的生活规律:他在夜晚,尤其是下半夜都待在工地上。有一次,王昌鹏上晚班,加了一会儿班,下班时就到深夜3点了,他们一伙人从河边往搭在盐池河岸的工棚走去,中途发现河边蹲着一个人,仔细看,正是指挥长阎锦华。当夜,月亮很圆,月亮周围还有稀稀落落的星星,月光洒在河面上,能看见河水隐约的波浪,很自然,他们看见阎锦华的面孔是朝向大坝,像是在思考问题。
小伙子们虽然平时喜欢议论阎锦华,真的经过他身边时,都放轻了脚步,缩头缩脑,有点怕他的样子。唯有王昌鹏想,我总算等来了走近指挥长的机会。于是,他胳膊一甩,朝大家打了一个响指,昂首挺胸朝阎锦华走拢去了。他不吭声、不吭气地蹲在阎锦华身边。
阎锦华问他:“你上什么班?”
王昌鹏说:“中班。”
“这么晚回,是加班了?”
王昌鹏“嗯”了一声。
“你在大坝上干什么活儿?”
“搅拌混凝土。”
“家乡是哪儿?”
“石子岭。”
阎锦华又问:“在黄柏河岸第一个筑起工棚的人是你?”
王昌鹏有点儿激动,这几万人的工地上,指挥长心里要装多少人、多少事,他居然还记得起我这个平头小百姓!因此,他自豪地说:“是我,因为我会爬山!”
阎锦华就笑着说:“会爬山好哇,现在再爬一座山怎么样?你们搅拌混凝土的,能不能以连为单位,给我突破每日完成300方混凝土?”
王昌鹏想,他莫非知道我是上黄柏河后,突击提拔起来的连长?这是考验我,也是信任我,这真是莫大的荣幸!他想,让大家加把劲,在现有基础上再增加几十方,也许能完成,于是就对指挥长拍胸:“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阎锦华借着月亮光,把小伙子好好地望了一眼,站起身来,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把烟盒子递给王昌鹏,请他抽烟。王昌鹏没想到阎锦华会请他抽烟,那可是“永光”呵!天不怕、地不怯的王昌鹏居然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地搓着他的那双大手。阎锦华从已经瘪下去的烟盒子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了王昌鹏。
后来,王昌鹏对指挥长多了一些理解。他为什么是“猫头鹰”?因为白天里他要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他为什么在抽烟这一点上搞特权?因为熬夜抽好烟能打发瞌睡;他为什么要开快车?因为工地上的资金、物资、连续不断地组织劳力上工地,还有上万人吃的白面馒头都需要他去协调、计划、安排,方方面面的事情等待着他去解决;天冷了,他为什么还穿西装短裤?是因为夜夜蹲在工地上,一身水,一身泥的,他懒得洗衣裳。
王昌鹏一直没舍得抽那支“永光”香烟。他用竹子编了个装香烟的盒子,把那支香烟珍藏在盒子里,逢哥们就拿出“永光”炫耀一番:“大家不都说阎锦华厉害么?这么大实权的人,还给我王昌鹏敬烟咧!”
一块自制的搓衣板
王昌鹏在天福庙建设工地上迅速成长起来,与技术员秦诗华密不可分。就说那次他在阎锦华面前拍了胸,任务也马上布置下去了,他自己也带头干了,可是日夜三个班的时间全安排满满的,再也挤不出分秒来,只好抢,拌合板在机器里转速快点,但距离短,结果不出两天功夫,做出的混凝土因为质量达不到标准,上不了坝,这反倒耽误了时间,幸亏秦诗华赶过来,连续跟班几天,把混凝土搅拌设备作了改进,原来是两个人对着拌合,改进是把拌合板加长,两个人并排拌合,一板到底,这样,人偷不了懒,保证了上坝的混凝土质量。事后,王昌鹏问秦技术员,“你上过搅拌混凝土的课?”
