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会,我刚忙完了一个材料,在电脑上翻网页。他推门进来了,满身是汗,像是从雨林里冲出来的。他好瘦啊!瘦得清冷,锁骨突兀地顶着雪白的衬衫。他衣领上袖子上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这样捂得严实,汗就流得更猖獗。我愣了一下,站起来。我想起来原来是他。我说:“叔,您怎么过来了?”他好像有点烦躁,他说:“好难找,他们东指西指,我转了一大圈才找到这地方。”他说着就坐在了我前面的条椅上。我说:“社保局是个大部门。”我边说边给他倒水,放在他旁边。
他是陈俊树,我的自家堂叔。我和俊树叔的三个儿子大平二平小平是没出五服的兄弟,在我们老家丹桂坪这关系是比较亲的。俊树叔一家在丹桂坪住了很多年,后来大平在北京开了公司,全国各地还有分公司,赚了很多钱,在东源城内买了地,做了私房,四层楼,带一个小院,装修极其豪华,就差直接在墙上贴金了。大平在北京也有房子,据说也是豪宅。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东源市社保局工作。早些年我爸妈也从乡下迁到了城市,不过不在我这里,在我哥工作的那个城市南泉,离东源有三百多公里路程。
我家和俊树叔一家没怎么走动。
俊树叔是老三届的大学生,成家后再去上的大学。据说因当时俊树叔的爸,老栓爷爷是村支书,村里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他给了自己的儿子。很长时间,俊树叔家是个半边户,他在城里工作,家却在丹桂坪。我记得,他回丹桂坪时骑回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衣服穿得干净笔挺,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两支钢笔。他不干农活,只背着手在村前村后转悠,或者在村前那棵大朴树下面坐在一张躺椅上看书。割稻子的人、耕田的人、打场的人一身汗一身泥经过朴树下面,见到俊树叔,心里莫名地火起。
2
他脸上的汗慢慢干了,这会好像有点发抖,他太瘦了。我连忙拿起遥控器,把温度往上调了一点。我说:“叔,好几年没见到您了。”
他说:“是的,我也是听你二叔说才知道你在这单位。自你婶妈走了之后,我就搬到城里和二平一家住在一起。大平和小平去北京了。”
接着,他问我爸妈的近况。我说他们住在我哥那里,身板骨还蛮硬朗的。他说:“咱们老弟兄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下次你爸妈回东源了,一定要告诉我,我来看看他们。”他喝了口水又说:“你爸,真不容易!”我一时半会也没弄懂,他说我爸不容易是什么意思。要说,谁容易呢?大家都不容易。
在我的印象里,俊树叔和我爸总是有些不对路子。我爸不大喜欢俊树叔的,我爸多次说俊树叔上了几年大学,其实肚子没有多少墨水。除此之外我爸还说他目光短浅。而俊树叔说起我爸,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爸,真不容易。在丹桂坪,我爸和俊树叔都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知识分子了,我感觉他们两人有点文人相轻的味。
我爸看不上俊树叔可能还有个原因,就是我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我哥和我。而俊树叔对此却不屑一顾。
3
俊树叔到单位来找我,应该不是简单来叙旧。这会,该谈正事了。他说:“我想问问办保险的事。”
我说:“您不是老早就退休了,在拿退休工资吗?”
他说:“哪里啊?那年公司垮了,算断了工龄,公司给我算了四万多元,就完事了。哪有什么退休工资。倒是那时候是可以不要那一次性的四万多元,让公司把钱交到社保局。那现在就可以拿退休工资的。”看来我爸说的是有道理,俊树叔还真的是目光短浅。
俊树叔说:“我想问的是像我这种情况能不能再办保险。”
我实话实说:“能办的,但是缴费不低,以前那多年的欠费要补交,还要交滞纳金,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了电话,是领导找我有事。他看我有些忙,就说他要走了,还有事呢。他说他住在一宫那里,要我有空去玩。
我送他出门时。他又说:“有一位50岁左右的女子,以前在棉纺厂工作过,现在要买保险,该怎么办?”
我问:“叔,谁啊?”
