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分校
我爹总说我是全家三个儿子里最没出息的一个。也对,大哥在国企工作,二哥已经是赫赫有名的生物学家,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渔夫。
说来当渔夫的日子也过得不差,除了辛苦些,家中房子虽然小但也翻新了,媳妇娇美可人,倒没什么不满足的。只是逢年兄弟几个去看爹的时候,两个哥总有一种优越的神气,这种神气总让我拉不下面儿。
今年冬天北方雪大的很,正和爹商量着给在北京工作的二哥寄些什么,二哥电话来了。他一听是我接的电话,立刻不耐烦地让我把电话给爹,说是有什么项目没做完,今年过年就待在实验室里头。我忙不迭地递过去,没想到爹刚和二哥说了几句就咳嗽起来。
“我早就说过……咳咳……不要做那个项目!拿人做实验,呸!你老子也活不了几年了,哪天你还不得拿我这条老命做实验?”爹在电话这头吼,“你甭给我推,一年就团聚见你老子这么一回,老三都比你孝顺!”
我隐约听到了电话那头二哥的抱怨,爹却置若罔闻,又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二哥那个项目我听说过哩,那种新药可以治疗孩子的许多先天疾病,可是研制阶段就拿生病的孩子做实验,显然爹是极反对的。我们渔人敬奉海神,所以我也总对二哥“掌握生命规律”的观点有些质疑。
大哥在腊月二十就回家了,我们帮爹打扫了屋子,又添置了不少物件。即使是南方,冬日里也有一丝寒意,媳妇还是给爹添了床轻轻软软又暖和的被子。二哥直到年三十儿才匆忙赶回来,娘又忙着张罗饭菜。
年夜饭桌前,爹总叨叨着,你们也快四十啦,多想想办法要个孩子吧。我和媳妇点头,大哥的孩子都上了高中,我们知道老人家想抱第二个孙子呢。娘递来个小本本,都是爹平日记的偏方。密密麻麻的字,有剪贴的纸片,也有老人笨拙的笔迹。
不知是偏方起了作用,还是老天知道了爹的心意,年过完没多久媳妇就怀上了。一大家子都高高兴兴,盼着媳妇生出个大胖小子,一天三顿更是变着花样做,想让她多吃点好的。眼见着一天天过去,一眨眼五六个月就没了。媳妇也紧张的不得了,成天躺也不是站也不是,总怕给孩子带来一丁点不适。盼着盼着到了生产的那一天,全家都守在产房门口,果真是个七斤多的大胖小子,爹娘笑得合不拢嘴,不苟言笑的大哥也因家里新添的子孙多了几分笑意。
可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这孩子几乎不会吃奶。
当他又一次吐奶时,医生在病房里叹息。小儿痴呆,是天意吗?几辈上下已经没有人得过的病,偏偏随着我儿子的身体降临于世。我没敢告诉媳妇诊断结果,但她毕竟是孩子的娘,恐怕早就感觉出来,这几天总郁着。
该怎么办?去哪里治?从没经过这种事的我们焦灼凌乱如无头苍蝇。二哥劝说我将儿子送去他们实验室,用二哥在研制的新药尝试治好孩子,可爹坚决反对,也便不了了之。
儿子这病,我们这小城市肯定治不了,只好连夜带着儿子坐火车到上海去治。医生的答复模棱两可,儿子的病打娘胎里就有,身子经这些天的折腾也弱得多,看病的钱依然高到令人咋舌。大概住了一个半月,我家着实一点积蓄都没了,大哥接济着又住了半月,我无计可施,只好私下里找二哥。
能治好吗?看情况,这肯定有失败率。
有多大可能治好?不好说,毕竟是个实验。
之前做成功过吗?之前……之前不是我做的。
每一个问题都回答的模糊,如果当时我够理智,很容易就能拆穿二哥不搭前言的谎话。可当时我也把二哥是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理智和冷静早就不属于我,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成功率也要搏一搏。然而事实证明,如同渔夫搏不过过海上的风暴,生命也同样搏不过疾病和命运。
二哥实验室里的人走来走去,往儿子的身上扎了许多针,采了许多东西。儿子本能地对那些明晃晃的针头产生恐惧,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哇哇大哭。我和媳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天天捱过去,前期准备已过大半,儿子每天被打进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我们却看不到什么变化。
最后,我们眼前的就是一张实验失败的通知单,实验室里的人却仿佛早已习惯,看不出一丝因为这事而起的悲伤。二哥所谓“掌握人类生命规律”的实验失败了。那些日子我每天近乎以泪洗面,难以接受儿子的生命力即将一点一点消逝,直至离开。
在儿子离开前,我和媳妇尽全力让他看到更大的世界。他看不懂文字,听不懂言语,但看到那些图片时,眼睛里有光。他在我们的手机相册里游览了北京、纽约、伦敦、巴黎……他总斜着头笑,我却要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每看到一处,媳妇总是问:“喜欢吗?”儿子则是迷茫的,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可是当媳妇翻到一张照片,再问时,儿子眼睛忽然很亮。“波……波!”他的手吃力地抬起来指着我,兴奋地说,“波……波!”