秦诗华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王昌鹏的脑门儿。
王昌鹏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直抓抓挠,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庙的熊样儿。
秦诗华就问他读过几年书。
他老实地回答:“初中毕业,返乡知青。”
秦诗华笑了:“我上了几年课,还真没上过搅拌混凝土的课。”
“那你,是有师傅教过你?”
秦诗华说:“师傅就是多动动脑子。”
王昌鹏似懂非懂。
秦诗华说:“原来我跟你一样,也是返乡知青,之后大队推荐我去读书。读工农兵大学的这几年,是我用脑筋、见世面,增加知识的好时光。”
王昌鹏就有一点儿后悔了。过去在叶枝家的时候,叶枝的妈妈也给他报名上过学,读完初二才回枝江,在枝江虽然上了高中,但受“文革”影响,经常和城里的小混混们搅在一起,不安心念书。现在看人家秦诗华,只比自己大2岁,皆因多读几年书,刚跨出校门就在大坝上组织施工了,他不仅能看懂设计室的图,还能自己画图;不仅能自己画图,还能把图上的坝,那么复杂的线条和数据,一样样地搬到坝址上去,变成一个真实的大坝。这坝上基坑挖多深?抽水机、搅拌机朝哪儿搁?两岸的山还需要削多少坡度?怎么组织爆破、灌浆……从宏观的布局,到微观的操作,比方砂石料的配比啦,炮眼儿打多深啦,甚至于自己手中的铁锹怎么使用才能进度快、质量好。相比之下,自己过去吹吹擂擂全是它妈混球,还在拿人家阎指挥长的一支“永光”烟抖精神咧,空虚得很咧!人家秦诗华这才叫叱咤风云!
王昌鹏追着秦诗华问:“你干过搅拌混凝土的活儿?”
秦诗华笑说:“在这里,我是第一次搅拌混凝土。”
“那是你的大脑比别人发达喽!”
秦诗华摇头,仍然笑说:“我们看这把拌合板,它是一块铁皮子,打两个孔,插上一柄圆木棍,能用来铲土,仅仅如此是吧?不,我现在看这把板,它是一块矿石,丢进高炉,在高炉内还原反应……它变成一块好钢……读书的好处就在我不单单认识了一把拌合板,我还认识了铁的本质,和本质以外的东西,改变了思维模式,由此及彼去了解、认识、操纵其他事物。”
秦诗华见王昌鹏听得很入神,强调说:“读书教给我的是思维方法!”
王昌鹏说:“搅拌混凝土出问题后,你老在我身边看我们操盘子,是在琢磨……”
“对!”秦诗华说:“我看你们铲下去、翻起来的力度,然后我让你们换一种方式试试,身体是不是觉得轻松了?胳膊劲是不是得力了?哪怕是体力劳动,只要动动脑筋,也能事半功倍。”
王昌鹏那年24岁,小伙子个头儿1米75,恰恰是叶枝做鞋垫子取的中间值。他这个人就是佩服强者,在天福庙工地上,他遇到真正的强者了,阎锦华不是强者么?秦诗华不是强者么?民工们中间的强者就更多了,广播大喇叭里每天都在高喊谁谁突破多少土石方,谁谁打炮眼进尺多么深……在许多的强者面前,他好似一个清晨突然换了一个人,变得沉默了,变得实干了,变得爱琢磨事儿了!同时,在他所佩服的强者面前,显得谦虚、谨慎,并且还爱红脸。另一面,他浑身又有使不完的劲,往往上完夜班睡三四个小时就够了,中午就到工地上跟着秦诗华,帮忙打些杂活儿,与指挥部的工程技术员们有了密切接触,大家都喜欢他。
一个多星期后,王昌鹏和他的伙伴们果然摸索出人工操盘子、搅拌混凝土的诀窍,他这个连突破了平均每日搅拌混凝土300方。他们把操盘子的经验介绍给整个营部,这样,大坝上掀起了向石子岭营学习的高潮。枝江团的政工员吕云洲前来采访他,他从吕云洲手中借来高尔基的《海燕之歌》。
是因为天福庙建设工地上日日夜夜都在战斗,人人都在冲锋陷阵——
是因为他青春的血管里注入了一股股激情的新鲜血液?