他说:“是一个街坊,让我帮忙打听一下的,差点忘记了。”
我告诉他:“能办的,就是要交钱呢,至少要准备五六万元吧,这是市政府最近针对那些漏保人员出台的一个新政策。”
俊树叔说:“我回去给人家答复,让她自己考虑。”
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他好瘦啊!
俊树叔到社保局来找我,我感觉是有两件事,他参保和另一个女子参保。后面一件事好像是他不经意间提出来的,但我感觉也许比第一件事还重要些。
周末,我赶到南泉看望父母。我到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妈给我弄了点吃的,我坐在沙发和老爸拉起了家常,我说:“俊树叔前天去单位找我了的。”爸说:“好多年没看到他了,你和他在同一个城内,是该走动走动。”老爸又问:“他找你干什么?”我说:“可能是路过吧。”老爸说:“你这个俊树叔,怪的很。”这次老爸只说俊树叔怪的很,不说别的,真是怪的很。
我妈听到我和老爸在说俊树叔,就来了劲。她说:“你玉梅婶子在世时经常说,她家大平的钱多得不得了,可以当卫生纸用的,钱一叠一叠堆在家里,数钱都会累死人的。你玉梅婶子还说别说丹桂坪,就是大庙镇所有人的钱堆一起都没有你大平哥的多。”我说:“婶子没有吹牛的,大平哥是很有钱的,他在北京开那大的公司。”
4
我最后一次见到玉梅婶子应该是在四年前。我那一次是去城东一个城中村办事。回来时我经过一个菜场,那是个秋日的下午,菜场上没有什么人,显得空旷寥落。前面有个老妇人的背影有点熟悉,很胖,走路费力。我走近,她正停在一个摊位前,侧过了身。她就是玉梅婶。她也看到了我,一眼就认出了。我问她身体可好。她说:“不得了啊,浑身上下不舒服,到处疼,去医院检查了,说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什么都有。这把老骨头怕是活不了几年的。”我说:“让大平哥带您到北京去看看啊,那里的医疗条件好。”玉梅婶说:“别提他了,不指望他。”
再后来,我见到的是她的遗像,在一宫里那栋最气派的私房里。门前的空地,停了几台好车,奔驰宝马保时捷等。院子里坐着站着很多人,大平哥和几个像是大老板的人在玩摋子,每个人面前有一堆钱,围了一圈子的人看热闹。大平哥手气不好,很快就把面前的一座山输光了。他笑笑说:“陪你们玩玩,算是送你们的盘缠。”
我转到客厅,东哥正在用毛笔写些东西。东哥和大平也是没出五服的兄弟。他这会在为第二天的葬礼做准备,写贴在花圈上的条幅,然后写编号,计划贴在送葬的车上,这会已编到了八十多号。我想:天啦!这个车队有多长啊。又听东哥和旁边的亲戚在说:“大平输这点钱算个毛,在北京,他一晚上输过一百多万呢。”
我没有见到玉梅婶子下葬场面的浩大,我第二天没有去送葬,单位有急事,我向大平哥说请个假,大平哥好像很不高兴。后来我听说,玉梅婶子的葬礼非常豪华。那天,车队浩荡向北,一路都闪着尾灯。山上人山人海,鞭炮、礼花齐鸣,太阳都被遮住了,四周十多里地的雾霾天持续了好久。
5
俊树叔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要我去尝尝他做菜的手艺。一个周六的中午,我骑了辆破自行车去了俊树叔的家。我出了一身的汗,进屋,见到俊树叔系着围裙在忙碌,客厅里坐着另一个人。他过来和我握手,他说:“小强哥,很多年不见了,还是老样子。”我在脑海里搜寻着面前这个男子。还好,这个名字还是蹦出来了,“五毛”,他是俊树叔的干儿子。他和俊树叔不像我和俊树叔那亲,血缘关系要远很多。我记得小时候,经常见到他和他的家人在大平家出出进进的,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五毛告诉我,他跟大平哥在北京干了几年,后来回了就没有再去北京了。
俊树叔把几样小菜端上来了,很精致,颜色鲜艳。一碟茴香豆、一碟霉豆腐。在城里不是那容易就能吃到的。俊树叔说:“这都是一个街坊送来的。”我说:“您有这好的街坊,真不错。”俊树叔有点喜形于色。
五毛一杯酒饮尽,拍了拍肚皮说:丹桂坪这几年的怪事一件接一件,先是五十不到的咏堂叔晚上睡觉睡过去了,然后就是开诊所的刘畅,一定要去北京当什么包工头,不到半年就出了事,被砸死了;再后来是歪嘴望明在石家庄被人打死了。我很感意外。
俊树叔从厨房端出了一盘发酵粑,香味立即弥漫过来。这是好东西,不仅香,回味也很好。在乡下,只有到了小麦收获时节才有这口福。俊树叔说:“这个是一位街坊教我做的,要是她做,会更好吃。”我说:“是给您送霉豆腐的那位街坊吧?”俊树叔不回答,脸上有一丝得意的表情。
真不明白,俊树叔那么会吃的,咋吃得这样精瘦?
