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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热度: 10833
欧阳伟

  一

  那天,我在游戏厅打游戏《街头霸王》,正打得难解难分,有人跑过来喊,那边出事了,快去帮忙。我们拦了辆的士就赶去了。

  那是新工业园区一个建筑工地,两边的人打了起来,人越来越多,刀子铁棍一顿乱砍。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一把铁铲一挥,像一道闪电砸在一个人的头上,那个人就倒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喊叫,打死人啦。所有的人都疯了似的,跑的跑,追的追,叫的叫,场面一片混乱。

  突然,有警笛声传来,我吓得腿都软了,不知如何是好,一双大手拉起我就作死的跑,我们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他说,你是只猪啊,你不怕死啊?我才看清他是一个彪形大汉,一身的肌肉。以前我并不认识他。

  我感激地说,大哥,谢谢你救了我。

  他在我肩上擂了一拳,你算哪根葱?你小子,再不跑你就得进去,不死都得脱层皮。

  嘿嘿,我喘着粗气说,习惯了。

  习惯?你怕有点宝气吧,习惯会要你的命。

  嗯,我连连点着头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谢什么谢,你就叫我鸡哥吧。

  鸡哥?我想,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鸡哥,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以后我就跟着你吧。

  鸡哥望着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鸡哥收了我做小弟,那年我刚刚十六岁。

  鸡哥是开鸡店的,就是那种专门供小姐卖淫的歌厅。从市区过了河就是县城,鸡哥的歌厅就开在金粉娱乐城的二楼。

  我觉得遇上鸡哥是我的福气,从此我就有了靠山,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一个人乱窜。鸡哥在很多时候都会带着我,我就屁颠屁颠地跟着他,鸡哥不在的时候,我就守在店里。

  店子不大,外面一个吧台,里面四个小包厢,却有八个小姐。八个小姐高矮胖瘦,各有各的韵味。价码也有高有低,来的什么人都有,多半是老板和当官的,在这里当官的也叫老板,搞了路还有人买单,生意蛮红火。

  那几个小姐,大的只有二十出头,小的才十六岁,都喜欢袒胸露背,奶子乳沟大半都露在外头,穿着超短的短裤短裙,露着半个屁股,还有白花花的大腿,坐在我面前还跷起二郎腿,里面的小裤衩显出肉色红色绿色多种颜色,像是山野里开的花,更像是熟透了的石榴,鲜嫩无比,叫人直流口水。每天守着这么几个骚娘们,看着那些男的进进出出,我心里直痒痒。她们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有两个老喜欢策我,拿我寻开心。没事的时候,还爱哼几句歌,小呀么小二郎呀,挺着个鸡巴想上床。不要精子要银子,没有银子姑奶奶我不干哪。

  我盯着这两个婊子,一个白,一个黑,白的矮胖肉多,黑的又黑又瘦,我就想这两个娘们的奶子和下面那玩意是不是也一样的白呀黑呀,想着想着,下面的鸡鸡早就硬了起来。

  白的又唱,哥找妹来玩小弟,妹等哥来送米米;都说男女是做爱,哪有爱是这样的。

  黑的也唱,世人都说神仙好,没有女人成不了;世人都说女人好,没有钞票玩不了;世人都说钞票好,不入狼窝换不了;世人都说男人好,好的男人绝种了。

  白的过来掐了一下我的脸说,小弟弟,你就不想玩玩?黑的伸手抓了一把我的裤裆说,他还是小屁股,鸡鸡还没长大,卵子还没成熟呢。白的又说,你怕是没钱玩不起吧?

  我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说,你算哪根葱?老子有的是钱,信不信我玩死你?

  鸡哥从里面出来,把我拉到一边。我心里一惊,“你算哪根葱”这句话是鸡哥的口头禅,我居然把它学来挂在嘴上,说不定他会给我一巴掌。鸡哥瞪我一眼说,小子,你算哪根葱?你是不是个男子汉哪,想上就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要像个娘们一样。说着塞给我一叠票子,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有了鸡哥这句话,我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鸡哥干吗还要给我钱呢?这店子就是你开的,我玩你的,还要给钱,那不是左口袋放进右口袋吗?不成了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又一想,鸡哥肯定是想让我当一回大爷。我早就按捺不住了,就从白的黑的干起,一天一个,云里雾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要多爽有多爽……白的说我像猛虎,黑的说我是饿狼,另一个骚娘们说我如狼似虎,我听着好得意,好享受。做完那事,我还在想,都说姑娘一直守身如玉,直到新婚之夜才把一切交给自己的男人,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没听说过男人也要守身如玉啊,我才不管第一次是给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还是给了野鸡,反正我干了就成了真正的男人啦。再说,我自己心爱的女人还不晓得在哪里摆风呢?看来,对付这些骚娘们,就要做狠角色,自己过瘾还要让她过足瘾,哼哼,作为一个男人,别的方面比不过人家,鸡巴厉害比什么都强啊。

  我好像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可我还不满足,我最想玩的那两个却不敢玩,烦躁。

  一个是四川妹,数她最漂亮,身材苗条,女人味十足,也数她最泼辣,她不光是店里的鸡头,还是鸡哥的相好,她一般是不接客的。还有那个叫洋妞的,像俄国女人,又像新疆妞,两只奶子像排球,一条乳沟深不见底。数她要价也最高,她是店里的招牌菜。

  一天夜里,两个客人搞了小姐不给钱,白的黑的追出来要。两个客人调子还蛮高,一个说,洋妞说来了小月月,川妹也说是来了小月月,有这么巧吗?分明是在盘我们的宝。另一个说,老子想搞的没搞到,还要给钱,老子就是不给。

  白的跳起来骂,我才不管你是当官的还是当老板的,老娘我只认钱不认人,给钱走人,不给钱就别想走。黑的也骂,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扯出鸡巴就不认得人。姑奶奶我告诉你,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很明显,这两个男人想吃霸王餐,我和川妹拦住他们不给走,有一个顺手打了川妹一巴掌。正好鸡哥从外面赶回来,叫一声:你算哪根葱?挥起拳头把两人打翻在地,四只眼睛一下子变成了熊猫眼。一个喊叫起来,好哇,你们开鸡店还敢打人。另一个爬起来嚷嚷,臭婊子,你们等着。说完就拨打了110。

  小姐们也不示弱,一个个跳起来大骂,鸡你妈个头,你妈才是鸡!你们才是婊子养的,没看过你们这样不要脸的臭男人。

  派出所民警赶了来,那两个人胡乱指着我们直叫,他们做鸡还打人。

  鸡哥对警察说,警察同志,人是我打的……

  我挡在鸡哥面前说,我坦白,人是我打的,是他们先打女的,我才动的手。

  民警说,你小子充什么英雄,不怕我把你抓起来?

  我把胸脯拍着嘭嘭响,大着嗓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确是他们打人在先,你们要抓就抓,我跟你们走。

  鸡哥还要说什么,我用手使劲推了鸡哥几下。

  我被关进了拘留所。

  鸡哥来看我,给我一条烟,几包槟榔,他安慰我说,你不要怕,要是有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决饶不了他。你等着,我正在找人把你提前捞出来。

  我说,鸡哥,这点小事算什么?我烂命一条,不要花那个冤枉钱。

  到第九天,我就出来了。我晓得,鸡哥还是花了一大笔钱。

  回到店里,川妹离店出走了。我问洋妞,洋妞直摇头。我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一个个表情有点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二

  那天下午,鸡哥说跟我出去办点事。我满口答应,我早就把他的话当圣旨,从不问一个字,更不会说一个不字。

  我们从建设路口坐大巴车,上了车我才晓得是去株洲。

  到了株洲,鸡哥才告诉我说是来找人的。这次我问了一句,找什么样的人哪?

  鸡哥恨恨地吐出两个字,婊子。

  我哦了一声,心想,鸡哥那个鸡窝里婊子有的是,何必跑到株洲来呢。想必这个婊子不一般。看鸡哥总阴沉着脸像个轮胎,我不敢再问。

  我们来到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餐馆,鸡哥亲自点了几个菜,有姜闷仔鸡,黄焖刁子鱼,茭头炒肠子,还有一个臭干子。嗬,全是我喜欢吃的,我想再给鸡哥点几个他喜欢吃的菜,他说,算了吧,我无所谓,你多吃点。

  我晓得他爱喝酒,忙问,鸡哥,来点什么酒?

  他呶呶嘴,老规矩。

  我扯开嗓子,老板,来瓶邵胡子。

  我俩吃着菜喝着酒,鸡哥不时抬手看表,老把菜夹到我碗里,他不怎么吃菜,闷着头专喝酒,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

  鸡哥眯缝着眼睛对我说,去,拿一瓶红酒一瓶啤酒来。

  我嗯了一声,要了红酒啤酒,把两瓶酒都开了。我不知道鸡哥要干什么,静静地看着。鸡哥抓起一个啤酒杯,把白酒红酒啤酒每样都倒了一些,酒就分出几个层次来,有了些变化。鸡哥端起那杯酒,举到我的面前,小子,人生就好比一杯鸡尾酒,有很多种调法,一个高明的调酒师,你永远不知道他的下一步。

  我看着他,忽然有些陌生。

  鸡哥晃了晃头,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喝了。这杯混合酒足足有三两,我有点傻了。鸡哥问我,小子,你知道我最想当什么?

  我想都没想说,当老板,有钱。

  鸡哥鼻孔里哼哼,钱算个屌,我最想当警察。

  我说,当警察有什么好?

