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省文学院
王文素者,何人也?若不是借助王秀琴的王文素系列作品,相信汾阳或数学界之外鲜有人知。这是一位不见经传、散落民间的布衣算学大师。他生活在明朝中叶,集毕生精力完成代表明代最高数学水平《新集古今通证算学宝鉴》巨著,生前却因财力寡薄未能出版印行。这样一部集大成数学专著,史籍一无记载,几近佚失,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引起国内数学界注意并开始研究,其作者数学大家王文素在被尘封了五个世纪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王秀琴选择用三种不同体裁构写王文素,分别是长篇小说《天地公心》,长篇非虚构《帝国的忧伤》和传记《算学大师王文素传》。三个文本从不同侧面全方位对王文素这一题材进行了挖掘,组成立体交叉、相互补益的系列作品。
人文VS算学
考察历史题材的价值,无非是能否增加我们对历史的整体认知,以及对深层规律的把握。在我们史书中,自然科学占有很小比重。历史人物中文学家、书画家、政治家、史学家占去绝大部分,自然科学家寥寥无几,数学家尤其如此。这种历史渊源恐怕要追溯至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作为科技力量的墨家受到了贬抑,致使中华文明基因中科学因子就此衰弱,“重文轻理”成为主流和传统。科学、理性、量化的思维方式相对匮乏,形成了东方神秘主义独特的文化特色。在中国历史上,数学属“六艺”之末,位列礼、乐、射、驭、书之后,作为自然科学基础的数学曾形成三次高峰并居世界前列,但在明代后开始落后于发生了文艺复兴的欧洲。中国数学多归为应用数学范畴,自生产实践中产生而来,注重实用性,侧重于算学,并未发展出完整的数学纯理论体系。算学又是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而演进,因为轻商的文化传统,算学始终在道统之外。民间才是算学丰厚的土壤,所以从古至今,民间孕育产生了一代代算学大师。王文素这样的布衣算学大师就是薪火相传中的一员。
《算学宝鉴》
从《帝国的忧伤》中,我们知道历史上有三次数学发展高峰,这些高峰的形成同重要数学家的出现紧密关联,也与其时社会发展状况紧密关联。学术思想百花齐放,必然促进数学发展;商品经济发达的朝代,算学必然会得到普及,算学工具也会迎来改革和突变。
第一次数学高峰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重要数学家是刘徽和祖冲之。此前已经出现了我国首部数学专著《九章算术》,其作者已不可考,后人甚至认为是黄帝将数分作九章。《九章算术》的出现表明中国古代数学形成了完整的结构框架,此后历代数学家大都围绕《九章算术》开展自己的数学研究。《九章算术》已经失传,流传下来的正是刘徽所作《九章算术注》,也使刘徽成为史料记载的第一位重要数学家。祖冲之成为最广为人知的古代数学家,除了因为他对圆周率的精确计算外,同他的官方身份亦有一定关系。他是钦定司天官,天文学家,力推《大明历》,他对数学的研究同天文学是分不开的。他发明的割圆术能将圆分割为24756份,将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后7位,代表着当时世界最高水平。
第二次高峰出现在宋元时期,密集出现贾宪、秦九韶、李冶、杨辉、朱世杰等数学大家,创造了古代中国与世界数学史的又一个辉煌。贾宪也是一位未能在正史中留下姓名的数学家,所幸其著作,九卷《黄帝九章算经细草》因被杨辉作为《详解九章算法》底本,尚存约三分之二,另外著作《算法斅古集》二卷已失传。由此可见数学家太容易被正史疏忽,历史湮灭,数学文明传承何其艰难。秦九韶生平有着较普遍代表性,他出身武官,科举中进士,像大多数古代知识分子一样,有着“兼济天下”的理想抱负,踏入仕途,不免在宦途起落沉浮,一生大半精力围绕功名利禄兜转。所幸他数学和天文天分极高,在官场不得志的隐逸期,潜心学问,著有十八卷《数书九章》,奠定了自己作为数学家的地位。几乎与秦九韶同期的数学家李冶,也有着相似为官经历。不同的是,李冶后期从王朝更迭中退了出来,潜心钻研学问和讲学。其著作《测海圆镜》主要研究天元术,即今日的设未知数解方程。
