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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跨体越界的小说佳作——读普玄《疼痛吧指头》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8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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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玄以前算是我的学生。他在华中师范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已在这所学校当老师了。然而现在,当我读了他的长篇新作《疼痛吧指头》之后,我觉得他已经成了我的老师。就这部长篇来说,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我都要向普玄学习,当他的学生。我的这番话皆发自内心深处,如有半句戏言,吃鱼卡刺,喝水塞牙,树叶落在头上砸个包。

  坦率地讲,刚收到这部作品时,我并没有打算将它从头到尾读完。因为书名中带一个吧字,过于时尚,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当我读了开头一节之后,我便停不下来了,想停都停不下来。没有办法,我只好一股脑把它读完,连吃午饭都手不释卷。老实说,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认真、这样仔细、这样用心地读一部作品了。我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的,连标点都没放过,有些句子和片断还读了好几遍。在阅读过程中,我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有惊奇,有疑惑,有紧张,有焦虑,有崇敬,有钦佩,有感叹,有唏嘘,有激动,有不安,有悲悯,有同情,有忧伤,有郁闷,有苦涩,有辛酸……当然,更多的是疼痛。读罢全篇,我的整个身心都被撼动了,仿佛四肢散架,肝胆裂缝,灵魂摇晃。掩卷沉思的那个晚上,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直觉告诉我,普玄写出了一部大书。我感觉到,这既是一部生活之书,又是一部生存之书,更是一部生命之书。

  作为一个和文学打了三十几年交道的人,由于旷日持久的阅读,我对文学作品已经产生了轻度的审美疲劳,同时也滋生了一种爱挑剔的毛病。尤其在当下这个集体浮躁的文坛,精品意识日益淡薄,大部分作家的大部分作品都粗制滥糙,让我口服心服的佳作可以说寥若晨星。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普玄的《疼痛吧指头》却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它像一头被作者施以了什么魔法的魔鬼,魔力四射,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让我欲罢不能,进而又感染了我,震撼了我,征服了我。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无可挑剔的佳作。

关于佳作,每个读者都有自己不同于他人的标准。我认为的佳作,必须具备三个因素,一是真实感,二是冲击力,三是可读性。这个标准涉及到文学的三个维度,真实感是生活层面的要求,冲击力是艺术层面的要求,可读性是思想层面的要求。我之所以说《疼痛吧指头》是一部佳作,正是因为它既有足够的真实感,又有强烈的冲击力,还有巨大的可读性。也就是说,佳作所要求的三个必备因素,在普玄这部作品中应有尽有,并且都得到了充分体现。

  尽管人们看取佳作的标准不尽相同,但真正的佳作还是能够引起广泛认同的。据我所知,《疼痛吧指头》在《收获》长篇小说专号上甫一发表,便引起文坛特别关注,反响热烈,好评如潮。不久,长江文艺出版社就将其出了单行本。紧随其后,便是接二连三的见面会、分享会和报告会。各种媒体上有关这部作品的报道和评论,更是连篇累牍。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报道和评论所讲的,主要都集中在这部作品的真实感上面,对它的冲击力和可读性却惜墨如金,甚至避而不谈。究其原因,恐怕与评论界和新闻界对这部作品的文体定性有关。我发现,在评价和推介这部作品的时候,无论评论还是报道,首先都不约而同地给它贴上了一个非虚构的标签。事实上,普玄自己也是这么限定的。我想,正是因为把它当成了一部非虚构作品,人们才有意或无意忽视了对其冲击力和可读性的全面研究和深入探讨。

