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老师生长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因为在村小学代过几天课,一直被唤作田老师,即便后来他当上了乡文化站的站长,大家仍然习惯这样叫着。小时候,他认识了一位音乐教师,这便改变了他的人生。
暑假的一天,他家来了位长辫子孃孃,很好看。听说是从县里抽来的干部,下放到他家所在的生产队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长辫子音乐教师被分到了他家。
起初,他见了生人,躲在里屋不敢出来,后来和长辫子孃孃熟悉了,就央求她讲故事。长辫子孃孃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其中《神笔马良》简直让他着了魔!他整天拿着个画岩,在村口那棵从来都没结果的古杨梅树下画呀画,琢磨着如何让自己的画岩也变得像马良的那支画笔一样神勇,能给整天劳作的母亲和瘦弱的妹妹变几件花衣裳,给队里的粮库添满金灿灿的谷子……惹得母亲经常不耐烦地催他赶快下地帮忙干活。
长辫子孃孃不经意哼出的几句歌,让他感觉像山上那股泉水一样甜美,原来世上除了队里那几个老人哼唱的山歌外,还有这么好听的歌呀!听了两遍他便跟着就学会了。这让长辫子很是欢喜,从此,便热心地教他识简谱,教他学唱很多好听的儿歌。说来也巧,刚学会《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鲜艳的红领巾就“飘荡”到他的胸前了。
他想,长大后一定要像长辫子孃孃那样,做一名教师。让马良的神笔,传递到每位小朋友心中,画出美好的生活蓝图;让欢乐的歌声,洒满村边的酉水河,洗净山里人心中的苦楚。为之,他不懈努力着。
高中毕业后,他回到大队,当上了民兵。有一回,他被抽到县人武部,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军事训练。其间,因为他能写会唱,枪法又准,接兵部队看上准备接走,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最终他还是没能参上军。大队长这时找到他,说:“村小差个代课老师,学校寻不到合适的人,你愿去不?”
“真的?”他瞪大了双眼,半信半疑地望着大队长,半晌才说:“愿去!愿去!”
他便成了田老师。
二
他自然是倾力教学。尤其是从长辫子孃孃那里学来的本领,他巴不得学生们都悉数学了去。校门口有棵桂花树,有位老人经常提着竹篮在树下卖“丝儿糖”。他从不吆喝,只是静静地坐在竹篮旁边,拿着一把和他同样苍老的二胡,等待着放学的孩子们去买他的“丝儿糖”。当孩子们散去,老人自顾拉起二胡,那旋律凄美悠扬,让田老师听得不忍离去。老人天天拉,田老师天天听,渐渐他俩成了师徒。
后来,田老师才知道,那乐曲就是著名的《二泉映月》,那老人是一个被打倒的“右派分子”。
不久,校长知道了这事,很生气,说田老师和卖“丝儿糖”的人混在一起,阶级立场有问题,不适合教书育人。田老师无奈地“被回了家”。
灰暗的日子,田老师时常想起长辫子孃孃蓝天般的笑容,总觉得辜负了她的希望,拼命地在地里干活。
恰好,这时乡文化站差个能唱唱跳跳、写写画画的人,找来找去,便找到了田老师。
田老师到了文化站,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走到哪儿都揣着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以便随时记下听到的小调、小曲和山歌。田老师不仅能唱样板戏,还学会了顺手摘下一片树叶,就能吹出高低不同的调调,区里的同志听了,直夸他不错!他的到来,区里的日常生活打破了沉静,一下子也跟着活跃了起来。田老师如鱼得水,踌躇满志。
一天,田老师跟着区里同志支农,到包谷土里薅草,干完活儿,同志们就坐在树荫下唱起来。论唱歌表演,田老师最拿手,内心是有些看不上区里那些同志的水平的。轮到表演时候,田老师锚足嗓门,唱了一段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气宇轩昂,处处入戏,一股英雄气罩住了周围。刚放下薅锄的一群人,听得张大了嘴,半天才缓过神来,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好一阵,热烈的掌声才响起来,田老师激动不已,竟有些把持不住。只有旁边一位头缠黑丝帕的老农,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冷冷地抽着棒棒烟杆。田老师见了,被泼了一盆凉水,内心感觉像被针刺了一般。区里一位老同志走过来,对田老师说:“别理他,是个倔把头。不过,他也有几手绝招。”
“黑丝帕”有啥子绝招?田老师很不服气。
借着月色,田老师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黑丝帕”家的吊脚楼。
“你不喜欢样板戏?”田老师单刀直入。
“你那样子哪像李玉和,瘦不拉几的!你那唱腔还不如我哼几句‘扯扯调’呢。”
“黑丝帕”就拉着田老师走到院坝,对着山坡,扯起嗓子喊了起来:“哎……,哟耶……”那声音响彻山谷,顿时,一股震撼人心的绝响覆盖寰宇,震得吊脚楼周围的蛙声瞬间禁鸣,让田老师瞠目结舌。然后,“黑丝帕”又随手拿起院坝里的三把镰刀,耍起了抛刀的绝活。只见他一阵狂舞,三把镰刀在两只手中不停地抛起、旋转、游走、下落,刀刃上折射着明亮晃眼的月光,分割着摇动的树影。只俩手仨刀,却好似千军万马。田老师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才醒悟过来,惊叹真是天外有天呀!