俊树叔这才进入他的正题,他说:“还是上次我去你办公室说的事,你得想办法帮我一下。”
我说:“那是当然,不违背政策的事我一定给您办好。”
他又说:“这钱不是个小数目。”
我说:“大平哥有的是钱呢。”
俊树叔说:“你大平哥的钱是他的,他是做生意的人,考虑的角度和我们不一样的。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又说:“你帮我给你大平哥说说吧,让他拿五六万出来,给我把保险办了,我不大方便说啊。我想去想来,这话还是你说最合适,你在这部门工作呢,保险的重要性你可以说明白。”
6
我勉强答应了俊树叔的要求。我和大平平日也没什么来往,就两家有什么大事,才可以见他一回两回的,也没多说话。我感觉我们虽然是自家兄弟,但我们之间的那一沟壑很宽很深的。吃了别人的嘴软,哪怕我自家的叔。我得长记性。当天晚上,我给大平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当他知道是我时就说:“是不是办保险的事啊。”看来他们父子俩是商量过的。
我说:“是的。叔想让你出点钱,帮他办个保险。”
大平好像正忙着,我听到了哗哗的搓麻将的声音。
大平说:“小强,我现在正忙着呢,过一阵我要回丹桂坪的,到时候再说吧。”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麻将声哗哗地依稀传来。
我又给俊树叔打电话,好一会才接通,他好像正在做运动,上气不接下气。我告诉他大平哥过一阵要回丹桂坪的。
俊树叔说:“哦,你俊军叔的儿子结婚,他可能是那时候回去。”
他又说:“到时候你也要回丹桂坪吧?”
我迟疑了一会说:“到时候看,不知道有没时间。”
俊树叔又说:“见到你大平哥,好好和他说说啊。”
当天晚上我接到了俊军叔的电话,接我五一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我想,俊军叔一定是从俊树叔那里要到了我的手机号。
我自从工作之后,就没回过老家了。想起故乡丹桂坪,一幅水墨山水画立即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是该回丹桂坪看看了。
7
周六下午我坐班车赶到丹桂坪,到了丹桂坪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村头的打谷场停了十几台小车,有一台保时捷,不用说,那车是大平的。
我送了礼,然后见到了很多似曾想识的面孔。有人说我长胖了,有人说我长瘦了,有人说我长变样了,有人说我还是原来个老样子。
这时,我手机响了,我走出来接了电话,是俊树叔。他叮嘱我别忘了找大平哥说说那事情。我说:“还没看见他,可能是到哪家打麻将去了。”
晚上七点多晚宴才开始。一共十九桌,我旁边的另一桌和我背靠背坐着的是二平的老婆,我叫她晓露二嫂。吃喝的间隙,我和晓露二嫂拉话。
我问:“叔咋没回呢?”
她说:“他啊,忙着呗,哪有时间回来哟。”
我说:“忙什么呢?”