杨辉曾与秦九韶同朝为官,但他也很快退出雾霾重重的宦海,专注于数学研究和教育,故成为著作最为丰厚的大数学家,先后完成数学著作五种二十一卷,主要代表作是《详解九章算法》。杨辉数学教育也很成功,影响力很大。另一位数学家朱世杰身居北方,在南方游学时同杨辉相遇,得到指点,回到北方后写出数学专著《算学启蒙》和《四元玉鉴》。
宋元结束,明代进入了数学发展平台期,没有大突破,但随着商业发展,珠算应用,进入大众化普及期,出现三位数学家,分别是吴敬、王文素、程大位。明中叶,正处于珠算代替筹算的历史节点处,珠算有中国“第五大发明”之称,代表着我国计算技术高峰,是应用、实用算学的最高产物。王文素用珠算通证明以前算学重要著作,成为算学史上珠算捷法通证集大成者。吴敬出身师爷,是幕僚中一员,其著作《九章算术比类大全》更为世故实用。程大位著《算法统宗》17卷,《算法纂要》4卷。这两位数学家都大量印行了自己著作。而王文素所著《新集古今通证算法宝鉴》连同其一起,承担了被埋没命运。这是个人悲剧,也是时代悲剧,更是中华文明的悲剧。
大师VS布衣
书写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既要对人物进行还原,也要对人物进行塑造。王秀琴通过纪实性传记和虚构性长篇小说刻画王文素这一历史人物,两种手法,两副笔墨,写作难度可想而知。《算学大师王文素传》从王文素故乡汾阳着笔。位于汾河畔的汾阳是历史重镇,文脉深厚,汾商作为晋商重要组成部分,多出儒商。商算结合紧密,王文素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埋下终身热爱算学的种子。商业流徙,加上逃灾避难,促成王文素在青年时随父举家迁往河北饶阳。明中叶经过宋元两朝物质积累,商品经济步入繁荣,带动算学在生产实践和商业流通中广泛应用,促成了珠算替代筹算,珠算这一中华文化中独特发明创造应运而生。但因轻商传统,商人地位仍处卑下。社会大环境决定了王文素个人处境,因不第不仕,无法进入主流社会,所以他“立志算学演终生”,将毕生精力投入到六艺之末的数学中。
王文素始终认为数学是“类万物之情,通神明之德,究万物之秘”。他处在珠算与筹算交叉使用的时代,深刻认识到珠算特点及优点,在总结前代数学家经验基础上,独创盘中、掌中和悬空三种定位法,这三种定位法便捷、清楚、易记,为珠算普及和推广做了开拓性工作。在研究杨辉纵横图基础上,他深入探索,将纵横图扩展至20种。纵横图又称幻方,现代随着计算机科学发展,成为组合数学的基础,焕发出强大生命力,在图论、人工智能等方面被广泛应用。
王文素另一个独创性贡献是弧田系数。中华文明以农耕文明为主,在漫长封建社会中,土地是立国之本。朝代更迭无不由土地政策发端,以土地掠夺占有而终。对土地的测量正是这一切的基础。王文素作为一名民间算学大师,更能体会百姓疾苦,精准测算土地面积是他为民争取公平、公正的使命。在《算学宝鉴》中,王文素辟出三本七卷来专门研究土地面积的测量与计算问题。王文素用圆周率七分之二十二,按弦长与矢长(拱高)之比,即“弧田系数”,得出一系列相对精确算法。当代有些数学家对王文素的计算公式做过验证,结果相当准确。
王文素对算学独创性贡献还有“王氏带从开方法”,“带从开方”即解一元高次方程,王文素首次用珠算解决开九次方,开历史先河,创历史最高纪录,其《算学宝鉴》被称为中国首部珠算书。他还将珠算应用到导数中,以求高次方程的近似解,对于级数问题,他则借用堆垛、算箭等实用问题加以研究,提出自己的“级数论”等。这些都说明王文素对前代数学成果既有继承借鉴,也有突破创新,是一位有着独立思考科学精神的数学家。