  鸡哥哼哼,你算哪根葱?再好好想想。

  我哦了一声说,警察多威风啊,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 大盖帽最实惠,赶走嫖客自己睡。

  鸡哥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你小子,尽想歪的。我告诉你,我想当警察,是想当个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我从小就做这个梦,好多男人都有这个梦想。

  那确实,我点点头说。

  我这辈子是当不了警察啦,你也当不了喽。不当就不当,有什么了不起嘛。鸡哥咧着嘴说,这婊子敢玩弄老子,敢动我的女人,还拿了老子的钱跑路,躲在这里养小白脸,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好像看到鸡哥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杀气,我说,鸡哥,你消消气,不要跟那婊子一般见识。

  鸡哥歪斜着脑袋望着我说,等下你跟着我什么也不要干,灵泛一点就行。

  我赶紧讨好地说,鸡哥你放心,我懂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他哼哼两声,你小子,就知道打打打。

  夜幕降临,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房子里到处是灯光,还有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闪烁烁。我们拐进火车站货场后边的巷子里,这里很僻静,过路的很少,我们在围栏边蹲着。

  鸡哥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随身还带着一个易拉罐装烟蒂子,眼睛不停地两头张望。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不晓得等下会发生什么事情。

  路灯昏暗,那边来了一个女人。我一惊,原来是川妹。

  鸡哥叫我去那头把风,有情况就喊他。我刚转身,他又补了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过来。我连连点着头,走开了。

  刚开始还风平浪静的,接下来就听到两人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好像是打了起来。几次我都想走过去看看,又怕鸡哥骂我,他平时凶起来的样子蛮吓人的。

  远处有汽笛声传来,四周有些嘈杂。

  恍惚中,我听到川妹尖叫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坏了,出大事了。我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

  川妹倒在地上,流着一摊血……

  鸡哥张开大嘴喘着粗气,怔怔地望着川妹,半天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朝我吼了一声,快跑。

  天哪,怎么会这样?鸡哥带我来找人,原本以为只是好玩,我万万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拼着命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才在一个涵洞里停了下来。两个人瘫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秋天的深夜,有了些凉意,加上刚才出了一身大汗,一下子我就哆嗦起来。我早就蒙了,像做了场噩梦一样,我用手掐了自己好多下,知道自己还活着。

  鸡哥喘着气对着天上说,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要杀她。是她逼我的,是她逼我的。

  我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好。

  鸡哥说,小子,是我害了你。

  我说,鸡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关系,我陪你去自首,我为你作死证。

  你以为这是偷鸡摸狗玩女人啊,这是杀头的死罪呀。

  不会吧,自首会从轻发落的。

  远处传来汽笛声,迎面来了一列火车。鸡哥突然往外跑,只见他抬手一扔,有东西飞上了货车厢里。

  我问,鸡哥,那是什么东西?

  鸡哥长长松口气说,刀子。不等我说话,鸡哥推了我一把,指着远处说,小子你快走,今天的事与你没一点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

  我站着不动说,我不走,要死一起死。

  哪个想死啊,逃了也许还有活路。他说完转身就走。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挪不动步子。

  鸡哥回头叮了一句,小子,你答应我一定要对你姐好。一扭头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我不敢沿铁路走了,拐进一条山间小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四周乌漆麻黑,分不清东南西北,我高一脚低一脚地瞎走,来到一个山坡上,我实在走不动了,一头栽在草丛里,什么都不晓得了。

  忽然,一阵阴风刮来,一个女子朝我走来,正是川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血肉模糊,一下子又变得青面獠牙,张着一双长长的爪子朝我扑来。我拼命地往后退,往旁边躲,可双脚一点都挪不动,越是挪不动就越急,拼命挣扎,终于挣脱开来,却掉下了黑不见底的深渊……我大声惊叫着,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

  原以为遇到了鸡哥,就是遇到了贵人,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他就是我的天,如今鸡哥出事了,逃走了,我的天塌了,希望破灭了,一夜之间,一切都完蛋了。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天呢?这世上还有我的天么?难道我就这样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去等死,我不甘心啊。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是个男人,我还想结婚成家,还想搞更多的女人,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坐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星星就像迷路的孩子点着灯找着回家的路。我家里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还有可怜的姐姐。我忽然想起鸡哥刚才说的那句话,你答应我一定要对你姐好。他认识我姐吗?他跟我姐是什么关系?事到临头还不忘叮嘱我要对我姐好,这关系肯定不一般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三

  第二天傍晚,我走进一个村子。有户人家门前晾着衣服,我看看四周没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胡乱地抱走了几件衣服,捆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

  我走走停停,东躲西藏,白天不敢走大路,更不敢坐车,晚上才到小饭馆门口的垃圾桶里去找点吃的,困了,我就找个僻静的角落睡一觉,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时时刻刻盯着我,叫我胆战心惊。

  我来到一个镇子上,镇子不大,是那种沿着马路建起来的,街道不长,店铺一个挨着一个。我在街头找到一处正在拆迁的破屋子。房子里有一张旧桌子,正好给我当床用,我在那住了一晚。

  我是饿醒的,肚子咕咕叫,我想出去找点吃的。

  跟着鸡哥出来时,我身上就没带几个钱,一摸口袋,空的。天气又有些闷热,我装作流浪汉的样子,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直没找到吃的。远远闻到一股肉香,我望见一个包子铺。我刚往那边走几步,突然冲过来一台摩托车,接着又一辆,嚓嚓地停在我的跟前,我吓得倒退几步,魂都丢了。

  几个人从摩托上跳下来,直奔街边一家门店。那架势把我吓得不轻,半天没回过神来。我饿着肚子折回那个破屋子,我的包袱不见了。想想真倒霉,自己偷来的东西又被别人给偷走了。

  我赶紧一间间地找,墙上一行残留的标语把我吓了一跳,全县公安机关大战一百天,命案必破,逃犯必抓。没想到这里原先是个派出所啊。我的神经一下子绷得紧紧的,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此处不可久留,我匆匆忙忙地溜了出来。

  天已经黑了,镇子上亮起了灯光。

  我饿得眼睛发黑心里发慌,顾不了那么多了,勾着头走进一家小面馆,这回一定得找点吃的东西。刚好有人吃完东西走了,碗里还剩下点面条,我端起就往嘴里倒。就在这时,冲进来几个人,我一看势头不对,刚想跑,晚了,几个人一拥而上,我毫无反抗之力,只有乖乖地成了俘虏。

  这下完了,落在警察手里,肯定没好果子吃。

  警察把我塞进一辆黑色小车的后排,我坐中间,一边有一个警察,生怕我会跑了似的,一进去就给我戴上了手铐。

  一路上,车子颠簸得厉害。四个警察都没怎么理我,不与我说话。

  汽车在飞奔,两边的景物倒着飞了过去。我心想,反正我没杀人,他们就算把我抓了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供出鸡哥来,就是死我也不当叛徒。又一想,我会不会真的成了罪犯?会不会像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那样,成了人民的敌人了?他们把我抓回去,会对我怎样?会用刑吗?会拿皮鞭抽吗?会灌辣椒水吗?会坐老虎凳吗?我甚至还想,会用美人计吗?会有人劫狱吗?

  这时,我忽然好想鸡哥。我后悔不该与他分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鸡哥是有本事的人,他曾经当过特种兵。有他在,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用怕。退一万步讲,是他杀了人,总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他也没想要杀人,他不是故意的。

  鸡哥是不是也被抓了?或者是还在逃呢?又逃到哪里去了?

  车子摇摇晃晃,我的头昏昏沉沉,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等我一觉醒来,汽车已经进了刑侦队。

  一个警察说,这小子居然还睡得着。

  另一个说,他还是个小屁股,他懂个卵。

  他们把我丢在审讯室,进来的是另外两个人,有一个是当官的,叫什么队长。

  我原本一见到警察就反感,一路折腾下来,我反而不晓得害怕了。我脑子里转得飞快,像放电影一样,我成了地下党,他们是军统。可是我没有戴手铐也没有脚镣,只有一盏明晃晃的灯照着我,叫我睁不开眼。

  队长开口了,你今年多大了?

  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我以为他第一句话就会问你杀人了没有?

  我随口说,没有。

  什么没有?乱弹琴。我是问你多大了?

  没多大,早就没读书了。

  你叫什么?

  007。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人都被你们抓了,你们不是什么都晓得了吗?

  你爸叫什么?

  死了。

  你妈叫什么?

  病了。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七十六号。

  你的同伙叫什么?

  我没有同伙。

  他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旁边那个警察火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你小子怕是谍战片看多了,在这耍无赖是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哼一声说,知道,这里是军统局,不,保密局。

  拍桌子的警察对着我吼,你小子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你信不信我整死你!说着,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

  我跳起来叫喊,你算哪根葱?你凭什么打我,哼,你警察有什么了不起。

  队长咳嗽两声,拍桌子的警察才收住了拳脚。

  队长还是不气不恼,小子,抽烟吗?

  啊?我眼珠子转了几下,没弄明白队长要耍什么花样。

  小子,我们队长问你话呢?

  我又不蠢,他一个警察,还是当官的,我一个犯人,他叫我抽烟,会有这么好的事?不会烟里放了什么迷魂药吧?或者是放了毒药吧?哼,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想到这里,我便摇了摇头。我想好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干脆不说话,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队长说,小子,你给我放老实点,我是看你还小,想给你机会,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鼓起眼睛不作声。

  队长说,今天就到这里,把他带下去。

  看来我这一招果然奏效,队长也拿我没办法。

  拍桌子的警察目光凶巴巴的,狠狠地推了我几把,将我关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有人送了一盆饭菜给我,这一天再没人理我。

  第二天,除了有人送饭给我吃,还是没人理我。

  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跟着鸡哥也学了不少东西。可这回我弄不明白,这些警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会怎么审我?真的会用刑吗?我要不要坦白交代?我还能不能见到我的家人呢?他们什么时候押我去刑场?我要不要大喊怕死不当共产党?不对,我根本不是什么共产党,我什么党都不是。那我要不要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又过去了一天,我反反复复地想,还是想不明白。

  第三天,警察又把我带到了审讯室,我以为这次他们会给我戴上手铐和脚镣。没有,还是老样子。

  队长点上一根烟,递给我一根,小子,想抽就抽吧,毒不死你。

  这个队长大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加上我的烟瘾早就上来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不抽白不抽。我猛抽了几口,长长地吐出一大口,感觉这是我抽到的最好的烟,我说,队长,该说的我都说了。

  队长突然摆出一副很威严的样子问我,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鸡哥的人哪?

  我说,认识,他对我很好。

  队长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个鸡哥现在在哪里?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队长又问,那天,你是不是跟鸡哥去了株洲?

  我说,没有,我一个人出去玩,在外面瞎逛。后来就迷了路,又没有钱了,就稀里糊涂被你们给抓了。我又猛吸了两口烟,吐着烟圈说,我还正要问问队长,鸡哥怎么啦?

  队长说,你难道不清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脸无辜地说,我真的不清楚,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抓我?

  看得出,警察没有抓到鸡哥。

  队长换了种语气问,鸡哥还叫什么?

  我笑了笑说,鸡哥就叫鸡哥喽,鸡哥这个人个性强,他是宁做鸡头不当凤尾。他不叫鸡哥,那叫鸭哥鹅哥鸟哥啊?

  我是问你他的真名叫什么?

  真名?晓得,我不告诉你。你们不是警察吗?

  拍桌子的警察说,我看你这小子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队长乜斜着眼睛盯了我好久,抬起左手挥了几下说,放他走吧。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会放我走吗?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从审讯室出来,拍桌子的警察猛推了我一把,小子,你好自为之,下次要是再落到我手里,有你好看。

  我横他一眼,你凶什么凶?你算哪根葱?有本事你抓我啊。我没犯法,你能把我怎样?