是因为他从浑浊中醒来,跨过茫然的成长期,找到方向,为自己树立了人生的一个坐标?
王昌鹏这个过去不爱读书的小伙子,一下子沉醉在高尔基的描述中:
“在苍茫的海面上,狂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浪花,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乌云,它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
一堆堆的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闪电,把它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像一条条的火舌,在大海里蜿蜒浮动,一晃就消失了—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王昌鹏很快成为枝江石子岭营里的一个知名连长了,他这个连被称为青年突击队,队员以本连人员为基础,再从各连里抽调身体强壮、表现出色、年龄在18至25岁的青年男子,共计20多人。突击队的口号是“哪里有困难,我们就出现在哪里!”基坑作业,拌合混凝土,云天雾里,高高的山腰间打炮眼,架天桥,炸隧洞,截流封堵……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要说王昌鹏有什么个人心思,是从看见“李铁梅”开始。叶枝的衣裳穿在“李铁梅”身上多合适,流水似的,抖啊抖地!不用说,叶枝也长成了“李铁梅”那般身段儿,这使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有点儿怨爹妈了,爹妈念叨了几年,说过年的时候去看你舅妈,往往刚进入腊月,枝江的亲戚们就串起门来了,堵住了爹妈迈出县城的双脚,一直串门到正月十五。过了十五,爹妈就忙碌农活儿了。
只要是上白班,大清晨,王昌鹏总要比别人早一刻钟到坝上,他站在坝上朝着上游望过去,望过了层层叠叠几重山峦,虽说寒冷的冬天早早来到黄柏河,吹落了些树叶,却吹不去山色的苍绿;河面一层雾霭,一层波光,一份清澈,一份缥缈,一副永远让人亲不够的样子。只是山抹了角,挡住了王昌鹏的视线,水转了弯,剩下舍不得离去的漫漫雾气,更牵出王昌鹏的些许怀念,好似那从上游漂过来的水里雾里,丝丝缕缕,都有女人的一份相思。有一天,他幡然醒悟,我已经不是牵着爹妈衣角的小孩子了,怎么不能自己去寻找叶枝呢!
当年在工地上,民工们喜欢砍柴做些东西带回家。指挥部为了禁止乱砍乱伐,索性来个规定,每个民工只允许带一根扁担、一块搓衣板回家。这个规定很有人情味,扁担是鼓励民工年年冬季上水利;搓衣板是奖励在家里作出贡献的妇女当好贤内助。
1975年初冬,王昌鹏也做了一块精致漂亮的搓衣板,他打算有一天去叶枝家的时候,带上这份最珍贵的礼物。
大年三十这一天
1975年腊月二十八日这天清晨,一辆“乌龟壳”(苏联式帆布吉普车)停在盐池河的一套民房门口。宜昌地委书记王群和他的通讯员见民房的大门关闭着,两个人便不声不响地来到工地上。阎锦华听到消息后,找到他们时,王群已经挑了好几趟土方,早已脱掉他那件没领章的军上装,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绿黄色卫生衣,热烘烘的气息,从我们地区第一长官的体内散发出,感染着,温暖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黄柏河流域建设中的第一个春节,王群就是这样在工地上度过的。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整整一周时间,他每天和三县民兵团的民工们一样干活儿,一样地沉醉在欢庆传统大年夜的美好气氛中。
这个春节,在指挥部的号召下,黄柏河三县民兵团中,大约有3万人留在工地上过春节。从那次开始,黄柏河流域梯级开发长达20年的历程,年年都提倡在工地上过春节,并且还动员家属来工地团年。大家对我讲起在工地上过春节,都以其资历为光荣。阎锦华在工地上过了16个春节;黄峄在工地上过了14个春节;叶枝为后来永眠的王昌鹏,在工地上过了13个春节;王昌鹏的表哥刘均,为了陪伴叶枝,同样在工地上度过了13个春节,在此我不必一一述说了。
大年三十这天大清早,也有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是指挥部里有人闻到了“十里外的肉香”。副局长黄峄给大家送蒸肉来了,每个人一小瓦钵肉。采访中不少人对我谈到那次肉香,说送肉的吉普车刚停下,就有人从工地上跑到车跟前,耸耸鼻子说:“车还在十里外,我就闻到了肉香!”