  然而在我看来,我们不应该事先给《疼痛吧指头》贴上非虚构的标签。虽然这个标签很时尚、很流行、很受追捧,但将它贴在这部作品上很不恰当,或者说很不般配。我的意思是说,与这部作品的容量、意蕴、价值相比,非虚构这个标签显得太窄、太轻、太浅,不仅不能充分发现普玄这部作品给当下的文学现场带来的异质和新意,反而还缩小了它的容量,减少了它的意蕴,降低了它的价值。我则认为,《疼痛吧指头》是一部跨体越界的小说。所谓跨体,指的是跨越文学作品的各种体裁,即在小说中有机地挪用散文、诗歌、戏剧、影视、报告文学等各种体裁的艺术优势;所谓越界,指的是跨越人文科学的各种界别,即在文学中适当地融进新闻学、教育学、心理学、伦理学、家族历史学等各种界别的社会功能。普玄的这部作品,对小说写作的跨体与越界进行了多向度的探索和全方位的尝试,从而有效增添了小说的真实感,加强了小说的冲击力,扩大了小说的可读性。从文学创新的角度来说,这也正是《疼痛吧指头》对小说创作做出的一个最大贡献。

真实感是文学的生命之源,对小说而言更是如此。然而,从生活与文学的关系来看,文学的真实感与生活的真实却不是一回事。在很多时候,生活中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被作家直接搬进作品后并不一定具有真实感。原因在于,真实感不仅要求事件真实,还要求情感真实,更要求本质真实。对于这一点,普玄肯定是心知肚明的。

  

  《疼痛吧指头》

  《疼痛吧指头》所写的事件,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事件真实显然毋庸置疑。为了追求事件真实,作者还特意借鉴了新闻的写法,比如对孤独症儿子失踪的叙述,所采用的完全是新闻写作中常见的事件追踪形式,从一开始自己在周边寻找,到登贴寻人启事,再到悬赏,再到等消息,直到最后警察帮助找到儿子,其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可信。

  但是,普玄并没有停留于事件真实。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他知道情感真实对文学更为重要。因此,他便在叙述过程中不断地从新闻视界跳回到文学视界,对事件的叙述也随之由新闻笔法转换为文学笔法。比如写到等待失踪儿子的消息时,作品中是这样写的:“丢孩子的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枯焦的。一个电话来,兴奋,失望,又一个电话来,兴奋,失望。一个电话来了,一个短信来了,孩子?男孩女孩?多高?在哪里?长什么样子?眼睛多大?穿什么衣服?对了,指头,最关键的,指头被咬过没有?”显而易见,这段文字里充满了文学修辞,有比喻,有反复,有张有弛,有详有略,有快速的扫描,有缓慢的特写……这些修辞在新闻里一般都十分罕见。特别是后面的问答,为了强化情感真实,作者毫不犹豫地将信息提供者的回答全部隐去,只保留了孩子父亲一句赶一句的问话。正是由于文学修辞的强大力量,一个在孤独症儿子失踪之后心急如焚、坐立不安、茫然无措的父亲形象便跃然纸上,让读者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十指连心,什么叫血浓于水,什么叫骨肉深情。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在确保了这部作品的情感真实之后,普玄仍未止步。他突然在作品的第二部分变换了叙事人称和叙事视角,人称由第一人称“我”变成了第三人称“他”,视角也由孤独症孩子的爸爸换成了孩子的奶奶。这个变化不可小觑。它一下子把这部作品和所谓的非虚构拉开了距离,同时也暴露了作者的写作野心。很显然,普玄不满足于只像非虚构作品那样就事论事,而是希望对自己的经历和体验进行挖掘、拓展、放大、引申、提炼,进而去触碰和窥探生活的某些真谛,或曰本质真实。值得欣喜的是,普玄的这个目的达到了。由于奶奶的人生更加坎坷,经验更加丰富,视野更加开阔,作品中的残疾人物很快便由一个增加到三个。除了原来不能说话的孤独症孙子,还出现了半聋半哑的老大和跛脚歪腿的爷爷。他们虽然辈份年龄不同、生活背景不同、致残原因不同,但却有着相同的身份,即残疾人。三个残疾人构成了一个特殊的人物世界,同时也铸造了一面人性的多棱镜,清晰地照射出了各色人等和世道人心,让我们看到了逃避与承受、放弃与坚持、绝望与生机,也看到了真假对峙、善恶较量和美丑博弈,更看到了屹立在弱者背后的那些强者,比如奶奶常五姐,比如孤独症孩子的爸爸,他们的强者精神、强者意志、强者性格,足以战胜一切邪恶,克服一切苦难,驱赶一切不幸。