  嘿,果真放了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点我清白,叫你走你就赶紧走,先出去了再说。

  鸡哥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杀川妹?他和她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是真不知道。我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我已经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会说出那天的事,更不会说出鸡哥来。不管怎样,那天的事我要把它烂在肚子里。

  四

  我当警察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那天见到你小子那德行,特别是看到你头发上染的一撮白毛,真叫人恶心。

  我从分局刑侦队调到车站路派出所,刚好分到你家所在的社区当管区民警。

  那个案子是破了,杀人凶手就是那个叫鸡哥的,可是鸡哥跑了,现场又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连个烟蒂子都没留下,那家伙反侦察意识特别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其实,那个叫川妹的只是差一点被刺破心脏,并没有死,伤愈后回四川老家去了。原来,鸡哥喜欢你姐,他们早就好上了。川妹吃醋,为了报复你姐,唆使一个小白脸把你姐给打了,鸡哥便容不下川妹。警方一直没有放弃,把他作为逃犯全国通缉,可还是杳无音讯。你小子年龄太小,加上你只是跟了去,你又不知情,什么也没做,就没有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我几次去找你,想和你谈谈,都没见到你的人影。听街坊邻居说,你几乎不落屋。你小时候还是蛮听话蛮懂事的,只是你家里的情况有点特殊。

  你的父母原本都是工人,一个在国营钢铁厂,一个在街道工厂,一儿一女一枝花,日子也算过得去。你妈年轻时长得漂亮,好多小伙子追她,有一个湘钢的都快谈婚论嫁了,最后却被你爸抢到了手。听说是你爸死缠烂打,骗你妈吃夜宵时将她灌醉,然后背回家强奸了,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妈哭得死去活来,可又不敢声张,怕坏了名声,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结婚之后,你爸对你妈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他总怀疑你妈和那个湘钢的有一腿。特别是你和你姐一天天长大,他越看越像湘钢那个人,经常找你妈的碴,骂她是婊子,骂你们是野种。打那以后,你们家就再也不得安宁。

  早些年,企业改制,工人下岗,你爸原来就犯过作风问题,被提前下了岗。第二年,你妈厂子破产,也没了工作。你们一家的日子就更糟糕了。你爸天天借酒浇愁,在外头喝,回到家还喝,整日喝得醉醺醺的,经常拿你妈和你姐撒气,你妈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

  一日,你爸喝了酒又打你妈,你妈拉开门想逃,你爸追到门口,手里抓把小椅子砸了过去,你妈仰面一倒,滚下一层楼梯,结果脊椎粉碎性骨裂,落下了终身残疾。再后来,你爸在外面找了个相好,在外租了房子,成了一对公开的野鸳鸯,他根本不回家,也不管家里人的死活。

  那时候,你还小,你们家全靠你姐支撑着。

  你们家在喇叭街口的拐角处,这是一栋20世纪六十年代的筒子楼,两室一厅,不到六十平方米。你家住六楼,你妈半身不遂后就再也没下过楼了。

  你妈躺在床上,见到我们,她强打精神坐了起来,眼里放着光,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

  屋子里只有几件老旧的家具,除了一台二十寸老式彩电,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大妈,你儿子呢?我问。

  你妈说,不知道又死哪去了,我都难得见他几回。

  社区主任说,你那儿子也太那个了,你都这样了,他还一天到晚在外面疯,一点孝心也没有,真是太过分了。

  陡然,我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上,立马就怔住了。那应该是你们家的一张全家福,被撕烂了头的那个男人肯定是你爸。不知怎么,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你和你姐真的不像你爸,一点都不像。我忽然想起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上面有个观点,说是女人长期暗恋着某个男人,生出的子女就会像某个男人。

  你姐真的很漂亮。

  我问,大妈,你女儿长得蛮漂亮啊,她人呢?

  你妈说,她本来是在屋门口做事的,我那老不死的禽兽不如,经常喝醉了酒还拿她出气,糟践她……后来她就去了广州打工。

  她嫁人了吗?

  摊上这么个家,哪个要喽?

  你崽女都不在家,你一个人怎么搞啰?

  唉,活一天算一天吧。

  我和主任都听得出来,你是你妈最大的心病。从你家出来,我和主任说好,由社区组织一个帮扶小组,每天安排人到你家去照顾一下你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脑子里总是出现你家那张全家福,睁眼闭眼都是被撕烂了头的那个男人。

  所长打来电话,车站路佐巴达餐厅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案。我从梦中惊醒,一看手机,凌晨三点多了,连忙穿好衣服,外面正下着小雨,我开着那辆破车,赶到现场时,分局刑侦队的人已经到了。

  夜幕下,餐厅的卷闸门悬在半空,像个张开大口的怪兽。

  犯罪嫌疑人把餐厅一个守夜的老头捆绑在柱子上,用毛巾塞住嘴,把保险柜洗劫一空,抢走现金八千多元,还有价值六千多元的烟酒。据那老头讲,那个家伙对店里情况相当熟悉,他睡得迷迷糊糊,刚听到有点响动,那个家伙已经进来了,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掌砍在他后脖子上,他就晕了过去,什么也不晓得了,醒来才报的警。

  技术人员勘查现场,除了门锁有撬动的痕迹,竟然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们一直忙到天亮,毫无头绪。

  那天是清明节。我赶紧给家里打电话,原本打算今天回去给爷爷奶奶扫墓的,又只得改期了。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你家楼下,一眼瞥见你在米粉店吃粉,不知是职业敏感还是肚子实在有点饿,我也走进了米粉店。

  你扭过头来盯着我,嘴里还咬着一口粉,若无其事地说,嗬,警哥又干通宵了,不会是又发了什么大案子吧。

  我挨着你坐下,看你的样子一脸疲惫,我问了一句,你小子又是一夜未归呀,干什么去了?

  嘿,我还能搞什么?搞妹子呗。

  你小子没干什么坏事吧。

  你凑到我耳边说,警哥,你算哪根葱?你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啊。哎,给哥们透点风,看我能不能给你提供点线索,弄几个钱来花花?

  我横你一眼,去去去,你给我放老实点,最好别犯事,到时我饶不了你。

  待我回过头来,你小子已经走了。

  粉店老板说,这小子其实蛮仗义的,特别是对他妈他姐,听不得半句不是,他要翻起脸来天不怕地不怕。几年前,他去上学,刚走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一辆汽车冲过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正在横过马路,他不顾一切冲上去,抱起小孩打了个滚,两人倒在地上,把人救下了,他好几个地方擦不了皮,好险啊。

  我说,他这是见义勇为啊。

  粉店老板说,还见义勇为呢?小孩的父母差点怪他把孩子吓着了,真是什么人都有。唉,这小子看着看着就变了,没想到会变成咯样子,真是可惜喽。

  我问,你还知道他有什么七七八八的事么?

  粉店老板说,嗨,他就这样呗,至于他在外边搞些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噢,你的粉钱他已经付了。

  什么?嗨,我真糊涂。

  吃了东西,人也精神多了。我望了望你家楼上,几天没去看你妈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往上走。走到楼梯口又折转身来,到小超市买了面条饺子水果和尿不湿。我有你家的钥匙,开了门,就听到你妈的声音,干崽来啦。

  你妈一直就这么叫我,我已经习惯了,也感到格外亲切。

  我把买来的一大袋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朝屋子里扫一眼,就知道你这几天又没回来过。

  我下了碗饺子,端到你妈面前。你妈很吃力地想起来,硬是坐不起来。我赶紧把她扶着坐在床头,披好衣服,我要喂她,她执意不肯。我看着她把饺子吃了。给她洗了脸,陪着她说了一会话。

  你妈问,干崽,我那不争气的东西呢,他又死到哪里去了,最近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大妈,你放心,他最近没犯事,我刚才还在楼下看见他呢。我又问了一句,大妈,昨晚他没回来过?

  你妈一惊,是不是他又犯事了?如果有事你不要瞒我,也不要顾我,只管把他抓去,免得再去害别人。

  我在你妈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大妈,看把你急的,我只是随便问问,真有事呀,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再说,我决不准他胡来。

  我拿起拖把把地拖了,顺便把几间屋子都查看了一遍,似乎没有找到什么想要找的,我的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

  你妈半躺在床上,一边叹气一边自顾自地说,唉,都说生儿育女,养老送终,你看看我这个家,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我帮不了他们,还成了他们的负担,有时候我真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可我就是放心不下我那宝崽啊。干崽,院子里的人都说呀,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能遇上你这么个好人,还是个警察,还愿意给我当干儿子。唉,我那宝崽要有你一半一半都好哇。

  大妈,你又把我当外人,我可走了。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你妈挥了挥手说,去吧,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呢,你去忙你的吧。

  从你家里出来,我总感到心里紧一阵酸一阵的,说不出的难受。

  五

  雨越来越大,我从米粉店出来,抬脚就跑,我还不时回头看看你有没有追来。

  刚才你进到店里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蒙了,心想,完了完了,又撞上鬼了。那次审我,你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吓人,你拍桌子的样子至今都叫我既反感又害怕。我试着探探你的口风,还好没我什么事。

  我心里乱得很,像个无头苍蝇,不知往哪里去。走着走着,我一头钻进了游戏厅,平时我一打游戏就来劲,这个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

  说句老实话,我对你们警察从来没什么好感,穿着制服,耀武扬威,凶神恶煞的样子,你算哪根葱?吓谁哪,不就吓吓老百姓嘛,遇上那些个当官的有钱有势的,你们一个个哈巴狗一样。要说侦查破案,大多就是懒猫逮着个死耗子,真的遇上大案子,也就那么大能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拿着国家俸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说鸡哥杀人的案子,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就是你们当警察的不知,至今还不是没抓到鸡哥吗?