她说:“你不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呢。”
我等着晓露告诉我结果。但是来不及,新郎过来敬酒,把她的话打断了。回过头时,晓露已去了厨房。我环视四周,也没有见到大平。我问旁边的五毛,五毛说,大平哥刚走了。说是公司有急事,要赶回去处理。
宴席结束,外面燃起了鞭炮。客人酒足饭饱,纷纷下席。在墙角那位子上,俊堂叔还在喝,俊堂叔多年诸事不顺,去年死了一头牛,今年又死了老婆。他和俊树叔虽然是亲兄弟,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俊堂叔这会喝多了,脸红脖子粗,正和一位客人拉拉扯扯,俊堂叔醉眼朦胧,拍着身边客人的背,口齿不清地说:“他儿子都不把他当人,他算个鸡巴啊。”二叔在另一面拉他拦他,俊堂叔嚷嚷道:“他俊树,什么东西,嫂子死了,不到一年,就找女人风流快活。自己的亲侄子结婚,都不到场的。”有人挡着他,不让他说。他又一杯酒下了肚。
我挤到他身边,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说:“小强,你也在城里,你说说,你俊树叔是不是东西,是不是名声很臭?”我一把夺了他手中的杯子。我和五毛左右各搂着他一只胳膊,拽着他往外走。外面的鞭炮声压住了俊堂叔的叫骂声。这时。肥头大耳的二平从硝烟处走了出来,满脸通红,显然是喝多了酒。他走近,一拳猛挥过来落在俊堂叔的脸上。我们连在一起的三人就一起倒下了。二平气冲冲地嚷:“你这张臭嘴,再瞎骂,打死你。”
8
我接到单位领导的电话,说是第二天省里要来检查,要我赶紧准备汇报材料,局长说派车接我回去。我等车的时候,丹桂坪已风平浪静,人散得差不多了。院子里只剩几个帮厨的人在忙碌,准备第二天的菜。
晓露二嫂出来了,她说:“怎么就要走呢?回来一次不容易。”我说:“单位有急事。”我又想起俊树叔,就问:“叔怎么没回呢?”她说:“和那个老狐狸精快活呢,哪有时间回来。”我说:“是叔找的伴吧?”她说:“什么伴啊,是临时玩玩的。”我无言以对。这时,一辆小车冲破黑暗驶了过来,是司机小郑过来了。我和晓露二嫂道别,上了车。
好几天,我一头扑在领导交办的任务之中,不得闲暇。俊树叔的事我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林蕊出现在我的办公室。
林蕊是我高中同学,她的老家离我们丹桂坪不远,高中毕业后我就没有了她的消息。她的模样没有大的变化,依然像是小女孩,她说:“我来办社保卡,在下面大厅看到了你的照片,知道你在这里。”我这才知道,她是东源最有名婚介公司的老板,她的公司在城内多处有巨幅广告。这样一个弱女子,我怎么也不能把她和那个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媒婆相关联。她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她说:“在东源,我的名气比副市长都大,大街上手牵手的情侣好多是我做的媒。小到刚步入婚龄的小青年,大到七十多岁丧偶的爹爹婆婆,我都做过媒的。”
她又说:“你们丹桂坪有个人也是我的会员。他的名字叫陈俊树。”
林蕊一定要请我吃饭,我们就在单位对面的一间茶楼里吃简餐。看样子,她是这里的常客。林蕊开始了她的叙述。
她说:“那是个雨天,每逢雨天,我的生意就有些寥落。我在窗台看雨,我喜欢这样的意境,这样的雨天很适合一对情侣在雨中慢步。一位老者进来了,他打着一把黑布伞,进门时放在了门外,他有点忸怩,眼神飘飘的,像做贼。”
她继续说:“这么大年纪的人直接来我们婚介所的不多见,所以他给我的印象很深。一把黑布伞、一副老骨架子,处处都与众不同。老头子是想找个伴。他说丧偶很多年了,这句话他说了两遍,像是在强调。我给他登记,这才知道他叫陈俊树。我说要交会员费,两千块。他像是没听到,又说:我丧偶多年。我说:我知道的,交了会费,直到你找到满意的女子。他说,给他介绍好了,保证不少一分钱的会员费。我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就答应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你堂哥大平他爸,大平在北京开大公司的。于是我对那两千块的会员费就有点心存芥蒂,我还知道,大平妈其实也就走了一年不到。”
“我给他介绍的是一位刚五十的女子。在我那里登记有两个多月了,一直没能给她寻到合适的人,她保养得蛮好,身材也不错,像是四十出头的。她是丧偶。我叫她沈姐,其实该叫她沈姨,后来我才知道,她家和你叔家其实家离的不远,是街坊。”
我想:应该就是给他送霉豆腐的那人吧。
林蕊接着说:“约会的那天,我都不好意思说了。我那个婚介的房子,内外两间,内间是用来相亲的,外间是我接待来人的。我定好时间,把一男一女都叫来,他们到内间相亲,交谈。内外两间之间有门,我是有规定的,那扇门不能关,在我这里相亲,举止不能太露。”
“他和沈姐坐在长沙发上,我说:你们聊。就回接待室了。老头子却不讲规矩,有点猴急。过了一会,竟然把门关上了。我无法忍受这个,但我又不好发作,就忍着一口气,几次想去推开门。”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才出来。你叔满脸不好意思,沈姐羞红了脸,身上的布裙新添了皱纹。她不吭声,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你叔和我说话时,沈姐就已经走到楼梯里。”
“我说:你们先沟通,多了解。你叔说:谢谢!转身往门口走。你叔也真是,提都不提会员费的事。”
我问:“那后来呢?他们来过吗?”