我眼眶湿了,那是我第一次出海时的照片,我知道那是儿子对他在海面上意气风发的爹的呼喊。我看到儿子用手指自己,又指照片,表情忽然激动起来。安抚之计,我听见了几声破碎而含混的叫喊:“那,几,几豁安(那,喜欢)。”
儿子和我一样,我们都热爱大海,可他脆弱的身体让他只能维持几乎一瞬的生命。那双随他妈妈的大眼睛一点一点黯下去,他开始越来越严重的发烧,总陷入几个小时的昏睡。
我的儿子还是死了。
他死在我亲哥的实验室里。
这时我甚至没有一丝眼泪,我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干枯破裂,随着儿子一同离开人世。我想去揪住二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就那么掐死在断送了我们一家人生活的手术台边上——可是我不能。我还有家庭需要承担,我还要亲手将儿子安安稳稳地送上路。我几乎不能承受任何噩耗,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我的媳妇,总默默承担的妻子,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一切都结束了,我竭力忘记这一切,忘掉儿子痛苦的颤抖,忘掉妻子绝望的一跃,可一大一小两只骨灰盒又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这些全部在我的生命里清清楚楚地存在。我没有将他们埋掉,而是将它们都放在小小的渔船里,因为他们都喜欢海。
海面上忽然起了大风,暴雨顷刻倾盆,风浪如之前的每一次凶险滔天而至。迷离之中,儿子恍惚站在我眼前,身体小小的,眼神懵懂涣散。
我对着海面大声呼喊儿子的名字,拉长了音,却一个字一个字地被撕碎,消失在令人惊惧的海面之上,又仿佛被海浪卷挟着吞噬。我忽然庆幸儿子和媳妇的骨灰就在船上,在浸透生命的疲惫中我不再挣扎,抱着那两只盒子,一点一点的沉没。
当我的头、躯干、四肢悉数浸没,水包裹住整个身体,一点点想要挤压进入鼻腔,头发如静止一般悬在水中。那是如死一般的宁静与恐惧,藏在心底,终于爆发的。周身的水无时无刻不松开它带来的紧窒,仿佛束缚住这具身体的所有情感,压抑而锐利。
我听到来自大海深处的声音,如魔音回荡在耳畔——如同回应我之前的呼喊,“这是他的宿命!”
人总是妄图打败自然,却总是忘记自己也靠自然的给予才降生于世。宿命,经过一切努力也无法改变的结果:
回归于自然之中,这是我们的宿命。
我极有限的文化知识告诉我,人也是从海里来的。我的头脑忽然震悚,我发现人类绕了一圈,自以为掌握了自己生命的规律,并妄图修改它时,却又回到了原点。
我把两只盒子紧紧抱住,终究溺亡于宁静而波涛汹涌的深海。
——这也是来自深海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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