  话又说回来,与你接触久了,我才觉得警察里头还是有好人。

  那次的事,要是换了另一个警察,我不晓得会怎么样。

  我姐姐和我一样,从小命苦。我家和别人家也没什么两样,算是过得去。坏就坏在我爸,脾气暴躁,家长作风,不管大事小事,只有他一个人说了算,谁也打不了反口。他还经常酗酒闹事,动不动就发脾气,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从我懂事起,就没看过他有什么好脸色,对我和我姐还有我妈,不是骂就是打,好像我们都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注定是要给他还债。我妈是那种最普通的家庭妇女,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想法,她是顶我外公的职进的纱厂,除了上班,除了洗衣做饭带孩子,她好像生来就不晓得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对我爸她是百依百顺,不敢说半个不字。自己受了委屈,经常躲着哭,生怕让我们晓得。我最反感的就是我爸经常骂我们是野种,他还欺负我姐,我妈和我爸大吵了一回,从此不再理他。

  我和我姐都是我外婆一手带大的,外公在我出生前就死了,外公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外婆一直住在我们家,与我们相依为命。我爸妈那时都在工厂上班,没时间管我们,做饭洗衣搞卫生家里所有事都是外婆做。记得外婆病了,还要硬撑着做这些事。我爸还没有好脸色,边摔东西边骂,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中用的,要走早走,我养不起吃闲饭的。外婆默默地抹眼泪,妈也哭。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以说我们从小就没有感受到什么是父爱。慢慢长大了,我总觉得我妈活得太窝囊太不值,我爸太可恨。

  好在还有我姐对我好,从小到大,我姐什么事都让着我,什么事都为我着想。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快活很温暖。为了让我多读点书,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去广州打工,把钱寄回来供我上学,给我妈治病。

  记得有一次,我在和小伙伴玩变形金刚,我的是擎天柱,是姐姐从广州买回来的,我一直舍不得拿出去。有个胖子,他爸是当官的,有的是钱,他有好多变形金刚,却没有我那个一样的。他玩了我的擎天柱就不想还我,说要跟我换。

  他说,我用两个换你一个。

  我摇摇头说,这是我姐买的,我不换。

  他又说,我把这些全给你,总可以吧。

  我说,不换就是不换,再多我也不换。

  他急了,我不管,反正我要定了,就不给你。

  我一只手抱着他的腿,一只手去抢,他抬起脚把我踢倒在地。正好我姐姐来了,她先把我扶起来,一转身冲了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把胖子打翻在地。姐姐帮我夺回了擎天柱。从那以后,胖子再也不敢欺负我。

  我姐不太爱说话,是那种只认作不爱说的人。妈妈问她在外面干什么,她说是在酒店里当服务员,妈问她辛苦不辛苦,她说不辛苦。后来不知怎么得了一身病才回来,本来还算漂亮的姐姐一脸憔悴,更加不爱说话了。我有时发现她一个人躲在房子里哭,问她,她抬手把眼泪一擦,强装着笑脸说,我没事,你不要告诉妈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姐姐又出去打工了,不过这次没有出远门,而是在本市,说是在餐馆里当收银员。

  那是个夏天,我接到你的电话,要我到派出所去接我姐姐。你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一路上,我有一种预感,姐姐出事了。

  我一到派出所,直奔审讯室。门是关的,我一回头,你招着手在叫我。

  来到你的办公室,姐姐蜷缩着蹲在角落里,脸上鼻青眼肿,身上却披着一件警服。尽管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我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姐姐缩做一团,一直不敢抬头看我。

  后来从你那里我才知道了大致情形,原来姐姐在河东卡拉OK一条街做小姐,有个男的唱着唱着就动手动脚要干那事,说好价包台费一共是三百元。可那男的完事只给一百元,姐姐拽住他要他补钱,他竟然骂我姐姐是婊子,给你一百元就不错了。我姐姐死活不放手,说我家里母亲有病,弟弟要上学。不等我姐姐把话说完,那男的就挥着拳头把我姐姐打了一顿,还把她的衣服扯破了。是歌厅里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打电话报了警。

  我听到这里,肺都气炸了,我问你那奸人在哪里,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冲,我要找那奸人拼命,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你一把拽住我,对我大吼,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胡来吗?

  我还是一个劲地往外闯,没想到你的手在我肩上使劲一摁,我好像被电麻了一样,浑身没了力气。

  你的脸色也很难看,你对我说,那个男的不是个东西,我们已经把他送进了拘留所。你姐嘛,本来也是要受到处罚的。考虑到她也是受害者,再说我们了解到你家里的情况,你姐也不容易,你就把你姐接回去吧。

  你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说,你是个男子汉,好好干点正事,好好保护你姐,不要让她再出去干那事了。

  我扶起我姐,双手能感到她的全身还在发抖。走到门口时,姐姐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暗示我她身上的警服,我连忙对你说,警官,这衣服是你的吧?

  你点点头说,没关系,先穿回去吧,以后再给我就是。

  我一连说了几个谢谢,心里五味杂陈,搀扶着我姐走出了派出所。

  六

  我从外地办案回到社区,社区主任告诉我,你姐出车祸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多久啊?才一个多月呀,她怎么就死了呢?震惊之余,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社区主任是个快嘴,她说你姐死的蹊跷,那是个大白天,她被汽车撞得飞出去好几米远,当时围了好多人,救护车把你姐拖到医院,人就已经死了。那人只好自认倒霉,赔了三十万元才算破财消灾。

  我气愤地说,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人撞死了呢?那个家伙真该死!

  主任说,后来听人讲,她好像是自己故意撞上去的。

  会有这种事?她又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去交警队打听到,那个开车的就是曾经在歌厅欺负你姐的那个奸人。那人并不知道被撞的人就是你姐,他没有逃逸,而是立即拨打了120,并随救护车一同去了医院,一直守候在医院。

  再后来,你给我看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粉红色封面的小笔记本,一看就是女人用的。里面歪歪斜斜写着一些文字,我是多么渴望爱多么需要爱啊。认识他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爱他,他也爱我。可是上天为什么又要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呢?叫我有爱爱不得。我这辈子已经没有爱的权利资格了,我真的不想活了。世上的男人都是畜生,我的一辈子都被他给毁了,我恨死了他!

  你姐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东西,这个他是谁呢?你发了疯似的到处去找那个男人,诅咒发誓要把那男人碎尸万段。

  一想起你姐,我内心就忐忑不安,我到底在担心什么?我叫上社区主任一起上你家去看看。

  你妈叹着气说,我那妹子真是命苦啊,造孽啊。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我们陪着你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你妈抹了把眼泪说,正好你们来了,我想跟你们说点事,我那苦命的妹子走了以后,不是赔了三十万么,这钱我是从来没见过,还不晓得我那不争气的东西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主任问,那钱他没交给你吗?

  你妈说,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人,那东西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又没成个家,将来怎么过呀。你们能不能帮我管管他呀?我就这么一个宝崽啊。

  我鼻子一酸,连忙表态,大妈你放心,我一定会帮的,给他找个正经事做。

  一天晚上,我把你叫到派出所。你一进来,往我面前一坐,两只脚跷到桌上,嘴里叼着烟说,警哥,是不是又要市民协助破案哪?我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你脸上,你姐那事赔的钱哪去了?

  你不屑一顾地说,你算哪根葱?我不知道。

  你妈不放心,这是你姐的命换来的。

  我知道,怎么?这钱还要归你们警察管啊?

  我看你真是蒸不烂煮不熟的东西。

  好了,没事了吧,我走啦。

  不久,我被派到省厅跟班学习两个月。

  有一段时间,听说你三天两头到派出所里来,走进所长办公室,一坐就是老半天,赶都赶不走。

  所长问,你又不蠢,你就不要吊儿郎当,找个正经事做。

  你赖皮地说,所长,我想到你这里来上班,你要吗?

  所长说,你以后的路还长,你就不能好好干点事,将来找个对象成个家,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你凑到所长身边说,所长,你有女儿吗?

  所长说,我是有一个女儿。

  你说,你的女儿能嫁给我吗?我给你当上门女婿啊,好不好?

  你这家伙,好心当作驴肝肺。所长有点火了,你有什么事就说,没事就出去。

  你随手把一个盒子放在所长办公桌上,嘿嘿两声,转身就走。所长喊你,把你的东西拿走。你又折回来,拿起那个盒子走了。

  来多了,你经常在楼下户籍室瞎胡闹,嘴里叼支烟坐在办公桌上,对女民警动手动脚,还去摸女民警的奶子,吓得那个女民警差点要哭了。

  所长跑下来,把你拧到地坪里,在烈日下暴晒了一个钟头。从此,你看到所长还是有了点怕性。

  你隔三岔五照样到所里来,只是没有那么闹了。你又把那个盒子往所长办公桌上一丢,扭头就走。盒子只有领带盒大小,是原木做得很精制的那种,所长用手碰了碰,觉得有点沉,问你,盒子里面是什么?

  你回转身来,挨到所长耳边说,一把刮刀。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杀人。

  你不怕我把你抓起来?

  你把双手并拢往所长面前一摆,所长大人,你抓啊,反正我早就活腻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所长气得口冒烟,用手指着你说,出去,出去!

  你走到门边又回头说了一句,嘿嘿,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

  其实,所长早就知道你是在打探撞死你姐的那个男人的消息。

  过了些时候,你又来了。所长看到你手臂上尽是伤痕,蜈蚣虫似的。问你,你这是怎么搞的?

  你淡淡一笑,打架打的呗,缝了二十六针。

  所长叹了口气说,你非要这样做贱自己吗?

  所长,我还能干什么?就这样了,在刀口上讨生活,过一天算一天喽。

  你突然指着墙上警民联系栏里的照片说,如果天底下还有一个好警察的话,那个人就是他。所长听明白了,你讲的那个他就是我。

  所长大人,您别生气,我晓得你也是个好人。

  所长说,你为什么这样喜欢他?

  你说,他对我妈好,我不在家的日子里,都是他上门照顾我妈。是他经常和社区的人送米送油送菜,还有人帮我妈擦洗身子,陪我妈说话。他是我的恩人,是我家的大救星。

  这些都是后来所长跟我说的,我听了鼻子阵阵发酸。

  所长对我说,你所做的那些事,我怎么都不晓得?

  我说,这有什么,这是我一个管区民警分内的事,没有什么可炫耀的。

  所长说,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一声,让我们一起来做。

  我从省厅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你家去,去看你妈。

  碰巧,你也回来了。你一见我,扑通跪在我面前,连叩了三个响头,我拉都拉不住。

  你妈哭着说,宝崽啊,要不是你这个警察哥哥和社区的人,我早就死了。你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不要再给他们惹麻烦。

  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怕你妈掉眼泪,我看到你的眼泪滴落下来。

  七

  晚上喝了几杯酒,脑子昏昏沉沉的,回到家里,妻子在看电视《爸爸去哪儿》,一见我她就唠叨起来,女儿又来电话,说想买台笔记本电脑。

  我倒在床上似睡非睡,接了一句,嗯,我不是跟她说过,要她再等等,有好多孩子连学费都交不起呢。等我加了工资再说。

  妻子说,你老推以后再说,等你涨工资都已经等了七八年啦,还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我说,女儿懂事,她不会怪的,等条件好点一定给她买。

  妻子说,你呀,不当家不知道油盐柴米贵,这钱是越来越不经用了,买支牙膏要二三十,买条草鱼要三四十,买个插线板要五六十,物价天天长,就是工资不长。跟你说你还不爱听,刚才你女儿打电话来,问爸爸去哪儿了?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爸爸去哪了。

  我急着说,你跟女儿说这些干什么,就说我忙不就行了吗?