林蕊说:“后来,这一对活宝就消失了。我给你叔打了一次电话。我是想催我的费用,你叔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只说,过一阵,要来的。你叔也真是的。你说也是巧了,偏偏我就遇到你叔了,那天晚上,我组织了几个会员到河边去,他们说喜欢那里的月色,在那里赏月男女之间会春心萌动,那个浪漫的环境适合水草生长,还适合爱情生长。我带三男三女去的,他们在河边溜达聊天。这时就没有我多少事了,我准备往家走,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了你叔和沈姐牵着手漫步在河堤上。沈姐穿一身素裙,两人神采飞扬,像是走在幸福的大道上。我被眼前的风景感动了。多美啊!谁说爱只属于年轻人。一种莫名的成就感洋溢在我的心头。这感觉也是稍纵即逝。因为能保证我长久地服务于广大单身男女,还是得依靠会员费,你叔会员费一直没交,要是都像他这样,我的婚介搞不成了。”
9
自从回了一趟丹桂坪。与丹桂坪就有了扯不断的关系,逢大小喜事,我都会接到通知。给我打电话的是二叔,他是我的亲堂叔。他是我和丹桂坪的传话筒。他说:“大平要再娶了,要在东源办酒席。”这是大平的第四次结婚。二叔说:“这次找的,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听说已跟大平一两年了。”在东源最高档的酒店里,丹桂坪来了很多人,大厅里坐了十多桌。旁边设了收礼和记帐的台位,我送了礼。然后进去,和丹桂坪的人坐在一起。
那场宴会,我见过大平两次,一次是大平携新娘过来敬酒时,新娘很年轻,像还是学生。我们站起来,大平只是说:“大家吃好,喝好。”然后就碰杯走人。气氛并不热烈。我问旁边坐的二叔:“俊树叔怎么没来?”二叔说:“大平只管自己快活,你俊树叔在他那搞不到一分钱,气着呢。”
第二次见了大平是在卫生间里,我站在便池前,发现旁边站着大平,他说:“小强,你上次打电话说的事,我想过了,那个什么保险不要搞了。你叔,我们又不是不管,买什么保险。你叔是不相信我们给他养老咋的,一定要买什么保险。”我说:“可能是他这样拿工资,心情更舒坦些吧。”大平说:“他就是怪,没有远见。”
我返回席,晓露二嫂正在说俊树叔,她说:“他说想给自己买保险,真是好笑,他又不是没人养,他是想给那个狐狸精买保险,我们又不是不晓得,那个狐狸精真是不要脸,想得好美。”
10
后来,有一次在公园散步,我遇到了林蕊。她告诉我:“沈姐来找过我的,沈姐很委屈,她梨花带雨哭哭啼啼像个泪人。她说,你叔欺骗了她,当初说好了给她办保险的,后来又说办不了,鬼扯说儿女不支持。他儿子上亿的资产,哪在乎这几个钱。沈姐还说,我没有保障,哪能和他白头到老啊。当初说的好听,保证了好多次。他大我那么多,到时候他死了,我老得动不了,我怎么办?他还在死缠着我,烦死人的!”