原来,当年的指挥部虽然不喝“神仙汤”,但是为了坚持“与三县民工同甘共苦”的原则,也有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的时候。对此,有人有怨言,指挥长阎锦华就对他说:“当年,老子们提着脑袋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没吃过肉,你们搞工程还想吃肉?”虽然他嘴上这么骂,但心里暗想,搞工程的人也应该吃餐肉了!阎锦华就找地委书记王群要肉吃,王群一个电话打给商业局局长,局长晚上10点接到王群的电话,清晨5点钟就把半头生猪送到指挥部了。指挥部却把半头生猪又分了大半给几个团部,最后能送进工程技术员嘴里的肉,恐怕连腥味都尝不出来!因此,1975年春节,指挥部里的每个人能独吃一小瓦钵肉是很幸运的事,好多水利人都舍不得丢掉那个瓦钵碗,仿佛它永远都保持着那种香喷喷的肉味。
大年三十这天,对叶枝有一份特殊的诱惑,是到坝上去看演出。谁知后来下通知说各团部分别安排活动,叶枝难免有点儿失望。不过这一天,她们的女连长出尽风头,带给宜昌团别样的热闹。
女连长和一个男连长从营部各抽20人比赛打条石,赛场上锤子、楔子、铁钎叮叮当当,白腾腾的石灰铺天漫地,与拉拉队的口号声融合出紧张、热烈而又欢快的气氛。最后女子连竟以29块条石胜出只有28块条石的男子连。比赛结束后,女子连的女孩儿们互相激动地拥抱着,欢呼着。女连长还顺手抓起两个撮箕丢给小银,让小银扮贝壳姑娘,她自己就操起根铁钎扮起了渔夫,两人联手表演“彩龙船”。撮箕在小银的两臂间一扇一扇,扇出千般妖娆,女连长拿着铁钎一划一划,划出万般挑逗。其实是两个女孩儿被压抑的青春雌激素在那种特殊场景下,在大年夜的热闹气氛中得到了一种释放。小银虽说是让人从黄柏河河水里捞起来、差点儿见阎王的人儿,并且那个男孩儿再也不敢来见她,但人只要活着,就有那么扯不断、理还乱的男男女女的念想;女连长呢,春节前,跟男连长打了几个回合的工作交道,两个人早已有眉来眼去的意思了。事实上,男女两个连长后来结为百年好合。因此,女连长第一次对男连长抛眉眼的那一瞬间,她就理解了,小银与男孩去河边散步的行为很正常,她也与小银谈过心,从此对小银又特别好,两个人在即兴演出中,配合得非常默契。
大年三十这天,因病不能喝酒的枝江团团长阮楚善,拉上能喝酒的工程处处长杨志典帮他闹气氛。他俩先是在指挥部闹,后又在团部里闹,再后来转到王昌鹏的突击队里来喝酒。大坝基础工作千难万苦,终于完成任务,他俩能不高兴吗?想想这几个月走过来的路,基坑进水,抽水机不失时机地刁难,异常区的障碍,出人意外的零号断层,巨石崩塌……所有困难都克服了,真不容易啊!人说万事开头难,这句话的来源恐怕就是基础作业吧!要说水利人有激动、兴奋、喜悦的时刻,莫过于站在回填后的基坑上高呼一声:“我们完成第一期任务了!”这最艰难的第一期任务完成后,水利人才敢站在填平的基坑上设想水库蓄水的蓝图。
阮楚善在突击队喝完酒后,让王昌鹏陪他坐一会儿,王昌鹏就陪他坐了。他问王昌鹏,“你想过入党吗?”