  她还在自顾自地说,我没说半句假话吧,你一天到晚忙不赢,好像比市长还忙。只晓得案子,只晓得帮别人,只晓得写你的东西。

  我被她叽叽喳喳一阵,搞得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说,案子天天都有,那是没办法的事,帮别人嘛,帮得了就帮,我不是警察也得帮啊;至于写点豆腐块嘛那只是我的业余爱好,又写不出像样的东西来,顶多也就半桶子水。你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妻子撇着嘴说,哎呀,你有半桶子水就不错喽,又没哪个要求你是莫言,去国外弄个诺贝尔回来。

  哟嗬,你还真抬举我哪。我是怕真弄回来也不好办,到时候我们小时候住的小镇上还不风光死了。政府还得给我把卖出去的老屋买回来,修缮修缮,供人参观。还得配上几个讲解员,还会指着屋后的樟树说这是大作家小时候亲手种下的,如今都长这么高啦,到底不一样吧。还得在河边竖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是某某大作家小时候光屁股游泳的地方。

  妻子扑哧一声笑着说,你想得美,油嘴滑舌的。

  我说,老婆,我是怕你受不了,血压一冲上来吃不消。

  她还在说些什么,我不再搭理她。我把被子捂着头,脑子里还是嗡嗡叫,又回到了晚上那酒宴上。

  我的好朋友辞职了,他从民警干起,副所长到所长、刑侦队长再到分局副局长,多不容易。他才四十出头。说不干就不干了。一家投资公司聘他去当总经理,年薪五十万。我们几个老伙计聚在一起为他饯行,个个喝得高兴,话也特别多。

  这个说,五十万哪,一年抵得上我们十年,难怪人家说,有本事的都下海了,没本事的还在当公务员。难怪弟兄们都说干公安没什么意思,有些派出所所长都不想干了。

  那个说,走了好,当警察有什么好,风里雨里,没日没夜,在外出生入死还落不到个好,家人担惊受怕,难怪警察离婚的那么多。别人不理解,我们自己还不理解理解自己吗?

  一个说,我是没局长这本事,更没有局长这么好的人脉资源,要是有人要,我也走。

  另一个说,要我说啊,分局长算什么,你要是当了市局局长就是副市长了,老板肯定得给你五百万年薪。这就叫什么什么官位潜力股,有的是油水可捞。

  算了吧,当副市长局长的人,哪个舍得这顶乌纱帽喽。有了权还怕没钱捞吗?

  如今这世道,你不当官不当有钱老板,别人就认为你没卵用,我们这辈子都是白混了。

  我看你们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那么些空事有屁用。各有各的活法嘛,我们老百姓一个,过点小日子,平平安安才是福。

  是啊,当官的不见得就开心,夜路子走多了总会碰到鬼的。如今,中央打老虎又打苍蝇,说不定哪天就东窗事发,打回原形,比我们还不如呢。

  算了吧,省部级干部才算得上老虎,厅局级市长书记们这一级还只是苍蝇,县处级顶多算个小苍蝇,你们科级干部不过是只蚊子……

  酒劲上来了,我几次想吐却没吐出来,胃里一阵阵难受。

  有一天,我走在巷子里,拐角处有个人冲了出来,横在我面前,吓我一跳。我定神一看,是你。我挥舞着拳头说,你找死啊。

  你扮了个鬼脸,龇牙咧嘴地说,呦呦,警察也有怕的时候啊,你不会做贼心虚吧。

  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要是嘴里吐得出象牙来就大发喽。象牙多值钱哪,是吧,我早就成土豪啦,你们警察不打土豪分田地吧?

  你尽讲鬼话,我用手把你扒开说,我懒得理你。

  你突然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警哥莫生气嘛,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对谁都没讲过。

  我说,你神秘兮兮的卖什么关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你犹豫了一下说,这是我一个社会上的朋友跟我讲的。

  那次我去市委大院偷东西,下半夜天很黑,我们是从水管上爬进去的,我们只知道这院子里面住的都是当官的,都是有钱的主。我们摸到里面一个储藏间,那好东西多得吓人,尽是高档礼品,名烟名酒名表金银珠宝,简直就是一个高档品仓库。我们捡最好的拿,实在拿不动了。

  结果我们回来一看,发现两条烟有点不对头,拆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十万块钱。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想得这么个馊主意,当官的收礼收得多了,根本没有当回事,也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个名堂,让我们捡了个大漏。

  你猜我们偷了谁家?原来是市委书记家。

  第二天,公安局的派出所的人都去了,我们也去了,混在人堆里。看热闹的人很多,刚开始那架势蛮大的,到后来只听说没有偷走什么东西,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我们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书记家不敢讲实话,当官的都这样,出了事不敢作声,瞒得了就瞒,他们是怕扯出萝卜带出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我立马警觉起来,你小子,不会就是你干的吧?

  我倒是想轰轰烈烈干一场,你看我像吗?你附在我的耳边说,当官的没有几个好东西,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劝哥哥你以后小心点,多长个心眼,不要被人卖了你还帮人数钱哪。我知道你是把我当人看,把我当兄弟。我这人吧文化不多,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有数。说完这些话,你狡黠地笑了笑,朝我做了个鬼脸,扭头走了。我发现,你跟我说话再不说那句你算哪根葱了。

  那天近夜,我给你妈带去一碗馄饨,还有一份臭干子。你妈拉着我的手说,我都不晓得说什么好,我就那么一说想吃点什么,你就给我弄来了,以后我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

  我说,这有什么呀,举手之劳嘛。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想吃地想要的,尽管对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保证做到。再说哪,你是我的干妈,我就是你的半个儿子,我孝敬你那是天经地义啊。

  你妈吃了东西,喃喃地说,你是警察,我也不怕你笑话,我那儿子已经迷乱了,就像开花结果一样,现在的花开得好,我们才会相信明天的果子结得好。如果现在花都不开,哪还能指望明天会结好果子啊。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八

  没过多久,我的辖区又发了一起撬门入室盗窃案。那天深夜两点左右,动感地带营业厅被盗走保险柜,损失价值一万多元。

  真是邪门了,上次车站路佐巴达餐厅入室抢劫案还没破,又发案了,难道这案子还跟着我走吗?我的头都大了。

  我们调取现场的监控视频,影像有些模糊,大致能看出嫌疑人为两个男人,年龄在三十至四十之间,一个较高稍胖,另一个稍矮偏瘦,犯罪嫌疑人先后三次踩点。两嫌疑人驾驶一辆无牌的黑色轿车作案。我们对这时段沿线路面监控视频进一步追踪,发现两嫌疑人在作案过程中出现了一次意外,车子从现场返回一次。我们分析是没有撬开卷闸门,可能是回去接工具。我们又根据沿路上汽车尾部刹车灯转向灯追踪分析出其作案轨迹,前后二十多分钟,到拿东西的地方仅仅停留两分钟,说明嫌疑人对地形相当熟悉,回去拿东西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嫌疑人的落脚点。

  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两嫌疑人的大致藏身地段。

  专案组研判认为,与上次的抢劫案可以串并案,两案系同一伙人所为。

  两案的犯罪嫌疑人在体貌特征、着装情况和气质形态进行比对,发现很多相似之处,特别是其中那个较高稍胖三十多岁的男子,所穿休闲裤的特征一模一样。

  可是这种黑色的现代轿车,仅在雨湖区就有300多辆,加上嫌疑车还是无牌的,这就好比大海捞针。市局情报信息中心排查了三天三晚才锁定嫌疑车。可是接下来的几天,这辆嫌疑车却没有露面。

  难道是犯罪嫌疑人察觉了什么?还是有意和警察玩起了捉迷藏比耐心?

  这些天,我一直守在所里,把两个案子的视频反反复复地看。南方的夏夜特别闷热,烟灰缸里的烟蒂一会又满了。突然,我眼前一亮,在动感地带营业厅的监控视频上,发现了一只狗。嘿,我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连夜找到动感地带老板,你好好想想,案发当晚,你还丢什么没有?

  老板鼓起眼睛望着我,还有什么?

  我说,比方说一条狗。

  老板惊叫一声,对呀,我怎么把这个忘了,那是我养了两年的一条宠物狗,名叫乖乖。老板还给了我几张乖乖的照片。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条宠物狗很有可能是被嫌疑人顺手牵狗了。我们就来个以狗找人。这一方案很快得到专案组的认同。

  乖乖是死是活呢?一般来说,不可能把宠物狗杀来吃,那么嫌疑人把它带去了哪里?藏匿在何处?

  转天上午,我对全市的宠物店一个一个地找。

  傍晚时分,在市工人文化宫附近的一家亲亲宝贝宠物店里,终于找到了与照片上基本一致的宠物狗,黄毛,胖墩,我们确认它就是乖乖。

  我问,老板,你这条狗怎么卖?

  老板说,这狗是有人寄存在这里,要做美容的。

  噢,狗也美容呀。我装出一副惊讶又好奇的样子,怎么个美容法呢?

  老板炫耀起来,可以剪毛,可以染色,可以易容,这里面名堂可多喽。

  我给老板递了根烟,把他带到里屋,亮出警官证。这条狗准备怎么搞?

  老板说,要给它剪毛,再染色。

  我问,你应该还记得这狗的主人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吧?

  老板思索片刻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高高大大。想了想又说,他穿一条灰色的旧休闲裤,头发上有一撮白毛。

  三十多岁的男人,穿一条灰色的旧休闲裤,头发上一撮白毛。难道说这个人会是你吗?

  我和一个同事就在宠物店里守株待兔。

  一连三天,目标没有出现。

  第四天中午,我们正感到肚子有点咕咕叫,想去旁边吃点东西。忽然,老板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一看,愣了一下,街面上走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高高大大,穿一条灰色的旧休闲裤,头发上有一撮白毛。

  你进到店里,气冲冲地说,老板你怎么搞的,这么多天了还没搞好。

  老板说,对不起,有事耽误了,我马上就给你搞。

  怎么是你?怎么真的是你?我来不及多想,趁你不备,悄悄绕到你身后,刚要伸手抓你,你警觉地朝前一扑,然后回身一个扫堂腿,好在我们早有防备,躲过这招,你抓住这个空当,拔腿就逃。

  你小子也太小看我们了,我一个猛虎扑食,把你扑倒在地。在我给你铐上手铐的那一刻,你也惊呆了,死死地瞪着我。

  在派出所里,你起先还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不承认作案,二不供出同伙。

  所长说,小子,你还不说实话?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让你看一样东西吧。

  我把乖乖牵了出来。

  你一见,脸色就变了。低着头说,我晓得迟早会栽在你们手里。

  顺藤摸瓜,我们去到熙春路一茶馆,你的同伙正在里面打麻将,进去就把他抓了。

  接下来的事就顺畅了,你那同伙可没你狡猾,竹筒倒豆子一样,不仅承认了上次车站路佐巴达餐厅被盗案,还供出了几起警方不知道的案子。

  我总算可以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送你去看守所的那天,我问你,你怎么会把那条狗牵走?你说,我姐生前最喜欢养狗,她有过一条宠物狗与这条狗一模一样,只是不叫乖乖,而是叫BB。之前,我从动感地带营业厅路过,看到了这条宠物狗,当时一看就像看到我姐一样,我就想把它带回来。后来一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一窝端。那晚我把宠物狗带了回来,又怕被你们发现,我就想给它做个美容。