其后,在田老师的央求下,“黑丝帕”又吹起了“咚咚喹”,跳起了“摆手舞”……
田老师真诚拜“黑丝帕”为师。
这一晚,月亮从未有过地明亮。
三
田老师当上文化站长是刚改革开放的事。那时,文化艺术的地位在乡村慢慢凸显,沉寂于乡间的传统文化好像深山的宝藏,等待着田老师去挖掘,去保护,他的创作欲也像雨后的春笋,时不时就长了出来。一次他到一个叫土家寨的村庄去组建宣传队,走着走着,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因为前一天下了雨,河水很浑,看不见底。田老师弯下腰卷起裤脚,把鞋系在腰间,准备冒险趟河过去。一阵小孩子的打闹声,从对岸传来,只见河的中央,一位长得十分结实的土家大嫂,背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孩,右手还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小心地在河水中行进。突然,天下起了暴雨,河水瞬即暴涨起来,等在岸边的三个稍大的孩子急得直向他们招手呼喊。田老师来不及多想,赶紧奔向河心,夹起男孩,拉着土家大嫂,喊了声“大姐,快走!”。三人快步上岸后,土家大嫂很感激,一边不停地道谢,一边拉着孩子们朝学校方向一路小跑。进村后,田老师才知道,那五个孩子都是土家大嫂义务收养的孤儿,每逢过河时,她都要亲自送孩子们。田老师在进一步打探了那位大嫂的事迹后,深受感动,他夜难入寐,提笔写下新编小南戏《大爱》,后在县里公演,很成功,感动了很多人,教化了很多人。
当站长的田老师很服众,不仅爱帮村民办事,处处展示着他的人格魅力;他还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谱曲填词样样在行,特别是他编写的三句半、三棒鼓词等曲艺,更是让那些爱好文艺的年轻人和一些老艺人着了迷,他们只要和田老师在一起,就开心、自信、幸福,于是,他们纷纷加入宣传队。这样一来,宣传队几乎覆盖了每个村,田老师很是惬意。
不过田老师也不是哪个时候都那么怡然自得。遇到乡里(这时区已改成了乡)连工资都筹不够的时候,他只得躲着管钱的乡长,离他远远的。田老师晓得,文化站是个只花钱不生钱的单位,不被乡里看重,为了让宣传队组织更多的活动,他常常动手做道具,到处借音响、服装,甚至还为宣传队贴过好几次生活费,谁叫他是站长呢?
乡长偶尔也调侃田老师:“饭都吃不起了,你还‘饿搞’文娱活动!你们七站八所,明年都得去收烟叶栽茶树,不落一个,每个站所留个人守屋就行了!”话虽难听,仔细一想,田老师觉得乡长也难当,正如一个家,家底薄了,很多要办的事都无能为力,难免心烦。
文化站除了要发展宣传队,组织文娱活动外,一些突击性的中心工作,比如发展产业、计划生育、换届选举、信访维稳等,乡里都会给站里分配一些任务。田老师自然不得有半点推辞,每次他完成得都很落地,很准时。几届领导都信任他,常常给站里压更多的担子,弄得站里的人生出怨言。“莫鸡肠小肚的,做人得讲点良心,要记着别人的好。”田老师总有理由说服他们。
田老师领导的文化站很齐心,经常组织宣传队排练演出,那些年,几乎被人遗忘的“地龙灯”、“挑花灯”、“彩莲船”、山民歌、“扯扯调”等等又慢慢恢复起来,而且还被田老师赋予了新的创意。
“如果文化站没人去组织、传承和保护,这些传统文化会不会逐渐消失呢?”田老师常常当着站里的人念叨。他生怕弄丢了这些,就用了好几个笔记本将其
四
不知不觉电视机与互联网悄然进入乡村的千家万户。田老师和乡村人一样,也常把饭后的时光交给电视机和电脑,新时代文化站的作用在哪里呢?田老师的思路有点模糊起来。然而,“黑丝帕”的死,震撼了田老师几近麻木的神经。
“‘黑丝帕’快不行了,我们快送送这位老艺人!”田老师得到信息,立即带着站里的同志赶到了“黑丝帕”的家。“黑丝帕”已经不能说话了,躺在竹床上的他,见到田老师,便吃力地指着床边一口木箱子和一堆篾货想说什么。
打开木箱,田老师惊呆了,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黑丝帕”,竟然把“咚咚喹”的制作方法,清晰地画在一张图上。田老师双手颤抖着,缓缓地捧起那张图,泪水禁不住奔涌而下,待他回过头来,“黑丝帕”已经快慰地去了。
“黑丝帕”将期待全都抛给了田老师,因为他的后代不屑于这些乡村文化,全都到沿海地区打工挣钱去了,只留下“黑丝帕”守着咚咚喹、土家山歌、抛刀这些个绝活作为精神支柱,靠着他编织蔑货换钱度日。
很长一段时间,“黑丝帕”弥留之际的眼神,让田老师久久不能释怀。一份愧疚和期盼,让田老师下决心加快速度抢救那些可能失去的东西。快要退休的他,主动承担了“地龙灯”、“三棒鼓”、“摆手舞”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项目申报工作。
一天,为弄清项目的详细情况,田老师到村里做实地调查。不觉间又来到小时候常去的村口,只见河水清澈见底,河对岸的山脚下矗立着一排吊脚楼,他抬头望去,那棵曾经给他许多幻想,却从未结果的古杨梅树竟然结出了许多的梅子,那鲜红的果子被夕阳的余晖映衬得分外美丽。
望着那棵古朴而苍劲的大树,田老师舒心地笑了,前行的步子迈得更加坚实有力。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