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先海

　　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文学的演化除了与基于审美与认知等文学自身规律相关外，重大科学技术革命及所导致的媒介变迁也能不断催生文学形态的新变。有学人预见，当下以“小冰”机器人为代表创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等，预示着人工智能技术已经露出了催生AI时代“智能文学”新形态的初步端倪。但这种文学新形态尚不成熟，在创作伦理及版权方面还存在诸多质疑。近二十年来，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形态的发生已稳立文坛，甚至已成为堪与传统文学、市场文学比肩而立三分天下文学版图中的重要一域。网络文学的发生与发展过程中，也曾有人不断将其推至传统文学对立面，发出“文学垃圾”的批评之声，甚至“文学断裂论”、“文学死亡论”的悲悼论调。其实，二十年后当我们再以历史化眼光，回溯网络文学从“垃圾文学”到“市场传奇”的华丽蜕变，尤其是从发生学的角度去重新审视，发现网络文学其实也是技术变革视域中媒介发展链条上的常态现象。

　　著名原创媒介理论家，思想家麦克卢汉曾在其《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说，“任何一种新的发明和技术都是新的媒介，都是人的肢体或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都将反过来影响人的生活、思维和历史进程。”只要回溯技术革命的变迁史，我们便可从中窥见媒介变革催生文学形态新变的脉络。蒙昧时代的“口传文学”形态主要依托语言作为传播技术革命的出现，口语是其主要表现形式，口、耳相传是其主要传播渠道；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时代的“书面文学”形态，主要是文字出现后造纸和印刷技术的产物，文字是其主要表现形式，其中以刻写媒介如金石、兽骨为传播媒介可称为“手书文学”，以印刷媒介如书籍、报刊为传播媒介可称为“印刷文学”，它们都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后“书面文学”的表现形态；随着电影、广播、电视等“电子媒介”技术的革新，以声音和影像作为表现新媒介出现了“电子文学”形态；近二十年来兴起和流行的“网络文学”新形态更是得力于以电脑、网络为媒介的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

　　网络传播技术及其媒介变革是网络文学发生的前提和土壤。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美国科学家成功地将远隔千里的两台计算机连通，就开启了网络传播的新纪元。1993年互联网向公众正式开放，从此互联网的光缆逐渐从少数科学精英实验室向普通大众居室延伸，并渐成蛛网传播之势。传统文学借助网络技术腾飞展翅的同时，也随着网络媒体的技术革命和变迁逐渐发生形态和内质的演变。以华文网络文学诞生、发展为例，1991年，中国大陆留学生梁路平、朱若鹏等创办的全球第一个华文网络电子刊物《华夏文摘》在美国创刊，它以电子刊物形式，通过电子邮箱免费订阅；同年底由纽约大学布法罗分校留学生王笑飞创建全球第一个华文网络纯文学交流群——“海外中文诗歌通讯网”，实际上也是一个邮件订阅系统。1994年6月，CND和《华夏文摘》的万维网网站www.cnd.org正式开通，是当时全球最大的华文网络虚拟空间，网站建立后，改变了早期网络文学只是通过电子邮件传输的历史，并具有了访客数据记录功能。1995年8月，水木清华站建立大陆第一个互联网上的BBS，随后其他高校也陆续紧跟而上。一些爱好文学的大学生开始把他们接触到的海外网络文学转贴到国内高校BBS，使更多的人接触到网络文学，这算是国内网络文学的萌芽。1997年11月，美籍华人朱威廉投资100万美元在上海创办“榕树下”文学网站，“榕树下”全球中文原创文学网站开通，标志中国网络文学的第一扇大门正式开启，带动我国大陆网络文学迅猛发展。起点中文网、红袖添香、晋江文学、幻剑书盟等大型文学网站相继建立及其成功的商业模式，成为了推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强劲力量。此后盛大进行一系列文学网站并购，以及近期阿里，腾讯、百度等商业巨头频频资本试水，都在不断改变网络文学的生产和格局。如今阅文集团一家独大的网络文学寡头现象对中小网站所带来的压力和困境，也必将对当下及今后的网络文学生产格局和走向产生重要影响。

　　网络媒介营造了新的文学创作生态。与传统创作“手稿”是在封闭式环境下由作者独立完成不同，且读者的接受意见必须经过漫长的创作、编辑、出版环节后才能得到反馈，网络文学“续更”式在线连载创作方式极大地解放了创作主体的想象力和潜在创作能量。网络文学在创作生产过程中就伴随着与受众即时互动，某种程度上是作者广大的读者共同参与了创作。如有中国网络文学开山鼻祖之称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创作后记中，作者痞子蔡就真实记录下这种创作的心路历程，“当post到了25集，原先预期的效应就开始浮现，信箱中出现了很多为轻舞飞扬求情的信件。于是我再度试着去改写结局。直到有一天学妹告诉我：故事是你写的，你的意见最重要。”这与传统创作需待手稿完成并在初刊或初版本后才有与读者互动可能是大为不同的。网络文学创作因媒介与环境不同，网络匿名创作因会及时得到读者反馈意见，可以在线互动，甚至读者意见还能改变作者构思以及作品人物命运，如曾获茅盾文学奖的《繁花》，其最初创作的网络初稿本及其初刊本的改动就是如此。作者金宇澄在访谈中曾说，“记得《繁花》网上初稿期，有个人物绍兴阿婆，死得要早一些，她从乡下回来，早上去买小菜，忽然就死了。当时网友的跟贴说，这老太太蛮有意思的，这么早就让她死掉了？这个话引起我的警觉，所以在给《收获》的长篇修改时，绍兴阿婆一直延续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期，才消失了——乡下回来她是生了病，又活过来，想吃一根热油条，就活过来了……”。网络文学写作进入现场感，以前一切经验过程消失了，与读者的关系，也简单热情逼近。这种创作生态的变化也是吸引众多网络作家持续参与并跟进创作的重要动因之一。