  你突然对我说,警哥,求你一件事喽,请你千万莫告诉我妈。如果我妈问起,就说我在外边打流去了。

  我嗯了一声,长吁了一口气,你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转眼到了年底,鉴于你在两案中都是从犯,而且有立功表现,还有你家里的特殊情况,法院判了你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三年执行。

  九

  从看守所出来,我就直奔家里。我不知道我妈怎么样了,我更担心她会不会知道了我被关进去的事。

  回到家里,有社区的两个阿姨在陪我妈说话,我妈有说有笑,一见我回来,抱着我左看右看好一阵,哽咽着说了一句话,宝崽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看看家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一切都明白了,你真是一个守信任的人。我的事,我妈不知道。

  一会儿你也来了,带着一盒生日蛋糕,还带了一瓶酒,记得是曾国藩家府酒,这种酒原先火过,市面上早就没有了,不知你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你笑着说,你总算回来了,今天是你妈的生日,我和你一起好好尽尽孝。

  阿姨做了几个菜,你和我一起点上蜡烛,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在我的印象里,我是第一次陪我妈过生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警察喝酒,也是我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却没有醉。

  你一边喝着一边还讲了一堆曾国藩的好话,说毛主席和蒋介石都特别佩服曾国藩,以他为榜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文化不多,知道的少,但我也听说过湘军。

  你说,曾国藩有句名言:只要有学问,就不怕没饭吃。说得更明白一点,只要你有本事,就饿不死你。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什么本事没有。

  你说,你呀,这么大个人哪,不要老在外面打流了,找个正经事做,好好孝敬你妈。你妈真的不易。如今,你姐走了,你们这个家就指望你了。

  天底下真有你这么好的警察!这事要在过去,打死我都不信。

  你还真的帮我找了工作,是物流公司仓库保管员。我知道这已经是难为你了,我这种人谁会要,谁还敢要?人家都是看你的面子。

  我在物流公司仓库才几天,管事的小子看我不顺眼,老是找我麻烦,说我在仓库里抽烟。我说我没有,我再混账也不至于把自己给烧了吧。

  听说这家伙是什么局长的小舅子,狗仗人势专门欺负人。

  他说,你一天抽两包烟,抽个不停,不是你还有谁?

  我说,我承认我烟瘾重,可我真的没有在仓库里抽烟,再说你讲话得有凭证。

  他偏偏不信,捡起地上一个烟蒂说,这地上发现的烟蒂子就是证据,你不承认是你的,你就找出这个人来。

  真是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我火冒三丈地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老子没做,你要老子承认什么?你想死啊?

  他说,你既不承认是你抽的,又找不出那个人来,你就不要在这里做了。

  我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混蛋,不做就不做,你冤枉老子,老子就对你不客气。我挥舞着拳头要打他,被人拦住了。

  管事的很快就告到你那里去了,真是恶人先告状。

  你对我说,你也是,动不动就发火,你要晓得,这世上,哪碗饭都不容易吃。

  我说,算了,你就不要管我了,我还不信了,天底下就没有我的活路?

  过了几天,你又把我介绍到一个小区当门卫。

  我想这回我一定要好好干,不然对不住你。

  我上班的第三天中午,有人在传达室外边窃窃讲话,还指指点点。我不认得他们,也不晓得他们讲些什么,没有当回事。到晚边下班的时候,有人就大声喊叫,什么人都可以当门卫,我们这小区还有安全吗?马上有人跟着起哄,这是谁做的好事?犯罪分子当门卫,还管不管我们的死活啊?

  这回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不光是骂我,还是在骂你,这叫你以后怎么混哪?我不能让你背黑锅。我从里面冲了出来,指着他们说,你们都不要说了,有什么冲我来,不关警察的事。是我不该来,是我不该求警察帮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现在就走。

  我离开了小区,也不敢给你打招呼。心里不是个滋味,走到一家小餐馆,进去喝了几瓶啤酒。出了门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就随便乱走,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帅哥,想不想开心呀,让我陪你玩玩好不好啊?

  我抬头一看,又惊又喜,洋妞?果然是洋妞。她穿一件薄薄的水红色韩式上衣,鹅黄色紧身裤,浑身的女人味直往外冒。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们都不提以前的事。洋妞一把将我抱住,我的脑袋就顶在她的胸脯上,那两个大奶子差点没把我憋死。

  帅哥,我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哪。洋妞说着挽起我的胳膊,我顺势搂着她的腰。两个人就像一对小情侣,走了一阵,穿过一条老街。我说,这是要到哪去呀?

  洋妞的脸贴着我的耳根说,别急呀,外面不安全,我带你去我的租住屋。

  我们拐进一个巷子,经过一个菜市场,来到一栋老旧的楼房里,上到三楼,她开了门,里面就一间房子,一张床,几件简单的家具。

  我有点晕晕乎乎,她把我放倒在床上,就开始帮我脱衣服,我说我自己来,你脱你的。她好像很听话,三下两下就脱得只剩下裤衩乳罩。她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冲着我笑笑,干脆就脱得一丝不挂了。

  我望着她那么好的身材,那奶子那肉,我就心急火燎地一把抱住她,就想干那事。她顺势一推,把我压倒在床上。我已经等不及了,一把将她扳倒过来,猛扑上去,一杆进洞。顿时,我整个人就腾云驾雾起来。

  突然,哐咚一声,门开了,冲进来两个男人。

  我一惊,谁敢搅老子的好事。洋妞猛地将我推开,可怜我那小弟弟还坚挺着,叫人难受又难堪。

  高个指着我说,你好大的胆子,敢偷我的女人。

  矮个说,大哥,我们把这小子送派出所吧。

  洋妞抓起衣服抱在胸前,你们你们怎么……

  你们不要乱来。说着我就去抓衣服。

  高个冲过来抢了我的衣服,恶狠狠地说,你还嘴硬,我整死你!

  矮个说,小子,你看是公了还是私了?

  这时,我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晓得是遇到黑店了。我眼睛一瞪说,他妈的,你算哪根葱?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莫说是搞女人,就是杀人,老子也不怕!想搞老子名堂,老子不怕你们!

  那两个人怔了一下,我顺手把衣裤抢过来穿了。

  洋妞挡住那两个男的,附在他们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矮个赶紧说,大哥,我看私了算了,莫把事情闹大,真要是闹到派出所去,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怎么个私了?我说。

  矮个说,你就给五千块吧。

  什么?五千块,你抢钱啊?

  高个说,就抢你了,你又能怎样?

  我抓起床边的一条椅子,跳起脚来说,来呀,抢啊。

  矮个举着双手说,兄弟莫乱来,两千块。

  两千块?我烂命一条,你们要不要?

  矮个说,五百,五百总可以吧,你给五百走人。

  我心想,自己是有案在身的人,总僵在这里也怕出事,不如赶紧抽身。我愤愤地说,算我倒霉,给你们两百块。就这么多,不要拉倒。我掏出钱来甩在地上,双手推开两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回头瞪了洋妞一眼,吐一口唾沫,你们等着,老子跟你们没完!

  几天后的晚上,我从网吧出来,一个人来到大桥下面吃夜宵,夜宵摊摆了长长一线。我刚刚落座,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一看,是洋妞。

  真是冤家路窄啊,那一刻,我就想上去找她算账。我看到她身边还有几个女的,旁边还有不少吃夜宵的人,我冷静下来。等到她们起身离去,我就悄悄跟了上去。

  我抬头望了望夜空,半个月亮像一片女人的卫生巾挂在天上。我暗暗发誓,让月亮作证,今晚一定要让她加倍奉还。

  洋妞和那几个女的分了手,拐进一条巷子。巷子里只有远处一盏路灯,显得很是昏暗。我紧赶几步,一把将她抱住。

  她刚想喊叫,我一手搂着她的脖子,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包餐巾纸堵进她的嘴里。她两眼瞪着我,嗷嗷直叫。

  你再叫我就整死你。你算哪根葱?上次的事我说过,我跟你没完。

  她乱抓乱踢,一脚踢到我的小肚子上,痛得我眼冒金星。我几下扒开了她的衣服,我要发泄我要报复,真是杀她的心都有。

  她还在嗷嗷地叫,看样子是向我求饶。我把她嘴里的餐巾纸拿掉,问她,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她说,我没有,我本想和你好好的做那事,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我是被逼的,我不想害你。

  我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她喘着气,不再叫了。

  我说,你走吧。她怔怔地望着眼,一句话也没说,拔腿就跑。

  洋妞走远了,我望着空空的巷子,脑子里全是我妈和我姐的影子。

  十

  我赶到社区,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吵。

  老单冲着主任吼,你这个主任怎么当的,你们办事不讲良心,说一套做一套。

  主任说,我哪里不讲良心,哪里说一套做一套啦?

  老单说,上次廉租房该有的没有,不该分的却分到了,廉租房成了关系房,当官的吃肉,我们连口汤都喝不到吗?

  主任说,这廉租房是区里市里说了算,我又不是没给你报,上面要给谁给谁,我有什么办法。

  老单指着主任的鼻子说,我看你们就是官官相护,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我赶紧把老单的手拦下来说,老单老单,有话好好说嘛,干吗发那么大火。这事啊你还真不能怪主任,僧多粥少,当然也不排除你讲的那些。再说,主任对你够意思吧,你家吃低保,困难补助,都是主任帮你办的。

  老单把脸一撇,哼了一声,我不管你们说什么,反正这次我非要一套廉租房。

  我说,这样吧,这次廉租房我和主任一起想办法,包在我们身上。

  老单打一拱手,好,我就等你这句话,你是警察得说话算话。

  老单走了,主任却急了。她说,你怎么能承诺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廉租房比金子还难搞到手,到时候到哪里去弄廉租房给他?要是搞不到,老单这人还真会跟你拼命哪。

  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先把他打发回去。我苦笑着说,老单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一起,不到六十平方,他老婆长期卧病在床,儿子有脑膜炎后遗症,像他这种情况,廉租房就应该给他,我就是拼着这副老脸不要,也要给他办下来。

  主任说,你呀,就是霸蛮。

  派出所和社区是天底下最底下的基层组织,千根针万条线都在这里交汇,大到国家政策,计划生育,征兵,住廉租房,吃低保,旧城改造征拆的事,小到撕残标治牛皮癣,上门收卫生费,扯皮打架,鸡毛蒜皮,我这社区民警一天到晚总有忙不完的事。

  从社区填了表,到街道盖个章,这倒是小菜一碟,到区里就麻烦多了。我跑到区民政局,说是先放在这,要等上面指标下来再说。等上面指标下来了,我又去区房产局,市房产局,市民政局。一路一路跑下来,等我把章子盖齐了,还得等上面最后批下来才算数。

  有时候老单跟我一起跑,他说,要是我自己跑,就是跑断了腿也跑不下来啊。我感慨地说,我跟你一样也只是个小老百姓,如今办点事真难啊。

  老单一家总算住进了廉租房,搬家那天,鞭炮放得震天响,比过年还热闹。

  老单原来的房子在你家楼下的一楼,我想到你妈整天关在家里,一年到头难得下一次楼,想把你家的房子换到一楼来。

  你妈说,好是好,就怕老单不愿意。

  我说,没事,包在我身上。

  我把这事跟老单一说,老单满口答应,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一楼与他们家六楼,价格上面还是要体现一下吧。

  我说,他们家的情况不用我说吧,大家都是老邻居啦,知根知底,你这样,让一让,我跟他们家再说说,给你补偿补偿怎么样?

