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笔成诗
陈喜儒第一次知道萌娘的名字是在汪曾祺先生的书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的汪曾祺全集,第六卷中有篇文章。推荐《秋天的钟》,萌娘就是《秋天的钟》的作者。汪先生是我崇拜的作家,他能看上眼并且推荐的文章肯定“水”不了。果然,我读了萌娘的诗《草木寓言》,她的诗,就像这本书的封面一样,素洁、朴实、真诚,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萌娘有定力,有追求,相信未来,这很难得。比如写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她不抱怨,不悲伤,也不自恋。一个小姑娘,在艰苦环境中对生命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
我们无处躲藏/找不到城市的屋檐/但是我们听见了自己身体拔节的声音/柳河的风坚硬而无情/青春被这里的风一点点擦亮/不管山野多么荒凉/新鲜的日子总会从山路上走来(《草木寓言》)
萌娘更善于从现实生活中提炼诗意,她的诗中处处闪烁着想象力的光彩。
“那个八月的火车站/一个行李卷便卷起了我的春夏秋冬/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母亲的眼神”(《火车站》)“我听青草嫩嫩的心跳”(《青草》)“花朵放声痛哭”(《鸽子来了》)“母亲写的最好的文章/就是写给我的信/母亲最柔软的文字/是给我织的毛衣”“那漫山遍野的绒花啊/每一片都是母亲的叮咛”(《母亲的叮咛》)“我心中那块叫不醒的冰/突然从眼睛里溢出/一滴滴沉入大地”(《重返柳河》)……

陈喜儒,作家、翻译家、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原中国作协外联部副主任。
更可贵的是,《草木寓言》中有一种优美又令人深思的情怀在诗中流溢。上山下乡,海外旅行、生孩子当母亲、流浪北京,都有诗的低吟浅唱,都有诗思情致,如行云流水。比如她在博物馆看到一枚《古玉簪》,她看见的不是脂粉的奢华,而是时间与生命。
“一个不认识的少女之死/成就了这枚玉簪/它的温润是一道千年符咒/吸尽尘世肉体最后的精血/玉簪在诉说/说“关关雎鸠”/还是说“独上高楼”/我听不清/即使听清也不能转身/即使转身也不能招呼/即使招呼也不能相助/柜子把我们隔在不同的时间中”
总之这些诗体现了萌娘敏锐的艺术感觉,对生命的感受、领悟能力和准确生动的表达能力。
萌娘是多面体。她当过知青、教师、记者、北漂、编辑,她也是诗的、散文的、舞蹈和绘画的。如此人生丰富多彩,令人羡慕,令人感叹。汪曾祺先生目光如炬,慧眼识珠,他早就认定萌娘是诗人,而且他后面还有一句话,更有分量:“不过萌娘是涉笔成诗,不像有些写散文诗的诗人或散文家在那里‘做’。”
后知青时代的诗
陈德宏我很高兴来到迁安,在这里参加萌娘新作《草木寓言》的研讨会。看一个诗人,他的诗他的成就他的水平,我说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自已和自已比。刚才陈喜儒的发言,就是把萌娘的散文和她的诗放在一起讲,讲得非常好。汪曾琪老先生那真是全国的小说大家,在小说界无人不佩服。他居然在萌娘的散文里看到她的诗意,看到她是一个诗人。现在从萌娘的诗集看,虽然写的不多,但可以看出她的水平。这是从一个人的纵向比,我们叫历史性的比较。
第二个办法就是横向比较,就是把她纳入到文学思潮里去比较。从这个角度讲,我最看重的是什么呢?就是她的知青题材。
我们知道知青现象在我们国家是史无前例的,在全世界也是独一份,找不出第二个。国家一号召,2000万知识青年一夜之间就敲锣打鼓到农村去了,它的意义不是我们现在所能估计的。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梁家河,我们的领导人,知青,现在大家朝圣一样地去学习参观,它产生的效益不是一般的社会实践所能达到的。而文学也是一样,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文学的一个黄金时代,国门打开之后,国外的文学思潮纷至沓来,什么超现实主义,什么后现代派等等,都进来了,当时看着很乱,现在看是必然的。就象一个人饿了几年肚子,一下子到五星级宾馆,看到琳琅满目的自助餐,什么都想吃,结果不消化了。我们在经历了知青文学、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之后,很快就进入了知青序列了,我们现在作协在位的一些副主席,王安忆,张抗抗,叶辛,都是知青。高洪波是军旅作家,他本来也该下乡的,当兵去了。甚至包括主席铁凝,她也是知青。知青生活、知青文学成就了一批作家和诗人。但是,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离生活太近,观察历史离生活太近不行,举个例子:文革我们都经历了,但谁能说对文革研究透了?没有,离的太近。文学也是一样,所以,萌娘的关于知青的这一部分诗歌,我认为应属于后知青时代,她肯定读过以前更早的那些知青作品,然后她有更沉静更深入地思考,比如曾经有人说,到农村去插队受苦是积累人生财富,那么现在有谁把自已十几岁的娃娃送到农村去积累财富去?这个话题在文学界在评论界引起很大的争论。但是,在萌娘的诗歌里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她既写出了知青在农村受的大苦大难和种种磨砺,也写出了知青的升华和蜕变。比如她的那首“井台上”——