王昌鹏先是愣了一下,在这工地上的大年夜里,团长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觉得有点儿突然,他说:“想过,没想那么清楚!”他认为工地上有那么多优秀的、要求进步的民兵,要说入党,还轮不到他。
阮楚善说:“你表现不错,现在应该在思想上靠拢组织,争取早一天入党!”
阮楚善是在水利战线上历经风雨考验的人,太了解水利事业的艰辛,干水利的人,需要钢铁般的意志,更需要棒棒的身体,这一点他有切身体会,因为经常犯病,他开始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因此他把目光锁定在团里的几个年轻人身上,大宜昌需要水利人才,枝江更需要水利人才,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得好好培养一批人,这偌大的建设工地上,正是考验人、也是他挑选人的战场。王昌鹏这小伙子本质好,有股子虎气,又善于动脑筋,他的品质和个性都适合在水利战线上干,偶尔打一次架算不上什么缺点,考虑更远一点,就是今后有机会要把王昌鹏送出去读读大学,再用什么形式把王昌鹏留在水利战线上。
王昌鹏问:“我行吗?”他想起表哥刘均为了入党,都写过好几次申请书了,但至今还没有办成,因此,他总觉得入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阮楚善说:“入党的心情要迫切,态度要诚恳,你觉得自己具备这两条,就写份申请书吧!”
建设工地上的入党程序是团部确定工地培养对象,以书面评价的形式递交给申请者所在的大队,评价内容主要是作业质量和效率、出勤率、安全、与当地群众关系等。大队向公社汇报后,公社党委集体研究批准。于是,1975年腊月三十这一天,夜深人静之时,王昌鹏的突击队员们,有的在外打牌未归,有的早已进入梦乡,发出微微的鼾声,王昌鹏则坐在一只小板凳儿上,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
叶枝第二次上大坝
叶枝和小银第二次进大坝的时候,是1976年春夏之交,她俩是应坝上枝江女子连之邀,去她们连里串串门儿。那时候,坝已经筑到十五米高了,运送毛石、条石、混凝土的民工们没法爬到坝上去了,时时刻刻往上生长的坝顶上,搭起了几座原木桥,那些桥20多米长,近3米宽,可以来来去去同时挤下两辆板车呢,板车一辆接一辆,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当她们抬头朝天空中望去的时候,就看见两座高山山巅上都有人,那些人在干什么呢?她们问身边正在干活儿的两个男人,那两个人说:“架飞桥。”
“桥能飞吗?像小鸟一样地飞吗?”小银很好奇。
一个男人说:“已经飞起来了!”他指指天空。
两个女孩儿朝天空仔细地望去,看到天上有几根线。
“哇,有人在放风筝咧!”小银喊起来了,她数了数,是5根同样粗的线由两岸的山峰牵出来,穿越在黄柏河的上空。
两个男人都笑了:“那些风筝可不轻,像千斤重的石头。”
叶枝稍稍明白一点了:“是不是坝长高了,坡度更陡了,人们爬跳板也上不去了,就让石头们从天空中遛到坝上去?”
两个男人都把目光停留在叶枝身上了,叶枝仍然穿着那身流水似的衣裳,在风中,绿白色线条抖啊抖的,好惹人眼。两个男人的目光,闹得叶枝不好意思了,她拉起小银就走。
两个女孩子眼中的飞桥,是黄柏河流域建设中以“土法专家”侯基为主的技术工们的创造发明,用它来代替吊装设备。
在枝江采访时,我从当年的战地画家王昌柱先生家里的一幅油画上发现了“飞桥”。他是后来根据回忆而作的。画面上,远景崇山峻岭,近景是一条河流从两座巍然屹立的高山间穿流而去,河面上空,几道钢索横空出世,飞架南北山岭。要知道,从钢缆上飞翔而过的条石和毛石,都是上千斤重啊,若不是那人定胜天的特殊年代,真是不可想象!
