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都纪行
兰善清
一个临近汾水的地方叫临汾,古时,城厝平水之北、姑射山南,故又谓平阳。
十万年前的新石器肇始,这一片洼土是丁村人打磨石器的摊场,“丁村尖状器”是那时天下工具之驰名品牌,工匠精神洋溢其上。
七千年前,枣园人从狩猎转向生产,从食肉到肉粮兼有,粟黍稼艺,食物储备,开始了原始种植业。
四千五百年前,一支躲避大洪水的人群,沿滹沱河畔、唐河河畔、温川河畔,经太原,落户于此。在丁村人、枣园人耕耘的土地上建都城,布街市,立国家,定四时,首创了史前政治文明新纪元。
革命先行者孙文说,政治,政乃大家事,治乃管理,管理好大家的事即政治。这批人中的人瑞是尧,他和他的团队管好了大家的事,政治大化,广受时人礼赞,后人赞其为圣明的大同时代。
《尚书》称尧“光被四方”,似红日覆盖万里河山。后世学人皇甫谧也称尧龙兴平阳,其《帝王世纪》明言“尧都平阳”,“尧治平阳,统天下四方。”
光被四方者位中央,中央何来?
《周髀算经》载“天道之数、周髀长八尺、夏至之日晷一尺六寸”谓“地中”,今之天文专家执此地出土“圭表”实测,平阳恰在“夏至之日晷一尺六寸”之地理。平阳即大地之中也,尧之国乃“中国”!
“中国”概念初现于此,神圣的政治和地理概念由此缘起。无论夏商周,无论秦两汉,无论何朝何代,它都是具体王朝背后那个通用指代。
说古道今数风流,风流当属尧之都!
多少人怀想当年的尧舜应该在哪里?应该在平阳吧?那是个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地方。
是的,不错,那里的黄土替今人保存了一切。
拜尧帝所赐,那遗存于地下的生前所有:观象台、圭表、陶簋、陶器文字、乐器、王陵、宫殿……沉潜四千余年后,在今人一铲一铲的觅踪中赫然面世,一个暌违已久的时代,光芒万丈,照亮了所有的传说和典籍。
中国社会科学院于2015年6月19日权威发布:尧都平阳!此一刻,传说走向信史,尧天舜日的理想国飘浮了数千年终被坐实!
闻知,研究史前文化的朋友凌智民约我奔往。
凌先生早在国家公布前就认定尧都非陶寺莫属。
事实果然。
晨曦飕飕,我们步入陶寺,这里没有想象中纷攘的人群,只有宁静,苍茫深处的宁静。汾水怀抱,平水有滋,黄壤平畴,干沟断岗,一派不曾惊世的安谧。
永续利用的黄土哦,被耕被植,被收成被天谴,数千个春种秋收,依然生养不休。
塔儿山倚着天际线,朝阳抵达山巅,霞光落在一排复制的半圆形观象柱缝里,投影在前面的核心圆上,这就是尧时代观测一个太阳回归年中二十个时令的观象台(观测二十四节气的最初方式)。
摩挲着天文学家依据出土文物复制的一根根灰褐色柱子,我记忆里浮现出钱穆先生关于人文始祖黄帝的一段记述:“古时人,天天和大自然相处,白昼看到轮转不息的太阳,黑夜看到盈缺相乘的月亮,又看到慢慢转换的明星,疑问真不知道有多少。要想知道它们如何变化,就开始了天文学,开始了历法。先凭眼和脑积累经验,再利用器械和工具推测它们的运行。”
钱大师不无猜想,《世纪》里的尧四世祖黄帝,是他开了天眼,知了时节?
毋庸置疑,眼下陶寺田野的尧时代已基本昭明了一切!
盘桓在原始的观象台,回眸《尚书·尧典》里一幅幅镜像:亲量圭尺,躬察仪漏,目尽毫氂,心穷筹筴,考课推移,历象日月,敬授人时,好生亲切而感动。
伟大的尧哦,你的毕生实践,把天日拉近到人间,拉进民生每时每刻,从此人间乾坤有了方位和时序。
“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精研前朝的孔子感叹!神眷庶民,降此天人!
棋盘山遥遥西望,若隐若现,惊涛骇浪响彻峰壑,纵横逶迤浑如鸽子展翅。
这里应该算是圣人尧帝晚年设置的“一盘棋”。
我们来到这里驻足览视,据说尧交班与舜之前,于此教长子丹朱棋道,暗喻他专心做个运筹帷幄的臣子,天下已有舜,太平逐日走。
十七条纹线的石棋秤,迄今仍盈盈可观。
禅位于舜,行么?
行!不二人选!
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躬耕历山,制《七十二候》,再度丰富尧之政治遗产,为天下农事制定了生产指南,也为夏代历书《夏小正》启了蒙。
“尧天舜日!”——因尧的大公无私而博得。
我们的政治纪元方有如此神话般的史实和英雄传奇!
在陶寺博物馆沙盘我们看到了王宫、外郭城、下层贵族居住区、仓储区、观象祭祀台、手工业作坊区、庶民居住区、王族墓地等系统完备的帝都风貌复原模型。典型的城市格局,和轩辕帝所筑的灵宝铸鼎塬比,气势更加恢弘、气派、凛然。
展柜里我们见到形似齿轮的机械部件,利用节圆原理带动物体,机械原理运用的智力已然开启!
两个破碎却精美的扁陶壶重新拼合,细密的纹线体现出手工艺的精湛,其上依旧鲜艳的朱砂标识的似符号亦似文字的文字(专家识为“文”或“尧”)见证了此款器物实乃“钦明文思”的尧生前所用,黄帝时代仓颉的文字发明在此留下遗存。
陶鼓、鼍鼓、石磬、铜铃是帝都的交响乐器,如今敲击,其洪亮而振奋人心的立体声依然可以响遏行云。
环、蟾蜍等铜器是尧时代大规模步入青铜文明的具体表征,自轩辕帝于灵宝铸鼎,青铜文明有了起步,历经几代人努力,一个走过石头、泥巴的初始文明阶段终于迈上了新台阶。
陶盘彩绘蟠龙栩栩如生,象征帝尧龙子。
这一表达和两千多年后对尧舜时代记述多有相悖观点的《竹书纪年》所记“赤龙生尧”的说法惊奇吻合,“龙的传人”,渊源有赖。
一把把玉钺温润有光,帝王之威仪神圣而显赫。
都城、文字、青铜器三大文明要素图说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伟大时代曾经存世。
走出展室,我们来到塬上,起伏凹凸的土岗弥漫视野,植被萧瑟,野酸枣瘦骨嶙峋,在黄土垄上东一株西一株立着;柿子树站在地头,红柿子浸在金色的秋风里,阳光下那么耀眼,让人想起祭奠先祖挂在树上的红绫;土壑似乎很久以来就没有得到雨露的滋润,土碴酥松,焦土哗哗崩裂,干涸得有些可怕;唯冬麦乌青,片片层层,翠色浓郁,无比的生机彰显农耕依然坚挺,也见证雨水并不曾遗忘它们。
陶寺背依的东坡村,斜仄在褐色的山峁间,矮屋蜷缩,毗连成街,村人在黄尘灰飞中坐享冬闲,悠悠的神情里仿佛可见早年那丁村人狩猎的幽梦、枣园人稼穑的辛勤、尧都人的唯我独尊……
平阳,四千年沧桑,一万年风雨,造化不可数记。
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华夏之魂不寐!
散文责任编辑:田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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