冲击力是文学的艺术体现,在小说领域被称为艺术张力。随着社会的发展、生活的改观、文化的转型,读者对文学尤其是小说的诉求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可以说越来越多元,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吊诡,越来越刁钻。为了满足读者日益上涨的阅读诉求,作家们不得不及时反思、调整、更新自己的表达形式。

  普玄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写小说,却不想在小说这棵树上吊死,也没有静坐在小说之树下守珠待兔。他深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于是赶了一个时髦,为自己的小说创作找了一个非虚构的幌子。其实,非虚构并非一种新鲜文体,说白了也就是早已有之的报告文学。不过,读者都有一种喜新厌旧的心理,好比吃腻了土豆的人突然遇上了一盘马铃薯,感觉味道好极了,没曾想马铃薯就是土豆。我以为,正是为了配合读者的这种阅读心理,普玄才放下身架借用了非虚构这一相对单纯而容易操作的文体。当然,《疼痛吧指头》也确实充满了非虚构的元素,比如围绕孤独症孩子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从最初患病到最终确诊,从四处求医到百般救治,从不幸失踪到侥幸找回,从自家看护到他处寄养……这一系列的关键事件,都是用非虚构即报告文学常用的纪实形式呈现出来的。

  然而,我们不能因为这部作品运用了较多的纪实形式就把它当成一个非虚构文本。不能否认,无论从作品的框架还是从作品的血肉来看,它都是一部典型的小说。比如在叙事秩序上,它运用了交互式结构。这种叙事结构只有小说中常用,在非虚构作品里是难得见到的。又比如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这部作品为我们刻画了奶奶、爷爷、老大等多个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这样的人物形象,也只有在小说中才能塑造出来,在非虚构作品里是不可能出现的。普玄之所以要在这部作品中大量运用非虚构的纪实手法,其目的只是为了增强小说的可信度,从而加大它的艺术冲击力。

  因为同样的目的,普玄在这部作品中还借用了许多其他文体的表现形式。比如,作品写到奶奶在半聋半哑的大儿子因挨斗下跪而失踪后的反应时,作者马上进行了时空切换,由大儿子的失踪一下子写到了孤独症孙子的失踪。虽然失踪的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孙子,但奶奶在他们失踪后的反应却如出一辙。“她每天都不吃饭,她一定要等到大儿子出现。……几十年以后,奶奶到省城给三儿子带孤独症孙子,早上买早餐的时候,孙子跑丢了。奶奶很害怕很自责。她自责的办法就是不吃饭。她要等到孙子出现再吃饭。”在这里,普玄明显运用了电影中惯用的蒙太奇艺术,将发生在不同时间和不同空间的事件,通过某些相似性因素而巧妙地剪辑到一起,对读者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力。

  又比如,孤独症孙子被奶奶接回老家之后,儿子放心不下,无法安心工作,三天两头跑去看。有一个雨天,儿子又来了,奶奶却死活不开门。于是,门里门外便发生了一大段对话。“奶奶说,你又来干什么?儿子说,我看一眼就走。奶奶说,你担心我还是担心你儿子?儿子说,我主要担心你。奶奶说,你妈有那么娇嫩吗?儿子说,我只是有点担心。奶奶说,你认为我老了?儿子在门外默不作声。奶奶说,我是老了,我有点经不起摔了,我老得连一个小孙子都弄不动了。”这段对话显然借鉴了戏剧的对白艺术,每一句对话中都蕴含着丰富的潜台词,把母子两人微妙而复杂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读着这些对话,不禁心潮汹涌,热泪盈眶,其冲击力可见一斑。