  老单还在犹豫,主任说,如今房价每平方米最少都要四千元,这次的廉租房你可赚大了,一个月租金才六十元,你就不要斤斤计较啦。

  老单说,不光是我,我一家子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新房子。我说过,只要这次让我住上廉租房,什么事都好说。

  你家从六楼搬到了一楼。

  那是个星期天,我和妻子去超市给你妈买了一张轮椅。你妈坐在轮椅上,我们推着她从屋里出来。

  主任说,大妈,你以后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散散心,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你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我那一双宝贝都在身边多好啊,一个月亮一个太阳,日子就圆满喽。邻居都围过来,陪着你妈说话。大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儿子会回来的。

  你妈笑了,她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市里忙着要开两会了,派出所、街道和社区又多了一个任务,要把老上访户还有法轮功分子看管好,不准他们去上访去闹事。哪一级出了问题就一票否决,还得层层追责。有人说,这些人都是老口子了,算是摸透了政府的脾性,一到这个时候就纷纷出动,先在市里闹,再上省上京。他们趁这个时候会提出一些条件,还得尽量满足他们。这一招还真灵,当官的要保乌纱帽,底下的人要保饭碗。

  我和社区居委会的人分了组,得二十四小时守着,寸步不离。

  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郊区南岭村发生一起杀人案,死者竟是你的父亲。正因为是你的父亲,是我辖区的居民,分局通知我立马赶去现场。

  那是郊区的一个村落,你爸和那个女人就租住在村东头一栋坐东朝西的民宅里,屋前是一片农田,门前几棵柑子树,屋后是一片山林,地理位置比较偏僻,有堂屋、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大门敞开,室内电灯亮着,电视机呈待机状态,窗台前一书桌的抽屉半开着。死者头南脚北仰卧于床前的地上,地面上有滴落状血迹。

  报案的是那个女人。她说前两天她去了女儿家,刚一回来,见大门虚掩着,叫了两声没人答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拉开卧室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老头子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中。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为何被人杀害?是情杀还是仇杀?抑或是谋财害命?

  现场的门窗完好无损,室内物品也没有被翻动,床头的几百元钱和手机还在。市局分局的法医连夜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你父亲死于“毒鼠强”。

  奇怪的是,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打斗、投毒的痕迹。难道这里不是案发现场?

  市局刑科所DNA技术员赶赴省厅,对现场提取的血迹进行DNA检验。现场提取的血迹是不是与案件有关,能不能从中检验出潜在的犯罪物证成了侦破此案的关键。

  回到所里,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纠结,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噩耗告诉你和你妈。你妈曾经对我说过,对你的父亲,她早就当他死了。他在外边有多少女人,如何风流,甚至是死是活都不关她的事,她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情,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仍然是你妈的合法丈夫。

  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妈一概不知。

  你对你姐的死耿耿于怀,一直还在找那个男人报仇。你总记得你姐在本子上写下的那几句话,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毁了我,我恨他!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究竟在哪里?你却不知道。

  那天你妈总感到心闷不安,说是眼皮子老跳,她本来就迷信,老担心你要出事,要我把你找回来。你一个大活人,整天吊儿郎当的,这叫我到哪里去找啊。你妈开了口,我只有硬着头皮去找。我开着车,把我所能想到的地方,茶楼、网吧、麻将馆都统统找遍了,连你的鬼影子都找不到。

  晚上你自己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妈摸着你的头,静静地看着你说,宝崽哎,我已经是快要见阎王爷的人了,你姐已经走了,我们这个家就只有指望你了。可你一天到晚在外边瞎混,看来也是指望不上了。你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你也是命苦,造孽啊。你呀,也不要整天在外边打打杀杀,找这个报仇找那个报仇,你就踏踏实实过日子,要是将来还能找个姑娘成个家多好哇。

  你安静得像根木头,杵在你妈的床前。

  你妈尽力挪动了一下身子,往床头靠了靠,仰着头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地说,宝崽哎,有一个故事我一直想讲给你听。从前有个人与别人有仇,总是不能排解,成天闷闷不乐。有人问他说: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不开心,人也憔悴了。他回答说:有人伤害了我和我的家人,我要报复他,可我又找不到他,也想不出报复的办法。又有人告诉他,只要你学会一种咒语,就可以伤害那个人了。但有一点,那咒语往往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先就伤害了念咒语的人。这个人听了以后,一点不犹豫,反而很高兴,连忙说,请教我这咒语吧。只要能伤害仇人,报复他,我宁愿自己也受伤害。

  你鼓起眼睛望着你妈,你不明白她为什么给你讲这么个故事。

  你妈又说,宝崽,世上的人往往是这样,因为心怀仇怨,所以想求得咒语,想报复他人,结果是不能如愿,因为你心中先起了仇怨,反过来伤害了自己。到头来,自己就会下地狱啊。

  你还是不太明白,总觉得你妈有些怪怪的。

  我脑子里很乱,警方对你父亲被害案的侦破进展缓慢,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个案子仍然找不到真凶。

  那段时间我忙得晕头转向,我又在所里干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我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就在我经过桥洞口时,远远就看见了你。我一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看,没错。我大喊一声就朝你冲过去。你小子跑得比猴还快,转眼就不见了。

  我后悔死了,直骂自己是个猪脑子,我还有好多事要找你问个清楚,怎么能让你跑了呢?

  十一

  那天中午,我在自家阳台上玩刀子,我将刀子一次次甩出去扎在木板上,口里恨恨地叫着,扎死你,扎死你,叫你不得好死!

  你一进门就冲我说,你动不动就玩刀子,还嫌刀子伤害得你不够啊。

  我说,我就喜欢玩刀,只有刀在手里,心里才踏实。

  你问我,你这是要扎死哪个?

  我说,哪个?我扎死自己可以吧。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会明白的。

  你说,你老是把刀子带在身上多危险,打架斗狠也犯不着动刀子啊。你要知道,你一刀子下去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刀子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能滥杀无辜吧。

  我嘿嘿地冷笑着说,你是警察你有你的一套,我有我的一套,这世道,谁无辜谁该死,谁又说得清呢。我们每天在社会上混,刀刀见血,这个社会是会流血的。再说,杀一个人与杀十个人没有什么区别,关键是看这个人该不该杀。也许你认为他不该杀,律师还要为他辩护,我却认为他死有余辜。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

  我们两个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懒得跟你多说。我收起刀子,走了。

  有时候想想,我真替你感到不值。你这个人对谁都好,就是对自己不怎样,和你一起进公安当警察的,好些人能力不比你强,本事没你大,干活没你多,都比你混得好,升官发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是因为他们会吹牛拍马会走夜路子。你呢,呆滞一个,只晓得做事,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警察,不占不贪,你图什么呀?

  我对你说过,哪个当官的瞎了狗眼,你告诉我,我帮你出这口恶气,我要打瞎他的狗眼,叫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敢。

  你瞪我一眼,威严地说,你不要胡来!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少给我惹事。你只要能管好你自己,我就替你烧高香啦。

  你看看你,有时我真觉得你窝囊。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

  这年头,钱真不经花,搞女人更要花钱。我好不容易搞了几个钱,三两下就花完了。我再次溜回家里,看能不能找到点值钱的东西。轻手轻脚进到屋里,我妈睡了,我不想惊醒她。我翻箱倒柜找了好久,什么也没找到。正垂头丧气,不小心撞翻了角落里的一个箱子,我生怕我妈醒来,还好没有。我回头去扶起那个箱子,里面滚出个皮夹子,打开一看,有张小卡片,写着几行字: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畜生,他害了我,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他!我恨死他!

  我不敢相信,再仔细看,真真切切是我姐的笔迹。

  原来,害了我姐毁了我姐的人不是别人,却是我的父亲。

  真是晴天霹雳!我惊呆了。天哪,世上哪有这样的父亲。

  我们一家被他害成这个样子,他却找个野女人,还在外面逍遥快活。

  如果可以选择,我决不会选择他做我的父亲。

  我真恨不得马上杀了他。

  我早就知道他租住的那个地方,那个女人我也见过。

  有次,我急着用钱,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想到他那里去要点。我说,你给点钱我用急,算我借你的也行。

  他板着脸说,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要钱了就来找我,平时你们都不理我。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我牙齿咬得格格响,是你自己做得出,还要倒打一耙,算你狠,我跟你一刀两断。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很早以前,我偷偷地去湘钢找过我妈曾经喜欢的那个男的,他早已成家,看那人面相与我姐和我的确有几分相像,我百思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我连续几天去到他租住的地方,把那里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那几棵树,那一片菜地,那几间房子,那几个窗户,还有他和那个女人进进出出的身影。我发现还有一个女人,不知是什么关系,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只是把所有这些都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有时,我看到他的出现,真想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甚至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在等待一个时机。

  我跟踪了好长一段时间,发现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村头广场上跳舞,那个女人总会提个塑料袋,带些面包、矿泉水之类的东西。

  我想到了下手的机会,眼看就要成功了。

  十二

  我在所里值班,接到群众举报,说是在麻园小区内有个鸡窝,有人组织容留妇女卖淫。

  那里原来是个单位小区,单位早就搬走了,小区也没有门卫。这种房子在老城区到处都是,说拆迁说了好几年,一直没有拆下来,原住户已经不多,有的变成了二手房三手房,好多都成了出租屋,住的人很复杂。

  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去了四个人,看见外边有两个男人,小区门口一个,楼下一个,像是把风的。我们刚要行动,门口那个男的接了个电话,紧张地朝里面喊叫一声,快跑,有条子。说完,他先跑了。

  不好,肯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我们一齐冲进去,屋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人穿戴整齐,不像是在做那事。

  楼下那个男的,跑不出来,躲在一个窗户外边的雨板上,被我们发现,我用手电光照着他,跑啊,看你往哪跑?

  我们把这三个人带回所里,分开审。

  那个在楼下把风的男人是个矮个子,一看就是老粒子,他不慌不忙,说是那女人请他来当保安,那女的具体干什么的他也不清楚。

  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洋妞,真名不晓得叫什么。

  没干亏心事你跑什么?

  深更半夜的,听到警察来了谁不怕啊?

  那个喊叫有条子的人,是不是你一伙的?