那些从古诗里飞来的鸟/每天在井台上落下又飞起/打水的声音/每日在井壁上回荡/少女日复一日地拉起井绳/用青春抵抗古老的重复//一张又一张女人的脸/在水井中折旧/一只又一只水桶/在井台上苍老/唯有那挽辘轳的方式/世世代代永不更改
一是写了知青到农村去给农村带来的变化,二是写了农村现状的落后,写一个女知青每天来这里挑水,她将会像这里的妇女一样,面容在“水井中折旧”,一天天枯萎,这是不是苦难?但她把苦难写得很美很艺术很诗情很画意,这就是所谓诗歌讲究的意象的力量。然后诗人笔锋突然一转,把这个劳动方式放到人类历史的发展中去考量,增加了诗的深度和厚度。再看第二首“归来”——

《草木寓言》
你回来了/你的手没有回来//你的灵魂回来了/你的身体没有回来//你的身体回来了/你的青春没有回来

陈德宏,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甘肃省政协常委、省作协副主席、《飞天》杂志原主编。
人虽然回来了,那双只能抡锄头的手在城市中毫无用处,青春完全在嵯砣岁月里浪费了。诗人用几个意象便写出了一代知青刚刚返城面临的就业、住房诸多问题的尴尬苦闷——
寻遍高楼的缝隙/童年的星星不知去向//淘尽万家灯火/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窗口//不敢看坠落的树叶/就怕它成为某种象征诗人写到——/你不承认一无所有/因为你还有骨头/你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施舍/只想高唱/向天再借五百年
萌娘准确地写出了返城知青的苦难和志向,尤其是这种不向困难低头,激励自已不断前进的知青精神,在原来的知青作品里是很少出现的,既表现自已受过的苦难,又表现自已不向命运屈服,把命运掌握在自已手中。最能表现这种不向命运低头的作品,就是《一九七七的火车》,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不仅是萌娘有志于改变自已命运的希望,也是那一代千百万知青改变命运的希望。那个绿皮火车的意象抓得很好,萌娘写道:就是这班绿皮火车/在真正的严冬来临之前/帮我们准备好粮食和眼光。眼光就是视野,要高考就要读书,补习,改变眼光和视野。所以,我为什么称萌娘的诗叫“后知青文学”。当时知青文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在后来知青文学慢慢退潮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经过沉淀,经过思考再写,于是就写出了深度。这就是我很同意汪曾祺所评价的:真诚和清醒。
萌娘的诗真诚而富于创新,它们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不是在那闭门造车造出来的,不是在那苦思冥想想出来的,如迁安的刘友芳刚刚讲的,翻开诗集第一句话就打动了他。诗歌打动人最主要的就是真诚,动情,以前讲本质真实,历史真实等等,实际上文学最本质的,就是情感真实,以情动人,感觉真实。我经常给文学青年讲,作家就象一个抽水机,一般的作家是在深湖里抽水,好的作家优质的作家是全天候的。当年张贤亮到新疆去参观,有一个地方叫苦水泉,当地人介绍说知青当年在那个地方多苦多苦,一个团的作家都很麻木地参观一圈走了,很多人审美疲劳了。而同样是作家,同样是参观,张贤亮一篇小说《肖尔布拉克》出来了,写知青的命运,当年就获优秀短篇小说奖。萌娘的诗也是这样,大家在农村里边很多事都司空见惯,但萌娘的诗创造了很多新鲜意象,比如草帽、炊烟、山火、树木、飞鸟等等很多。还有,她从农村归来看城市,本来就是城里人嘛,可是街道、窗子都陌生了,又激发了诗人一些新鲜的感受。时间关系我就不多讲了,萌娘的诗在创新性上,在感觉上,在真诚上,非常突出。
最后我送萌娘两句话:才情直追李清照,诗书画舞美萌娘。我是说直追,既没有说已经达到,也没说已经超过,是直追;后一句是说萌娘,当然她人也很美,但是她创造了诗的美、画的美、舞蹈的美,来的时候在车上知道我是甘肃的,还对我说她喜欢敦煌,画敦煌,还想在敦煌画上继续努力,她对艺术的追求永不枯竭。
俗世情怀
胡玉琦答应李林栋在萌娘的诗集《草木寓言》研讨会发言,我心里有点慌,便给李硕儒老师打电话,问他是否读过萌娘的诗。
他说,读过。
我问,萌娘的诗怎样?