  还比如,爸爸在腊月三十连夜开车送孤独症儿子去奶奶家过年,路上突然遭遇大雾,作者这时运用了一段静述:“浓雾一朵一朵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雾。浓雾好像不是从空中飘出来的,而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在江汉平原,在大洪山地区的冬季,地里面除了长粮食长蔬菜长花朵,怎么还长出一朵一朵浓浓的雾。这不是雾。这是美丽的云朵,飘动的漫画,环绕的纱幔,轻柔的微风。这是另一个世界的迷人的香水。”这一段关于大雾的描写,分明用了诗歌的修辞艺术,其中有比喻,有象征,有神奇的想象,有微妙的通感,对读者具有强烈的冲击力。

可读性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对小说来讲尤其重要。小说的可读性,看似简单、浅显,实则复杂、深奥。不过,我们不能把可读性狭隘地等同于通俗性、故事性和传奇性。这些只意味着好读,即浅近、易懂、有趣、好看。但是,好读并不完全等于可读,它只是可读性的一个方面。可读性的另一个方面还要求耐读,即耐人寻味、发人深省、常读常新、百读不厌。它要求文本必须具有较大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为读者提供更多的参与意义建构的可能。按我的理解,小说的可读性至少由三个层面构成:一是给读者初次阅读带来的吸引力和兴奋感;二是潜藏于文本深处的那种对读者持久的诱惑力,即那些能够激发读者再次阅读兴趣和反复阅读欲望的因素;三是文本暗含的可供不同读者进行多种解读的空间。

  从上述标准来看,《疼痛吧指头》无疑是一部极具可读性的小说。它不仅好读,而且耐读。不过,我在这里不想去谈它好读的一面,因为这一面十分显著。我只想从主题的角度出发,去分析一下这部作品耐读的一面。主题是作品的深层意蕴,也被称为作品的思想内涵。我明显感觉到,普玄这部作品的主题是丰富的,是开放的,是多元的,具有广阔的意蕴空间,可供不同身份、不同处境、不同诉求的读者进行各自不同的解读,甚至同一个读者也可以读出多个主题来。正因为如此,它拥有了耐读的品质。

  比如贯穿作品始终的“指头”,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解读。从生活的层面来说,指头只是一种现象。孤独症孩子有一个习惯性、典型性、标志性动作,即咬自己的指头。“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十几年来一直和他的指头过不去,他的指头上全是他自己撕咬的疤痕,他一着急一发怒就开始咬指头。”可见,指头在这里只是一种现象,虽说有点奇怪,但并无深意。再从文学的层面来说,指头便成了一种意象。因为十指连心,父母大人便把孩子看成了自己的指头。“这五个孩子,就是奶奶的五根指头。其中奶奶寄希望最大也是最恨的,就是门外的第三根指头,孤独症孩子的爸爸。”在这里,指头已超越了它的本义,通过比喻和象征业已变成了内涵深厚的文学意象。如果从哲学层面来说,作品中有几处关于指头的描写已经上升为一种寓象。其中有一处这么写道:“很多事情,你只能由着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儿子要不听话,孙子要咬指头。”这里提到的指头,不仅超越了生活,而且超越了文学,然后变成了一个寓象,拥有了广泛而普遍的哲理意义。

  再比如作品中的这个孤独症孩子,他在作者多角度、多侧面、多视野的描述中也显示出了多重意义。一方面,他是爸爸的一块心病、一个负担、一份疼痛;另一方面,他又是爸爸的某种寄托、某种神灵、某种福音。作品中有这样一段十分精辟的议论:“我忽然明白,这根让我疼痛让我无奈让我绝望的指头,它一定会救我,带我到另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来,就是它,我的指头,我的孩子,它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搭救我。”这番议论既有诗意,又有哲理,充满了生活的辩证法,给读者创造了多元解读的空间,从而有效扩大了作品的可读性。

  上面写了这么多,总而言之一句话:普玄的《疼痛吧指头》是一部跨体越界的小说佳作。无论作为他从前的老师,还是作为他现在的学生,我都要向普玄表示衷心的祝贺。

  

  晓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生于湖北保康,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作家》《钟山》《天涯》等刊发表小说近500万字。曾获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届林斤澜小说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湖北文学奖。《花被窝》《酒疯子》《三个乞丐》分别进入2011、2013、2015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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