  我不认识他。

  屋里的那个男人说,我是来租房子的,那个女的带我来看房子,后来又说是可以搞那个路。我一看那女的长得有点意思,我就动了心思。一问价钱,吓我一跳,一千块,又不是金麻皮,哪里有咯贵?

  你到底搞没搞?

  我真没搞。太贵了,划不来。警官,光想想不犯法吧?

  那个女的就坐在我面前,胸前两个大奶子像两座山峰一样放肆显摆着,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喊她一声,洋妞,你还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她一惊,触电一般颤抖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哈尔滨人,就叫洋妞。

  你的身份证呢?

  丢了,还没来得及补办。

  你来这里多久了,来干什么?

  我一个老乡在这边做事,叫我过来玩玩,我就来了。想看看能找点什么事做,结果我才来几天,老乡走了,把我丢在这里啦。

  你有没有干那事?

  没有,我不干那事的。

  你认识一个叫鸡哥的男人吗?

  不认识?

  你撒谎,你原先在对河他的歌厅做过,你会不认识?

  我原先是来过这边一回,可能是跟朋友去玩过,可是我的确不认识什么叫鸡哥的男人。

  我拿着你的照片给她看,你看看这个人,见没见过?

  洋妞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不认识。

  你再好好想想,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

  她还是摇摇头说,我真不认识。

  我拍着桌子说,你给我老实点,那边已经交代了。

  洋妞一脸委屈说,我没有,就连刚才也没有。他们是栽赃陷害,我什么也没做,你们警察不能冤枉好人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原以为能从洋妞那里找到些鸡哥和你的蛛丝马迹,却是一无所获。

  十三

  事到如今,我还想要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呢?我忽然想到了洋妞。自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不晓得她还在不在那里。

  火辣辣的太阳,天气很闷热,路上没有几个人。我看见路边有家鞋帽店,进去瞄了几眼,出来时,顺手拿了一顶黑色礼帽。我把帽子扣在头上,想着自己就像化了妆的便衣特务,别人是认不出来的。

  我记得那个地方,走到楼梯口,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往身上一搜,只有几十元钱。这点钱太少了,我不能让她看扁喽,我得想办法搞点钱来。

  我悄悄摸到洋妞那里,敲门,没人。

  我坐在门口,抽着烟等着她。身上只有半包烟,我去到小区门口买了一包。我自己跟自己打赌,等到我把一包多烟全部抽完,要是她还没回来,我就走。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屁股丢了一地。

  我心里盘算着,等洋妞回来,我要问问鸡哥和川妹的事,我要和她痛痛快快干一回,过把足瘾。完事了,我掏出钱来,先给她五百,又给一千,后来干脆全部给她,反正我留着也没用了,最后当一回大爷。

  烟抽完了,洋妞没回来。看来我是白忙活了,真他妈不走运。我正要离开,有人上楼来,我闪在一边,问了一句,请问这屋里的人呢?

  那人狐疑地盯我一眼说,走了。

  我问,搬走了?

  那人没好气地说,公安局抓走了,切,一只洋鸡。

  我火气一冲就上来了,吼他一句,你说什么?你算哪根葱?你信不信我整死你?

  那人怕了,赶紧上楼去了。

  我把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一张一张塞进洋妞的门缝里。心里在想,也许这就是天意,不让我与洋妞见最后一面。我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下了楼。

  这几个月,我去过哪些地方,过的什么日子,我都不记得了。我差不多天天做噩梦,多次想到了死,想过多种死法。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总有一双手把我抓住。也许是鬼使神差,在外逃亡了这么久,我又偷偷地溜了回来。

  那天傍晚,我来到三大桥上,有几个人在放夜钓,我扑在栏杆上,望着两岸万家灯火,我就想为什么没有我的那一盏?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安安静静钓钓鱼,也想有个老婆,有个孩子,有个自己的家;望着来来往往的汽车,我也想有台汽车,不要宝马不要奔驰,有台吉利金刚也好啊。我一会想我姐,觉得我姐太冤了,一会又想我妈,要是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怎么办?一会又想鸡哥,鸡哥在哪儿?我还想起了你,唉,我真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我这个样子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忽然听到有人喊叫一声,鱼上钩了。不一会,果然钓到了一条鱼,另几个人都围了过去。

  我就像这条鱼,注定是跑不脱的。我突然灵光一现,对啊,我去自首,我去向你自首。让你亲手抓了我,你肯定会很风光,上头应该会给你记一大功,还会让你上报纸上电视,给你升个所长局长当当吧。

  十四

  那天一大早,就听到有人敲我家的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你?真的是你。我被你吓了一大跳。

  三个多月过去了,你父亲被害案迟迟破不了。我们都清楚,任何作案现场总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还是在哪个地方暗藏着什么玄机?侦查办案有时候也是需要一点运气的。技术人员从检材中发现了遗漏的几根细纱,像是粗纱手套上挂扯下来的纤维,手套纤维DNA检验成了侦破此案的最后一根稻草。奇迹终于出现了,现场手套纤维上竟然检测出了一未知名男性的基因型,国家DNA数据库内成功比对出一名有盗窃前科的违法犯罪人员。

  这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你。可是你早就失踪了,警方把你列为了网上逃犯。

  你说,警哥,你把我铐上吧。

  我犯难了,家里没有手铐。

  你说,没关系,我跟你去所里。

  我做梦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你父亲的凶杀案告破,你投案自首,让我们做警察的都感到特别震惊。

  你说,原本是想用那把刮刀去杀他的,想来想去还是下不了手。你又想过用氰化物,你跑了好些地方,那东西不好买,而且价钱太贵。

  你承认,你曾经设想过许多种方案,案发那天晚上,你父亲和那个女人又去跳舞,一袋吃的东西放在场地边上。你趁人不注意,用棉签蘸上”毒鼠强”,挤进蛋糕里。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你戴手套了吗?

  你面无表情地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把仇报了。

  过了一会,你对我说,我还有件事向你坦白。那天我去找洋妞,身上没有钱,我就拦了辆的士,叫他把车开到方家围子一个没人的地方,我用刀子逼着司机拿出钱来,司机吓得要死,把钱包里的钱都给了我。我一看,就这么点。我把刀子在他腰上顶了几下说,哥们,我要钱不要命,全都给我拿出来。司机只好把自己坐垫下隐藏的钱拿了出来。

  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淡淡地说,反正是一死,要死卵朝天,但我不想带着这些去见阎王爷。

  你在看守所里吵着要见我,你神情呆滞,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我是个要死的人了,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让囚车走我家门前过一下,我要看看我妈最后一眼。

  看得出,你是在哀求我。我向领导做了汇报,得到了批准。我们破例打开了你的手铐和脚镣,我和两个同事陪着去你家。

  你一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你妈面前,妈呀,这次我又要进去了,从小到大老是惹你生气,让你为我担惊受怕,我不是东西,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你起身端来一盆热水。我和你一起把你妈扶着坐好,你再次跪倒在你妈面前,抓起你妈的双脚就往水里放。

  我赶紧把你扒开,先用手在水里试了试水温。你发火了,一把将我推开,不要你充里手,她是我妈。

  你妈把脚缩了回去,指着你说,你这个宝崽哟,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说话呢。

  我说,大妈,您别生气,让他给您尽尽孝。

  你一边帮你妈洗脚,一边哭着说,妈,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给你洗过脚,是我不好,是我不孝。

  你妈早已泣不成声,不停地摸着你的头,就像是摸着刚出世的婴儿。

  你哭诉着说,妈呀,我这辈子没办法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我不配做你的儿子,真的很对不起。以后啊我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的眼泪落在你妈的脚上,你妈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哽咽着好久才说出话来,宝崽啊,是妈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家,下辈子你一定要投个好人家。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父亲和你的事,我不忍心告诉你妈,我会一直瞒下去,能瞒多久算多久吧。

  十五

  老单一大早就来到社区,和社区主任一起在那等着我。

  我问,老单有事啊?

  老单拉长着脸说,你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单你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确,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单嗔怪地说,你是个好人,但你也不容易,为了我一家能住上廉租房,你操足了心,差点跑断腿。把我的廉租房办下来,又为了把我们两家的房子对调,你又想了不少办法。那天你把五千元钱给我,我就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他们家这么个情况,怎么一下子能拿那么多钱出来呢?可你硬说是他们家准备了的,劝我收下。到后来我越想越不对,我就去了他们家,老太婆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我才晓得这五千元钱肯定是你自己出的。你这叫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哪。

  我说老单啊,这谁的钱不都是钱吗?你能把房子让给他们家,这五千元钱本是不够的,你已经作了让步了,你也是积德行善。再说你这也是在支持我的工作啊,我现在的情况比你们两家都要好点,你就让我尽点心意嘛。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就是再苦再穷,也不能要你的钱啊。

  社区主任说,你当警察的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爱人早已下岗,就自己一份工资。

  我说,别再啰里啰唆,这钱既然拿出来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社区主任说,你呀,就是喜欢硬撑着,只顾着别人,就是不顾自己,还老是资助这个捐助那个,我们都过意不去。

  那确实,老单说着话,硬把那五千元钱塞给我。

  我接过钱往桌上一拍,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反正我把它放在这,随你们怎么搞。

  我在回所里的路上,手机响了。所长说,他在看守所闹绝食,指名道姓非要见你。我二话没说,赶到了看守所。

  你望着我,长长叹了口气,警哥,我对不住你,要是有来世,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我要和你做兄弟。你想了想又说,我能不能还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不假思索地说,可以,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做的。

  你的眼里含着泪,鼻子抽了几下,说起话来有些哽咽,我姐出车祸时赔的那三十万,我一分钱也不敢动,我自己没本事,这辈子都没有好好孝敬我妈,这钱是我姐用命换来的,我想留着给我妈养老送终吧。那存折就藏在我姐的遗像后面。

  我们去你家里,在你姐的遗像后面找到了那本存折,的确是三十万元,一分钱没少,从没动过。

  突然,从你姐的遗像框里掉落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我捡起一看,是个男人,长得方头大脸的还算英俊。这个男人我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所长瞪大眼睛,一拍脑门说,哎呀,这个人就是那个鸡哥啊。

  照片的背面还写着几句话,我一看,是你写的:警哥,最后请你帮个忙。在我死后把我的眼角膜捐出来,还有肝肾什么的,能用的都捐出来,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算我赎罪吧。

  这里是沿江风光带上新开的一家酷酷清吧,我们几个坐在露天吧台上,一边品着茶,一边听着故事,一边享受着秋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暖柔柔的感觉。金山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说,好啦,故事讲完了,我终于可以松口气喽。李腾飞只是浅浅地笑笑,他一直不太说话,好像他就是个旁听者。事实上,金山就是当年的那个所长,现在是市局副局长,李腾飞正是那个警察,眼下在一个派出所当教导员。在利比里亚当了一年维和警察,刚刚从西非回来的胡文章和我才是真实的倾听者。

  责任编辑/何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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