“后来,你叔又来找我,让我做沈姐的工作,说是儿女反对,要留点时间来慢慢做工作的。你叔的脸色蜡黄,像是生过病,衣服也有些凌乱。后来,我给沈姐打了电话,让她给你叔一点时间。可是她不松口,我感觉到她对你叔很反感了。再后来,我做你叔的工作,说强扭的瓜不甜,你叔在电话里传过来的是三声叹息。”
11
再次见到俊树叔,是在中心医院。又是二叔告诉我的消息,他说俊树叔病了,让我有空去看看。那天下午,在中心医院的传染病房,我见到了俊树叔,他脸色苍白,更瘦了,像是一堆干柴。他眼神空洞飘忽。吊瓶里的水慢慢流进他的身体。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几只酸奶的空盒子。他看到了我,脸上挤出点笑容,他说:“什么都吃不进,只能喝点这个。”我说:“谁在照料您啊?“他说:“不要谁照顾,这里有医生,他们都忙。”然后他就一声叹息,像是抱怨,像是发泄,像是感概,像是无可奈何。他好像是准备了两声叹息或者是三声叹息,但是他没有更多的力气完成。他摇头。我说:“叔,配合治疗,很快会好起来的。”他说:“今天比昨天差,如果明天比今天差,后天我就死了的。”后来,他又说:“你爸妈年龄大了,你可要多尽点孝心。”我不禁心里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第二天晚上,就接到小平的电话,小平从来没打过我电话的。他说:“老爷子昨晚上走了。”
俊树叔孤寂地躺在医院的太平间的时候,一宫里热闹起来了,这热闹是渐变的,水落石出一般,四面八方的人陆续赶来,丹桂坪的人来了,北京的人回了,小平的哥们来了。大平是傍晚到的,他是坐飞机回的,和他同机抵达的还有他公司的一帮人。大平从容走进一宫村居19号,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全是一身的青衣,带着黑纱,神情庄重肃穆。
大平哥给俊树叔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追掉会,他声情并茂地读着自己写的追忆文章,会场有了呜咽的声音。大平文采飞扬,在他的文字里,俊树叔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逝者已去。大平表示一定要带领大家好好生活,不辜负父亲的殷切期望。
火化后俊树叔的骨灰被送到丹桂坪,浩荡的车队一路向北,都开着双闪。车队到了丹桂坪,早有人在稻场上指挥停车,稻场上停满了,就停在路边。大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抱着骨灰,向山上挺进。
整个丹桂坪像是一锅被炸开了的豆子,活蹦乱跳,经久不息。
12
俊树叔已在我脑海里渐行渐远。但是关于他的事,有些片段我还依稀记得。俊树叔被安葬到山上的那天中午,大平在丹桂坪大摆酒席,稻场上都摆满了,少说也有四五十桌。周围十里之外的人都随了礼。我那天和小平坐在一桌,小平在骂人:“什么狗屁医院,我老头其实是死不了的,前一天还好好的,被几个烂医生瞎治治死了。这事是大平在处理,要是我,一定不会让医院好下台的。我要在医院闹得天翻地覆。”
席散的时候,在嘈杂的人流中,我看到晓露二嫂正站在边上和一女子说话,我依稀听她在说:“他是单相思想死的,不能怪人家女的。”
大约半年以后,丹桂坪又有一场酒宴。五毛一杯酒饮尽,然后说:“丹桂坪这几年怪事一件接一件,先是咏堂叔晚上睡觉就睡过去了,然后就是医生刘畅上北京出了事,接着歪嘴望明也被人打死了,今年干爸也走了,真是怪了。”
二叔不屑一顾地说:“你干爸走了算什么怪事,一点也不怪。”
席散之后,二叔低声对我说:“你俊树叔晚节不保,他死的时候,从他抽屉里找到了好多壮阳药,怎么会不早死呢。”
后来我又遇到了林蕊,她告诉我:“沈姐找了人,是我介绍的,马上结婚的。那个男人比你叔年轻多了,那人会员费交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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