王文素《算学宝鉴》每一章前有定语“新集通证古今”,即他是在通证了古今流传各类算学著作基础上所著。中国数学依靠各种算经得以传承,王文素想必是“得之便读,读之便思,思之便证,证之再思,思之又证,证而又证”,可谓大胆质疑,小心求证,正如他集算诗中所写,“铁砚磨穿三两个,毛锥乏尽几千根”,前后历经30年,完成12册42卷,全书50余万字,体量上可算巨著。全书巡九章算学之制,结构工整严谨。先是序、自序、集算诗八首,图录20种,提要按“子”到“亥”顺序说明各本主题,所涉方面极广,可谓集大成者。
但,就是这样一部数学巨著,却“有意刊传财力寡,无人成就恨嗟多”,在王文素生前未能得以出版印行,埋没风尘五百年,直至1936年,一个偶然机会,被国家图书馆一位工作人员在书肆中购回孤本。
绝境VS美梦
长篇小说这个类型,最能发挥文学想象力。作为算学家,王文素是个悲剧人物。青史无名,不能认祖归宗,无子嗣后裔,著作生前未能出版……凡此种种,无一不是悲剧要素。如何突显王文素这个历史真实人物的悲剧性,正是长篇小说所要承担的文学使命。在王秀琴长篇小说《天地公心》中,像古代大部分士子一样,饱读诗书的王文素也曾参与科举,作者在描绘王文素三次科举经历时,前两次连考场都未能进入,很轻易与考试失之交臂,第三次才顺利进入考场,但却未及第。科考这样重大事情被偶然因素左右,戏剧效果有所增加,但对王文素悲剧有所消解。
至于情感际遇,王秀琴将王文素塑造成为数学主动放弃世俗婚姻。在明代,一个人有无这样的婚姻观与自觉性,值得怀疑,极有可能是王文素既无功名,又不擅生意经营,遭世人厌弃,无人提亲,或在情感上遇到重大挫折也未为可知。
如此多悲剧因素集中于王文素,作为一颖悟之人,他一定经历过深刻绝望。功名之路被堵死,为主流社会所抛弃,婚姻感情主动拒绝,与俗常生活保持了巨大距离,作为一个有情怀之人,出路何在?天地茫茫,何处有我立足之地?漫漫长夜,王文素一定发出过这样的天问!他如同站在悬崖边上,既望见命运深不见底的深渊,可也仰头看到了寥阔星空。他有信仰,视算学创拓为精神寄托。在久久为功的探索中,他洞悉宇宙、自然与社会秘密,懂得了天地公心。
作家借助笔下人物命运的演化,实际也是在阐释自己对于人生的认识。而对于人生苦难与绝境认识,是经典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分水岭,也是两类作家的分野。同样写爱情,一流作家撕开其面容,揭露人生本质;而通俗作家是制造人生美梦,缓解甚至掩盖人生苦难或痛苦。张爱玲是被文学史重新定位的优秀小说家,但王安忆却这么说她:
“张爱玲是站在虚无深渊边上,稍一转眸,便可看见那无底黑洞,可她不敢看,她得回过头去。她有足够的情感能力去抵达深刻,可她却没有勇敢承受这能力所获得的结果。”
历史上陷入人生绝境而成就伟大作品的例子很多。司马迁被处以极刑,了断人之大欲,不得不将全部生命激情投入到《史记》创作中,成就了“千古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曹雪芹从锦衣玉食到最终落魄,才得以体会“呼喇喇似大厦倾”,“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人生绝境,创作出《红楼梦》。如《红楼梦》不是因为深刻的悲剧色彩,那它同其他明清小说不会有本质区别,也不会达到中国古典小说巅峰!
而就作者王秀琴本人的人生经历,如果不是因职业变故,体会到社会变革给个人命运带来的动荡不安与安全感丧失,她不会对文学投注以如此大激情。这样一种心境,我想与王文素是相通的。不乏有人以轻松、游戏心态视文学为一种消遣,但那些伟大作品的诞生,无不是作家投入血肉之躯、以命相搏才得以凝聚而成。
作为王文素同乡,王秀琴选择用文学方式再现这位大数学家的生平,并非出于耳提面命;作为一名自由撰稿人,是一种深层的惺惺相惜,以及出于乡谊使命感,促使王秀琴选择了王文素这一艰巨题材。不同于一般人文学科,算学是非常专业的、有着严密逻辑的理科学科,只是对典籍、史料阅读并不足以写好一位算学大师。王文素当年是对算学由古到今进行了通证,故有巨著《新集古今通证算学宝鉴》。王秀琴今日也是在对《算学宝鉴》一遍遍演算中,才得以走进王文素精神世界。王秀琴耗费五年心血完成算学大师王文素系列,既是个人创作的突破,也是一个题材多种文体探索呈现的重大收获。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