又有谁能想到,“土法上马”的“飞桥”,出于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候基手中呢?候基是河南人,在水利行业上起步时,只是极普通的民工,因为干活儿卖力,枝江水利局招收了他。像他这样从最底层民工起来的人,对我的吸引力很大,我们专门去他家里看望他。简陋、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水利局黄科长说他耳聋,轻微老年痴呆,让他戴上耳机,他说耳机早丢了。他反复对我们说:“一年半了,这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原来他的老伴儿去年去世了。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他好像突然变得不聋也不痴了,转身从里屋抱出厚厚的一叠图纸来,说他搬了几次家,丢失了很多,只剩下这些。我们翻阅了所有图纸,没有找到一张有关天福庙“飞桥”的设计图,但是已经足够了!
叶枝那次进坝的时候,王昌鹏的青年突击队在远离坝中心的升旗沟一带,架设另一种“桥”。因为黄柏河早早进入汛期,河床升高,河水涨起来了。“洗沙”的民工们在浪涛翻滚的河水中站不稳,有个洗沙的女孩儿被河水冲跑了,连尸体都没捞回来。起初,木工厂为他们做了些四只脚的长条凳,突击队挑选水性好的人,在河水中把凳子串连起来,凳子不能高,也不能矮,高了洗沙的人够不着,矮了很快又会被河水淹没。尽管如此,没两天时间,河水还是把凳子淹没了。河水没法儿商量,大坝上等着用沙石料,王昌鹏等人还没喘口气,又得想法子架桥了,到木工厂去找材料没找着,队员们就在王昌鹏的带领下冲上山,从山上砍下树木来架桥,河水汹涌澎湃,有个叫韩菲的小伙子被河水冲出二里外,幸亏他水性好,捞到了救命稻草,他抱住一根从上游漂来的树枝枝爬上了岸。
讲起青年突击队,枝江女子连的女孩们津津乐道,她们说突击队里有个大力士,身高1米9以上,体重恐怕有250斤,为了从洪水中抢救一辆柴油机,他要3个人跟他一起下河,这3人在后面撑着机器,他硬是用屁股把柴油机顶起来,队长一下子给了大力士15个标工。叶枝无意中问:“队长是谁呢?”讲故事的女孩说:“你还不知道啊?他叫王昌鹏,是个帅小伙喽!”
叶枝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脸上又飞起几朵红云。
小银就跟叶枝说悄悄话:“是你的那个吧?”
叶枝慌忙说:“莫瞎说,谁知人家怎么想,八字没一撇!”
小银说:“你们本来是亲戚,去看看人家呀!”
叶枝说:“你自己去看,去看你的那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银埋头不吭声了。
叶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过来安慰小银:“等到坝修好的那一天,我们都可以大模大样去找自己的……自己的……男人,那时他们也会高兴的!”
小银这才笑了,用手指点着叶枝的头说:“还没出嫁呢,就说自己的男人了,不知羞!”
那一次进坝,枝江女子连请叶枝和小银看了一场电影。在一个山沟沟里搞建设,看场电影,比起今天的普通老百姓出国旅游还稀罕。好在流入黄柏河的许多小溪流中,有条盐池河,顺着河流往更深的山里走,有个小镇,小镇里因为坐落着一个矿务局而比较热闹,开设有邮局、医疗所、信用社,还偶尔在露天里放一场电影。那时候,只要从殷盐传来放电影的消息,在黄柏河工地上就是爆炸似的新闻。吸引民工们的不单单是看电影本身,趁着看电影的机会寻找熟人,看看热闹,到小镇上买回牙膏牙刷之类的日用品,恋人们还可以牵牵手。有一次,工地上的民工们听说夜晚8点钟殷盐矿务局放电影《刘三姐》,很多人都去了,站在露天里等待至入夜,可是放映机还是没修好,人们失望地回工地了。深夜12点,刚刚躺下熟睡的人们,听说放映机修好了,通知说改在凌晨2点放《刘三姐》,工地上一下子沸腾起来了,民工们重新打着火把,又成群结队地奔向殷盐矿务局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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