硕儒老师笑答,有”毒”,害我失眠。
再问,他说,等你读过咱们再探讨,否则容易先入为主。
终于得到萌娘赠送的诗集,回到家便迫不及待地连夜赶读。我读书速度很快,遇上好书,回味时间会很漫长。那一夜,我彻夜无眠,终于领会了硕儒老师说的,萌娘的诗有”毒”!刚打开扉页,眼前便是一亮——
蟋蟀的一生是我的一个夏天
我的一生又是谁的夏天
我沦陷了,沦陷在萌娘至情至美的诗句里。关于蟋蟀,我在长篇历史题材小说《千古商圣》与最近完稿的长篇现代题材小说《彼岸》里都有过描述,一直以为自己亲近自然,对蟋蟀了解甚多。直到读了萌娘的诗,我才觉得,我对蟋蟀的大段描述仅仅关注它的习性,而忽略了生命的厚重与诗意的想象,因此显得苍白。
我在萌娘的诗里寻找自己,准确地说,是在诗人的字里行间寻找那些能够引起自己共鸣的感觉。
我也曾经渴望做个诗人,可终究一诗无成。也许,造物主造我时,一个疏忽便多放了几块石头少放了些水,要不我怎么总是觉得自己缺少灵性与诗意呢?
萌娘的诗,对我触动最大的是,对母亲的依恋、给儿子的祝福与对生命的领悟。
诗与寓言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而诗人也好、作家也罢都离不开五谷杂粮,这种情形“仙”与“俗”的造字说得很清楚,“仙”下了山沾上五谷,不就“俗”了吗?脱离不了凡俗,因此心中就会滋生出许许多多的情愫。
我也一样,虽到了能把一切看淡的年龄,却有两个绕不开的痛点,一个是远在家乡的老母亲,一个是忽远忽近的女儿,她们只要一滴泪水,就可让我洪水滔天,以致淹没到窒息。

胡玉琦,自由撰稿人。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心债》《千古商圣》(与人合作)《永乐盛世》(与人合作)、传记文学《清末国医张锡纯》、长篇随笔《财富魔笛》、中篇小说《最后的华尔兹》《瓶子外的鹅》等。
我的老母亲,已经九十岁了。小说《彼岸》里有个老太太,是以母亲为原型,当故事情节需要安排她老人家去世时,我是哭着写这一节的。当时我在南方海边写作,那天晚上海风很大,似乎指下打出的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凌厉的海啸,像一颗颗子弹,直射我的胸膛。
数十年来,经历过无数次与母亲的别离,以前我走时,母亲总会送到楼下。今年四月,《彼岸》完稿后,顺道回去看母亲,原计划呆一周,结果呆了三个多月,这与感觉自己谋杀过母亲,以致提早体验了失母之痛有很大关系。终于有一天不得不收拾行李要走了,临行前,母亲说,她到楼下去转转。我明白,母亲已经老了,老得没有勇气送我出门。我默默地将她送到电梯口,直到电梯门关了,我们都不敢对视一眼,因为我们不想让对方看到眼中噙满的泪。我好怕、真的好怕哪次与母亲的别离会成为永别。
你的心要是没有痛过/你就不知心在哪里(《草木寓言·关于海》)我紧紧捂住那个最痛的地方,我找到了自己那颗不孝之心。纵有千般不舍,也只好带着身上“最值钱的”——“母亲的眼神”,去到一个有梦的地方。
我的世界有一大半被女儿占驻,而女儿的世界却远远超出了我的视线。每当她推着行李箱游历她的世界时,似有千言万语要叮咛,而最后说出一些语无伦次的话总被自己关进门里。
萌娘说,“那是一条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路”。
是的,每个孩子都走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路上,作为母亲,我不希求女儿在她的路上辉煌腾达,只求她一路欢歌笑语。李硕儒老师说,“萌娘的诗,日常中生诗意,平实中见哲理”。其实他也说出了我的心声。感谢萌娘的诗,从她的诗心、诗情、诗语里,可以体味到许多生活的哲理与生命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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