　　网络文学因媒介变革导致创作生态的变化，也直接改变了作者队伍构成。网络文学创作的门槛不高，不像传统文学作者由士大夫贵族或精英知识分子阶层构成，也不像晚清民国以来报刊媒介兴起后的报人作家或职业作家，与新中国后文学一体化后的体制内作家身份也有别。网络文学发生之初的作者大多是网络爱好者，如北美华文网络文学写作群体中的成员大都是理工科学生，因他们初涉网络、懂网络、爱网络，将自己内心的情感诉求通过网络形式得以抒发和表达，痞子蔡撰写《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大部分原因就源自于这种内心情感的网络表达。早期网络文学作者多半是些文学爱好者,如安妮宝贝、尚爱兰等人,网络的便利以及没有“把关人”的严格限制，这些文学爱好者尤其是草根阶层的年轻人，往往通过网络创作能实现自己创作梦想。网络文学兴起和繁盛之后，尤其收费制阅读和版权转让带来网络作家收入激增时，网络文学的作者大都由读者转化而来。湖北网络作家吱吱就是一例，她本人就是资深的网络文学读者，据作者自述，曾经为租书阅读没有完本而苦恼，经朋友介绍才到网站找网络文学完本阅读，此后，便一直是网络文学的忠实读者，最后也进入了网络文学创作的行列，目前她以古典言情为创作类型，先后创作了《花开锦绣》、《九重紫》等近十部网络小说，也在最近发布的《2017中国网络文学女作家影响力TOP50》中位居前五。从网络文学读者变为作者，使网络作家能更好的了解并懂得读者的喜好，从而使其创作能有代入感，以适应读者口味和网络文学的创作、阅读环境。据不完全统计，目前，仅阅文集团一家网站就拥有600余万名写作者，近1000万部网文作品储备量。这么庞大的作者队伍和作品体量，可以说是媒介变革的直接产物。

　　网络媒介与商业联姻形成了新的文本体量和创作技巧。在2017年12月召开的湖北网络文学研讨会上，参会的网络作家们，很多已经从事了10年以上的网络创作，据他们透露，其实95%的写手，每月必须码齐24万字，才能进账800元。这也是大多数网络作家的真实生存状态，资本诱惑，读者催更，往往促使好的网络文学作品越写越长。尤其是“付费阅读”以来的网络文学作品几乎都是超长篇幅，动辄几百万字。为了完成上百万甚至几百万字的文本体量，网络文学创作中的“升级流”成了一种区别于传统文学，甚至任何其他文学形式的特有技巧，也是资本因素介入网络文学后的一种选择。当然网络文学创作中的这种“升级”技巧也并不是网络作家故意想玩套路和模式，因为只有“升级”才是支撑网络作家写到如此长篇的重要手段。这种“升级”往往是由初始的普通人逐渐攀升至金字塔顶端。每升一级，主要人物所要经历的事情，承担的使命，付出的代价以及要做出的贡献都不一样。“升级”也包括多个层面，能力、武力甚至地图，从一个小农村走向城镇，走到一个国家，星球，最后到宇宙，每一步都是一个跨越，然后所有事情又都会用一条主线串起。有学者总结了不同类型文的升级模式，“在玄幻、仙侠、修真文中，升级就是等级、功法、技能法宝的不断提升;在历史军事文中，就是国家实力的不断强大;在官场文中，就是主角地位的不断抬升;在竞技文中，就是主角球技的不断进化;在商战文中，就是主角金钱的不断累加……”这些都是网络文学创作区别于其他创作形式的明显特征。

　　除了“升级”的创作技巧，网络文学为吸引读者兴趣及迎合阅读环境的变化，在创造中善于营造富有趣味和爆发力的“爽点”。移动阅读和碎片化阅读方式，决定了网络文学创作必须考虑“爽点”营造，就是要让读者时时有阅读的快感，情绪的爆发。移动阅读可能在车上，在上班、上学的路上；碎片化阅读可能是工作、学习之余的短时休息，这种有限的阅读条件下网络文学让读者看什么？如果是平平淡淡的类型描写，旁白、环境描写，故事背景交代，那就没有爽点，读者也就不会耐心守候并“追更”。这种阅读方式也决定了爽点是网络文学在创作时必须考虑的。当然，这种爽点也是围绕所设定的具有“代入感”的人物来营造。读者既可以从主角身上感受“完成各种任务、获得各种宝贝”后的占有感；也可以体会主角发泄、报复或战斗后的畅快感；还可以代入体验人物不断奋斗与超越后“屌丝逆袭”的成就感。当然，更能为读者带来阅读快感体验的还是能为人物带来各种利好的“金手指”，诸如天赋异能、穿越重生、强悍导师、系统模板等等。有了“金手指”，人物才能与众不同，故事才会超越想象、更加精彩。

　　尽管网络媒介的出现改变了文学创作的生态，改写了当代文学的版图，不可否认的是，网络文学因此也出现了一些不能忽视的弊端。一是网络媒介“续更”式的在线写作，尤其是续更或催更压力下的写作，也常导致网络文学文本语言不稳定，人名错乱，变化太多；且因是与读者面对面开放式的互动写作，作品结构，内涵，清晰于否的程度，都存在一定程度的混乱和迷糊之处，尤其是人物细节，重要结尾，都没有出现。这也技术与媒介变革导致创作浮躁、跟风、模仿甚至陷入抄袭等不良风气的后果。变局如此，唯有主管部门干预介入、批评家的评论引导、网站企业主体的责任担当及网文作者的文化理想，多管齐下，方能让网络文学之花开得更加绚丽、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